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战士的相遇

2015-06-11 08:49赵志勇
读书 2015年6期
关键词:里奥维尔战士

赵志勇

一九五五年七月,年轻的戏剧艺术家奥古斯托·布瓦离开纽约,回到祖国巴西。两年前,他是一个爱好戏剧的文艺青年,只身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戏剧系深造。两年后,他接受了系统的剧场训练,满怀雄心来到圣保罗创办阿瑞那剧院,开始了自己的戏剧生涯。

五十年代的世界,反帝反殖的民族解放运动在全球风起云涌。而就在拉丁美洲,古巴革命的成功让拉丁美洲人民看到在一个曾被世人称为“美国人的妓院”的国家中,革命的人民如何为自己的祖国重新赢得了尊严。左翼思想深入人心、“切·格瓦拉综合征”在年轻人当中迅速传播。当然,这是一种有益个人和社会健康的“精神传染病”。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奥古斯托·布瓦的戏剧创作开始步入正轨。在他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拉丁美洲之战》中,他号召人民起来革命。用他自己的话说,因为巴西不能继续再当美国人的殖民地,巴西绝不是另一个美帝的妓院,绝不是香蕉共和国!

吊诡的地方在于:这样一部号召人民革命的作品,却仅仅是在圣保罗的阿瑞那小剧院里,面对一帮资产阶级观众,完成了它的“革命”使命。风云激荡的现实让年轻戏剧家的关怀越来越集中于政治的现场而非美学的幻境,一个急迫的问题开始浮现在布瓦的脑海中:我们的戏剧究竟应该是演给谁看的?大城市的观众自然多半都是中产阶级,而工人农民只是我们的角色却并非我们的观众。我们自认为从事戏剧工作的出发点是为了人民,但我们的剧团居然不是为了人民而演出!把无产阶级的形象搬上舞台,将之当成一盘小点心端上中产阶级娱乐消遣的席面,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呢?

正是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一九五九年,奥古斯托·布瓦做出一个大胆决定:暂时关闭声望正隆的阿瑞那小剧场,带领剧团全体成员开始周游巴西全境。这是一场切·格瓦拉式的旅程。年轻的戏剧艺术家们期望与他们心中的人民相遇,把革命的种子种进人民的土壤。这漫游的旅程持续了两年多。一路上剧团在各地的乡村和城镇搭草台班子,在亚马孙雨林涉险赶路。终于在一九六一年,来到了巴西最贫困最落后的东北部地区。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巴西东北部,是这个国家最悲惨、最黑暗,也最真实的缩影之一。不到5%的人口占据了80%以上的土地。大土地所有者用铁丝网将土地圈起来,等待跨国资本的投资开发牟利,哪怕任其荒芜也不允许农民去耕种谋生;失去土地的农民,除了少数人有机会从事季节性零工之外,完全没有收入来源。这里一般民众的预期寿命不超过三十五岁,而大地主们即使活到八十多岁,仍然可以精力旺盛地为非作歹。这些人霸占了无边无际的土地,他们拥有自己的武装,自称为“上校”。他们与政府中的军队势力盘根错节,用武力维持着血腥的统治。

在这里,布瓦和他的朋友们见证了在地主领地上偷猎糊口的年轻人在村口被私刑处死;也结识了一位正直而激进的解放神学追随者巴塔拉神父。神父在他那简陋寒酸的乡村教堂里做弥撒时,面对一无所有的人们大声疾呼:“有人说我是个红色神父,这话不对,我的灵魂就和我的法衣一样洁白。但总有一天,这法衣会被那些法西斯地主的鲜血给染得鲜红!”

这些经历对于一位一直生活在里约、纽约和圣保罗的年轻艺术家来说,无疑是极度震撼的。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奥古斯托·布瓦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事情。

在逗留东北部的日子里,剧团成员为当地无地农民协会的成员创作了一出戏。剧中展示的正是当地人民遭受剥削压迫的痛苦。演出的结尾,演员们在台上举起双手,紧握拳头,慷慨激昂地高呼革命口号:“土地属于人民,我们不惜流血,坚决夺回被地主霸占的土地!”

戏演完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农民还站在舞台前,眼里满是激动的热泪。正在收拾的演员们注意到这个农夫,向他友好地微笑致意。于是农夫走上来,开始语无伦次地表达他的感受。他说他真的没有想到,一群来自圣保罗的艺术家居然能如此理解他们的处境和思想。演员们在台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心声。

这毫无疑问是艺术家所能获得的最高褒奖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对话,远远超出了艺术家们的预料。农夫告诉布瓦和他的同伴,自己是一名游击队员。这里的人们普遍受着惨重的剥削,压迫只有通过斗争才能被推翻。他邀请布瓦和他的剧团同志们带上枪,跟他一起参加游击队,去跟“上校们”战斗。

这邀请让布瓦吃了一惊,他解释说:你误会我们了,我们的枪只是演出用的道具而已,根本不能用来战斗。

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有热诚的心,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们有的是枪。跟我走吧,游击队可以给你们配发武器!—在这位战士看来,布瓦的顾虑根本就不是问题。

这下轮到艺术家们为难了。布瓦和他的演员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最终羞愧地拒绝了这个邀请。他对这位战士说:抱歉,我们只是一群艺术家,我们刚才只是在台上扮演了战斗者,但我们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失地农民,我们也不懂得如何去战斗。

游击队员思考了片刻,轻声地说:我明白了。尽管你们在舞台上号召斗争,但你们只是想要让别人去斗争,而你们自己并不打算参加斗争。那么,再见吧。说完之后,游击队员转身离去。留下一群年轻的艺术家,望着他的身影陷入了集体的沉默。

这个游击队员叫维尔吉里奥。望着维尔吉里奥远去的身影,年轻的奥古斯托·布瓦必定是百感交集。若干年后,布瓦在他的书中是这样说起他当时的反思的:在那个时刻,维尔吉里奥,一个真正的战士,遇到了我们这群来自大都市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在台上真诚地呼喊着:要为了斗争献出鲜血。可事实上,我们作为艺术家所要献出的,并不是自己的鲜血,而是维尔吉里奥们的鲜血!作为艺术家,我们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迟早会回到舒适的家中。到了那个时候,巴西东北部无地农民们的斗争和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艺术家们拒绝了战士维尔吉里奥的时候,他们双方应该是立刻就明白了,彼此之间隔着多么深的一条鸿沟。维尔吉里奥转身离去了,我们不知道在此后的战斗生活中,他是否会有片刻回想起这些曾短暂相遇、带给他感动也辜负了他期望的年轻艺术家。作为一个普通的游击战士,千千万万为失去的土地而斗争的农夫之一,他个人此后的故事已湮灭无闻。

但从奥古斯托·布瓦的角度来说,或许维尔吉里奥从未曾真正离去。维尔吉里奥的故事之后出现在布瓦所写的每一本书中,当年那个转身而去的背影时时浮现在艺术家的脑海,逼迫着他不断拷问自己的艺术追求究竟有何意义与价值。

布瓦曾经这样说:和维尔吉里奥的相遇,让我开始反思政治戏剧中所传递的那些革命思想的虚假性。因为,当我们艺术家在宣传要为了某种革命理想而献身的时候,如果我们自己并没有打算去献身的话,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忽悠别人去献身呢?在遇到维尔吉里奥之前,我们一直是在圣保罗的小剧场里,面对着一帮中产小资观众来宣传革命的。在那样的情境里,不论对于演员还是对于观众,革命都是抽象的。现在,我们终于遇到了维尔吉里奥,他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人民么?一个生活在巴西东北部,为了失去的土地而斗争的农民。当我们终于找到了人民的时候,人民万岁!!我们该怎样和这个真正的人民交谈?我们又怎能去教给他那些他早就已经比我们更加懂得的道理呢?

奥古斯托·布瓦回想起自己之前的一次戏剧经验:曾经有一个美国的激进戏剧团体在欧洲表演一出鼓吹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戏剧作品。剧团成员每天在舞台上当众撕碎自己的美国护照,并且号召观众们做同样的事情。但显而易见的是,美国领事馆不可能每天都给剧组成员发放新的护照。演员们在舞台上撕假护照,却鼓动台下的观众回家去撕自己的真护照。布瓦说:我曾经那么赞赏他们的演出。在遇到维尔吉里奥之后,我才感觉到,他们那么做真的很不道德!

维尔吉里奥的出现,让艺术家经历了一次与现实之间的残酷碰撞。但需要澄清的是,这次碰撞带来的创伤体验,以及由此产生的道德反思,并未让艺术家就此否定戏剧在现实政治斗争中应有的作用,重新回归到资产阶级的安乐窝里去风花雪月。事实上,很多艺术家都曾在六十年代迸发过年轻人的革命激情。而这些人当中的绝大多数也都在后来的岁月里更弦易辙,走上了年轻时自己所拒绝和否定的道路。在奥古斯托·布瓦看来,这无疑是更大的不道德,因为它意味着背叛和变节。

与战士维尔吉里奥的相遇,是年轻的左派艺术家奥古斯托·布瓦生命中的一次创伤体验。事后反思这段经历时,布瓦想到的是切·格瓦拉的一句教导:“与人民团结在一起,这意味要和他们一起承担同样的风险。”布瓦老老实实地说:一九六一年的我,是一个高唱着革命圣歌,却根本没有准备好要去承担风险的人。

对于年轻时代的理想,布瓦从未改变过态度。他说:我们当然有权利,也有义务去进行革命的宣传鼓动,但前提是我们自己要站在斗争的最前线,去和真正的革命者承担同样的风险。这些话让人感慨。的确,追随理想很容易,但保持对理想的忠诚却很困难。六十年代世界各地反资本主义激进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们,有太多人在世事转变后痛感“今是而昨非”,一番洗心革面重新投入了资本主义的怀抱。倒是奥古斯托·布瓦,在目送战士维尔吉里奥离去之后,把革命的路一直走到了底。丝毫未曾顾忌革命者在风云变幻的世界里处境是如何艰难。

与维尔吉里奥分别后的奥古斯特·布瓦,带着自己的戏剧艺术彻底走出了布尔乔亚的温存小世界。在此后的生命中,他和他的艺术一起辗转于穷街陋巷,与各种被欺凌、被侮辱的人一起思考如何能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公平。他的“被压迫者戏剧”的理论和实践,让戏剧成为被压迫的人民认识世界、变革世界的有力武器。时至今日,世界各地最卑微、最无助的人们,不论是非洲撒哈拉以南被艾滋病的肆虐威胁着生命的穷人,还是印度乡村里被当成牲畜一般买卖的少女,都在他的教导中汲取着勇气和力量。主流的中产阶级世界也不得不面对他的影响。奥古斯托·布瓦这个名字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贝尔托特·布莱希特一样,成为二十世纪戏剧史上最为重要的名字。

当年那个目送游击队战士转身离去的年轻艺术家,自己最终成为一名战士。关于这个战士的故事,在二十世纪的戏剧史上被浓墨重彩地书写。那段偶然的相遇,终于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索飒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三年版;《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乌拉圭]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著,王玖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二○○一年版;《被压迫者剧场》,[巴西]奥古斯托·布瓦著,台湾扬智文化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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