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的主人

2015-05-18 12:59赵东哲
新青年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屋饺子姐姐

赵东哲

“心里珍藏的往事,就像枯黄的头发那样,正在一根一根无声无息脱落,若是偶尔扒到了其中的半星游丝,它们立马会在脚趾下发出惊天动地的断裂声。”(张抗抗)——题记

暗暗的小屋坐满了客人,矮矮的炉火烧得很旺,满是锈迹的铁板上正烤着一颗红薯,一缕缕糊糊的香味飘出来,吸引了在座的食客,诱惑着饥肠辘辘的我。向外望去,对窗之处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屋,里面有两个身影忙碌着:一个姐姐掀开锅盖,腾腾的热气翻滚上来,溢向四处,她一边缓缓搅拌,一边吹散烘着面庞的云雾,渐渐的,渐渐的,云雾也将一个瘦高的男人缭绕了。

姐姐把一盘素馅饺子端上来,放在我面前,没有多说什么,顺手取走了烤熟的红薯。她小心地剥去外皮,伸到男人面前,男人扭过头来,边笑边咬下一口,姐姐抿着嘴也笑,那一瞬间,仿佛有两朵花儿相对绽开。淡黄的灯光静静地流泻着,白色的雾气氤氲着,鲜黄的肉瓤,几乎要滴出浓浓的汁液来……好让人羡慕啊。

姐姐是一个冷美人,姐姐的脸白里透着红,偶尔一笑,双颊浮出两颗软软的鹅蛋,嘴轻轻地向外撇。她的眼珠子是灵秀的,闪烁着,就像深夜两颗最亮的星星眨呀眨。若在校园里,一定是一道光芒四射的风景。即使在这阴暗的小屋,含蓄的她也透着难以掩掉的光彩,令年少的我做了很多梦,梦见我把“姐姐”当面喊出来,姐姐和我聊得很多很投机。可是,腼腆的我却一次次将这两个字叫在心里,一次次回味她淡淡的眼神,轻声的问候,以及那唯一的语重心长的鼓励。那暗暗的小屋,不知去过多少回——数不清了,姐姐分明认得我,她的眼神里似乎流出了一种关切,一种欲言的渴望。但是,她没有多讲一个字,来缩短我们的距离,来抚慰一颗年少悸动的心。然而,她又分明恭敬、谦和,总是非常小心地问道:“你要点什么?”或者,“还是饺子吗?”说完,那双炯炯的眼睛已经羞涩,忙着躲到别处去了。

有一次,我不好意思地掏出一张百元的大票子,我递到姐姐面前时,多么希望她问“没有零钱吗?”多么希望由此牵出一个话头,打开一部话匣子。

可是,姐姐一怔,却没有开口,只翻开了她的装钱匣子,翻找了半天,也没有凑够数,就拿着大票子去了另一家店。

当她两手空空地回来时,她仅仅溜了我一眼,把钱塞进我的左手:“下次来了,一起算吧。”姐姐的眉角小小一蹙,再没多说点什么了,我也因为怦怦的心跳忘了感谢,可那充满信任的一句话已经足够令我高兴很久很久了……

而我之所以记得小屋的男人,大概是得于那饺子的味道吧。我一次次走进他们的小屋,恋着一种不淡也不腻的可口,这种可口是物质贫乏时代抹不掉的记忆——我被嘴里淌出的无穷无尽的口水淹没了。是的,饺子出自那个男人之手,他清癯白净的面庞,瘦挑的身材,在我进门之时,每每映入眼睛。在小屋坐定后,他留给人的总是一个平静的背影,我只看到他的臂肘伸缩着,灵巧敏捷,只需三秒钟,一颗白白的饺子便浮在了他的手心里,挺挺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白鹅。它们以一种极低的价格填饱我的肚子,他们用良善、纯洁,和一种陌生人间的温暖充满我的胸膛。

不久,当初夏的珍珠般的雨来临时,似乎我的机会也随天而降了,那是一群令人惊喜的精灵。它们在我猝不及防时,骤然落了起来,我没有跑进学校,我看到小屋并没有因为行人稀少而关门,我轻车熟路地钻进了小屋,心里瑟缩缩的,打着避雨的旗号。姐姐大概早透过窗子看见了我,刚一进门,一把毛巾递到眼前。她看着我擦头,擦身,那眼神如一汪秋水,已经不仅是陌生、羞涩,还有一种浸透全身的柔情。我心里流淌的都是暖暖的热流,和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姐姐端来一杯热水,问了我很多话,不止一次在一张纯净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多大了?家住哪里?班主任是谁?

我仿佛变成了一只善鸣的竹雀,将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兜售了出去。

姐姐问到了我的成绩。我记得最深刻的是,她要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要像她一样,整天做粗活、累活,怎么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姐姐的眼睛低垂着,我瞬间感觉到那些话是一个经历过悔恨与磨难的人真心的告白,是说给她最亲近最期待的人。我狠狠地点着头。

大概是受了姐姐的鼓励吧,我壮着胆子,揣着小小的诡计,傻傻地问道:“你丈夫……出去了吗?怎么不见他呢?”“丈夫”二字说出来,我心跳的声音掩盖了窗外的雨声。姐姐“嗯”了一下,羞涩地笑了。又是一种难言的滋味,就像哗哗的雨,冲走烦热,也带来淡淡的忧愁。姐姐为我找了两件她丈夫的衣服,找了一把伞。我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出了小屋。年少的迷茫扩散,扩散,充满我心,我用痴痴的幻想打发扑面而来的寂寞光阴。

雨下过之后是天晴,天晴以后,空气是清新的、爽润的。我努力学习,努力做出各种值得炫耀的壮举,希望再有相同的雨来,好把自己的光辉事迹兜售出去。我等待着,我小小的心儿经受着难以言说的折磨。可是,我却没有等来什么,姐姐依旧羞涩,说话依旧简单,似乎依旧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顾客。

我再没有机会了,只记得校园里的花开了,又凋谢了,一个夏天过去。暑假归来,我从小屋前经过时,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走近了看,探进头,墙壁仍是略显发乌的,桌椅是不变的桌椅,突然传出粗壮的声音,闪出一张陌生的面孔。霎时的,我觉得我懵懂的青春消逝了,消逝在这低矮简陋的小屋里。

为什么要离开呢?为什么不留下些什么?让我去期待,去幻想。难道他们谋求其他的职业去了?家里突然发生了大的变故吗?他们走的时候也像我这样的贫寒学子一样,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吧?

我已经循着亲人、朋友的嘱托成为了学业上的佼佼者。我从高中走进大学,从大学又将步入社会。在城市的闹市中,在街区的繁华处,留下匆匆的足迹,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以为那个一度在我无波的日子中掀起波澜的姐姐已经永远走出我的生活,并且将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天,我记忆的壁纸被划破了,一度被深埋的片段像泉水一样纷纷涌现出来。我看到了他们,看着他们不变的面孔,不变的分工,不变的神色,平静的脸,谦和的姿态,匆匆忙碌,匆匆行走。那一刻,姐姐看见我了,她依旧美丽,依旧寡言,我等待着,等待从她眼睛里看到变大的瞳孔,嘴角的惊叹。哪怕是一个简单的不同于他人的微笑,一句“原来是你”。然而,真实的相逢是什么?是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些微的起伏,是我不曾触动她任何一丝过去的痕迹。久别重逢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她不认识我了,或许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只是他们无数顾客中的一个,像流水一样匆匆流过。那一刻,我失落了,我怨恨着什么,泪花在旋转。年少时曾给我梦想的她,却如此冷落一颗火热的心。从书册里翻出一张暖人的便条,笔迹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内容却早已经过期,已经不再年少的我到底流下眼泪来了。

腾腾的热气翻滚出来,小小的水珠子聚在一起,追逐着,环绕着,相拥着,多么活泼,多么快乐啊。可是,后来的它们消散了,消散在茫茫的空气中,广漠的时光海洋里,结识了新的伴侣,碰撞出新的火花,酝酿着新的感伤。这小小的珠子都在这样的命运圈子里爱着,恨着,感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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