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彦修先生二三事

2015-05-14 13:38陈四益
杂文选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选粹朴素杂文

陈四益

彦修先生同我的几位长辈应当是熟悉的,但我们却一直无缘相识。同他见面,完全是一次意外的惊喜。大概是1986年吧,严秀(曾彦修)和牧惠(林文山)二位先生正受托于湖南文艺出版社,编辑一套《当代杂文选粹》丛书。丛书的第一辑、第二辑已经出版,每辑十种,每种一人,入选作者都是活跃于当代的杂文名家,如巴金、老烈、陶白、邵燕祥、邓拓、冯英子、秦似、蓝翎等。我从1981年调到北京,编辑之余,也写些杂感之类的文字,用了个笔名叫“东耳”,不过把“陈”字拆开罢了(后来因为另有一位“东耳”,还有一位“耳东”,都写杂文,为避免相混,就不再用了)。一天,忽然接到彦修先生一封信,说他与牧惠正在着手编《选粹》的第三辑,因为看到我的几篇杂文,希望我能再多选一些寄给他看看。我那时所写有限,搜罗起来也不过五六万字,便一起寄了去,心中并无奢望。不料时隔未久,他又写信约我一谈。那时,他住在前三门大街靠近正义路的一栋楼里,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我便如约騎车去了。

彦修先生家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就像他的衣着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一样。一件已经嫌紧的中山装,我总疑心还是“文革”前的旧衣。后来一次天热时去,一件圆领汗衫已经有好几个破洞,但他依然穿着。一把蒲扇,还是我大学时代在上海用过的那种。若在街上见到,绝想不到他是著名的学者、杂文家、出版家。这样的装束,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虽是第一次见面,却像相识久已。

谈到我的那些文章,他的话很简洁,没有客套,开门见山。记得是那么几层意思:一是告诉我,他和牧惠都读了;二是他们两人都觉得可以收入《选粹》第三辑;三是要我最后校核一下,是否有增删,但告诉我后面的二十九则“杂说”一篇也不要删,只是限于体例,丁聪先生的图无法收入,是个遗憾。然后就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交稿。说完后,虽没有端茶送客,却也没有更多的闲话。

那时,出版社编辑丛书大致都要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当主编,再找一位年轻些的当副主编。主编是借重其声望,副主编则是实际操盘者。像彦修先生这样不担虚名,勤于实事,从遴选作者到审读稿件,到同作者谈话,再到最后定稿,事必躬亲的主编,可谓稀有。后来接触多了,才知道这正是他的行事风格。

因为他做事认真,所以最不能忍受他人的马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刊物如雨后春笋,但编辑多为新手。新手自有新手的好处,譬如勤快、敏锐、胆大,但也有毛病,那就是马虎、自负,但又学养不足,不当改的乱改,甚至改出笑话。这一点让彦修先生很是恼火。

那时我所在的《瞭望》周刊,有一个副刊《珍珠滩》。《珍珠滩》有一个杂文栏叫“枥下谈”,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意,是专为一些年事已高的名家所设。“枥下”谐音“历下”,也含“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意思,以名家汇聚为号召。创办之初,请几位老前辈座谈,其中就有李锐、李普、彦修、黎澍四位。

第一次收到彦修先生来稿,欣喜之余,也令我吃了一惊,因为他在稿纸上方作了如下申明:“对稿件如有一字之改动,请与作者联系”。这样的申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于是“谨从命”,我把编辑过程中的每一处改动都写信告诉彦修先生,无非是几处衍字或笔误。经过几次这样的告知,彦修先生大概觉得我这个编辑还靠谱儿,所以下一次寄稿时解除了这条“禁令”,并告诉我是因为被有些编辑改怕了,不得已出此策以应之。这件事让我很是感慨:一个能对自己的文章如此认真的人,必定对别人的文字也同样尊重;反之,一个随意删改他人文字的人,对自己的文字也必定不会认真。这对于编辑,当是不可移易的金科玉律。

对文字的态度,也是他为人处世的态度。彦修先生是那种方正坚守,绝不苟且的人,因此他也不齿于无原则、无特操的风派。《人民日报(海外版)》有一个栏目叫“望海楼随笔”,我的一篇《怀师》刊发在那里,其中讲到刘大杰先生在“文革”中修改自己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事,觉得强制学者修改著作,从施之者言,是极大的愚蠢;从受之者言,是极大的悲哀。大杰先生是受害者,又何必苛求于他呢。此文彦修先生读后给我一信,后来又读到他更为详尽的批评文章,认为“学者、文人、思想家、理论家,还有政治家,不管古今,都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条界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跨过来跨过去的”。彦修先生责以大义,我是赞同的,“文革”中那些栽赃陷害、见风使舵、曲意迎合的事令人不齿,但对刘先生当时的处境,我觉得彦修先生毕竟有些隔膜,何况就是在复旦,刘先生也未能见谅于许多前辈。因此我未作任何辩解或争论。不料两年以后,又收到彦修先生一信,说是读到一些文章,知道了刘先生当时的处境,文人处此际会,实也大难,还是要多谅解些才好。因此他将前次对我文章“不妥当的评论收回作罢,并致歉意”。接到这封信后,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这样的感受:“多年来,我见得多的是强词夺理、一贯正确的所谓‘权威,是不负责任、夸夸其谈的所谓‘才子,能对自己、对他人的文字都取这样认真、严肃、负责任态度的,真是凤毛麟角。这样的为人处事,称得起前辈风范。”

(本文摘自《〈平生六记〉与曾彦修先生》,原文2014年8月1日刊发于《文汇读书周报》)

【原载2015年3月4日《晶报·非常新闻》】

插图 / 老作家 / 佚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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