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密码

2015-06-16 00:37冯积岐
散文百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拉闸铝线小青年

●冯积岐

性格决定命运。我觉得,这句话,只是从一个侧面对命运进行了诠释。如果说,人是有命运的,那么命运的密码很难破译。

我的命途多舛。在人生历程中,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有惊也有险。细细想来,命运之神还是很偏爱我的。

我记得,那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事情发生在深秋的一个午后。那天,天晴得很好,瓦蓝瓦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路边的柿子树上火红的柿子惹人眼馋,秋日里的肃杀之气仿佛毛茸茸的小手在人的脸上抚摸。我跟随着母亲去生产队里的大田里拔萝卜,萝卜地在村子南边的打麦场旁边。那一年,我不是七岁就是八岁。在我的记忆里,三四十个男女社员们一字排开,一声不响地撅起屁股拔萝卜,谁也不说什么。那时候,一个萝卜,对于饥饿的人来说,都是很金贵的。我跟在母亲身后,是希望得到一个萝卜吃。终于,母亲趁旁人不注意将右手回过来,把一个萝卜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拿上萝卜,快步向后走,一边走,一边拧下了萝卜缨子就啃。我的全副心思在啃萝卜上,在填饱肚子上。我忽视了脚下,我以为我一脚踩进了一丛十分茂密的黄灿灿的野花中——谁知,那一丛诱人的野菊花蓬住的是一口井——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中,几乎每块田地里都打了这么一口井。当我意识到掉进井里的时候,我害怕极了,特别是从井口落到井底的那几分钟,我的心差不多要被摘下了。恐惧感几乎将我的小小的身体撑破了。时间凝固在我落水之前——我的恐惧被拉长了。当我落到水中之后,害怕反而减轻了一些。我抬头向上一望,井口只有巴掌大。我大声呼喊祖母。我记得,井里的水淹到了我的胸口以上,离脖子已不远。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看见我掉进井里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将我从三十米深的井里抱上来的是住在我家对门、被我喊作叔叔的一个叫赵富有的农民。几十年后,我就想,如果我倒栽下去,会当场毙命的;如果说井里的水再深二十公分,我会被淹死的。幸运的是,没有如果。我从井水中捡回来了一条命。

第二年,杏子成熟的时节,我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去一个长辈家的后院里打杏子。爬上杏树,我抡起一把当年的“社火”队里留下来的道具——木制大刀就砍,一刀下去,我从十几米高的杏树上扑下去了,我昏迷了,但没有摔死,小伙伴们吓得赶紧去叫大人。我不知道是谁把我背到家的。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也没有落下残疾。

又一次遇险,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那时候,我们村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被吸收进去,当了一名演员,排练“样板戏”。腊月里的一天,午饭之后,我们几个小青年刚吃毕午饭走进排练的房间,我靠墙站着,一个姓田的同龄人举起了立在墙角的一杆土枪瞄准了我。这杆土枪是另一个“演员”背来准备打野兔的。枪膛里装满了钢珠,填上了火药。它的杀伤力很大很大。田姓小青年以为枪膛里是空的,他学着剧本里的台词,说了一声:“我枪毙了你!”与此同时,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整个世界仿佛密封了。短暂的静谧使人害怕。我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田姓小青年瘫倒在我对面的三步开外,土枪撂在身旁,三间大的房间里烟雾腾腾,火药味像太阳光一样刺目。几个小青年满脸惊恐不安,当大家意识到我并没有被打死时,才像松了绑似的,不均匀地长长地出气。我回过头看时,土墙上打了洗脸盆那么大的一个坑,那个坑就印在我的头发梢上。如果田姓青年的枪口向下再压一公分,我的头将被打得粘在屋顶上。这一次,我从枪口下逃出了一条命。

第四次和死亡擦肩而过,是在1977年的春天。按照生产队长的吩咐,吃毕晚饭,我和生产队里的一个姓李的小伙子去大队石灰厂往“四轮拖拉机”上装石头。石头装满后,第二天早上准备送到水利工地上去。石灰厂在距离村子四五里路的一脉山脚下。姓李的小伙开拖拉机,我坐在车厢后边负责拉闸。因为一路上是很陡的坡,开拖拉机的只能刹住车头,所以,这种拖拉机要两个人驾驶。我们两个装上一车石头,缓缓地向坡下走。也许因为太困乏了,我坐在拖拉机上竟然睡着了。我突然听见姓李的小伙子一声猛喊“拉闸!”,我醒过神来,下意识地用力一拉闸,闸杆拉断了,拖拉机失去控制了,飞一般从陡坡上向下蹿去。我们两个都明白,前面不远处就是几十丈深的被村里人称为“黑老锅”的沟,一旦跌进沟里,我们两个将粉身碎骨。虽然黑夜如石头一般坚硬,我心里无比清楚:死定了。我一阵惊怵,束手无策,等待毙命。这时候,姓李的小伙子将车头向土崖边一拐,车翻了,两个人都被甩在了路旁。我们爬起来一看,车头距离深沟只有半步。如果是在白天,可以看见两个人脸色苍白如纸,双目惊恐不安。我们已经触摸到了死亡的边缘。

1980年,我在陵头大队做了出纳、兽医和广播员。我一个人在电线杆上爬上爬下把各生产队的大喇叭整修了一遍。有一天,去给第五生产队更换大喇叭。装大喇叭的电线杆立在土崖边。电线杆上是四根裸露的低压铝线,铝线下边的不远处是广播线,而大喇叭装在杆子的最顶端。上杆前,我去生产队里的电磨坊里拉下了电闸。如果带电作业,稍微在铝线上一碰,就会被从十几米高的电线杆上打下来。而杆下面就是几十丈高的土崖。再掉到土崖下,就会摔成肉饼。那一天,神差鬼使,我在间距不到一尺宽的铝线中间钻来钻去地作业,却没有触碰一下电线。下了杆,我去电磨坊合闸,只听电磨子可怕地在响。我一问,才知道,我刚上了杆,就有人合上了闸刀,开始磨面。我听罢,坐在电磨坊里,起不来了,我被吓坏了。我真庆幸,我命好。平日里,我拉了闸上去作业,常常一只手抓住铝线、一只手装大喇叭。那天,我却没有碰铝线,这不是命运之神在驱使是什么?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也不是全对,“大难”和“后福”并没有因果关系。我多次大难临头死里逃生,可是,并没有“后福”可言,而且大半生身处人生困顿和精神苦难之中。在我看来,命运密码不可解读,命运是无法厘清的。如果能说清楚,人的命运的归属只能交给那些算命先生了。算命先生对他人的命运解释得很清,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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