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世界

●许松涛

这个世界最多的是水。河流、湖汊、江湖、海洋，转动一下凹凸不平的地球仪的表面，看到的是大面积的深蓝色的水。这还并不能说明除此之外就没有水了，沙漠里的泉眼、高山或平原中的地下河、那些溶洞深处的激流，都在无声地诉说，水，水，这个世界属于水。

或者说，这是个水世界。治水的故事流传至今，由水衍生出的生命太多太多，从宏大的宇宙天体到微小的个体生命，水是须臾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之一。五行学说中金、木、水、火、土的互生互克，表达了人们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命名、认知和推理。为什么非此而非彼呢？而以柔克刚、刚柔相济的经典哲学成为形而之上水的主题，在一个民族和一座星球上无形地蔓延而作为教化人类认识自我、认识自然和生命、与社会群体关系的一道准绳和标尺。水，由物质的形态飞升向精神的机理。观水的人，生命起源于水，又被水造化成新的骨骼，如同千姿百态的钟乳石。水的切割、水的附着，水完成了世界上多少巧夺天工的雕塑。水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为，令我一次次地折服于水。有一个机会，我来到婺源的一个小村落，傍晚，我在一条叫做“思溪”的河边静坐良久。晚风吹拂，在那座八百余年历史的风雨老桥头，我听任夜幕笼罩的幽暗的河水忽然失语，我觉得生命是多么轻、多么渺小、多么短暂，而又是多么神秘、多么坚韧、多么不可思议。我闭目静听水的流逝，猜想那默默无言的水流泛起的绵绵不绝的浪花、波纹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些浪花、波纹呢。显然不是。而溪还在。在的溪，已物是人非。我沉思默想的瞬间，那奔流的水不知又往哪儿去了。惟有端坐在岸上的我还是早年的我，又是现在的我，一个被时间和世事塞得满满的混合物，殊不知已被那稍纵即逝的水抛到九霄云外了。是的，十年一个时段、三十年一个时代、二三百年就一个朝代，那些煊赫一世的人物如今去了哪里？偶尔我从典籍里看见他们飘逝的身影。打开历史的某个细节，查看他们生命里的那些缝隙、褶皱，真的是一身冷汗。这些多么了不起的人，还有那些不耻于人类狗屎堆的坏蛋，好久好久不为我所挂念了，人们已经不需要他们。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而世纪伟人寥若晨星。茫茫人世，浊水横流，时光荏苒，四季轮回。转眼就有了我们，就有了自己，就有了那些放不下丢不开的恩恩怨怨、坛坛罐罐、悲欢离合、患得患失、斤斤计较，搅得人心浮气躁、魂不守舍、无法安生，却不知道珍惜现有的一切对自己安顿精神多么需要，而拼着命去追逐力所不及的那些不切实际的花头，为名利劳形、为欲望伤身，要么在失意、忧郁、愤懑、不平的恶劣情绪下践踏自我，要么在炫耀、虚荣、喧嚣的聚光灯下牛气哄哄。我不喜欢这样的人生，我更喜欢静水清流的人生，就像小溪流从深山峡谷中穿越而过，独自唱着歌，独自发出活泼泼的笑声。既然不是每个人都可做山呼海啸的弄潮儿，那就做一条清溪吧，那也是不失为高远的境界与归宿嘛。

就像两千多年前的那个老人坐在逝水边一样，时空向后推演了数千年，人也不是那个睿智的老人，那是个标记，或者是风蚀不掉的一座时空的钟，历数过往行人的背影。不过小小的我，不比他有更多更深刻的长叹。那声包容万物的慨叹，已经不可再现，意义也不可穷极，成为古今的绝叹，不可复制与模拟，你只能演绎，希望找到它暗藏的更多玄机。在耳畔，时而在时空的巷道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回声。我竭力提醒自己，那不是幻听，也绝非幻听！

与水的亲近、与水的依存，决定了人与水的爱恨情仇，决定了人与水的相生相克。节制是人的突然惊醒，是人受水的启迪。奔放也是水赐给人的礼物。照单全收这一切，不是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不是恨不恨、爱不爱的问题。既然不可逃避，那就认命和迎接好了。水成为我们微小细胞的重要成分，既然需要活着，就要依赖水，水让我们分享世界的颜色和空间里的光，视角里的盛宴也是丰厚的回报。水进入眼膜，光明回到了心里；水进入温暖的浴盆，暖流回到你心底。水洗濯被糟蹋的肠胃，水抚摸你受伤的创口。水把你变成一株幸福飘摇的水草，在母腹的子宫里悄悄成长。从你第一声啼哭起，就有了水滋润清澈的音符。当你气急败坏、声嘶力竭时，水走了，你就嘶哑在自己的怨愤里不能自拔。那是水的逃离给你制造了一次情绪的泥坑，你陷进去了，然后再次跃起逃离它。在一个阳光锃亮的上午，我来到驻地附近的一座桥头，倾听水花翻越河中拦水坝的声音。我被从河流上缓缓积蓄的水流下泻激发的浪花迷住了。谁说水就不会开花呢？水的花来自水的心得，来自水的洋溢，来自水自身的形意勃发。如果在春天的池塘面上，那水花是一圈圈密集的小圆点，与浅色的荷钱相映成趣。如果是一阵积雨云酝酿的暴雨砸在硬梆梆的水泥地面上，绽开的雨花，就像微型的一柄小虾罾，瞬间跃身而起、张开，仿佛欲挽住及时从空中跳跃而出的鱼虾。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二十年前的一个盛夏去南京的情景——我从雨花台参观回来，连着在旅游点买了一书包各种各样的雨花石。暗红、水红、紫红、润红，像血、像霞、像花瓣、像绸、像火烧云，有裂纹、有斑点。我被那溜圆光洁的石头惊呆了，多的是殷红的色泽，一斑一斑，似乎凝聚了烈士鲜血的石头。多年后，我一直珍藏着它，仿佛我从这美丽的石头上看到了杀戮和血腥的一幕幕历史。我闻到的不是真的花香而是经年不散的血腥味，让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这是水的杰作，我坚信人类的正义与良知永远不会泯灭，得到天的感应，人一定有不死的魂魄在纪念着天地中的大义。雨花石，是天然的水印技术绣上的石头。那溜圆的部分，就是水分解的颗粒，滚动在南京值得铭记的阵地上。我嗅出了那石头和水上的铁腥，不曾散去。

古往今来的人类，水养育了多少生灵！祖先从匍匐之地进发，由原始进入现代，从低级向高级推进、演化、裂变、上升。水曾经屡屡叛逆过，也教训过人类。而每个民族、每个物种，包括人，来自不同的土地，因为有水，而滋滋繁育，蔓延，壮大。沿着河流走，我们会惊叹这样的城市群，这样的人流集散地，这样的人口密度和发达文明。水造就了城市和现代，还有民风、民俗，民族的个性。河流的曲里拐弯造就了民族的百折不挠，河流的奔腾不羁沉淀了民族源远流长的美德——上善若水。老子教给我们的生存秘诀和秘密武器，整肃了一个民族精神的源头。与人为善、从善如流、激浊扬清，这是中华民族的品格境界。虽然泥沙俱下的洪峰伴随了整个华夏的进程，但曲折的历史背后仍然张扬着一个民族沉稳的性格、憨厚的品质和急流勇进的禀赋、视死如归的血性。正本清源，这是一滴水在东方大地滋养的果实。五千年文明不断流，时间和灾难检阅了祖先的英明和子孙的坚贞。泰山不移，水滴石穿。如果没有这样坚忍不拔的意志，如果不是从水的细小中获得如此卓绝的昭示，我们的文化基因里、我们的血脉里会遗传这样的品格么？我们的世风里会保留这样的一席之地么？不可能！天地运作、构思、书写未来的水，组成了洋流、海啸、飓风、冰雹、雪山、湖泊、江河，左右了气候、雨量、温度、物产、物种和人类的肤色、语言、风俗。也可以说，是水创造了世界，是水养活了世界，也是水塑造了世界。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水就是我，水就是你。进入人类精神领域之后的水，那是无处不在的一种隐喻。当我们听到贾宝玉疯疯癫癫地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就不足为奇了。水与泥的关系，连接到性别和性格。古老的《捏泥人》民歌莫非就是红楼意思的延伸和新解吧？两个相爱的人，他们如何才能走进彼此的骨子里去呢？那就把泥巴打碎了，重新加上调和的水，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份相思与爱的决绝、那份纯粹与极致，就是今天来看，也叫许多人望尘莫及、叹为观止。男人和女人，阴阳相契的主体，对应，象征，妙合，寓意这个世界的和谐共生。

我曾经是一棵水草，飘摇在自己梦想的池塘里。我的幼年乡村生活和善良的父母给了我水的沉静和洁净的天性。水，由此作用于我生命的细部，在形而下的世界伴随我左右。我的生活与水田里的蚂蝗、鹭鸶、乌龟、鲫鱼是分不开的，与水渠、水沟、水塘、水库、水凼是分不开的，与水桶、水盆、水瓢、水葫芦是分不开的。我知道什么时候在水塘的石头缝里摸鱼，什么时候在泥里抓泥鳅，还有什么时候去捞水草喂猪喂鸭子。摸螺蛳、摸蛤蜊，那是一个乡村少年天生的技能。扎猛子、踩水、仰八叉、狗刨式，都少不了水的成全。当然我知道水的危险，差一点我消失在水里，也差一点我的小伙伴就消失在水中，那是我的一个偶然动作救了他的命，水里的一个动作使他得以在人间继续活到今天。虽然这些都被时光磨蚀了，但水好像还记得。当水面映出久违的蓝天，而我还有机会从一池干了满、满了干的方池子里欣赏六月的菱角匍匐在水面上放出白色的花粒，闻着水面上袭来的阵阵清香，我漫漶不堪的记忆就完整地复活了。我发现我所在的那个小村庄永远不会消失，那是记忆河流里的一朵洁白的浪花，在跳跃，在追逐，在我与岁月共度的尘世闪烁着水一样的锋芒。我听到了江河滔滔顺流而下的水声。我面对着一道意念的堤坝，期待来自时光深处的轰鸣。

如今，水成为指引我生活的一个意象，水诗意地存贮在我的骨肉里、思维里。水独立于我的身体之外，又参与我的灵魂之中。科学资料显示，生理的我百分之七十来自水和对水的吸纳和依赖，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不是水赐予了体重和体积保证了生理上的平衡，那就该轻如鸿毛了，对水的保持不足以被风吹到天上。水给了人和其他生命“根”的意识，故乡的意识，还有义无反顾的个性。汽、冰、雪，水的形态上天入地，水的本领卓尔高超，人类企及不了水的神秘莫测。即使你有一两招异化的功能，在水那里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我们身体的泥沙在堆积，在搬运，或者流散，这都依靠水一样的智慧。水的回旋，水的沉静，水的激荡，水的疯狂，水的洋溢，我见到的水依然是冰山一角的水。水的世界包围了万千小小的分散的世界。那些小世界在水的怀抱里，不过是群落，是斑点，是短暂的时空停滞；而水在我们悄然回眸与张望的片刻，再次冲决禁锢，一往无前了。

石头成就了水的寓言，回到地幔深处的石头反射出水的纹路。水、火，在此完美了统一运动的形态，但全然已不是水。只在特定的限度内，水的媒介作用异常强大，它融合了世界上众多的事物。土，泥沙，腐败的尸体，垃圾，粪土……水谦卑的内心没有谁能企及，水的渗透性极其良好，在叶子和花上悉心漫流，在茎和枝干间隐秘地行走。那是一座座小型的运动气场，一旦水潜入了植物和动物身体的每个细胞和经络，水就顺从每种植物或动物的活动规律运行。水与众多液体的融合，使我惊叹它的包容力和通透力。我穿行在人世间，感受过命运在许多生命体上的黏附与剥离的痛感。他们同样也是水的家族的一员，在水体的流动中身不由己地摇摆，随着时代的潮流来回晃动。他们真实地再现命运时，我有时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的情景。我没有理由怜悯他们，更没有资格可怜他们，因为他们就是我，我是他们中的一滴水，卑微，渺小，自卑或自信，一直在波浪中起伏。他们和我，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感情的样式很多：泪水，是对这个世界倾诉委屈；露水，是对这个世界表达热爱；血水，是对这个世界的深度仇恨；口水，是对这个世界的争论或贪婪成性……当然，还有生理的盐水，不可或缺，漏掉就要补充，从一根透明的细管子里伴一根针头扎进身体。汁液、体液、金属离子，在可溶的限度内，万物融进了水，他们争取幸福的权利和自由，就如同花草树木争取春天。水的有序一直遵循着规律和条件。除去火、除去油这些难以让自己保持克制状态的物，与水有着对立界线。随物赋形且善于从善如流的水，由此保持着宁折不弯的气节。作为火的克星，水压掉了火的疯狂，火焰在狂舞的旋涡中像风，更像风暴的中心，张开吞噬的大嘴，渲染狡黠、贪婪与残暴。在水参与的一切存在物的循环的表里之中，水的家族一如平民的家族遍地开花，凸显了海拔又消灭了海拔，顺应地球蓝色的表皮深沉地流贯南北、呼应东西。“鱼水深情”几乎是一个时代的标签，我遇见了水就如同遇见了那些来自平民的领袖。他们知冷知暖，倾听民间疾苦，爱民如子，标新立异，区别于许许多多蠹蠹蛀虫，赢得了世人的广泛尊敬和发自内心的爱戴，吃透了民众的心声，人心像潮水一样归附。他们的高大形象绝不止于用漫漶的时间之水借助石头磨灭阴阳凹凸的印痕来赞誉，而是以无字的丰碑独树高标。

水滴，水花，水凼……水，向世界发言了。水，这个大自然的义务搬运工，搬动山河的走向，搬动视野的迁移。无形无态，随物赋形，顺应天意禀赋，令我动容，不敢睥睨。消逝的、到来的、过去的、生长的，我在这个单纯的意象里，盘桓一生也无力参透水的真谛。然而，它却是平常的，尽管水在净化、升华，注定要进入人类的意识、思想、哲学与灵魂。在养育莲、梅、兰、竹、菊、松、石的文化中，固定了水的诸多意味。从迷茫的途中一次次走出泥淖的人类，伴水而生逐水而居，还不足以具备站立在智慧的高端俯瞰寰球，从水族里演化而来、从树林里走下地表，蜕变是痛苦与欣喜，连在一起的。在一个种群内，繁衍与进化、积累与创造、多少次否定之否定之后的起死回生的大转折，垒就思考的高度，突破井底之蛙的局限，积淀一脉相承的人文精神和民族风气，形成民族普适性文化的根基。这仅是一方水土的使命完成。在其他各地，水所统领的符号，也必然成为那个地方应有的标识。水延展了博大浩瀚的宇宙眼光，在那黎明的前夜，任重道远的无垠的光年，昭示更多的人出发、相融、谦卑。我一直遥想自己坐在思溪的岸边，拥抱着那个流水不息的夜晚。

水，潺潺不竭。水营造的博大浩淼的时空，再次清醒地告慰我：这个世界属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