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雪里可望乡

2015-05-28 10:06刘宏伟
少年文艺 2015年5期
关键词:子叶桐花山崖

刘宏伟

亲常说,桐子树,是我家的“大恩人”。

我出生的地方,一个位于长江边的僻远乡村。起伏绵延的高山和森林,帷幔般合围着小山村。而村子四周山崖下的坡地,则完全成了桐子树的王国。或许正因太过司空见惯,才少有人对它做更深入的认知。

每年的四月初,遇到下雨天,每当我帮着父母把大捆大捆割回家来的红薯藤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冒雨插到山崖下的桐子林时,漫山遍野的桐子树枝头已鼓囊出骨朵。数日后再去给地里的红薯藤浇水时,桐子树的枝头已绽开了一片片油亮亮的嫩叶,碧玉一般翘在半空,微风过时,羞答答地点点头,起早贪黑忙农活的村民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直到五月来临,雪白的桐子花开满山野时,他们才会在喘息的间歇打量几眼,为又一个桐子丰收年的到来满心欢喜。

此时的我,总喜欢带着小伙伴到山崖下的桐子林里打闹玩耍。累了,就仰躺在桐子树下,看着雪白的桐子花带着一抹淡红,打着旋儿从半空中冉冉飘落……不断有调皮的桐花瓣飘到我的脸上,激起阵阵难耐的酥痒。空气中,散发着馥郁的幽香,像极了奶奶亲手酿制的梅子酒解封时散出的气息,浓郁中透着清新,回味悠长。

很多时候,看着看着,阳光一打眼,我就坠入了沉沉的梦乡。睡梦中,那些打着旋儿的桐花,旋着旋着,就变成了一个个白裙飘飘的花仙子。醒来时,赫然发现崖下早已变成了一片花海,灌木丛、草堆、石头、水坑……全都盖上了一张薄薄的“桐花被”。每当这时,我们便会玩“过家家”的游戏。

抽到谁扮演“新郎”,他就要捡起掉落地上的新鲜完整的桐花,用丝茅草串成一个漂亮的花环,亲手戴在“新娘”的头上。戴上桐花环的“新娘”,羞得粉嘟嘟的脸庞跟粉嫩的桐花花萼几乎完全是一个颜色,相互映衬,还真有点儿花仙子的感觉。而我的运气甚为不佳,从来没有抽中扮演“新郎”的角色,不是抬轿的,就是扛鼎的。所以,一直没有亲手编织桐花环戴在“新娘”头上的机会,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但那份儿时纯真的快乐,如今每每忆及,总忍不住会心一笑。

待桐子树下的红薯藤发芽生根,红薯叶盖满地面时,密密层层的桐子叶间就挂满了一个个油光发亮的小桐子,翠绿的小圆球煞是好看。起风的时候,小桐子相互碰撞,发出轻柔的闷响,像有人在噜嘴噗气似的。此时的筒子叶已由最初的翠绿变成了深绿,超过巴掌大的桐子叶便有了另一个妙用,这也是儿时的我十分期待的时刻。

每当此时,无论多么忙碌,母亲都会特意抽出半天工夫,到地里掰一筐嫩玉米,用磨子碾碎后,倒进筛子里沥干水分。然后到桐子林里摘些又嫩又大没有虫眼的桐子叶,用清水漂洗干净,卷成锥子形的漏斗状。随后将稍稍沥干水分的嫩玉米粉放进去,封住口后,用从田边地角现拔的新鲜的丝茅草捆上,放进蒸笼里蒸。大约半小时后,一锅清香扑鼻的“桐子叶粑粑”就可以出锅了。

撕掉丝茅草,剥开桐子叶的瞬间,一个金黄松软的粑粑便裸露在眼前,那颤巍巍的可爱样,常令嘴馋的我两腮泛酸,垂涎三尺。总是不顾母亲一再警告“小心烫着”,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一股带着热气的奇香顷刻间便在口鼻间荡开,满身心游窜,唇齿留香间人早已意醉神迷。那是丝茅草的草香、嫩玉米的甜香和桐子叶的清香混杂交织的结晶。

儿时的记忆中,桐子树带给我的,并非全都是快乐。每年八九月间,当一个个又大又圆的桐子由青绿变成暗黄时,就到了打桐子的时候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因家里严重缺少劳动力,每到这时,父亲总会挑一个清凉的早晨,挑着大箩筐,让我扛着一根长竹竿跟在他身后,朝山崖下的桐子林出发。

到了地头,父亲便会挑一处制高点,用竹竿敲打满枝头的桐子,一阵噗噗声响后,地上便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桐子。父亲朝下一棵桐子树走去时,便轮到我去捡拾落到地上的桐子了。直到装满两个大箩筐,我才能在父亲送桐子回家的间歇躺在山石上歇息一会儿。要将山崖下所有的桐子打回家,往往需要大半个月时间。这还不是最辛苦的活儿。

待到家中堆积如山的桐子由暗黄变成黑色,外壳开始腐烂时,便到了剥桐子的时候了。每天晚饭后,我们一家老小便会每人拿上一把专门用来剥桐子的工具,一个巴掌大小带柄的横弯形铁撬。左手握紧桐子,右手将工具的尖头插进桐子一头,轻轻一撬,桐子壳就裂开了,带着黑皮的桐子米米就露了出来。黑皮里面,是白亮亮的瓤,香气沉郁熏人,闻多了,便会产生头晕目眩的感觉。那时候常听大人们讲起,这桐子米米有很强的毒性,吃一颗就可能要人命。吓得我们从来不敢试吃。后来得知,大人们的话并非虚言,桐子米米的主要有毒成分为桐子酸,对胃肠道有强烈的刺激作用。

剥桐子看似轻松,时间一长,便会两手肿痛,尤其是手腕处,酸胀发麻。而且无论洗多少次手,被桐油粘连在手上的黑色素都无法清洗干净。剥桐子的时间,往往要持续大半个月。

当桐子叶从枝头枯萎掉落时,就到了我拎着爪耙、背着背篓到山崖下捡桐子叶的时候了。捡回家的桐子叶,是上好的柴火。桐子叶又轻又脆,跟其他农活儿相比,捡桐子叶就成了轻松活儿,满满一背篓,也没多少斤两。捡完桐子叶,我跟桐子树一年一度的交道才算彻底结束。

桐子米米被晒干后,父亲便会挑去集市上出售,换回我跟两个哥哥的学杂费,还有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记忆中,这是家中最可观的一笔收入了。剥桐子的辛苦,跟一家人的生计相比,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每当母亲从父亲手中接过赶集卖桐子后买回来的油盐时,总会习惯性地叨咕一句“这桐子树,可是咱家的‘大恩人啊”。

小时候,每当家里请木匠做新家具时,我总是看着家具上新刷的金灿灿的桐油发呆。它们会不会就是用我家卖出去的那些桐子榨取的呢?说不定其中就有我辛苦剥出来的那些桐子呢。这样想着,心里总会冒出一股异样的亲切感。

长大念书后,我才知道陪伴着我度过了整个少儿时光的桐子树,还有另一个正式的名字——油桐,它的叶、花、根均可入药。根可以祛风利湿、消积驱虫。叶可杀虫、解毒,外用治疮疡、癣疥等。而桐子花,还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五月雪,花语“情窦初开”,具清热解毒、生肌之功效,外用还可治烧烫伤。而且,“五月雪”还是客家花呢。

据悉在清康熙年间,大量闽粤客家人渡海入台。当时的高山地区多为当地原住民居住,汉族人则定居在平地,惟有选择剩下的高山与平地间的丘陵地带居住,而这些地方长满了油桐树。生长环境越差,桐花开得越漂亮,桐子越丰产,恰如客家人随遇而安、勤劳稳重、心怀感恩的民族精神。

“穷人莫听富人哄,桐子开花才下种”,每到桐花绽放时,也就到了客家族人上山劳作耕种的时候了。万物有缘,油桐树同客家族之间,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如此心有灵犀地映照着彼此的精魂,也因此才成了客家文化的组成部分和重要代表。

如今,在台湾地区,每年都会开展规模盛大的桐花季活动,其中代表着客家族人对山林大地的感恩、立志打造乡土人文远景的传统仪式——桐花祭尤其引人关注。以感恩惜福之心,广邀五湖四海之亲友,漫步在缤纷如雪的桐花道上,尽情享受那份原始质朴的自然纯美,或在道旁的小木屋对弈品茗,感受一番和敬清寂的客家文化,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何况,随时还有地道的客家菜肴可以一饱口福。

移栽台湾的油桐,不但被客家人如珠如宝般尊崇着,如今还赢得了万千游人的赞叹,它们无疑是幸福的。而散在我故乡山野的那些桐子树,炊烟绝迹的如今,无人问津的你们可曾安好?山崖下的那片桐子林,怕是只顾悠然天地间自得其乐,而浑然忘记了昔日常在树下酣睡的那个少年郎吧?

“靠置树枝的油桐花/是阮欲嫁你的网仔纱/飞置空中的油桐花/是跳舞的嫁纱……”每当那首《油桐花新娘》优美的旋律在耳畔悠悠回响时,故乡漫山遍野绿袍的桐子树、落叶缤纷的“五月雪”,便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慢悠悠地晕成一幅遥远故乡的水墨画,温润着我浪迹天涯的孤寂,而望乡的惆怅,正绵绵不绝……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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