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酒馆

2015-06-05 20:06魏市宁
湖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山林鹦鹉

魏市宁

因为是华北地区的缘故,初看起来,斯特拉酒馆(Stra Pub)的圆形穹顶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伊斯兰情调。我从武汉乘火车北上,沿京广线来到华北平原这片地形平坦的区域,透过车窗,我甚至看到了几个布满阿拉伯文装饰的伊斯兰村落。话虽如此,当我走进大厅,斯特拉酒馆残存的东正教气息就开始向世人纠正这个习惯性的误会———此时此地,当鼻子警觉起来,就能嗅到它鲜有的俄式风情。

斯特拉酒馆虽有鲜见的拜占庭风格,里面却是地道的普通中餐厅,油腻腻的吧台,廉价的酒菜,还有从附近某所大学走过来吃饭的少不经事的穷学生。约我来斯特拉酒馆的人叫马尔贺,以倒卖动物牙齿做成的手工艺品和玉石制品营生。他时常向别人提及自己的家族往事和狩猎经历。他的奶奶姓马,是上海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后期,她随部队转徙东北,因抗战结束留居吉林,此后和一个苏联人私通怀上了马尔贺的父亲。孩子出世时这个女人已经嫁给了一个长春人,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姓氏,长大后在长春本地结婚生子,马尔贺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后人。马尔贺的妻子海桑出生在湖北随州,两人于一九八七年四月在北京相识,一年后马尔贺带着海桑一起去了东北,最终在黑龙江西部定居。

马尔贺曾于一九八六年乘火车路经此地。那是一个慵懒的黄昏,马尔贺躺倒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透过车窗,斯特拉酒馆的圆形穹顶映入眼帘,给人一种置身异国的微妙错觉,我想这或许就是如今他选择在这里同我碰面的缘由。然而,多年后的这次实地造访,斯特拉酒馆的真容并没有让任何人惊艳。

我在斯特拉酒馆听他回忆过往,马尔贺脸上和手背上有许多疤痕,微微泛白,没有血色,能看出曾经的伤口有多深。他似乎真的有着或多或少的俄罗斯血统,四十多岁就已经开始谢顶,不过从后脑勺蔓延过双耳的毛发还依旧浓密。

马尔贺还是一个极其挑剔的男人。做交易时,他对彼时彼刻心情的重视程度似乎远高于交易本身———有时候约定的地点太过令人失望,他也不惜放弃一笔金额十分可观的生意,所以大多数碰面都是马尔贺选择地点。这就像处女座的强迫症(马尔贺自认为这更像动物置身野外时本能所表现出的第六感),哪怕空气中有一丝感觉不对,也会成为他完成这件事的阻碍———交易无疾而终,就像悠闲觅食时忽然地警觉,尔后又匆忙逃离的鹿群。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国务院发布了关于保护珍贵稀有野生动物的通令,从此马尔贺所经营的一部分生意被定性为非法买卖。对此,他倒是持有一种知难而上的态度,在此后七年多的时光里,马尔贺的狩猎活动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得更加大胆而频繁,禁令从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刺激他穿越隔离网进入山林的一种动力。直到一九九三年八月,马尔贺带着一把猎枪,两次深入大兴安岭山林深处的蛮荒地带,经过共计九天十夜的搜捕,他收获了一只雌性紫貂和一只成年雄性原麝。一个月后,马尔贺在花卉市场的黑市上出手了麝香和貂皮,又为自己的妻子买了一只澳洲虎皮鹦鹉。当晚他就被警察拘捕,以捕杀贩卖国家珍贵稀有动物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六个月,没收全部捕猎工具和非法所得收入,罚款两万元。经过这场波折,马尔贺家里只有那只澳洲鹦鹉手续齐全,因而得以保留。

三年六个月之后的缓刑总结如是说:缓刑期的马尔贺严格执行缓刑条例,起初在家具厂做杂务,然后在林场从事伐木工作,期间定时上报自己的活动和思想状况,从来不曾离开居住县境,也不曾穿越挡在山林和居民区之间的隔离网。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在斯特拉酒馆,马尔贺和我迎面而坐,道出他个人对刑罚的荒谬理解,“缓刑比执刑更能摧毁你的自信,执刑就像淬火一样,剥夺你的身体自由,却还给你更加锐利的意志;缓刑则是从精神层面动手,这把软刀子足以把一个人的勇气剔得一干二净。”

马尔贺的妻子海桑是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七的长春人,二十四岁时她在北京念大学三年级,对新旧万物都持有一种近似拷问的怀疑。在世界思潮涌入中国的思辨年代,她一度怀疑自己存在的位置以及人生的去向。这时候,马尔贺出现了,他异于常人的沉默和严肃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快,这个迷恋着山林和边陲小镇的男人成了她跃跃欲试的一种幸运和冒险,于是大学毕业后她就随他来到大兴安岭西南部的这个乡镇上。

镇子属于当地景区的一部分,松桦林随山峦起伏无尽,山林在隔离网处收尾,零星的几棵落叶松和云杉树伫立在隔离网内的居民区,这里的树枝上大都挂了些腊肉和冻鸡。有人在街道上跳秧歌舞,有人躺在篱笆四筑的院子里,这里有着笼罩四野的极寒低温和毫不悭吝的柔和日光,也有新旧交错的木石屋和中苏交恶年代拆毁的拜占庭式废弃工厂。这便是海桑对这座小镇的第一印象,在时间面前,美丽和荒杂被一视同仁,不需要多久,一切都会变成让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和平淡。

海桑同马尔贺生活在一起,两个人没有任何结婚手续和证明文件,也没有举行任何北方或是南方的传统婚嫁仪式。每每想起此事,马尔贺总会抱有几分愧疚,对此,海桑倒是持有一种受害者兼自虐者的态度。她像猫一样,对马尔贺的任何提议都保持着一种柔软而坚定的排斥。要让自己摆脱感情的枷锁,就要成为两人之间的牺牲者,海桑在自己和马尔贺之间小心翼翼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并对马尔贺的任何回报和补偿都保持着警惕和远离。时间越长越不难发现,只有遍体鳞伤地守望在道德的山顶,才能看到一点自由的可能。随着时间的增加,她愈加相信当年没有匆忙结婚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敢于冒险并满怀期待的少女,现在的海桑只想给自己预留一个逃亡的机会。虽然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不敢把那场不顾一切惊心动魄的逃亡付诸实践,但是那个机会,她一定要保证它的存在。

缓刑期的马尔贺沉默寡言,经常睡在客厅的睡袋里,或把沙发推到院子里,垫好睡袋躺上去,身上仅盖着一层单薄的毛毯。在这里能看到雾气笼罩的夜色和隔离网后面的丛林,它们诱惑着他,他想象自己穿过隔离网,绕过一丛灌木后消失进一片只有勇气和强壮才能够溶解进去的黑暗中,那场景让他饱受折磨。

每晚睡觉前,他都企图将自己的野心和行程在脑海中上演,细节、高潮,就连意外都要为自己安排好。但是不管是家具厂还是林场的工作都让他心力交瘁,连咖啡都无法让他在十一点之后继续保持清醒。他开始怀念十六岁时嗜睡的自己初喝咖啡时那个难熬的漫漫长夜,时间被拉长,大脑无比清醒和高效,仿佛能思考完一生的困惑,并且得到令人振奋的答案。

差不多就在那段时光,海桑开始和那只虎皮鹦鹉说话了,只要拿几粒葵花籽,就能让它学几句饶舌的短语。这只鹦鹉对当下几乎没有多少记忆力,它言语不清,现学现忘,为了吃到海桑指间的葵花籽,它会跃跃欲试地张开嘴巴,虽然只能叫出当下听到的某个音调,而且带有严重的南方气息,但这足以让海桑满足和惊喜。其他时间,一旦脱离了海桑的关注,那只鹦鹉就会不停地在笼子里焦躁地跳来跳去,说着一些类似粤语的杂音,这时候马尔贺的安抚毫无效果。他认为自己买到了一只犯傻的鹦鹉,海桑倒并不为此感到任何不快,相反,她认为这只鹦鹉同自己有许多共同之处,她们同样讨厌室内墙纸的颜色和房子油漆的味道,它在这座小镇上和她承受同样的烦恼和孤独,以及她面对马尔贺时的失望和失落。

为了安抚那只鹦鹉,她去花卉市场买了一个鹦鹉站架,准备把它从笼子里解放出来,这遭到了马尔贺的强烈反对。海桑说,有些鹦鹉不愿意被放在铁笼子里,一旦想不开了,它们就会咬掉自己身上的羽毛,最后变成光秃秃的样子。马尔贺说这个站架上没有脚链,根本无法使用,即便装上脚链,鹦鹉也不会那么配合地站在上面,虚假的自由会令它更加焦躁,它会搞得家里不得安宁。马尔贺的反对和解释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海桑一意孤行,刚刚打开笼子,那只鹦鹉就冲了出来,在卧室里惊叫着,拍打着翅膀飞来飞去,抖落下许多羽毛。马尔贺气急败坏地骂着粗话满屋子追捕它,海桑像个孩子一样在一旁兴奋地看着这一幕。最后他在窗口擒住了这个发狂的小家伙,把它重新塞进了笼子里。此后的一天,为了让海桑停止纠缠此事,马尔贺去花卉市场买了一根脚链,这才让鹦鹉老老实实地呆在了站架上。看着那只鹦鹉抬起脚,焦躁地啄着链扣,马尔贺说:“你所说的那类刚烈的鹦鹉,即便是在站架上,为了自由,它们也会咬断自己被脚链锁上的腿。”

海桑捏着一粒葵花籽,说:“它不会。”那只鹦鹉放下脚,用一只眼睛盯着海桑的手,歪着的脑袋随之上下摆动,它叫道:“塔牟嘿!塔牟嘿!”

离开北京和长春,来到现在的住所,在超市作理货员,海桑感觉自己的一生都在迁就马尔贺。他凭着自己在八十年代少有的沉默寡言和捕猎者的身份,对她造成一种别样的诱惑,仿佛在他身上有一种值得用青春和人生兑换的东西。这使她之后的全部时光都把自己困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一个似乎并不存在的美好结局或答案。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女人,因为她越来越能够看清楚,那最后的结局和答案很可能就是———这种等待因为没有意义所以永无止境。那天夜晚,她梦到一片可能属于南半球大洋洲的湛蓝色天空,暖风,潮湿的空气,金、黄、蓝、白色的海岸线,她梦到那只虎皮鹦鹉听到诱鸟的叫声,不顾一切地朝着涂满油胶的粘网上扑过去,下一秒就是徒劳无功的挣扎。环境变得干冷萧条,风雪从夜晚的黑暗中吹打过来。那只鹦鹉落网后的声音把她吵醒,她看到窗户外无尽雾色的夜晚,窗门推开了一半,纱窗上有个一尺左右的撕裂口,那只虎皮鹦鹉不见了,留下梦境中它嘶鸣的声音在卧室里回响,像寒风里弹射的玻璃碎片,在她身上割出一道道伤口来。

卧室开了一夜的灯,到了凌晨,她莫名的恐惧才消隐而去,尽管大半个夜晚都没有休息,这时候的海桑却完全没了睡意。她听到马尔贺在客厅门后翻动工具箱的声音,那声音细碎、无趣,漫长地持续着。她披着睡衣走出来,看着马尔贺蹲在门后的背影,那是一种男人特有的、徒劳忙碌于某件琐事的背影。马尔贺感觉到了她的走来,他在原地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翻找起来,他在工具箱里摸索了一会,之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去衣柜,打开了右边的抽屉,继续翻找起来,仿佛她并不存在。这时候海桑忽然感到一阵窒息,紧接着肺叶变得僵硬,胃里抽搐翻腾,她的眼圈红了,开始眩晕,想要呕吐。

海桑挪到沙发上,她用手捂着额头,轻微地摇晃着。

马尔贺关上抽屉,他一无所获。看到海桑,他说:“你怎么了?”

海桑擦掉眼泪,说:“你终于看到我了吗?”

“怎么了?你是哭了吗?”

“不是我,是那只鹦鹉,它逃走了。”此刻,她没有伤心、愤怒、悔恨、苦恼……她没有任何能够让一个人哭泣的情绪,但是她的眼泪却流个不停,她甚至在尽力控制着,希望这种不合时宜的、正在马尔贺面前迅速贬值的流泪能即刻停止。

马尔贺直接走进了卧室,看到空空的站架上悬吊着脚链,沙盘上散落着鹦鹉的粪便和几根绒毛,纱窗上有一道整齐的撕裂口。他说:“你把脚链调得太松了。昨天晚上听到动静,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海桑说:“我怕它咬断自己的腿。这种事不是你跟我说的吗?唉,你快去把它找回来吧。”

“它既然飞走了,那应该就找不回来了。”

“你去顾兴家的捕鸟场看看,或许它落在了他的胶网上。”她的命令带有强烈的抱怨,仿佛鹦鹉的逃跑都是他的过失。

“那是在深圳人工孵化的澳洲鹦鹉,要是真的飞到了外面,那么低的温度,它马上会冻死的。”

海桑变得不安起来,她用双手捂住脸,说:“你就那么希望它死掉吗?是你买来的那只鹦鹉,既然买了它,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它负一点责任?”

“我每个月都给它买两次鸟食,沙盘也都是我在清理,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这还不够,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根本就不够。”

马尔贺没有继续争辩,他又走到门后,开始翻找工具箱,背对着她。

“我的裁纸刀呢,我刚才找遍了工具箱和抽屉,都没有找到。”

海桑没有回答,她失落地站在那里。

马尔贺焦躁地走回卧室,关上了窗户,说:“我老是说冬天要关紧窗户,你总要整夜都打开它。还有,你看,鹦鹉的爪子怎么能在纱窗上撕出这么整齐的裂口?”

海桑又哭了起来,她低头独自哭了几秒钟,然后抬头看着马尔贺,说:“不要这么对我好吗?”

马尔贺拿起手套,塞进了口袋里,转身出了门:“我去林场的路上会顺便去一趟顾兴家的捕鸟场。”

刮了一整夜风后,清晨异常寒冷,房屋的墙皮和松树的枝干在空气中发出微弱的噼啪声。马尔贺还没走进顾兴的住所,就能看到空中搭起的四张胶网,面积很小,颜色发黄,全凭网间捆着的两只录音机播放的诱鸟叫声引来一些榛鸡和云雀。顾兴家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篱笆旁搓着手踱步,相互尴尬地说着什么。

“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

“是两个广播收音电台的实习记者,非要采访我,不肯走。你应该看看新闻,收音机电视台忽然都开始关注起我这行啦,现在的人真是闲了啊。你看,我们家捕鸟也有好几代啦,我祖上就是靠这个留名的。民国二十年的东三省,谁没听说过我们家捕鸟驯鸟的顾三爷,那时候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技术营生。可是到了咱们这代,忽然捕鸟就成了伤天害理的坏事啦。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平时炒腊肉怎么不觉得自己对猪太残忍———哎?”顾兴压低了声音,防止被外面的记者听到,“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啦,这不算违反假释的规定吧?你这两个多月一直都在林场老老实实地锯木头吗,有没有偷偷跑去打猎?”

“海桑最近一直都很敏感,我不能再刺激她了。上次警察去我家,闹得鸡飞狗跳,一年多了她都在耿耿于怀。”

“你知道吗,因为禁猎的规定,这一年麝香一直都在涨价,翻倍地涨。你要是有现货,我帮你找下家呀。”

“得了吧,我没有。”

一只连雀飞过隔离网,在胶网上犹豫着栖落,发现是陷阱后奋力挣脱。和鹦鹉不同,在困境中,那只连雀用尽了力气挣扎,却不肯发出一声尖叫。那块胶网颤抖着,像被石子连续砸中的水面,忽然又平静下来,那只鸟逃走了。

“哎!”顾兴懊恼地叫了一声,“看到没,天太冷啦,我熬油胶熬得也差劲,现在胶网都粘不住鸟啦,我早晚丢了这个行当。你的那把来复枪呢,那么久不用,也生锈了吧。”

“我的枪早就被没收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给海桑买的虎皮鹦鹉,它今天凌晨挣掉脚链逃走啦,我来看看有没有被你逮到。”

“那么厉害的鹦鹉吗,那你刚才看到啦,我这才刚开始,到现在一根鸟毛都没有逮到呐。”

“那就没有别的事了。”

他正要离开,又听到顾兴的声音:“你要是打算回到林子里去,我可以借给你我的那把枪啊。”

那天在林场,马尔贺遇到了一个意外。

早上的工作刚刚开始,刮了一夜的风渐渐变小,忽然停了,山林间变得像静止的水底。窝棚里烫白菜的味道还留在外地来的寄宿工身上,同组的工友烤足了炉火,在林场里搓了搓手,用斧头熟练地在一株落叶松的树干上砍出一道缺口,马尔贺正准备下锯,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马尔贺顺势就倒在了雪地里,然后他听到一声声惊叹。组长指着树干上的斧口说,这居然是一株落叶松的异种———木质呈鲜有的紫红色,砍掉树皮后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松香。组长弯下腰用指甲刮了两下,说,这木质相对而言更加坚硬,光泽也较细腻———这株松树,它将拥有红木的身价,虽然它乍看起来只是一株普通的落叶松。然后大家开始笑了,扶起狼狈倒地的马尔贺,说作为新人能碰到这等稀罕事,他是多么幸运。最后,组长拍了拍落叶松的树干,说:哟,还是个混血儿哟,要是你不倒下去,就只能当一棵普通的松树啦。来吧,我们锯倒它。

马尔贺在锯木时一直盯着双人粗齿锯的锯齿,那就像一排贪婪锐利的牙齿,不停地啮咬在落叶松坚硬的树干上,迅速而干脆地撕裂那道整齐的伤口。锯口两侧一簇簇鲜红的锯沫倾泻而出,他感觉四周正散发出一道稀薄的如血腥味一般的清香。那株松树马上就要倒了,他盯着锯口,希望锯子能停下来,当然,他的双手却依旧在机械地配合着同事一齐推动锯齿前进。

锯子咀嚼着整个树干,直到咬破另一端的树皮,露出了微红发烫的牙齿。树被锯穿了,却没有倒下,仿佛除了树干,还有精神层面的东西未被割断,后知后觉地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

组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提醒所有人注意:这棵树坐殿了,大家提高警惕,准备躲避,只需一气游丝,它就会随时会向任何地方倒去。

马尔贺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地里,忽然组长大喊了一声:“横山倒!马尔贺!马尔贺!”那棵大树摇摇晃晃地朝着一边倒去了,对面的同事躲开树干,冲过来抱住马尔贺,两人一起倒在了雪地里。落叶松横着倒向一棵高大的桦树,树枝打在树枝上,发出密集的断裂声。落叶松侧翻过去,组长高喊了几声,命令所有人向远处躲避,只有马尔贺没有离开。他坐了起来,见那棵桦树弯成了一张弓,瞬间的静止过后,落叶松侧翻倒向雪地,桦树怒吼着回弹出去,枯枝败叶漫天而来,大家都护住了头颅,大喊着朝远处跑开。马尔贺呆坐在雪地里,看着林场里这场意外,来势汹汹的树枝密密麻麻地打在地上、钉进泥土里、刮掉地面上的冰雪、在一些树干上砸出一道道痕迹。马尔贺忽然想到,要是有一根树枝打在自己的头顶上,或许这也是他想要的一种结果吧,这么死掉也不赖;这时候他又想起海桑,她最近越来越容易失控和流泪了,她变得惊人的脆弱,他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击倒她;他想起她的鹦鹉,它或许已经僵死在了某棵松树下———想到这里,他的两腮发烫,眼眶变得湿红。

一切都安静下来,落叶松倒在了雪地上,只有一些松针夹杂着桦叶,落在马尔贺的衣服上。

“你是不是疯啦!有没有受伤?”组长大叫着跑了过来。

“他是故意的。喂,你知道树枝打过来的回头棒有多厉害吗?”

“他当然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他是个新手。”组长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他来这里这么久啦,怎么还能像个新手?你不知道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要不是因为缓刑,他才不会跑来这里和我们一起锯木头,他根本就瞧不起我们这种工作。”

组长拍了拍马尔贺的肩膀,看到他的脸,“你怎么啦,喂,你们都住嘴吧,他肯定是被吓住啦。”

作为伐木工,马尔贺无疑是个一无所知的新手,这时候对他而言,安慰和嘲笑同样锐利,这令他开始怀念熟悉的山林———那里有足以压倒所有人的惊险和恐惧,那里才是他的地盘,在那里他感觉自己像山神一样,是足以威慑整片山林的主人。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更是不停地涌出,要滴落下来。他摘下安全帽扔在雪地上,朝回去的小路走去。大家都看着他,组长开始喊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窗户开着,纱窗上那道撕裂口还在,看来海桑上班又忘记锁门了。马尔贺走进客厅,海桑从卧室走了出来。

“你今天不去超市了吗?”

海桑说:“嗯,你没有找到它是吗?”

“没有。”

她皱起眉头:“你根本就没有去捕鸟场对不对?”

“我去了。”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她绕到他脸下,看到马尔贺的眼睛,她有些惊诧,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憔悴,“你怎么了?”

马尔贺别过脸去,背对着海桑,没有反应。她没有多想,慢慢把脸凑到他的背上,从身后抱住了他。马尔贺握住海桑贴在自己胸口的双手,沉默许久,他听到海桑在身后说:“我请了两周假,我要回随州一趟。”

“为什么?”他竟有些兴奋。尽管他知道,假如她走了,或许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妈妈生病了。”

“那我应该和你一起去。”他知道她不会同意。

“千万不要,你知道她不喜欢你,另外我也想一个人回去。”她看着他憔悴的脸,又补充说,“回去一趟。”

“好吧,听你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马尔贺知道自己不能问她回来的时间。

“今天傍晚。”

他知道在平日的傍晚,自己还没有从林场下班回来:“要是我今天没有中途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件事?还是你打算就这么自己走了?”

“可是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不是吗?你下午送我到车站吧。”

在那个中午,他们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轻松和愉快,他们在那短短的两三个小时里所说的话比往日一周都多,这令他们回想起刚刚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他们对外沉默寡言,两个人之间却不停地交流,不停地向对方分享着全部的自己,唯恐不够真实和全面,唯恐不够相知和亲近。下午过去,到了傍晚,他送她去了县城的火车站,他发现她早已经买好了火车票。距检票还有四十分钟时,她开始催他回去,马尔贺和海桑拥抱了几秒钟,便走出了车站。

他回到镇子上,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顾兴的捕鸟场。

日落之后,顾兴一只手举着霰弹枪,一只手托着一盒子弹:“你最好先走完三公里再开始用它。和你的那把来复枪不一样,这把霰弹枪打得不远,但是枪声很响。要是让谁听到了,查出你来,那你的缓刑可就危险啦。”

马尔贺接过枪,把子弹装进了背包里,搭着枪带,连同背包一起挎在了肩膀上。

“现在就要去?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

“得了吧,你也相信山神封林吗?”

山神封林是流传在这一带猎户人家的地域俗说,共被四个临近山林的县境记载,跨两个地市。当年十一月至次年一月的气候太过严寒,此时动物减少,冰雪封山,猎户大都会选择暂停捕猎,等候回暖。早些时候,这种作息规律在神明领域也衍生出了一种令人敬畏的说法———这段时间是山神游山的日子,贸然闯入即是触犯神明。更为具体地说,山神是一只东北虎,相传它有接近两米半的身长,浅黄色发灰的体毛和刀劈斧砍一般纵横交错的裂口状花纹,在平均气温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寂静山林的夜晚,身体发出微微的蓝光来。据报道,俄罗斯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工作人员于四年前曾在大兴安岭的北部观测到它的存在,数据持续了大约一周后消失,这说明这只东北虎曾走过漫漫的时间长河,一路踩着霜雪冰岩,穿过松针和山谷,从俄罗斯一直走到了中国境内。

马尔贺穿过了那道隔离网。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了山林。他想起了一年前的某个星期天的中午,自己躺在院子里的沙发上,那时候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隔离网附近放风筝,忽然,风筝线断了。

刚刚穿过隔离网还没走多远,马尔贺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跟上了。它们体积不大,身体灵活,屏低了呼吸,贪婪地踩着雪地又小心地避开枯枝燥叶,除了爬行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这群野兽尾随在马尔贺身后,保持着进退皆可的距离,随着他的步伐调整着自己的速度。

马尔贺恨透了这种跟梢,或许是乌苏里野猪,或许是东北雪狼,它们像鬼魂一样若隐若现,为了击垮一个人而用尽所有耐心。它们潜伏在四处,带给人不断增添的恐惧,直到慢慢变成绝望,那过程漫长却从不中断,就像不起眼的虱子耐心毁掉一个人的热情和健康。马尔贺带着它们在山林中前行,为了放心使用手中的猎枪,他必须跑出三公里,现在的行程只能算是刚刚开始。他需要忽然四处张望着慢下来,又忽然加快了脚步向前或向后奔跑,让它们搞不清他是想进攻还是要逃命,它们紧跟在他身后,躲藏在他视野的边缘,踩过他新鲜的脚印,它们各自调节着呼吸和心跳,这有可能会成为一场耗尽全力的长途跋涉,它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喘气声夹杂着脚步声在马尔贺身后响成一片,当感觉到它们就要从四周遮蔽物中暴露出来时,他骤然放停脚步,转身弯下腰去,警惕地向四处逡巡,眼下一无所有,只有潜伏在四周碎乱的呼吸。“滚吧!”马尔贺喊了一声,恼怒地用枪杆摔打在灌木丛上,他听到它们匆忙向四处退却的声响———它们不会罢休,严寒为这群胆怯又致命的东西锻造出了最纯粹的执着,只要有一丝胜算,它们就会穷追不舍。

看来这次的尾随并没有维持多久,不过几百米,它们就放弃了。

在山林中,反常的变化未必值得庆幸,这时候,马尔贺的注意力向正前方汇聚过去———那里有一团蓝色的影子,在大概六十米外,透过树干和灌木的间隙,闪烁着,晃动着,在山林间自由地漫步,仿佛无视一切黑暗、寒冷和恐惧。它们的退却和它有关。马尔贺跟随着那团蓝色,不断接近它,企图看清它。

它是一只东北虎。它就像流言蜚语凝结而成的虚幻存在。马尔贺怀疑这只是一种幻觉,但是他又能感受到它不可接近的威严。忽然,他甚至能听到它平静的呼吸,嗅到它牙齿间的腥气;它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对它存在的质疑,于是它变得无比真实。时间和距离都还有利,只要这把枪不卡壳,马尔贺就可以在老虎扑过来时连续打完两支枪管中的子弹。他知道子弹打在哪里才最致命,作为一个捕猎者,他甚至知道如何下手会让它的死亡看起来如同睡着了一般平静。马尔贺看着那只老虎,他的手指徘徊在扳机上。开枪,他会结束它的性命,从它霸道的威严下夺回对山林的统治;不开枪,对峙会马上变为搏斗,他几乎没有胜算。最终马尔贺还是要扣动扳机。所以,事实就像地域俗说所要应验的符咒,马尔贺在穿越隔离网时触发了它,无论如何,他都将受到山神的惩罚———无论如何,在这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内,枪声都会传遍整个镇子,在缓刑期猎杀东北虎,马尔贺将面临起码五年以上的牢狱生涯。

山神朝着这边走来,马尔贺握紧了枪。

这时候,一件事改变了他。马尔贺注意到那只东北虎,它迈着慵懒而果断的脚步向马尔贺走来,仿佛在走向他的死亡。它的眼神不愿在他身上做太多停留,那眼神流露出的是最高傲的无视,接下来,它看到了马尔贺手中的枪,收回了一只正要迈向前去的脚,眼神也变得凶怒起来。

马尔贺做出了决定,他把枪横过来,举过头顶,扔到了身后,紧接着取出了匕首,朝它迎面走去。

这将是一场迅速的战斗———马尔贺必须在第一个回合就刺中老虎的要害,令它瞬间丧失战斗能力,不然就会反被它猎获。在这种世界上最大的猫科动物的牙齿和利爪之下,人类的皮肤就像日本豆腐一样脆弱。他紧握匕首,保持双脚的灵活,等着它首先发起攻击。这当然不是什么代表绅士风度的谦让,在这场须臾间的生死决斗中,耐心或许就是最后制胜的关键。

山神没有丝毫要对峙下去的意思,它加紧脚步迎面扑了过来。马尔贺等它四脚都腾空了,无法再改变方向,便迅速朝一边闪开,握着匕首的手则奋力朝它心脏的位置刺去。它的尾巴绕开了他的注意力,狠狠地抽打在了马尔贺的脸上。他耳鸣了,听到一团刺耳的响声,眼前一片爆炸的红白,泪水也流了出来,他顾不上疼痛,连续刺了两刀,侧身在地上滚了一圈,捂着脸站了起来。血从他鼻下的指缝间流出来,马尔贺检查了自己的身体,他的鼻梁断了,向左歪着,血马上在鼻孔里凝成了块,右眼正一点点热辣辣地肿胀起来。

山神被他刺穿了肺叶和肝脏,它痛苦地叫了几声,在原地抖擞着身躯,仿佛要把叮在伤口的疼痛甩开,当它意识到自己的伤势,又忽然安静下来,对眼下毫无留恋,转身朝山林深处走去了。

看样子马尔贺应该是胜利了,然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他把鼻梁推回原来的位置,捡起枪,跟着正在远离的那团蓝色的影子向前走去。老虎向前迈着脚步,仿佛从来没有遇见过马尔贺,只有身上的伤口和地上的血迹证明了他们之间的那次决斗。马尔贺加快了脚步,打算追赶上去。这时候那只东北虎回过头来,它看着他,仿佛正在读取他的思想和境遇,那种眼神安静而深邃,让他不愿继续接近,仿佛再靠近一步,就将破坏他们之间的某个神圣的协定。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在山林中行走,仿佛它要带他到某个地方去。马尔贺当然知道,除了死亡他们没有其它目的地;另外,他们也不会走太远———因为马尔贺已经感觉到,这只东北虎不过才刚刚负伤,那群难缠的东西就又回来了。它们循着洒在地上的血迹追赶过来,企图成为这场战斗之后最幸运的赢家,将死的山神成了它们最新的目标。

马尔贺开始慌乱起来,在这群野兽的伏击之下保护自己并不困难,但是要保住自己的猎物并维护它的尊严,这将很难做到。这只东北虎是被他打败的,最后却要丧命在这群东西的爪牙之下,这是马尔贺绝对不能容忍的最糟糕的结局。他紧跟在山神后面,尽量保持着原来的距离,那群野兽却追赶上来,毫不犹豫地超过马尔贺,潜伏在老虎四周。马尔贺希望它能够多撑一些时间,多走一些路,走到他可以开枪震慑它们的距离。为此,他大声怒吼着,摔打着周围的灌木丛。

最前面的两只野兽开始撩拨那只东北虎,企图激怒它,让它心跳加速,加快呼吸,以便让它大量失血,可以更早死去。马尔贺忍不住要冲上去,用匕首砍断它们伸出灌木丛的爪子,但当他刚要靠近时,它又回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它,仿佛注意不到自己当下的处境。马尔贺慢下脚步,放弃了追赶上去的念头。

他终于发现了,它们无法激怒它;在它死去之前,它们也不会冲出来。意识到了这个,他就放下心来。东北虎的平静,野兽们的凌乱,还有马尔贺的忐忑,他们形成了一个队形,就这么在山林间缓慢行走着。他们走了超过四公里的路程,这时候,野兽们感觉到了山神的虚弱,看到它凌乱的脚步,它们躁动着穿梭在它四周,准备着要跳出来。这时候,山神停下了脚步,它倒下了。马尔贺迅速冲过去,举起了枪。他站在它旁边,朝两侧的灌木丛连续开了两枪,紧接着他解下背包,迅速取出两颗子弹装进枪膛,又朝着身后开了一枪。

枪声震荡着整个山林。枯枝败叶夹杂着冰屑雪花扑簌簌落下来。马尔贺听到了凶狠的愠怒声,它们在阴暗处咬着牙低声怒吼着,这才是妥协和放弃的声音。那种愠怒声越来越远,一声声变得微弱,不过多久便消失了。

老虎闭上眼睛,彻底死去了,然而一只在附近冬眠的棕熊惊醒了。

那是一只成年雌性东北棕熊。它刚刚苏醒,视觉极差,不知从何处跳出巢穴,如一个听觉敏锐的瞎子一般冲了过来。它的身体为这次冬眠积累了大量的脂肪,使得整个躯干看起来如一头长毛象。当棕熊奔跑过来,马尔贺果断地朝着它的胸口开了一枪,霰弹枪打在它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伤害,反而激怒了它,它直立起身躯,挥舞着前臂朝马尔贺扑打过来。他吃力地闪避开去,根本来不及从地上的背包里取出子弹。于是马尔贺向后开跑,他顾不上回头,径直跑了十多米,然后像逃生的猴子一样爬到了一棵粗壮的针叶松上。那只棕熊追赶过来,因为冬日臃肿的身体,它已经爬不了树干,试了几次都从离地不到一尺的地方滑落了下去。它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在树上抓出来一道道沟痕,最终放弃了攀爬,对着马尔贺凶狠地咆哮,在松树下焦躁地走来走去,后来干脆守在原地,打起盹来。

一切刚刚安静下来,丛林间忽然一阵响动,那群野兽如瘟疫一样摆脱不尽,这次它们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五只雪狼。它们躲避着棕熊的视线,一只只犹豫着挤出灌木丛。它们都很干瘦,皮毛紧贴着骨架,尾巴像一根根枯枝翘起在身后。一只很老很丑的雪狼是它们的首领,它从左耳下面到鼻尖的部分已失去了皮毛,露出了里面的肌肉组织,那里被严寒冻得紫红溃烂。它们像半夜噬咬粮仓的老鼠一样,悄悄地拖行着山神的尸体,只要棕熊动一动耳朵,或在呼吸时喷一声鼻息,它们就会紧贴着地面静止下来,不过五张嘴全都死死地咬在老虎身上,半露出一排排牙齿。

马尔贺在树上挥舞着霰弹枪,大声怒吼叫骂着,呵斥它们离它远一些,它们完全不理会,他气得把匕首扔了过去。雪狼躲开了匕首,警惕地观察着棕熊的反应,它似乎在树下睡着了,对马尔贺在树上的举动毫无反应,有的只是均匀起伏的呼吸。它们继续拖行起来,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挪挪停停,一点点把山神拖进了身后的阴影里。

天空下起了小雪,风不大,天气冷极了,积云渐渐遮蔽了月亮,掩盖了整个夜空,四周已经黑得看不见雪。

为了避免冻僵在树上,马尔贺把枪挂在枝梢,提起领子裹住自己耳朵以下的脸。他开始不断小幅度地活动着,从双手到脚趾,再到全身,并且小心提防着不把支撑自己体重的那根树枝压断。这些树枝在严寒之下变得像冰挂一样冷脆、粗壮却又捉摸不定,不知何时就会忽然断裂。马尔贺撑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雪停了,月亮再次出现在低空,照得目光所及的山林有些发蓝。那头熊已经离开了,地上没有任何脚印和血迹。这场雪清扫了一切。马尔贺站在雪地里,除了落满背包的雪和脸上的伤痕,他一无所获。

这里的日出时间是在七点左右,夜晚会在三个小时后结束,马尔贺该回去了。他为霰弹枪装上两颗子弹,朝着顾兴捕鸟场的方向走去。顾兴的捕鸟场紧邻着隔离网,到了那里,他只要打一个暗语,不出一刻钟,就会出现一把人字梯,它将跨过隔离网,把两个世界连接起来。

三个小时后,马尔贺回到了自己家里。他在浴室放了一缸热水,慢慢躺了进去,热水淹没了胸口,他的四肢漂浮起来。马尔贺想到海桑,那列火车应该正在绥化境内行驶,海桑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在斯特拉酒馆,马尔贺向我讲述他的家族往事和狩猎经历。

谈到海桑离开的那个夜晚,他说因为拿不出虎皮、虎牙甚至一小瓶被血染红的泥土———因为拿不出任何证据,那段最值得分享的经历到头来却最不能够得到别人的信任。

他说相对于这种故事,别人倒更愿意把信任恩赐给你失败的感情经历。

其实对我而言,马尔贺所有的经历是否真实都并不重要,所以我想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他的信任———我擅长并乐意讨得别人的欢心,因为这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我说:“那么法院呢,他们有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撤销你的缓刑?”当话说到一半,我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是多么的愚蠢,他们当然没有,即便是马尔贺跑去自首,他们也不会相信他。

但是好歹,我想,我已经表达了自己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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