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建筑师

汐小空

【一】

南香愣愣地看着抽水马桶底部荡漾着清澈漩涡的水面。在内心已经捶胸顿足一万遍——不到一小时前，花了三百大洋买的手办，就这样措手不及地掉进了马桶里。

哦，天哪！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想再看马桶第二眼了。如果时光能倒退，南香宁可用三百大洋买一沓数学习题册！就算再怎么不喜欢数学，至少数学习题册不会被她扔进马桶深处。

在万分懊悔与无限痛恨中，南香含着眼泪打开了数学作业——无数蝌蚪一般扭曲的数字扑面而来，南香不自觉地感到了一阵窒息。

“为什么我就是学不好数学！”再一次卡在立体几何的某条辅助线上的时候，南香忍不住仰天长啸道。

“当然是因为你有缺陷啊！”

蓦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出一个声音。随后她的下巴就受到了一记重击，重心不稳的她立刻连着椅子一起飞到了地板上。

“是谁……！”南香摸着摔疼的脑袋，咬牙切齿地看向暴力来源处。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了自己的书桌上，似乎多出了某个眼熟的物体。不足二十厘米的人形不明物耀武扬威地矗立在那里，散发出了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

假如前一秒，她还能挣扎着在抽水马桶里捞出沾满着污秽液体的手办，南香想，这一刻就不会发生那么怪力乱神的事情了。

是的，她的写字桌上，闪闪发光地站着的小人，正是她花了三百大洋前一刻掉进抽水马桶的坂田银时手办！

“沾满粑粑的手办有了灵魂，自己从茅坑里跳了出来，然后来报复主人？”南香迷迷糊糊地脑补了一万字的剧情。

“别傻了，”银时的小身体在桌面上翻了个跟斗，摆出了武士见面式，“本尊乃灵魂建筑师，暮容是也。我的哔哩哔哩信号指示系统显示出你的人格有缺陷，急需修补。所以我才寄宿在这幅躯壳上前来指引你的人生了，愚蠢的人类。”

自称灵魂建筑师的暮容对着南香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随后从裤子后袋掏出一本迷你小册子，边念边写道：“南香，智商平平，学习不出众，讨厌与人交际，平生最恨数学，对于别人说她有缺陷这件事强烈反对——但事实就是有很多缺陷嘛，啧啧。”

“喂，你哪里调查来的！”南香一把扑了过去，不料不仅没有抓到暮容，自己的下巴反而狠狠地扣在了桌面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然而她的内心却是揪住了一般——这个家伙，说的并没有错。

从入学开始，南香就发现自己与人交际的能力似乎差人一等，平常自己的爱好也不是同学们喜欢的。她们喜欢洋娃娃的时候，南香喜欢看奥特曼;她们喜欢可爱小衣服的时候，南香喜欢看漫画;她们到了对着韩剧里的欧巴尖叫的时候，南香迷上了cosplay……

所以在女生们聚成一堆，兴奋激烈地谈论哪部韩剧的剧情，亦或是喜欢的偶像团体的新闻的时候，南香都是默默的一个人坐在一边，发着呆。

呐，所谓的交际能力差，也不过是因为存在于不同的兴趣爱好，没有共同语言而已吧？

倒是只有对于数学是真的讨厌，甚至到了抵触的地步。人生无法逾越的高峰什么的……对她而言，大约说的就是数学这种东西了吧。

嘛，缺陷这种事……难道其他人就不会懊糟吗？

【二】

到底自己为什么会讨厌数学呢？南香望着65分数学小测验试卷陷入了沉思，好像自己小时候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数学，但是爸爸妈妈一直很喜欢成绩好的小朋友，并且一而再地告诉她：“你看隔壁邻居姐姐，她的数学能考100分呢！”

当被和“别人家的女儿”、“你周边的朋友”一再相比，而“又”这个字眼频频刺耳地出现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出现了抵触和无尽的烦恼。

为什么她一定要比别人出色，别人擅长的东西不一定是她擅长的啊。

也许是叛逆而带来的烦躁加深，又或者是潜意识带来的抵触情绪。一再这样想了之后，南香的数学成绩就一直稳稳地保持在倒数几名，厌恶数学这门课也是这么开始的吧。

“从现在开始，我暮容就是你的私人教师了。”穿着西装蹬着皮鞋，拿着小小教学棒的暮容一脚踩在了试卷上。

暮容挥舞了两下教学棒，狠狠地抽了南香的天灵盖一下：“别再给自己找那些奇奇怪怪的借口了。你学不好数学完全不是那些客观原因限制，根据我的调研报告，只要南香你打开自己的心结，数学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

“别开玩笑了。”南香捂着头，翻着白眼：“这种空话如果说出来有用的话，我早就成数学界的一代宗师了，哪里还用得到你。说起来，你不会只有这点鼓励人的本事吧。”

暮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并不是在说空话，反而是南香你，一直在逃避这个话题。”他一挥教学棒，竟然有无数数字和公式在半空中飘过，最终平躺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笔记本里。暮容再一点，笔记本在南香面前瞬间放大，最后变成了一整面墙那么大的教学平板。而上面印着的，赫然是南香在曾经的考试中做错的数学题！

“喂！这是我的隐私！”鲜红的错误叉赫然眼中，南香炸毛地跳了起来，想要扑上去捂住自己做错的卷子。

“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误，这是南香你要做的第一步。”暮容飘在南香够不到的半空，“你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犯的错误，为什么就要否定自己呢。”

南香的动作顿住。暮容的话仿佛搏动了她心里某处的弦。

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深吸一口气，南香重新抬起眼睛：“那就……试一试吧。”

【三】

南香拼了命地学习数学，并开始看韩剧和各类综艺节目，但是节目中所出现的笑点亦或是泪点都get不到她的脑电波里，每次流着困乏的泪水坚持看完，第二天预想着能够和同学们有足够的话题可以谈天阔地。

然而，并没有人理她。

明明是一个吵嚷且毫无空隙的教室，在南香跨入门口的第一时间，变得极其安静和空旷。

还没等她尴尬地打招呼，教室里的同学已经旁若无人地各自聊天了。

“诶，暮容，这是怎么回事？”南香喃喃道。

她确实不善于交流，所以基本上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也总是笑笑，总不至于大家都对她熟视无睹。

暮容从腰部抽出迷你斩马刀，努力比对了一下前后，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像被放气了的气球一样：“南香，我看不到你的未来。”

相对于大家都对她熟视无睹的情况，南香倒是更在意一些自己的未来。而暮容所说了看不到她的未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之前可以看见吗？

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同桌因为她的到来略显得不满，然而并没有跟南香直接的语言接触，又继续和前桌聊昨晚的各类综艺节目了。南香把暮容放到铅笔盒子里，动了动眉毛示意并不明白他说的话。

暮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我的斩马刀是可以预见灵魂缺陷者的过去和未来，你的过去我依旧能看到，但是未来……”

“未来怎么了？”南香凑近暮容。

他递出斩马刀，放到南香眼前，示意了一下：“你用手指来点一下我的斩马刀。”

手指碰到斩马刀的时候，刀面出现了水波纹的状态，随后整个吵闹的教室都霎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留在之前的动作。

教室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了类似回忆性的东西，如同走马灯一般迅速后退着。

“数学对南香而言不应该是很简单的科目吗？”穿着围裙的妈妈笑着看了一眼数学题，并没有把南香好不容易得到的98分放在心上。

画面一转，只有54分的试卷摊在桌面上，爸爸痛心疾首地点了点试卷：“隔壁邻居的姐姐，在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早就是数学高分了吧？同样是孩子，她可以做到，而你不行？”

为什么，因为你们对待高分的期盼远远高于对她的关注吧。从来不在意中间的过程，只是开口的一句“你看别人家的孩子，从来不玩，都放在学习上，功课才能那么好”，南香放弃了童年玩耍的时间，拼命做题目。

她的童年记忆，都是与各种数学题目大战的场景。

之后的画面都是与各种题目雷云闪电的场景，也有南香暗自躲在房间里哭泣，不过更多的是爸爸妈妈不懂体谅的责怪。

像是快播镜头一般的画面最终只停留在她到达教室，而没人理会她的场景。

“暮容，”南香拈起还在桌面上摆弄斩马刀的小少年，“你的哔哩哔哩信号指示系统是不是坏了？”

暮容蹭地一下从她手上弹开：“这可是超越人类的发明，不可能轻易坏掉！”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南香愣愣地用食指指向画面。

画面出现了类似卡带的场景，发出刺耳的“滋滋滋”的声音，还没过一会儿场景又跳到了最早的画面。

“一定是你的指示系统坏掉了！”

【五】

“才没有坏掉！”暮容气鼓鼓地说：“这种情况我也没有见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暮容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声中，南香却突然感觉到了整个世界寂静得可怕。她从自己的思绪里跳出来，抬起头，发现所有静止的人的头顶都冒出了什么透明色的气泡。

那种气泡雾蒙蒙地漂浮在半空，仿佛有什么微末的画面在里面浮动，从远处看却分明是透明的。

“诶，这是什么？”南香站起身来，好奇地去戳同桌头顶。

“不要动！”暮容大喊一声：“那是……”

然而已经迟了，南香的手已经碰到了那片氤氲，暮容的话自动消失在了身后。

她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同桌的世界和记忆。

“你这个熊孩子怎么还在睡觉！”天才刚蒙蒙亮，同桌的妈妈就已经一把推开房门，“再睡就变成猪了！”

同桌刚想翻身赖床，妈妈已经箭步走来，一把扯掉了被子。

清晨的凉意袭来，只穿着单薄睡衣的同桌打了个寒战，顿了几秒，表情阴沉地坐了起来。

然而妈妈并没有就此罢手，更是一把将她贴在墙壁上的韩星海报扯了下来：“一天就知道看这些不着调的东西，对你的学习有什么帮助！对你的未来有什么用！有你每天看什么韩国节目的时间，为什么不去多看看英语？你考的那点英语成绩还不够卷面分数的一半，真是不嫌丢人。”

看着自己最心爱的明星的海报就那样被毫不珍惜地扔在了地上，扬长而去的妈妈甚至一点都不能体会自己心意地一脚踩在了上面，同桌的表情却一直都是凝固的。

“喜欢这些东西有什么错。”半晌，同桌才捡起了地上的海报，意外的并没有多么生气的表情，然而那样近乎冰冷的表情却更是奇异：“更何况，只有这样才能和朋友们继续有共同话题啊。”

南香感受着这一幕，心底却仿佛哪里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前桌的兰静。

南香明明觉得兰静学习很好，性格虽然比较内向，但也是很容易交到朋友的那一类的，然而她却看到兰静在放学后笑容灿烂地和大家告别以后，独自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步伐并不快，但是却意外地疲惫。

“其实我知道的啊，你们和我在一起玩，不过是为了抄我的作业而已。”兰静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需要朋友啊。可是，这样要求我在考试的时候给你们传答案，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然而很快她又苦笑了起来：“不传的话，就会被孤立吧……像南香那样。只可惜我并没有南香那样坚持做自己的勇气呢。”

南香愣在原地，看着兰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难道说，这样的自己……也会被人觉得是有着坚持做自己的勇气吗？

她不过是不愿意逼迫自己去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罢了。可是在暮容出现以后，她却是改变了自己，努力在逼迫着自己，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被接纳的对象，可是……看到兰静以后她突然觉得，也许其实每个人的背后，都有这样逼迫自己的过程？

她恍惚着辗转在同学们的记忆当中，最后停在了她觉得全班当中最优秀的明奈的身边。

也许明奈是全班女生的梦想：外表甜美可人，家境优渥的她却有着意外的好脾气，无论对谁都十分谦和有礼，出手也十分大方，对于请求帮忙的要求从来不会拒绝。学习更是名列前茅，还拉得一手出色的小提琴，频频获得各大奖项，甚至还在电视直播赛上出现过，更是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而轰动一时。

这样的人……总不会有什么苦恼吧？南香这样想着，止不住地抬手去触碰了明奈的记忆。

“还是第一名啊。再接再厉。”和明奈一样优雅，却更加美艳动人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虽然笑容温柔，说着鼓励的话语，目光却也只是在卷面和排名表上一扫而过：“对了，你的希娜姐已经拿到了剑桥大学的录取，真是优秀啊……那个孩子。”

明奈的眼底明显抽动了一下，然而她却依然笑得很甜美：“是呢，希娜姐姐一直很优秀。”

“我要是有这么优秀的孩子就好了。”明奈妈妈单手托腮，叹了一口气。随即她站起身来：“接下来还有会议，我先走了。一会儿的琴课别迟到。下次的比赛听说你林阿姨家的孩子也会参加，可不要输给他了。”

“……不会的。”明奈保持着笑容，目送着妈妈走出大门。

架在脖子上的小提琴在明奈的颈侧磨出了深深的红色印记，明奈微微侧着脖子，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样子，不顾酸痛的手臂，抬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印记。然而她一贯温柔的表情却逐渐变成了狠戾。甚至手指也狠狠地扣进了自己颈部的肉中，仿佛完全没有疼痛一样。

可是即使是在做这样的动作的时候，她都是无声的，无声地疼痛着，无声地蹲下身去，短暂的颤抖后，又重新沉静下来，站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走出卫生间，提起小提琴架在肩膀上。

晚餐的时候，偌大的餐厅只有她一个人坐在侧手边的位置，本属于爸爸妈妈的位置却是空空如也。管家在身后轻声道：“小姐，今天的菜色是……”

“他们今天又有饭局吗？”明奈耐心地听着管家说完，才开口道。但是南香明显感觉到她事实上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良好的家教不允许她打断别人的话。

“是的，小姐。”管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忍。

明奈点了点头，没有接话。然而南香看着坐在餐桌前，她一个人瘦小孤寂的背影，虽然有豪华到奢华的餐桌盛宴，然而这样的盛大面前，她却只是形影单只。甚至连一句来自家人的问候都没有。

南香突然明白了，对于明奈来说……并不是她想要变得优秀，而是她必须优秀。而这样活着的她……甚至连一点点真正所谓的“自我”都不允许拥有。仿佛一出生就会被设定成为“完美”的存在一样，达到的所有成就都会被视作理所当然，甚至不能允许有失败。

“有着这样的条件，无论是谁都可以做好吧？”这样的话语充斥在明奈的世界。甚至连爸爸妈妈都会这样认为。相比之于努力而没有成效，抑或是努力而不被认可，也许有时候，这样背负的压力，会更大。

【六】

“喂喂，南香，醒醒，哔哩哔哩信号灯修好了！”暮容略带焦急的声音出现在耳畔，南香的精神被拉回到现实世界，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运转，第一节课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起来，老师也已经站在了讲台上。

她突然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不刻意恭维，自然而然走在一起的朋友才会长久吧。

南香朝拿着斩马刀的暮容微微一笑：“暮容，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暮容侧头仰望。

南香轻轻地删掉了自己存储的娱乐节目文件夹。

不用在意自己的不完美啊，因为，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完美呢。如果真的存在所谓的“完美”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再想要去创造“美”这种东西了吧。

为什么有缺陷呢，因为你是凡人啊。

人类之所以为智慧生物，最大的独特性，就是可以形成独属于自己这个个体的认知和世界观，并且为之付出劳动和努力吧。

如果那么轻易就会因为想要融入大家，而失去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想法，到头来也许连真正的自己都会丢掉。如果一开始就只想要变成大家心中完美的人的话，那么是不是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会察觉呢。

无论什么样的自己……都是最好，最完美的自己呀。

那天暮容把修好的哔哩哔哩指示灯递给她的时候，没过多久系统指示灯又坏了，暮容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指示灯指示的所有人都没有性格缺陷，似乎系统瘫痪了，他必须返回他的世界重新组装系统才行。

来不及道别，银时手办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不会说话不会肢体语言。

【七】

再一次拿到数学测试卷的时候，上面赫然印着85分的数字，班主任在课堂上公开表扬南香，然而南香也只有微笑。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做了一桌子好菜为南香庆祝。

“我们的南香数学成绩也终于上去了呢！”爸爸夹了一筷子递了过来。

南香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随后说：“爸爸，其实我很讨厌数学哦，如果一定要给这个讨厌加程度的话，那就是9.9分。”

真好，终于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暮容给她的勇气岂止是一星半点，如果讨厌，那就要说出来嘛，不然哔哩哔哩信号指示灯可要坏掉了！

她已经在想象假设暮容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和动作了。

只是暮容，这次是真的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