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严妆 孤灯默语

2015-05-30 10:48王超逸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5期

王超逸

朔风临窗,冰轮凛然。

夜幕垂垂,夜浓情重。

昨夜,几乎整夜盈梦。子夜独坐,大地寂然,无边的空虚严裹着我。梦境中又是向吾师汤先生求难释惑。近来,这样的梦境已往复数次,醒来历历。

只有先生的倏然离去,我才尝到了那梦中眷恋的温存,尝到那有灯火伴读的幸福,更尝到了梦醒中的怅怅迷惘。先生的离去,顿觉那冬夜灯盏的忽明忽暗、忽近忽远。周身觉得时温时肃。已到中年的我似乎又陡增了几多岁齿,更觉得了肩上的担子。

有他在,总感到自己尚年轻,来日还长。诸事吗?是灾是难是劫是舛是明是灭,总有先生扛着。先生吗?是无畏的堡垒,是不老的松柏,是巍峨的泰山,是永恒征途上永不歇步、永不知倦的挑夫。

其实,老人早已迈人望九之列了。他经历了太多的风雨。他是位赤足褴褛扶杖天涯的过客。朝霞看过,暮云看过。攀过山,涉过河。弄过斧,耍过刀。品过春秋,咂过炎凉。揽江山,观风雨。

20世纪的激荡风雷,21世纪的合纵连横浇铸的先生含丹羽化,幻成了浩浩汪洋。

先生是人,不是偶像。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大师,不承认是哲学家,更不是杰出哲学家,不承认聪明是决定一个人最终成就的主要因素。

夫子自道其学术抱负。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思考的中心已转移到‘中国文化现代化的走向,特别是在西方文化冲击下中国文化如何发展上面……我们现在有没有可能在学习、吸收和消化西方文化的基础上创造中国的现代新文化,使中国文化能贡献于人类社会。这是我的愿望”,也是先生一生事业学问事功之鹄的。

他悬识问题意识。反思与展望百年文化思想历程。一揽两千年印度佛教中国化的生成背景、发展历程,提倡三个“接着讲”:在“传统”与“现代化”间以求踏出哲学之路;“走出中西古今之争,汇通中西古今之学”;“传统是根”。力倡处于伟大复兴前夜的中华民族“反本开新”。找寻中华文化的一个恰当定位。呼唤自由是一种创造力,自由的思想最重要。为下一个百年大师级人物的可能诞生开掘社会文化土壤。从魏晋玄学到早期道教研究,探索中国哲学的范畴体系和基本特征,提出现代新儒学的三大命题,探索中国解释学,展望新轴心时代,直面回应美国“文明的冲突”论,创建中国文化书院,挂帅“儒藏”工程。从我注六经到六经注我,传灯接火,绍续道统学统。

他立志要为中国的现代化构筑一套上层建筑体系,为21世纪的人类未来找到一个哲学上的答案。其愿也宏,其心也切,其情也炽,其景也丽!

先生出身教育世家,诗书传家训,其感情世界的“后屋”(蒙田语)殷实丰盈,使先生可以得向阳花木、近水楼台之先机。如果不是家外社会大环境的暴风骤雨、风雪严霜,而是风和日丽、甘霖沛沛,以先生的天资潜质,少年心事,历史极有可能成就先生有思想的学术大家、哲学大家、大哲学家甚至划时代大哲学家的机缘。

先生曾祖父是教育家,曾培养出三名进士。祖父汤霖,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进士,留下遗训“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父亲汤用彤,是学贯中西的通儒,现代佛学大家,对先生多重身教。在先生的记忆中,唯记父亲教育年少的儿子诵读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当此时,一代硕学冯友兰、陈寅恪、熊十力、钱穆、胡适、傅斯年、蒋梦麟……都是父亲家中常客,是先生之父执,先生称之叔叔伯伯们。先生与夫人乐黛云伉俪情深。先生在暮年回顾自己的一生,分明的历史分界中,有着沉重的嗟叹和无奈。他说,是在51岁才开始真正做学问的,之前,丧失了那一代人最有创造力的30年。走了弯路,迷失了目标方向。先生自责反思,那时也曾伤过人,也曾被人伤过。曾用教条主义的理论批判冯友兰、吴晗,也常陪冯友兰先生挨斗。

当年正值妙龄多梦的未婚妻乐黛云赠壮志满怀的白马王子汤先生伏契克的著作《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并不曾料到未来将有多少无形的或有形的绞索在等着这些充满蓬勃朝气的青春生命,真是一书成谶。“绞刑架”的丘比特之箭既成了十字架,又成了连心锁,让未来的风吹雨打考验这株不幸生长在高加索山顶上的玫瑰的风骨风韵和精魂。这对伴侣60年赴汤蹈火,相悦相乐,相携相持,相濡以沫。当这对老人已成未名湖畔柄息的一对小鸟时,蓦然回首,足可告慰伏契克临就义时的嘱咐和祝愿!先生终生都铭记伏契克遗言:“我爱生活,并且为它而战斗。我爱你们,人们,当你们也以同样的爱回答我的时候,我是幸福的……”并以此白警自励,以此提升自己热爱生活、热爱人类,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境界,不断向着大美大爱大真大善的境地觉解超越。先生也曾不止一次借用周一良老先生的话说“毕竟是书生”,以此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1947年,年轻的他曾写下《月亮的颂歌》一文。他立誓“去看那些看不见的事物,去听那些听不到的声音,把灵魂呈现给不存在的东西吧”。

对哲学的玄思冥想伴其一生。那“事物”,那“声音”,先生可视可闻乎?那众妙之门可敞开心扉接纳这位赤子的“灵魂”,让他登上大雅,一展丰腴乎?

几千年来文明与野蛮的淬砺始孕育出几颗头颅。其实,人类的大悲大恸、大悯大爱、大道大义、大本大源只是让几颗头颅去拷问,让几位哲人去觅路,让几门英烈下地狱,让几副双肩去担负!地球的生生不息,大自然的大化流行,端赖几颗头颅的思想去把玩!

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了当年子贡为乃师守灵三年之真义,也才真正体味了当年冯雪峰、胡风、巴金终生为乃师精神拾棺守夜之奥旨。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他早该掷笔品茗,湖光塔影,闲情寄趣,颐养天年了。有他在,总觉得自己还是藐予小子,孟浪少年。

天地君亲师,人之大伦。岁岁年三十,京华烟云地,年年春节,焚香面南作揖,请列祖列宗来家过年。在客厅简陋的供案上,九炷香缭绕。我与妻女叩首行礼。不同万家处,年年与我祖宗共列的还有梁公(漱溟)、邓公(小平)之遗像。我与家人商量,从今而后,将增列汤老遗像,妻女诺诺。

先生归道山后,我为天夺吾师献上心声:“先生首创书院赓续道统旧邦新命反本开新师者谆谆儒骨仁心,晚生得人汤门亲承师教躬行汤学道有旨归日积跬步难报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