一碗姜糖水

2015-05-13 12:01温利
民间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老程师傅出院

温利

编者按:由《乡土》杂志社、江苏省文联、昆山市文联、周市镇人民政府主办,《乡土·野马渡》杂志编辑部承办的第二届“野马渡”杯全国新故事大奖赛已经落下帷幕,其中三十篇作品获奖。本刊陆续刊登部分获奖作品,以飨读者。

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可比天气还冷的是老程的心。这天早晨,老程的妻子突然觉得头疼恶心得厉害,急忙到医院一查,竟然是脑溢血。当班的医生说病人需要立即手术,叫老程赶快回去筹钱。老程的心顿时冷到了极点,他知道这病的严重性。

老程心急火燎地回家把存折上仅有的一万五千元全取了出来,又找亲朋好友借了一万。到了住院处,他犹豫了好一阵,才把其中的两万交了押金,另外五千用报纸包好揣在怀里。

刚走进病房,那个当班医生急匆匆问他住院手续办好了没有,并指着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医生说:“这是我们江主任,是你妻子的主刀医生。”

老程赶紧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江主任打招呼。江主任神色很庄重,她略一点头,简要向老程说明了手术的危险性,然后把手术通知单递给他说:“病人颅内压很高,随时有昏迷的可能。如果没有什么异议,赶快在上面签字吧,我们马上开始手术。”

护士把老程的妻子抬上担架车,一路上,老程紧握着妻子的手,跟着来到通往手术室的电梯口。这时,电梯出了点小故障,护士跑去找人来修理。趁这工夫,老程前后扫了一眼,见没有其他人,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纸包递到江主任手里,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江主任,这是五千元,不成敬意,请您收下。”江主任一愣,眉头紧皱道:“你这是干吗?请把钱收回去。”“江、江主任,钱虽不多,可、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一定收、收下……”躺在担架车上的老程妻子侧歪着身子气喘吁吁道。

江主任急忙扶住她说:“快躺下,你千万不能激动,这很危险。”

说话间,护士把电梯工找来了,见老程夫妻俩正用焦急的眼神看着自己,江主任手里攥着钱有些不知所措,她稍一犹豫,一咬嘴唇,顺手把钱装进了白大褂兜里。

这时,电梯徐徐启动了,老程长舒了一口气,他边目送妻子进手术室边从背后喊道:“江主任,全拜托您了。”

手术后的第二天早晨,老程的妻子苏醒了。江主任查完病人的体征后,笑容满面地说:“病人情况一切良好。”老程激动地说:“江主任,这么说手术成功了!那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出院呢?”江主任说:“手术情况不错,但病人还没完全脱离危险,需要继续治疗和观察一段日子,你们千万不要着急啊。”

老程能不急吗?妻子几年前就下岗了,没有医保,住院费用全得自己掏。交了住院押金,剩下的五千元原本是他们仅有的几个钱了,可老程为什么如此大方将红包拱手相送呢?原来,这不是他第一次给医生送红包了。

去年夏天,他患了急性阑尾炎,住的是这家医院的普外科,主治医生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人也挺和气。手术前,同屋的病友悄悄告诉老程,要他给医生意思意思。病友说,前几天,一个病人手术时由于麻药剂量给的不足,中途不得不停止,重新麻醉后才完成了手术,病人被折腾得痛苦不堪。事后病人家属懊悔不已,说都是忘了给医生好处才惹的祸。那次,老程拿了五百元,想不到一脸和气的年轻医生没推让几下就笑纳了。

妻子这次得了这么重的病,又有前车之鉴,老程为了让妻子手术圆满成功,只得把身边仅剩的钱全送出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手术后老程妻子一天天见好。第十天拆线后,她在老程的搀扶下竟能下地走路了。

这天,老程来到江主任办公室,对她千恩万谢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出院的要求。江主任听了耐心地说,病人病情还不是十分稳定,要再输几天液才行。

老程悻悻地从江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心里说,不让出院,无非是想多赚我们些医药费。他正低头生闷气,冷不丁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嗨,那人他认识,正是给他做阑尾炎手术的普外科那个年轻医生。

那医生看了他一眼,歉意地点点头,说声对不起就匆匆走了。老程心里正不痛快,冲他背影愤愤说道:“哼,天下乌鸦一般黑。”

回到病房,老程看到邻床病人家属正在冲护士发火,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缴了那么多押金,才几天呀,怎么就欠费了?”

护士委屈地解释说:“你冲我嚷也没用,住院处说你们已经欠费一千多,今天我们从药房拿不出药了。再说,咱们医院有每日清单,每天都发到你们手里的,有疑问你可以查看呀。”

老程的心不由一紧,他掐指一算,妻子住院十几天了,听说开颅手术费就一万五,再加上抢救费、治疗费、床位费、护理费,两万元恐怕花得也差不多了。他忐忑不安地对护士说:“麻烦你给我们查一下,看看今天花了多少钱了。”护士答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会儿,她探进头对老程说:“二十七床,张虹,费用到现在为止共计两万两千六百元。”老程一听,嘴张得大大的,一时僵住了,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心里犯了愁:天呀,早欠两千多了,明天早晨清单过来医院催费,我从哪儿再弄那么多钱呀。

思来想去,老程心一横有了主意。他见病房的人都去食堂吃晚饭了,对妻子说今天晚上就出院。妻子听了满脸愁云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费用还没缴清,医院怎能放我们走啊?”

老程凑近她耳朵边悄声嘀咕了一阵,妻子惊讶道:“啊?你是说逃费。”

老程赶忙捂住妻子的嘴小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做,可咱们也是没办法呀。”

妻子流下了泪,说长这么大没做过这等亏心的事,让人查出来多丢人呢。

老程说住院费那么高,还得打点一些黑了良心的医生,我们这是迫不得已呀。最后,老程安慰妻子,说她没有工作单位,住址留得也不详细,全市叫张虹的多了,医院不容易查到的。

做通了妻子的工作,老程夫妻俩穿上厚厚的棉大衣,对人说出去散步,来到了医院外面的街上。走了一段路,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老程看妻子有些疲惫,招手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家中。

老程住的是旧城区的平房,很偏僻。冬天没暖气,屋里像冰窖一样冷。进了家门,他赶忙脱下大衣给妻子披上,又劈柴又搬煤的把炉子生着了。然后老程又煮了两碗热面,和妻子就着咸菜疙瘩吃了,身子觉得暖和了一些。半夜,夫妻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逃费这事让他们忧心忡忡,一夜也没睡安稳。

天快亮了,老程刚迷迷糊糊睡去,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老程一个激灵坐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一阵凛冽的寒风裹着雪吹进来,把他刮得趔趄了几下,险些跌倒。老程揉着眼看过去,门外风雪中站着俩人,定睛一瞧,惊得他目瞪口呆,来者不是别人,竟是江主任,他身后跟着的是那个普外科的年轻医生。

老程慌了神,他想这两个冤家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这回脸丢大发了,人家追费追到家来了。

见老程还在愣神,江主任喘着粗气道:“程、程师傅,你、你家好难找哇,我们找了一夜才找到,能不能让我们先进门?”老程脸红红的低头把他们让了进来。

进了屋,江主任他们凑近炉子,烤着冻得通红的手和脸,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好半天,江主任才缓过劲来,她一边责怪老程不打招呼就出院,一边从羽绒服内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和一张单子说:“程师傅,账我给你结了,你数数,这是两千四百元,看对不?”

老程有些莫名其妙,讷讷地说:“江主任,不是我、我还欠医院的钱么?”江主任一拍自己的脑门说:“嗨,这事都怪我,让你误会了。那天,你把红包塞在我手里,我很生气,本想当场拒绝你。可当时你妻子病情危急,我怕她情绪激动出现意外,为了让她安心手术就假意收下了。手术后,我把那五千元给你们缴在了押金里,后来,事一忙忘了告诉你们。程师傅,我擅作主张,你不会怪我吧?”

老程眼睛有些湿润,哽咽着说:“江、江主任,我错怪你了,都是我不好,害你们顶风冒雪冻了半宿。”江主任摇摇头说道:“唉,现在医患关系紧张,都是叫个别见利忘义的医生闹的。”

说着,江主任扭头对年轻医生说:“鹏子,还不把东西拿出来,向程师傅道个歉。”

年轻医生脸涨得通红,把一个红包和一袋子药放在老程手里,鞠了一躬,嗫嚅地说:“程师傅,对不起,这、这五百元物归原主。”

“还有这药,得让你妻子按时吃,才能不落后遗症。”江主任补充道。

老程愣了,说:“你们,他,这是……”江主任说:“他是我儿子,刚上班两年,一时糊涂办了错事,还望你原谅。不过,这次也多亏了他,我们才及时找到你们。你家的地址写得很模糊,没有具体的门牌号。我发现你们走后,急得团团转,一是结账的余额你们没拿,二是你妻子还得用几天药病情才能稳定。”

说到这儿,江主任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腿。鹏子见状,急忙扶住她,对老程说:“程师傅,麻烦你给找个座,我妈的老寒腿又犯了。”老程从愣怔中缓过神来,赶忙搬来一把椅子,扶江主任坐下。

鹏子说:“我妈为这件事急得寝食难安。我白天去我妈她们病区找她时碰到过你,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个病人一定是你妻子。我夏天给你做过手术,我们科有你家详细的地址记录。”稍一停顿,他惭愧地说,“自从那次我收了你的红包,心里一直不安生。我犹豫了很久,最后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件不光彩的事,我妈狠狠批评了我,拉着我半夜起来找你们……”

“哎,程师傅,”江主任接过话茬,“那件事肯定让你对医院有了成见,不过,我们绝大多数医护人员是有良知的,这一点,请你相信。”

老程心里热乎乎的,他激动地拉着两位医生的手说:“我信,我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他抹抹脸上的泪水,回头冲里屋大声嚷:“老伴儿,起来吧,给江主任和鹏子医生烧碗姜糖水,快让他们驱驱寒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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