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兽之蝶杀

2015-05-14 10:34七两
飞言情B 2015年12期
关键词:倾城公子蝴蝶

七两

楔子

昏黄的老旧宫灯被风雨打湿,影影绰绰地摇曳着,门廊下的牌匾偶尔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素白的窗纸里透着薄光,里面的人正倚在柜台上打盹。

虚掩的门被推开,穿红衣的小丫头笑眯眯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个失魂落魄的女子。

打盹的人被惊醒,慵懒地打了个哈气,拿起桌上的剪刀挑了挑的灯芯。

“公子。”小丫头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袖摆,“人我已经带回来了,瞧着已病入膏肓了。”

女人安静地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看着柜台里清俊儒雅的男子,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开口:“小九姑娘说,玉公子能救我,能治我身上的怪病。我不能这个样子去见他。”她始终低着头,这时猛地抬起,昏黄的灯光映着一张布满一块块银色斑纹的脸。

玉珏微微抬了抬眼皮,叹了口气:“治是治不好的,不过,倒是可以换一副皮囊。”

女人娟秀的眉微微挑了挑,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街上的更夫敲响了五更的棒子,她终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玉珏转身进了内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幅丹青,铺展开来,上面是一名穿着绯色襦裙的少女,落款是御史台舒大人的印信,而那画中女子,正是舒大人的独生女儿——舒明真。

1

“啊!”

明真尖叫着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刺眼的阳光从窗棂射进来,眼前有片刻的视盲,她好一会儿才能看清面前的人。

“你怎么了?”卫倾城微敛着眸子,伸手探了探她的头,有些微凉,“素娥说,昨夜你在国子监府上受了惊吓,看来是梦魇了,回头去请融和堂的大夫看看。”

明真惴惴不安地看着他,想起刚刚那个梦,心底仍是一阵恶寒。

昨日国子监府上办了满月酒,她带着素娥去贺喜,没想到席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国子监的三姨奶奶在席间被蝴蝶杀死。

“整个人都被一群火红色的蝴蝶围住,等家丁把蝴蝶驱散,人已经死了,就剩一具白骨。”她讷讷地道,一想到那时的情景,脊背仍是一阵阵发凉。

“是吗?想来大理寺又有得忙了。”卫倾城低低叹了一声,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的后颈处,一块淡淡的银色斑纹若隐若现。

明真嫁给卫倾城的时候,他前一任妻子病故已经一年有余,皇上便着意给他指婚续弦。

明真娘家姓舒,是御史台舒大人的后人,年前舒大人一家去淮南探亲,路遇山匪,活着回来的只有舒明真一人。

皇上怜她孤苦便将她封了郡主,依旧住在御史台原来的府邸之中。至于后来嫁给卫倾城,却是她自己进宫求了皇上一个恩典。

次日,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明真郡主亲自去御书房求亲,整整在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皇上才答应下了一道赐婚的旨意。

她还记得她亲自带着圣旨去见卫倾城的时候,他穿着绯红的长袍站在院子里,目光幽幽地看着葡萄藤上一只新作茧的蝶蛹发呆。

她忐忑不安地宣读了圣旨,目光纠缠着他,好一会儿才听他说了一句:“不知这蝴蝶破茧时是个什么样子?”说着,他伸手将那蝶蛹取下来,轻轻丢在地上,蜀锦白绸暗纹的官靴微微抬起,狠狠踩了上去。

“噗!”蝶蛹破裂,流出绿色的汁液,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类似于痛苦和绝望的表情,他一把推开她,疯了似的冲到回廊外吐得昏天暗地。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破碎的蝶蛹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莫名地恐慌,可又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只当他不喜蝴蝶而已,却不曾想到,此后的很多年,她的命运总摆脱不了蝴蝶的阴影。

2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长安城热闹非凡,明真拉着卫倾城去白马寺放生祈福。

来到放生池时,池面花团锦簇般飘着莲灯,偶尔有小鱼调皮,把莲灯顶翻,便听岸上的少女发出娇痴的叹息。

头顶的灯火璀璨,映白了黑夜,仿佛这长安就该是永昼不夜的。

她微微弯着身子将荷叶里的锦鲤送进池中,却不慎被旁边的人轻轻撞了一下。

“小心。”卫倾城从背后紧紧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波光潋滟的水面映出两个人相拥的剪影,和一旁满眼无措的清秀少女。

明真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捏住了,剧烈地颤抖着。

“心缘?”她听见了卫倾城低沉的嗓音。

他抓住她的手终于渐渐松开,在她坠入放生池里的那一瞬,她分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绝望,以及不敢置信。

“嘭!”

水花溅了老高,池子不深,水却冰寒,她愣愣地站在池子里,看着卫倾城那决绝的背影,心底一阵阵发冷,冷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姐,水里冷吗?我拉你出来。”细腻的童音从岸上传来,少女扎着两只牛角辫,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手腕上还飘飘忽忽地落着一只红色的蝴蝶。

卫倾城精疲力竭地推门进来,见到的便是明真那张苍白得仿佛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安静地坐在灯光下,铜镜里映着她的脸,明明就在眼前,却又仿佛离他那么远。

“明真。”他轻轻唤出声,走过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对不起,我……”他要说什么呢?说他见到庄心缘了?

她愣愣地从他怀里抬起头,贝齿把本就苍白的唇咬得越发惨白柔弱:“相公,我……我看见她了,是她吧?”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心口仿佛被刀子狠狠地翻搅着,却执意地抓着他的手问道,连指尖抠进他的掌心也不自知,任由那殷红的血从两人纠缠的指缝间溢出。

庄心缘啊!

那个永远躺在他书房书柜底层丹青里的女子,那个他每天午夜梦回总会悲切呼喊的名字。

他侧过头避开她灼灼的视线,直到许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还能说什么呢?即便他知道那人绝不是心缘,可他到底还是把明真丢下了。

松开手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有些东西破碎了,就再难拼凑,爱情亦是如此。

明真仿佛被这两个字重重地砸了一下,心口闷闷的,整个人晃了晃,好半天才苦笑出声:“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因为你爱她吗?”

他猛地转过身,却只是沉默,讳莫如深的眸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不知如何作答。

“那么,相公,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她几乎是祈求地问着他,其实心里并不需要他的答案,从她嫁给他开始,她就知道,他不爱她,他与她之间不过是一纸圣旨,还是她拼尽全力争取来的。

“明真,睡吧!”他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然后,在目光触及她赤红的眸子时又狼狈地挪开眼。

他不敢看,不敢看她眼中的情真意切,不敢去碰触心底的那根刺,即便那根刺分明是他自己埋下的。

打更的声音幽幽传来,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香气,一只红色的蝴蝶从窗缝间飞进来,轻飘飘地落在明真的肩头,用那孱弱而近乎透明的红色蝶翼轻轻拂过她的面颊,痒痒的。

“不要。”卫倾城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一把挥开它。

淡粉红色的粉末带着奇异的香气,单薄的小身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卫倾城抬起脚狠狠地将它碾碎。

他厌恶憎恨这红色的蝴蝶,如同厌恶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一样。

3

夜里,明真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总是不断重复着卫倾城追着“庄心缘”离去的画面,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喧嚣的人潮之中。

“相公,别走,相公。”

“明真,怎么了?”低沉的嗓音把舒明真从梦魇中拉出来。

她眨了眨眼,对上卫倾城那双墨黑的眸子,突然眼眶一热,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相公。”

卫倾城紧紧拥着她,目光落在她颈间那一块银色的斑纹时,心底莫名蹿起一丝凉意。

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抚了抚她的颈项,细细的银色粉末沾在指尖,风一吹就散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甜腻气味。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前的庄心缘,心底那根深埋的刺再一次隐隐作痛。

“别怕,我在。”他用力地抱着她,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她勒进骨肉里。

明真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探出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卫倾城低头轻轻地吻着她微凉的额头,心底似乎已经隐隐猜出她要说什么。他想要阻止,可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她搂得更紧了:“怎么了?”

“我……我怀孕了。”她笑得一脸温柔,慈爱地拉过他的手轻轻地覆在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上,“你要当爹爹了。”

次日,长安街的问神馆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请问,玉公子在吗?”卫倾城推门而入,只见柜台后正趴着一名穿着红色衣衫的小姑娘。

“咦?这不是卫大人吗?”小九对卫倾城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一年前这位卫公子来找过公子,那时候的长安可没有现在这么安宁,听说半个月里死了好几个人,死状诡异,全长安城人人自危。

她还记得,那时候是这位卫公子亲自带着自己的妻子来的,那妻子生得倒是好看,只可惜怀了身孕,神色不好,脸色惨白,好像还日日梦魇。

公子不让她听两人说话,把她关在门外,不过她隐隐约约倒是听了只言片语,好像他那位妻子肚子里的胎儿有问题,再后来他那妻子果然还没生产就死了。

卫倾城微微抿唇笑了笑:“我想找玉公子说些事儿。”

小九打了个哈欠:“公子外出访友了,不在。不过,倒是临走前留了一样东西,说是故人来访,就让我交给你。”说着,她笑眯眯地跳下高椅子,从后面的柜台里取出一个细长条的蓝色包裹递给卫倾城。

4

卫倾城回来的时候,明真正躺在院子里的榻上晒太阳,阳光穿透枝叶,在她白皙、稚嫩的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斑纹。

她手里拿着花撑子,上面绣着一只绣了一半的小虎头。

他心底莫名的蹿上一股柔软,眼眶有些发热,整个人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任由时光流逝,仿佛就这样瞧一辈子也是好的。

“相公?”明真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便见到月亮门里站着的卫倾城,她高兴地坐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撑子,“大夫说,宝宝已经两个月了,我可以开始给他准备小衣服了。”

她穿着暖黄色的襦裙,夏日里的纱衣极是单薄,偶尔有徐徐的暖风吹过,撩起宽大的袖摆,露出一对纤细的腕子。

“大人,门外……门外有人来找夫人,说是……说是夫人的娘家人。”小厮面色惨白,看着卫倾城的表情说不出地诡异。

明真愕然地看着卫倾城,便见他本是舒展的眉头微微皱起,问道:“大胆,夫人何来的家人?”舒家早已只剩下明真一人了,又何来的家人?

那小厮吓得“咚”的一声跪在地上,讷讷道:“她说……她说她是……是前夫人的远方表妹。”

“啪!”明真手里的花撑子掉在地上,她脸色苍白地看着卫倾城,心底沁凉一片,莫名地就想起那日盂兰盆节遇见的女子,一个长得和庄心缘一模一样的女人。

卫倾城带着明真来到盂兰轩会客厅的时候,那人背对着门站着,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襦裙,身形纤弱,略带着几分蒲柳之态。

“姑娘?”卫倾城轻轻地唤了一声,却觉得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憋闷了许久才挤出来一般。

月牙白的襦裙啊!连那衣袂上绣着的修竹都是一模一样的针脚。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没注意到身旁明真的脸色已经灰白得不成样子,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拳头。

“卫大人。”女子幽幽转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微微勾起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这盛夏里的牡丹,娇艳欲滴,摄人心魂。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嗓音。

卫倾城好像听见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心缘?”

庄文慧脸一红,连忙抽回手:“大人误会了,奴家不是姐姐,奴家是文慧,姐姐的远方表妹。”

是吗?

卫倾城失望地看着她,脸色苍白地松开她的手,失魂落魄地退了好几步:“对不起。”

“家父早年一直在塞外经商,上个月才得到表姐故去的消息,我……”说到这里,庄文慧眼眶一红,眼泪婆娑而下,讷讷道,“我自小就与姐姐亲昵,如今姐姐故去,便想着来祭拜一二。”

卫倾城愣愣地看着她,整个人都仿佛置身冰窖一样,心缘满身是血的画面浮现眼前,此时又显得如此讽刺。

他不敢看庄文慧的脸,只能狼狈地逃开。

微微的清风卷着夏日的灼热,庄文慧看着对面的明真,轻柔地唤了一声:“夫人。”

明真愣愣地看着她,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和庄心缘长得一模一样?

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莫名地想到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她曾走在昏暗漆黑的巷子里,走进了问神馆,见到了那个人,他对她说:“只要换一副皮囊就好了。”

那时候,她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庄心缘;那时候,她分明已经死了,可死了的人要怎么回到过去呢?

所以她变成了舒明真的样子,她回来了,她要守着她的相公,谁也不能阻止!

5

舒明真在遇见庄文慧之前从来没问过卫倾城到底爱不爱她,她只是默默地爱着卫倾城就好,从前的那个庄心缘,她不希望他忘记。可是在见到和庄心缘长得一模一样的庄文慧后,她才猛然发现,其实,没了庄心缘的那张脸,她还有什么能留住他呢?

自那日之后,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府了,小厮递了口信,说是因着内务府繁忙,着紧赶着置办太后的寿宴,可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见她,或是庄文慧。

夜里突然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雨,小厮又递了口信,说是老爷留在内务府了。

明真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还算平坦的小腹,心口一阵阵揪痛。

细碎的脚步声从窗外传来,素白的窗纸上映着纤弱的剪影。

“谁?”她猛地冲过去拉开窗棂。

庄文慧面带笑容地站在窗外,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拨浪鼓,笑着说:“夫人,过了中秋我便要离开长安了,这是给小公子的礼物。”

“叮咚……”

“叮咚……”

“叮咚……”

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声音,明真安静地看着对面的庄文慧,忽而扯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浅笑:“你是谁?”

“我是庄文慧啊!”

“不,你不是。”

“那你又是谁?”庄文慧突然倾身,冷冷地看着她,锐利的目光像两把尖锐的刀,“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舒明真,不,我是庄心缘。

“你不是舒明真,你是……”

“不要。”明真抢在她说出那三个字之前,疯了一样地扑过去。

“咚!”

拨浪鼓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庄文慧以缓慢而优雅的姿势倒下,胸口插着银光闪闪的剪刀,殷红的血溢了出来。

徐缓的风吹来一阵阵奇异的香气,铺天盖地的红色蝴蝶像一团红色的云雾扑过来,把地上的庄文慧包裹成一个红色巨茧。

“心缘!”

卫倾城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这灼热的夏夜里,明真却觉得心底一片沁凉,冷冷的,仿佛沉进了无底的深渊之中,如何也爬不出来。

她想要挤出一个清浅的笑,想要告诉他,她不是故意的;告诉他,庄文慧根本不是庄心缘的表妹;告诉他,她才是真正的庄心缘。

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那个幽深的夜晚,昏暗的屋子里,那人背着光,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从今以后你就是舒明真了,如果有一天你反悔了,说破了,你得到的一切就都会失去。”

她不能离开倾城,她爱他,谁也不能阻止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卫倾城赤红着眼睛冲过来,疯了一样地驱赶那一团团红色的蝴蝶,然而地上已经没有庄文慧的影子,只有空荡荡的一具白骨。

明真无言地看着卫倾城,脑中一阵阵撕裂般的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疯了一样地朝着那具白骨念道,狼狈地转身逃入夜色中。

“明真,舒明真!”卫倾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白骨,却见那白骨上晕开一丝丝光华,然后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发出一阵阵诡异的笑声,翻腾着,跳跃着消失在夜色里。

6

庄文慧就那么离奇地消失了,就好像她的突然出现一样,离奇荒诞,且毫无踪迹可寻。

而舒明真,自那日之后,她再没见过卫倾城,她知道,他在刻意躲着她。

“夫人,吃饭吧,您都两日没进食了,不为了自己,也要为孩子啊!”丫鬟端了饭食进来,明真淡淡地看了一眼,一股酸意涌上喉头,转身抱着痰盂吐得昏天暗地。

“夫人。”丫鬟担忧地看着夫人,只觉得夫人自从有孕之后,一下子消瘦了好多。

明真虚弱地抬起头,眼泪含在眼眶,难过地看着丫鬟:“老爷呢?”

丫鬟眼神闪了闪:“在,在。”

“在哪儿?”明真一把抓住丫鬟的手,尖锐的指尖抠进丫鬟的手腕,疼得她一阵惊呼,终是讷讷地说道,“在……在广济院。”

明真的心一颤,忍不住一阵苦笑。

广济院是庄心缘曾经避暑的院子,她死后,卫倾城便把院子封了,此后经年无人开启,今日,他却去了那里。

她恍惚地坐在床上,好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她还是庄心缘,那时她才刚刚嫁给卫倾城,他也还只是个新科状元,朝务没那么忙,下了朝的时候他会牵着她的手来到广济院后院的花园,那里有他亲手搭的秋千,有她亲手种的牡丹,还有她乞巧节偷偷埋在老榕树下的许愿牌。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时她的心愿那么小,却也那么困难。

她以为她能与他一生相伴,可最后她还是先走了一步。

她其实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记得醒来时被关在狭隘的空间里,周围到处是泥土的芳香。

她用手抠着棺材板,幸而那棺椁并没有钉死,她从坟墓里爬出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晚上。

她想过回卫府,想过去见卫倾城,可当她看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异象时,她才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人是回不去的。

她站在寒风瑟瑟的湖边,看着湖面上映出来的女子,苍白如纸的脸上是一块块银色的斑纹,细碎的粉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洒落在平静的湖面上,不多时,湖里的鱼翻着鱼白浮了上来。

她变成了一个怪物吗?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湖里的自己,一只红色的蝴蝶轻轻飘落在她的肩头。

“姐姐。”稚嫩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穿红衣的少女扎着两只牛角辫,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随着小女孩来到问神馆,看到了那位玉公子,再后来,她变成了舒明真。

7

广济院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院子里已经荒草丛生,花园里的秋千被风轻轻摇晃着,仿佛还能听见当日她银铃般的笑声。

踩过斑驳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当年她住了许久的屋子。

一样的摆设,一样的气息,她好似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连床榻上小簸箕里的剪刀和绣了一半的红肚兜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她窝在软榻上看书,他坐在桌案前批改公文。

“你到底是谁?”

卫倾城红着眼睛冲进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浓重的酒气弥漫在静谧的空气里,她仿佛被一下子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想笑,却发现连牵动嘴角都那么困难。

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他充满愤怒的冷漠的眸子,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你不是舒明真。”他忽而一阵冷笑,把手里的一封书信狠狠地摔在她脸上,“这是淮南特使的信,当年舒明真根本没有活着回来,她死了。”

原来他不在的这些时候,是去调查她的身份了吗?

原来,他早就怀疑她了吗?是啊,即便是她那么掩饰,不让自己露出庄心缘以前的习惯,可是一个人要完全模仿另一个人,是何其的艰难呢?总会有蛛丝马迹泄露的,不是吗?

明真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愤怒,看着他的痛苦,然后笑了,好像从她以舒明真的身份嫁给他开始,她就一直戴着虚假面具活着,规避着一切庄心缘的回忆和习惯,如今这层面具被硬生生撕开了,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可到底不能回到从前了。

“你到底是谁?”卫倾城目眦尽裂地看着她,颤抖的身体一步步地逼近,直到将她逼退到阴暗的角落里,一把抓住她的手,撸起水袖,露出那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腕,和上面银白色的斑纹。

“是你杀了国子监三姨奶奶是不是?”他疯了似的大吼,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的绝望已经灭顶,再也不能承受这荒谬而诡异的事实。

“那些红色的蝴蝶……不,她们不是蝴蝶,是娥,是吸血的魔鬼,她们都是你派去杀人的是不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恶魔。”他疯了似的抓着她的肩不停地摇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的愤怒和绝望。

他像是一个失去理智的困兽。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个怪物、恶魔,可他又知道,事实就是如此,如同当年的心缘。

满腔的愤怒把他所有的理智都焚烧得干干净净,他看不见她眼底的请求,只看得见她的欺骗和残忍。

他不想,也不能爱着这样的女人。

“相公,不是,不是的。”他要把她当成怪物了吗?不,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红色的蝴蝶从窗口飞进来,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很快变成一团火红的云,它们飞舞着,旋转着,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浓。

她看见卫倾城的眸子越发赤红,疯了似的从怀里扯出一把血红色的短刀。

短刀闪着寒光,上面是金色的铭文。

血色的蝴蝶围着两个人打转,然后疯了一样朝着卫倾城扑过去,从他的七窍中钻进去。

“不要!”

“噗!”

那是利刃刺破肉体发出的声音,轻微的,伴随着麻木的痛。

她脑中仿佛灵光一闪,被遗忘的些许记忆一点点破土而出,变成一些零散的片段,并很快地聚集在一起。

在那个大雪初晴的午后,在广济院里,她从秋千上跌了出去,无数纷飞的红色蝴蝶将她拖住,飞转,腾空,仿佛是她生了双翼,仿佛它们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心缘!”卫倾城就站在不远处的月亮门前看着她,眼中蓄满失落、惊愕、愤怒和绝望。

他说:“心缘,你病了。”

他眼眶含泪,目光悲痛地看着她。

“倾城,你怎么了?”她与他隔着咫尺,却又恍惚是天涯。

他踩着厚实的雪,一步一步走过来,展开双臂拥着她因怀孕而略显臃肿的身体。

他说:“心缘,对不起。”

他对不起她什么呢?

他们彼此相爱,又即将有爱情的结晶,她实在不懂。

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角,想要告诉他,就在刚刚,她之所以会不慎跌下秋千,是因为她感觉到肚子里的宝宝的胎动。

“相公,我……宝……”

“噗!”

回忆戛然而止,明真猛地退后两步,目光空洞地看着面前的卫倾城。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重病离世,之所以能活着回来是上天垂怜,可当遗失了的记忆被找回来,真相竟如此不堪。

她深爱着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生命。

殷红的血染红了衣襟,红色的蝴蝶群开始躁动,随着她呼吸渐弱而一片片坠落,化成一片灰白的残骸。

这些嗜血的恶魔终于还是消亡得这样惨烈,就如同她的爱情。

隔着满地残骸,隔着三年的时光,眼前的明真和三年前的心缘重叠在一起,卫倾城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明真看着对面的卫倾城,很奇怪,她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排山倒海般的痛,她好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客,在他把刀子刺进她胸口的那一刻,她或许就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微风拂过,卷起地面一层层灰白色的残骸,一副玉骨从假山后走出来,有些滑稽地晃着头,身上素白的褂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他站在门口,朝着明真摆了摆手。

明真感觉身体微微晃了晃,眨眼就来到他身前。

他抬起手掌,森白的玉骨发出一道莹润的光亮,金色的“卐”字印打出来,在一片恍惚的莹白之后,她缓缓地闭上眼睛。

“明真!”

她听见卫倾城的声音,可是没有回头,只觉眼眶有些温热,流下的东西,不知是血还是泪。

8

问神馆。

昏暗的房间里,淡淡的迷迭香终于散去,卫倾城缓缓睁开眼:“明真。”他嘶喊一声,却未能得到回应。

虚掩的门被推开,玉珏笑容慵懒地站在门口:“卫大人醒了?”

“玉公子?”卫倾城一愣,“我怎么会在这里?明真呢?”

玉珏微微一笑:“大人难道忘了?大人是来找在下的,只是不巧太过疲惫,睡了一觉而已。”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卫倾城。

睡着了?

难道他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可为何心口会那样剧痛?

卫倾城一愣,猛地坐起,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把血红色的短刀。

不!

他一把丢了短刀:“我……我杀了明真。”

玉珏摇了摇头:“你当然没杀舒明真,舒明真不是在去淮南的路上就遇见劫匪死了吗?你杀的是庄心缘,你的妻子啊!难道你忘了?长安城出了几起红色蝴蝶杀人案,你查出来,凶手是你的妻子庄心缘。”卫倾城愣愣地看着他,心口一阵阵揪痛。

是了,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两个月前,长安城发生了好几起蝴蝶杀人的命案,大理寺忙得焦头烂额,可他发现自己刚怀孕的妻子与这红蝶有密切的关系,他甚至看见红蝶从她的七窍里钻进去,而她毫发无伤。

他一开始只是害怕她有事,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她不仅没事,而且在每次红蝶杀人后,红蝶都会回到广济院,并钻进她的身体里。

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妻子真的有问题。

他带着心缘去了问神馆,见到了传说中能治癔症,还能驱神鬼、避吉凶的玉公子。

他说心缘腹中胎儿有异,必须流掉,而心缘杀戮太重,即便生下孩子也必然要被孩子反噬精血而死。

他不记得自己那时到底是愤怒还是绝望。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着一无所知的妻子,想到长安城繁杂的巷子里一具具被血红色的蝴蝶杀死的可怜女人,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双手也染满了鲜红的血。

夜里,他悄悄去找玉珏:“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切?”

玉珏的回答是一把血红色的短刀。

当他把刀子刺进心缘身体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解脱了;当他把心缘埋葬的那一刻,他后悔了。

心缘有什么错呢?她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问神馆,他猛地站起来:“公子,求你……求你救心缘吧,我不该杀死她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悲切地痛哭出声,像个疯子似的抓着他的衣摆不放。

玉珏狐疑地看着他,忽而露出一抹浅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

卫倾城错愕地看着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再不复往日风华。

玉珏长长叹了口气:“那场梦,你还不明白吗?”

卫倾城不懂。

“明真就是心缘。我给过你机会,只是你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出真相,如同在卫倾城心里重重划下一刀。

“不,不,她不是心缘,她不是,她……”说到最后,连卫倾城自己都无法反驳,她不是心缘又是谁呢?

即便有些习惯不一样,可是神态气息又怎么会不一样呢?

不正是因为发现明真与心缘的相似之处他才会娶她的吗?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她不是心缘,他们不会再次走上那条决绝的路,可到底,他还是选择亲手杀了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朱蛾?”玉珏寻着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线装书,翻开来,笑着说道,“大蜂其状如螽。朱蛾其状如蛾。朱蛾是天界异兽,从异兽园里逃出,私下凡尘,化成人形,与人间女子相爱。”玉珏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淡淡地扫过卫倾城的脸,“朱蛾与人相爱本无什么,只是若有了后代,必打娘胎里便要吸食大量的血液来维持生命,而母体会受到胎儿释放出来的毒素影响,出现全身银斑的中毒症状。那种红色的蝴蝶叫赤红,但凡有朱蛾的地方就有赤红。赤红是保护朱蛾幼子成活,给它摄取养分的寄生兽。”

卫倾城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他踉跄着跌坐在地上,觉得有无数支箭在同一时间射进他的心脏,让他不能呼吸。

他一下子想到了庄心缘,又想到了梦里的舒明真,想到了自己亲手杀死她们时的心情,纠结、绝望而矛盾。

他一直以为她们是妖物,可最后,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吗?“你到底是什么人?”

玉珏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我本是异兽园里看管《山海图志》的小童,不小心打翻灯油烧毁了《山海图志》,里面封印的异兽因而跑下凡尘。太乙上人怜我,赐我玉骨一副,下凡尘收集异兽,重编《山海图志》。而你,恰好是《山海图志》里面的朱蛾。”

原来我才是朱蛾吗?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仿佛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分崩离析。

他默默地移开目光,伸手捡起地上的短刀,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了进去。

玉珏说这麒麟血浸染的短刀能杀死世间妖物,如果他是,他下去陪心缘便是。

刀子刺进胸口,卫倾城没有感觉到疼,他想,也许那时心缘也并没有感觉到疼。

想到这,他又有些恍惚,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刀子插进去的地方正以奇异的速度风化碎裂,变成一片片殷红的飞灰。

飞灰被一阵凉风吹起,变成无数只红色的蝴蝶,然后又迅速地坠地而死。

倾城,我只愿与你永生永世,白头偕老。

他好像听见了心缘的声音,看见了她轻轻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的模样。

他想伸出手去碰碰她,可是……

一只巨大的朱蛾从月牙白的衣衫中飞起,扇动着巨大的赤红色羽翼朝着玉珏飞了过去。

玉珏抿唇轻笑,打开书册,一阵白光过后,冰凉的地板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套白衣,这世间,再也没有卫倾城的影子了。

玉珏将书轻轻合上,靛蓝色的封面上写着“山海图志”四个大字。

尾声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身红衣的少女走进来,一脸哀怨地看着玉珏:“公子,你说,卫倾城到底有没有爱过庄心缘啊?”

玉珏抿唇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大约爱过吧!”

“那他为什么要杀庄心缘?还杀了两次?”

“你还不懂吗?”

小九不解地摇头:“不懂。”

“朱蛾把自己当成了人,所以,这世间但凡是人,都不会真心爱着一个异类吧!所谓跨越种族的爱情,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往往很容易就会被敲碎的。”

小九还是不懂,可玉珏不想再说,他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空荡荡的屋子里置放着一张石床,上面躺着一名年岁不大的女子。

清秀的脸,略显苍白的唇,原本布满银色斑纹的脸已经变回正常的肤色。

她是庄心缘,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庄心缘。

玉珏自然是没有本事把她变成舒明真的,他只是让她睡下,让天狐(百岁化美女,巫神,蛊惑人心,编织绮梦)化身的小九给她和卫倾城共同编织了一场梦。在梦里,她以舒明真的身份与卫倾城一起生活了两年,并最终找到了自己失落的记忆,也最终明白,即便是变成另一个样子回到卫倾城的身边,一切也不会改变,她最终还是会被卫倾城亲手杀死。

“公子,我觉得你真的很残忍。”小九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庄心缘的眉心,“你一开始就知道卫倾城的那把麒麟血剑并不能杀死庄心缘,它真正能杀死的其实是卫倾城吧?所以你才让我偷偷去把棺材上的钉子拔除,帮助她来到问神馆。”

玉珏走过去狠狠敲了她额头一记:“小孩子懂什么?”

小九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哼,你就想着把卫倾城给收走,故意让我给庄心缘和卫倾城编织了一个这么变态又凶残的梦,还故意变成一个和庄心缘一模一样的庄文慧去见卫倾城和舒明真,引诱庄心缘去杀你。你把真相用这么血腥残忍的方式解开,简直太没人性了。现在好了,卫倾城死了,庄心缘怎么办?而且,公子你扮成女人好恶心。”

玉珏露出一个诡诈的笑,一把挽住她的脖子:“你把她这个梦给抹除,再重新给她编织一个不就好了?”

小九不可置信地看着玉珏,忍不住一阵哀号:“公子,你什么意思?”

玉珏抿唇一笑:“让她活在梦里,给她一个圆满不好吗?”

小九愣愣地看着他,莫名心底一寒,想到庄心缘以后都要活在一场不真实的梦里,心都跟着凉了,可转念一想,比起让她知道真相,活在痛苦之中,也许这么一直睡下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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