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坐章》的三重意蕴赏读

2015-05-14 01:38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钱穆夫子子路

李 涛

李涛,教师,现居上海。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选自《论语·先进》,是沪教版高中第六册第六单元的课文,全文围绕“夫子问志、弟子述志和老师评志”展开,线索清晰,笔法传神,情节完整,是一篇较有文学性的作品。

然而教学时,可能出于高三进度的考虑,教学者在探讨孔子赞同曾点的原因,容易不自觉地将二者志向等同起来,却忽略了孔子在文本中隐含的深沉志向,显得有失简单。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告诉我们文本的意蕴是有层次性的,需要我们层层剥笋才能尝到至味,进而发现作品潜藏的深层美感。

文章主要向我们展现了孔子日常教学的一个场景,众弟子陪侍老师闲坐,其乐融融,畅谈志向:子路率先述志,志在强国,夫子哂之;冉有志在富民;公西华志在以礼治国;最后,鼓瑟渐稀,铿尔起身的曾皙为大家描绘了一幅暮春时节的“春游图”,于是老师说道:“吾与点也。”

孔子之所以赞成曾点,后世的学者做了很多探讨,如杨树达先生《论语疏证》就认为“以点之所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①。”他的解释符合文意的内在逻辑,为读者找到了孔子唯独赞成曾点的原因,但赞成并不意味着人生志向的等同,因为,杨先生在这句按语前还颇耐人寻味地节录了《后汉书·仲长统传》一文,“统常以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长存……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②。”作为曾点志向的直接印证,而仲长统是一个典型的隐逸者形象,人生追求的境界和孔子相差甚远;也有分析认为,虽然前面三个弟子都直接或间接的谈到了以礼治国,符合孔子“礼”的思想,唯独曾点之志还暗合了“乐”的思想,才为夫子青睐赞成,似乎也有道理,但这些都不能视为孔子和曾点志向相通或相同才赞同他的原因。

因为“吾与点也”前面还有一句“夫子喟然叹曰”,我们解读文本不能断章取义,对夫子的喟然之叹视而不见。

从后文“老师评志”中我们能看出孔子对另外三个弟子也是肯定的,并不是批评或反对的。夫子哂子路之志,缘于“为国以礼,其言不让”,这里的笑是善意的,孔子说“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要压制子路好勇的性格,并赞赏他有治理国家军事的才华,“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论语·公冶长》),冉有在众弟子中最内敛谦虚,所以孔子希望他更加自信,“求也退,故进之”(《论语·先进》),并肯定冉有有治理国家财务方面的能力。“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之为宰也”(《论语·公冶长》),公西华在这里年龄最小,比孔子小三十二岁,他在文中的谦虚更多是礼节上的谦虚,述志中的“学”、“小”和“愿”,可以看出他非常擅长外交辞令,孔子评价他“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言下之意是无人能超过他,并曾赞赏他“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论语·公冶长》),认为他在治国外交方面可以独挡一面。因此,朱熹在《四书集注》中注解子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③。”;冉有“夫子之答无贬词,盖亦许之④”,公西华“言无能出其右者,亦许之之辞⑤”。

从朱熹和杨树达两位学者的注疏来看,总体而言,孔子对这四位弟子的志向追求都是满意的、赞赏的,那么“喟然而叹”缘何而生?“喟”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大息也。这时的孔子应该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低沉感慨的样子。

如果是叹惜前三位弟子,那么与朱熹的注解就相互抵牾,从文本来看也解释不通,孔子并没有否定这三位弟子的志向。

如果是感叹曾点之志,那么改成“欣然”或更佳,因为后文是“吾与点也”,如此,文本就不具独立价值了。

所以,此时的“喟然而叹”,只能是夫子深受感染触发了内心之志,由衷生慨,是感慨自身怀才不遇而自怨自艾吗?显然不是,因为这里的语境是师生共话平生志向,孔子确实有愤懑的时候,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甚至有赴叛臣公山不纽的冲动,然而,纵览整部《论语》,丝毫找不到孔子沮丧的形象,若理解为垂头丧气一叹就把孔子看小器了,这与他六十余岁仍奔走于各诸侯间的精神气象相去太远。

据钱穆先生研究推断,此时孔子是“五十出仕前⑥”,处在第一期办学生涯,正值人生仕途的枯寂期。鲁国三桓乱政,百姓苦不堪言,阳虎陪臣执国命,国家一片混乱,小人得志,贤者落拓,所以,孔子才会唯独赞道“吾与点也”,杨树达先生的“疏证”既看到了孔子对太平社会的企望,也察觉出孔子内心对隐逸生活的期许,这就是大师的独到眼光,看似矛盾,内中符合生命逻辑。五十出仕前也是孔子办学风生水起的黄金期,六经中的四经《诗》《书》《礼》《乐》就在这段时间编定的,全国各地的学生纷纷涌入孔门,正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时候,真正的贤者绝不会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反而会因内心的情怀使命让自己有所为,有所不为,因而钱穆先生评价:“与点一叹,乃为别有心情,别有感慨⑦。”

笔者以为,孔子喟然一叹,根柢实为学习的目的与追求的人生境界,单元目标说明本单元是围绕人生与艺术不同层次的境界组织选文,可见人生境界确实是有差别的。我们知道,孔子非常喜欢颜渊,从世俗意义上讲,颜渊能够安贫乐道;从精神情怀上讲,颜渊学习中的“颜乐”,几乎达到宗教痴迷的境界。孔子一定认为学习的过程是无往不乐的,去功利化的,不必依赖外物,正如钱穆先生所说:“曾点寄心事外……须遇可乐之境与可乐之事以为乐。而孔子则乐无不在⑧。”孔子自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立志为学,终身孜孜以求,所创儒家并不是著书都为稻粱谋的“小人儒”,而是要在精神境界上达到大同社会的“君子儒”,孔子后来与颜渊、子路再次述志时终于直剖心志,解开了当日喟叹之谜,那便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这实则与《礼记》中所描述的“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世界是相同的,是尧舜般的圣人情怀和人生境界,孔子之后为政鲁国,鲁国达到“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⑨”的风气也能应证这一点。

综合上述,在立足文本整体分析和参照朱熹、杨树达及钱穆三位学者对文本评注的基础上,结合单元目标,我们应清楚地梳理出文本包含的三重意蕴,也是学习的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应是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追求,学习是为政的路径,概括起来是“学优则仕”阶段;第二种境界,应是曾皙的志向追求,学习是为了使国家太平,可以概括为“太平社会”阶段;第三种境界,应是孔子喟叹背后的深沉之志,毕生致力于学,达到大同世界的“圣人无己”的终极目标。

注释:

①杨树达.论语疏证[M].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7.2.P178.

②杨树达.论语疏证[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2.P178.

③毛佩琦.名家批注论语[M].万卷出版公司 2008.12.P145.

④毛佩琦.名家批注论语[M].万卷出版公司 2008.12.P145.

⑤毛佩琦.名家批注论语[M].万卷出版公司 2008.12.P145.

⑥钱穆.孔子传(新校本)[M].九州出版社 2011.1.P25.

⑦钱穆.孔子传(新校本)[M].九州出版社 2011.1.P26.

⑧钱穆.孔子传(新校本)[M].九州出版社 2011.1.P26.

⑨王利器等.史记注译(二)[M].三秦出版社1988.11.P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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