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

2015-06-17 03:59秋泥
辽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龅牙队长媳妇

秋泥

李有财踩着小路向废弃的装卸线走去,那里人迹罕至,荒草丛生。高压线上趴着一只花老鸹,“吓吓吓”地叫。花老鸹一叫,李有财就觉得更烦躁了,他在生满黄锈的铁轨旁蹲下来,心里堵得像塞满了麦草。他点上烟,大口地吞着。这不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事儿吗?他想,早起出门还好好的,不行,自己得好好捋一捋,从头捋一捋。

早起。李有财踩着大二八自行车“哗啦哗啦”地赶往双庙镇上班。晨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棉软的土腥味。春天就这么来了呵,李有财眯着眼睛想。村路不平,大二八就响得愈发欢实。自己这么干熬着有些日子了吧……李有财觉得脸巴子都颠麻木了。这不就是守寡吗?又觉得别扭,自己是男人。别扭不别扭的,反正就是那意思,问题是,自己有媳妇呀。

远处的田野,好像是刚苏醒的模样。灰蓝的天空下,晃动着一些身影,使寂寥的土地有了生气。一群麻雀 “呼啦啦”扑落一地,跳跳窜窜,挑挑拣拣;又“噗噜噜”惊起,掠过田地,掠过干河沟,掠过秃山岗,没入远处的防风林子。

这个季节庄稼人能忙些什么呢?当然是备耕,侍弄地了。各家各户,三三两两,有的使唤拖拉机,有的使唤黄牛、骡子,或是毛驴儿。好像是使唤毛驴的多一点,可能是毛驴比较便宜的缘故吧。可是,他李有财家呢,好像是连个毛驴也没有,还要把沤了一冬的粪肥运到地里去,这样一来就只能拿人当驴使了,不然就误了节气。这样想着,李有财的心就愧得慌,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场景——坑洼的村道上,一个矮男人,垂头弓腰拉着车子,一个年轻女人,跟在后边深一脚浅一脚地紧推。矮男人上身裹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罩衫,下身穿一条皱巴巴的裤子,裤脚一高一低地挽着,露出灰白色的一截儿秋裤。单是这身打扮,就会让人觉得:这人已经颓到了裤裆里。

矮男人是李有财的大哥,叫李有富,推车的年轻女人叫林春红,是李有财的媳妇。李有富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前些年情形还好,隔三差五总会有人给张罗着相个亲啥的,现在就再没什么人登门了。李有富好像也断了这根筋,整天干活,吃饭,裹叶子烟,天一擦黑,就袅悄儿地回他的下屋,躺觉,扮死人。

爹娘活着的时候和李有富住上屋,爹娘走后李有富就把上屋腾给了弟弟。我就一个人,在哪不是一饱一倒,有铺炕就行。李有财不落忍,又拗不过大哥,就随他了。三个姐姐都嫁在外乡,没有什么要紧事很少回来,都忙,都是一大家子。李有财可怜大哥,可他有劲却使不上。李有富天生木讷,又矮又穷,哪个女人肯嫁这样的男人呢?

李有财听当保安的同事说,镇上洗头房里有花钱就让人睡的女人,他心动了,狠狠心想让大哥去开回荤。谁知,当他拐弯抹角跟大哥提起这事儿的时候,李有富扭头就回了下屋。李有财以为大哥抹不开面子,跟过去压着嗓子说,人水灵着呢,花俩钱儿值。李有富不看他,一口接一口地吞叶子烟,有财啊,以后莫再动这歪心思了,留着钱供养孩子吧。

“可是大哥,你这干巴巴地熬扯了半辈子,没沾过女人,亏不亏,你亏不亏?”

“你莫说了——” 李有富呵斥道。

李有财觉得屋子都晃了一下。他从小到大没见过大哥发火,没想到,这老实人动起气来还挺吓人的。他不敢再吭声,起身溜回自己屋。后半黑起夜的时候,他看到下屋窗子里的烟火头明明灭灭,知道自己戳了大哥的痛处,以后就再不敢提了。

大哥也有开心的事情,就是见到李有财两个儿子的时候。这时候,大哥就会歪着头,嘴角抿着,眉眼揪在了一起,是看也看不够的样子。两个孩子也喜欢粘伯伯,放了学,一进院子就找伯伯;吃完晚饭,撂下筷子就钻下屋。哥俩儿爱在伯伯的炕上写作业,这个时候,伯伯就会一边窸窸窣窣地裹叶子烟,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俩侄子,是看也看不够的神情。遇到难题,孩子问伯伯,伯伯“嗤嗤”笑,我哪懂,去问你妈去。李有财媳妇说,你看大哥对孩子多有耐心,哪像你,酸脸猴子似的。每逢这时,大哥就会笑眯眯地说:这俩小玩意儿,那憨厚劲儿随我。李有财媳妇说,眉眼也像大哥呢。大哥听了,就会摇头晃脑地笑个不停,把一张丑脸都笑酥了。媳妇很懂事,生活上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把大哥照顾的十分周到,这令李有财十分欣慰。

李有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大哥这一辈子不易。李有财知道,大哥视自己俩孩子为己出。李有财想想,就感到难过。大哥该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不然孤凋凋的一个人,到老了可咋整。

其实,李有财也就是这么偶尔想一想,他一旦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李有财知道自己没出息,不然媳妇不会骂他驴粪蛋子表面光,空有一副好皮囊。自打他正月里把孩子学费钱输了后,媳妇就一直和他冷战,这可真是让他吃不消。他恼自己没记性,恼完了也就完了。

一盒烟,转眼之间就吸光了,李有财还是没理出个头绪,他起身离开装卸线,去街里买烟。买完烟,他撕着烟盒,走进临街的小饭店。这个时候还没到饭点,小店里就他一个客人,和那个大屁股老板娘。他要了一盘盐水花生,要了一瓶六十度的高粱烧,窝在角落里,喝起闷酒。李有财心里麻麻的,高粱烧变成了黄连汤、辣椒水,灼着他的口腔、喉咙。

这叫什么?这叫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妈的!

早上七点整。李有财进了门卫室,看看墙上的电子钟,他得意地笑了:没提前一分,也没迟到一分,两不亏欠。对着镜子系好武装带,正要上岗,队长进来了:有财来啦?哎,李有财答道。队长说,你先在屋里歇着吧,上午的岗让他们轮班值,你下午再上。哎,好。李有财心里嘀咕,每人一小时,早上晚上不都一样。又一想,队长这样安排或许是另有原因。就问:队长有事啊?没有啊,队长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好像他的脸上开着一朵花,有财有事吗?没有啊。哦,没有就好。队长端起大搪瓷缸子,沏茶去了。

这是闹哪出?有病吧。李有财心说。

又有同事进来了,进门前还有说有笑,一见李有财就收起了笑容,歪头看了看他。李有财问,看啥呀?啊,没事没事……说完就坐队长身边去了。李有财再看他们的时候,俩人同时拿起报纸,刚好挡住脸。李有财感觉有点奇怪,平时见面都要扯一会儿的,今儿咋啦?

一会的功夫,一张女人的大脸印在玻璃窗上,拢着手往里撒目。看到李有财似乎愣怔了一下,咧下嘴,扭头走了。李有财追出去问,你找谁呀?没事没事,谁也不找,女人慌慌忙忙地走了。队长跟出来了,谁呀?李有财说,“大三八”。队长说,别搭理她,一张破嘴到处胡说八道。

“大三八”是总务科长的媳妇,在食堂做采购,没事爱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老婆舌,大伙都烦她。“大三八”走后,又有些个女工一对儿一双儿地在窗外探头探脑,一看到李有财就转身散开了。李有财笑了,今儿咱厂的老娘们都犯啥病了,一个个神叨叨地。队长说,犯邪病呗。然后冲着门岗喊:再有出来到处乱串的,记名,交纪检,让你们没事找事。

李有财看看表,快十点了,肚子有点庝,可能是上班路上呛风了。他起身和队长打招呼,我去解个手,队长抬起头,解手啊,去吧。继续低头翻报纸。李有财就觉得不对劲儿,又说不好哪里不对劲儿。

李有财在双庙镇上水泥厂里做保安,一个月挣一千二百块钱。钱挣得真是不多,可他李有财还能干些什么呢?地里活做不来,又没一门手艺,所以,他就只能干保安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媳妇林春红原本是不同意他出来打工的,她老是惦着和李有财弄个大棚,搞点栽培养殖啥的。可是,李有财好像总是和她想不到一快去。李有财骨子里就是想过无拘无束的日子,这让林春红感到很失望,渐渐也就放弃了那些念头,跟着大伯哥老老实实地种地。男人不争气,她一个女人能掀起什么大浪呢。再说家里总是需要些现钱的。李有财能从媳妇的眼里读到失望。所以,他们的日子总是过的磕磕碰碰。

他们从前不是这样的,李有财伤感地想。

李有财还记得当初和林春红相亲时候的情景,他那天感冒刚好,有点无精打采。他对林春红的印象还可以,挺顺眼的一个女孩。当他听介绍人说林春红既懂事又勤快的时候,他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他讨厌懒惰的女人,村里就有许多那样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失去了节制,整天东家进西家出地串门子,还当街奶孩子,这跟老母猪有区别吗?

林春红也是一眼就看上了李有财。什么叫王八瞅绿豆对上眼儿了?他们就是。林春红后来跟李有财说,她理想中的男人该是个城里人,她倒不是图吃大本儿、正式工作什么的,她就是觉得城里人比乡下人干净文明。相亲那天,她偷偷着打量着李有财:个子不矮,眉眼周正,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张口说话,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男孩不仅模样好,而且注重外表,而且有很好的卫生习惯。这可真是让她喜欢。

接下来的发展就很顺利了。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能发生什么事呢?当然是如漆似胶了,当然是情不自禁了。李有财清楚地记得,他们常在晴好的天气里钻进青纱帐起腻、亲嘴儿,也常在夏天的晚上,顶着老大的月亮躲进破庙,一遍又一遍地做着那些事情。林春红会羞怯怯地说,有财哥,要是怀上了咋整?李有财不耽误忙活,别怕,我娶你。这种事情好像不能开头,开了头身子就不听自己的了。李有财记得那时的天总是瓦蓝瓦蓝的,飘浮着棉花垛般大团的云朵。阳光打进绿油油的青纱帐里,打在林春红比云朵还白的奶子上,李有财的魂,就随着清风一浪一浪地飘到了天上。

现在好像什么都变了,从前那个让林春红神魂颠倒,爱也爱不够的有财哥呢?李有财百思不得其解。最过分的是,这娘们儿竟然给自己总结了三大罪状:耍钱败家,酒后无德,吹牛误事。这都哪跟哪呀?农村人,农闲了耍个钱,喝点酒,说些大话打打哈哈,这还算事儿吗,这不就是消遣吗?你咋不学学人家的好?供俩孩子读书,咋能一点积蓄都没有……咋啦,说你酒后无德还说屈你了,是谁喝的五迷三道跑人邻居家厨房撒尿去了?是谁斗地主把买种子钱都斗输了?现在居然打起孩子学费的主意了。

反正一提这茬二人就吵,弄得他整天心烦意乱的,不然能输钱吗。

和一班保安喝酒的时候,大家就说,有财啊,你老婆八成在外边有人了。他不信,他说去你妈的,你老婆才有人了呢。大家就哈哈笑,有财,摊上你这样不着调的,老婆不变心才怪;又说,你老婆长得多招风啊,没有人才怪呢。李有财脸上就挂不住了,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别扯没用的,喝酒。

李有财对老婆也犯过猜疑。他曾经偷偷跟踪过林春红,也偷看过她的手机短信和QQ聊天记录,却没发现过什么反常迹象。林春红好像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甚至连同学聚会也懒得参加。刚开始李有财觉得媳妇这样挺好,省的招惹是非。后来他就慢慢咂摸出了滋味,媳妇是因为自卑才不肯出头露面的,他不以为然,媳妇,你们同学再聚会我陪你去,你老公这一表人才,再好好捯饬一下准给你加分。得了吧,林春红不以为然,现在的人比猴都精,两句话就把你看透了。那你也太小瞧你老公了,就哥们儿这酒量,三圈下来,肯定给他们喝趴下。

不是酒量的事儿,林春红打断他,哎呀算了,不跟你唠了。是啥事?李有财气往上顶,你老公论个头、论模样差哪样?你说——

是场面上的谈吐,林春红轻描淡写地说,商场、官场,你懂哪样?

小店寂静。独酌的李有财,一直在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怎么可能,待自己像父亲似的大哥,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等我查明真相,就去撕烂“大三八”的嘴,再敲掉“龅牙婆”的门牙。等着,臭老娘们儿。

一瓶高粱烧落肚,他的头裂开似的痛。那个声音还在脑海里“嗡嗡”地盘旋: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能,能,能,能,能!

当那个声音千百次地循环往复后,就只剩下了一个字不断回响——能。

破庙,李有财的大哥,咱厂保安队的李有财……这有鼻子有眼儿的,会错吗?

就像那句否定之否定规律,最终是肯定。这是辩证法的基本规律之一。李有财说,我也是高中毕业,拿我当二百五,瞎了你们的狗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他头痛欲裂,他挣扎着要找人求证。他大着舌头喊来大屁股老板娘,他问:

你认识我不?

不认识,大帅哥还真是头回来。

我们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吗?

没有啊,老板娘笑的屁股一拧一拧地,以前又不认识。

那好,问你个事儿,李有财比比划划地说,一个又穷又老又丑的男人,有没有可能和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搞在一起?

一般来讲,没有可能,现在的人多现实呀。

李有财五官一紧,流泪了,他冲老板娘竖起大拇指。身体却像熔化的蜡烛,瘫软下来。

但是,有些情况下也是可能的。老板娘的嘴像飘在空中的桔子瓣。

什么,情况?

比如俩人朝夕相处,就可能日久生情。

李有财又一下子跌入深渊。他绝望地吼:

不可能,不可能,去你妈的!

怎么可能,李有财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待自己像父亲似的大哥,救过自己一条性命的大哥。老板娘端来一杯茶水,他没动,点上烟。小时候大哥带着他在河套里洗澡、摸鱼、藏猫猫的情形一幕幕晃在眼前——

西河套原先是大片的湿地,生长着芦苇、荷花、蒲棒、三棱草、红柳子,最多的还是一望无边的芦苇。每年暑假的时候也是芦花盛开的季节,那时,雪白的芦花,沿着河套开的如烟如雾,野鸭、山鸽、草鹭,在芦絮里翻飞,起落,鸣叫声传出老远。整个暑假,李有财都会和一班小伙伴泡在野趣横生的河套里。可惜,这样的景象不会再有了。现在河套里已常年无水,芦花只是偶尔开在李有财的梦里,伴着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河套里还有野鸡脖子。野鸡脖子是一种浑身翠绿的毒蛇,后脖颈子长着两块红斑,小孩见了都害怕。但他李有财不怕,因为大哥经常带他捉野鸡脖子。大哥捉蛇可真是有一手:只见他左手用树叉卡住蛇头,右手拎起蛇尾巴“唰唰”一轮,蛇立马就瘫软了,像烂麻绳一样。李有财还看见过野鸡脖子吞鸟蛋,肚子鼓出个大包,然后爬到树上缠圈圈,为的是挤碎鸟蛋。

有一次,李有财去逗弄一条正在孵蛋的野鸡脖子。没想到,那条三尺长的野鸡脖子蹿起来就咬了他腿肚子一口。这可把他吓坏了,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跑回家时,伤口已经发黑了。大哥看见了就“啊呀啊呀”地叫了起来,有财啊,有财。然后就趴在地上用嘴帮他吸伤口,直到吸出新鲜血来。

大哥又背起他往乡卫生院跑。一路上大哥又“啊呀啊呀”地叫,又不停地喊,有财啊,有财,挺着点啊!乡卫生院那个赤脚医生很有经验,给他消过毒,上过药,又打了一针就没事了。赤脚医生点着他的鼻头说,小子,你大哥救了你一条小命知道不?

再后来,爹娘走的时候大哥又“啊呀啊呀”地叫,李有财这才明白,那是大哥在哭呢。李有财有时会痴痴地想,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永远过着有爹有娘的日子,兄弟姐妹也不用分开。

大哥从小就宠他,尽管家里日子过的紧巴,大哥还是央求爹娘供李有财读完了高中。而且呢,事事都可着他。年底卖了苞米,还剩有余钱的时候,大哥就张罗:给有财买套衣服吧,给有财买双运动鞋吧,给有财买块表吧……爹娘说,老大,你是真的该添些衣服了,你净拣些别人的旧衣服穿,哪家姑娘会看上你呢?每到这时,大哥就会憨憨地笑,再好的衣服穿我身上也白搭。

大哥好像知道村里人背后叫他李大郎,所以,他把替李家争脸面的事情,都寄托在了弟弟身上,谁让弟弟长得溜光水滑呢。村里后来又没有人管李有富叫李大郎了,也是因为李有财。当李有财不小心听到谁叫他哥李大郎的时候,会不顾什么远亲近邻,登时翻脸。他会上前指着人家鼻子质问:你管谁叫李大郎,你管谁叫李大郎,你再说一遍!

人家见他急了就解释说,我们和你哥闹着玩儿呢,我们都是发小,闹着玩儿呢。

李有财脸色煞白地和人家凶:你们以后别拿我哥闹着玩儿成吗?谁他妈以后再拿我哥的缺陷闹着玩儿——我把你家苞米楼子点喽!

人家好像吓住了,好好,以后不闹了。

村里人都说,这哥俩,整个俩秉性,别看有财人小,眼神里透着戾气,看那架势都能杀人。

李有财好像是给家人惯坏了,书读得稀松平常,高考当然就落榜了。毕业后游游荡荡,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就是这样,大哥也没舍得让他干农活。大哥说,有财容貌好,该去城里工作的,起码也要去镇上工作。

双庙镇,因上庙子村和下庙子村的两座古庙而得名。李有财家住在下庙子村,地头刚好挨着古庙。可是为什么相邻的两个村子,会有两座一模一样的古庙呢,李有财不得而知。隐约记着老辈人讲过,古庙当年不是庙,而是道观,里面供着三清、四御、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诸神,香火兴旺,挺大的排场。文革期间,县城里来了一伙红卫兵,说是“破四旧”,不由分说就把道观给拆了,神像也砸了。后来一位本地的后生发迹了,心里念着家乡的风水,就捐了笔钱修复道观,谁知工程伊始就出了事故,脚手架被大青砖压塌了,把人砸成一死两伤。见了血光,事情自然就搁置了。

如今,古道观的围墙也没了,只剩下半片屋顶,残垣破壁。因此,人们都叫它破庙。破庙没了香火,倒成了人们“护青”或临时歇脚避雨的所在。当然,也少不得一些身份可疑的男男女女或内急,或偷腥。老辈人就念叨:这简直就是罪过,他们不怕触犯神明吗?一旁听到的人就笑了,现在人庙都敢拆,还信神明吗?

双庙镇的十字街上有一家卖凉皮的摊子,那是李有财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处。他一看到那个凉皮摊子就想笑。他笑卖凉皮的老板有一个很好玩的外号——龅牙公。

“龅牙公”其实没有龅牙,不但没有龅牙,而且还是一个长相标致的汉子。李有财觉得“龅牙公”长得和自己有些相像,都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张白净的脸。可是“龅牙公”的老婆却长着一口如假包换的龅牙,人们叫她 “龅牙婆”。老婆若是叫“龅牙婆”,她老公该叫什么呢?自然就叫“龅牙公”了,这叫借光外号。“龅牙公”做得一手好凉皮,春夏凉拌,秋冬爆炒。因此,“龅牙公”的凉皮摊前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人在那里排队。来晚了,你就很可能要排上半天队。

水泥厂的厕所在西大墙边,是一排很大的半露天的旱厕。干枯的茅草地上踩出两条土道,左边的通往男厕,右边的通往女厕。李有财当然得走左边了,他走近前的时候,听到厕所里面传来一阵阵的说笑声,但是他走进去,说笑声就停止了。撒尿的匆忙系了裤带,蹲坑的也草草揩了屁股,和李有财点点头,一个撵一个,溜了出去。这些人李有财大都认识,一个单位好几年了,但是,今儿好像都躲着自己?

李有财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偌大个厕所就剩下他一个人,这时他就听到隔壁女厕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虽然压着嗓子,但李有财还是听见了:

你们听说没?咱们厂的李有财媳妇和她大伯子搞一块了。

谁说的?谁说的?有人问。

“大三八”说的。有人回答。

她的话也能信,嘁。

人家“大三八”是听炒凉皮的“龅牙婆”说的,“龅牙婆”的大姑姐昨个下午路过破庙,想去里面解个手,谁知,在庙台后面一下就撞见了李有财的大哥和兄弟媳妇……哎呀,当时裤子还没穿上呢。

哪个李有财,哪个李有财?

就咱厂保安队的李有财呗,长得挺好看的那小白脸。

李有财脑袋“嗡”地一下,这不是在说自己吗。他下意识地扶住隔板,才稳住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厕所的,人整个是晕的。到了外边,好像清醒了些。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大三八”问个清楚,如果问出是她造谣,他就当场打歪她的嘴。

可是,她要是没造谣呢?李有财倏地打了一激灵,不敢想了。再说,这事能问得出口吗?

不行,脑子乱,得先找个的地方静一静,捋顺捋顺。他走到门卫室,老远就看到队长正背着手望着他,李有财向厂外指了指,队长立即挥挥手,那意思就是:去吧去吧。

看来队长早就知道了,而且全水泥厂的人也可能都知道了,只有他李有财一个傻逼被蒙在鼓里。这叫什么?这就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李有财记得,西街一个本家堂兄外出遭了横事,扔下媳妇和仨孩子没法过了,不得已,那位堂嫂就和光棍子大伯哥搭伙过上了。虽说事情过去十几年了,人们仍然在茶余饭后编排他们。那些说词,李有财也记得:

镰刀把,三道弯/兄弟媳妇嫁大伯/嫁大伯来不为钱/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有财沿街飘行,感觉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推着自行车走,还是自行车扯着他向前飘。街路扭曲,市声忽远忽近,他轻的像一片纸风筝。

五分钟前他离开小饭店的时候,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他要以死成全大哥和林春红。他现在已经不想去证明事情的真假了,他觉得毫无意义。假的怎样,就让林春红照顾大哥一辈子不好吗,自己的死正好成全了大哥。若是真的呢,那也是大哥之福,自己把林春红娶进门,为大哥创造了机会,现在正是自己回报大哥救命之恩的时候……妈的,救命之恩都不报,还是人吗!

李有财喘着粗气,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周遭人影绰绰,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

他走进一家农药站,拍着柜台喊,给我来一瓶百草枯。那个卖东西的老太太好像是很紧张的样子,你买这药做什么用?他凄惨地笑了,我说我是用来喝的你信不?老太太吓住了,往后躲。他笑了,逗你玩呢。老太太扶住心口,可不能开这玩笑,这药的俗称斩草除根,很毒的,人误服5ml就没得救了,好好看看说明书,别让小孩儿摸着。

好的好的,谢谢。老太太好像还在身后嘀咕,喝成这样还出来买东西。

李有财把药瓶揣进里怀,忽然就觉得很踏实,自己浑浑噩噩一生,今天才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泪水,不可抑制地流,路人纷纷躲避。

眼前浮出同事的脸:有财啊,你老婆八成在外边有人了;有财,摊上你这样不着调的,老婆不变心才怪……那些脸一歪,拧作一缕烟,不见了。眼前又浮出大哥笑眯眯的脸,这俩小玩意像我……林春红的脸,他们很像大哥呀,眉眼也像呢,哈哈哈哈。

奸夫淫妇!李有财脱口吼道。话一出口,仇恨就像挣脱了羁绊,呼呼地滋生起来。

下午,破庙,李有财大哥和兄弟媳妇——

这他妈都被人撞上了还会错?!

通奸,乱伦,背叛,夺妻之恨。忽地把他包围。原以为世上对他最好的人,竟包藏如此祸心。我说那丑人怎么事事偏向着那娘们儿,现在真相大白了,那张丑脸,真是可恶至极!

该死,简直该死。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耻辱,是李家的耻辱。成全这样龌蹉的人值得吗? 自己怎能不明不白地去死,留下两个龌蹉的人让人戳脊梁骨?该死,简直该死——我要杀了你们!

李有财杀心一起,走路就改变了方向。他闯进一家超市,在日用品区拣起一把锋利的钢刀,拎着就走了出去,竟然没人跟他要钱。

李有财发现今天整个双庙镇都在躲着他,自己简直就像镇长那辆丰田霸道,可以在镇街上横冲直撞。出了镇子,下国道,一会儿的功夫就看见了破庙,下庙子村地势低,所以回去要比来时快一倍。

李有财把大二八丢进路沟里,拍拍手,笑了,他这辈子怕是也要告别自行车了。

从背面爬进破庙,他喘息着,靠在墙上干哕了几口,吐出一股又酸又辣的胃液。他定定神,扒在墙上的豁口往自家地里望去。好啊,一对狗男女都在。他的媳妇林春红正站在地里和谁通着电话,他大哥李有富抱着两张锹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林春红和他大哥说了句什么,又顺手给他大哥拍了拍前衣襟上的尘土,就奔着村子方向急匆匆地走了。这情形让李有财看的眼热,又有点始料未及。

下午,破庙,李有财的大哥。

时间,地点,人,都没错,怎会冤了两个鸟人。等我先宰了这丑人,再回去宰那臭娘们。

这时他大哥把两张锹放到了地上,然后朝破庙这边看了一眼,就走了过来。李有财的身体没了知觉,他嗓子发干,嘴唇干的简直要迸开了。他用手上下划拉,没有摸到水,只摸出一瓶绿汪汪的百草枯,和那把冰冷的钢刀。他无声地笑了,眼角溢出冰凉的两行。

双庙镇。十字街。“大三八”气喘吁吁跑到凉皮儿摊前,扯住搽黄瓜丝的“龅牙婆”说:那个李有财好像知道他老婆和他大哥通奸的事了,有人看见他脸色惨白地离开了,到现在也没见回。“龅牙婆”听得云里雾里,你说的哪个李有财?“大三八”说,就是我们厂的保安李有财呀,下庙子村的。“龅牙婆”抢白说:哎呀,你搞错喽!我讲的是上庙子村的李友才,在省城里搞装修的,是个木匠。

“龅牙公”砰地将大勺摔在灶上,把俩女人吓一哆嗦。“龅牙婆”龇出上牙花子:抽风呀你,跟着闹哪样?“龅牙公”怒目圆睁,牙缝里迸出:你个破嘴,乱嚼舌根,会害死人的!“龅牙婆”不示弱:哪个乱嚼舌根?你大姐亲眼看见地,再说,我又没讲是下庙村的李有财,是她讲的……回身一指,“大三八”早已没了踪影。

下庙子村。破庙前。

李有财大哥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下了,从腰间摸出个乌糟糟的布口袋,又抽出一条皱巴巴的纸片,裹起了叶子烟。裹好烟,拧掉纸捻头,划火,点着,深吸一口,仰起脸,朝着湛蓝的天“噗噗”地吐了出去。然后抹两下嘴巴,吐着嘴里的烟沫子,向破庙走来。大太阳下,脖颈子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一步,两步,三步……七步。

阳光从破烂的庙顶倾泻下来,投下一道道光幕,尘埃在光幕里滚滚起舞。李有财抬起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个长在檩木间的绿芽儿,那是什么芽儿呢?一寸长左右,细细嫩嫩,有风拂过,绿芽儿簌簌发抖,像一束颤栗的火苗。他的腿发软,似乎要瘫倒了。

有财,有财,别藏了,我看见你了。外面传来大哥的声音,不玩了,该回家吃饭了,娘该着急了。靠,又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有什么办法呢,大哥像只成精的老猫,总能根据一些细小的迹象发现他的藏身之处。这次不算,再来。

不行,该家走了,大哥把李有财揽在胳肢窝里,娘该着急了。

李有财觉得大哥的胳肢窝很暖和,就用头拱了拱,又拱了拱,又拱了拱。

走过河套,李有财隐约听见有许多小孩子玩耍打闹的声音,他跑上堤坝一看,哪有半个人影,只有芦苇,满满的一河道的芦苇,被风驱赶着,排浪般涌向天边。还有芦花。他看见芦花了,白茫茫的芦花,望不到边际的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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