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们怎么联络

倪匡

放工的时候下大雨，本来已经混乱的交通更加混乱，车子在路上挤着，简直无法移动。街上的积水很深，前面有几辆车子显然已经无法发动，所以把一切全都塞住了。

在一些大厦的进出口处，伫立着避雨的人，个个都显出焦急的神色。像他，这时伸长了有点僵酸的脖子，望着滂沱大雨，他的愿望，无非是想发现一辆没有载客的计程车，好把他早点送回住所去而已。

已经超过半小时了，天气又闷热，濡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就使人更不舒服。他叹了一声，决定不再等下去，冲出马路去，在缓慢移动着的车辆之中，奔向对面马路。当他未到马路中心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几乎完全湿透了，而就在这时，一辆没有乘客的计程车，就在他面前！他一伸手，拉开了车门，弯下身进了车内。而就在他进车子的同时，车子另一边的车门也打开，也有一个全身湿透的人，钻进了车厢。

他和那人，几乎是同时坐下来的，然后，自然而然他们互相望向对方。和他同时进车子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岁上下年纪，长发由于湿透了，贴在头上和脸上。女人在这种情形之下，看来相当滑稽，可是，他却心中暗喝了一声彩：好漂亮的女人！

司机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们。他当机立断，向司机一扬手：“我们是一起的！”然后，他转问她：“先送你，你到……”

她略扬了扬眉，她有十分好看的天然眉毛，还有明亮的眼睛，眉毛上还沾着几滴水珠，她又停留了半秒钟，才说出一个地址，声音很低。

雨仍然极大，车子行进得十分缓慢，大概五分钟只移动一百公尺。

开始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视线保持向前，可是，在车前的后视镜中，他一样可以看到坐在他身边的她，而且，当他发现自己实在忍不住不去看她时，他索性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身子尽量贴近一边车门，转过头来，打量着她。她略有责怪他不礼貌的神色，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幽默地说：“我是一个心理正常的男人，对美女，总是忍不住要注视的！”

她显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偏头过去，神情并不愠怒，大有“你要看就看个够”之意。他吸了一口气，眼光甚至带着侵略性。她身上衣服全湿了，贴在身上，也就格外显出她玲珑的曲线，裙子本来不算太短，但是坐着，又没有机会摆好坐姿，所以也就两截粉腿在裙外，光滑白皙得使他喉头有点发干。

他舐了舐唇，渐渐想入非非，而就在这时，她忽然转过头来，用几乎和他一样的眼光，开始注视他。不到一分钟，他就知道，当异性用这样的眼光注视之际，和一双手的作用都差不多，他的身上，立时有了十分异样的感觉。她的声音相当的低沉：“注视好看的异性，并不是男性的专利！”

他的喉头更干，身子有点僵硬，大方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足有三分钟之久，不敢和她的目光接触，直到车子忽然颤动了一下，他才乘机望向她。她俏皮的，近乎挑战的神情，好像暗示着什么。这种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又令他霎时之间心痒难熬，不知如何才好。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司机并没有转过头来，她伸手打开车门，在离开之前，说了一句：“明天见！”

他应变很快地说了一句：“明天我们怎么联络？”她一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多了一支小巧的笔在手，他连忙伸出手来，她在他的手心上，迅速写下了七个数字。他的心狂跳，她已下了车。雨仍然极大，她苗条的身形一下子就湮没在大雨之中。

他如梦初醒：“哦！那位小姐到了，我没有！”

司机有点恼怒：“什么小姐！你是不是喝醉了，一上车就自言自语，行动古怪！”

他感到寒意，车里冷气足，他衣服又湿：“你没有看到……有一个女人和我同车？”

司机恨恨地骂道：“神经病！”

他摊开手来，七个号码明显地在，一直在。一直在的意思，不论他怎么洗，数字一直在，好像刺青一样，永远不消褪。

那是一组什么号码呢？他已经失去了追究的勇气。

选自《女人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