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王西之

2015-06-18 21:25朱朝敏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朝云兰亭短信

朱朝敏

上“深夜给我短信的人”

窝了一整天,晚上去兰亭吃晚饭吧。熊嘉文嚷道,已经订下了菊园包间,权当散心。兰亭位于长江中的一个沙洲上,沙洲多年前被人买下开发成一休闲娱乐场所,取名兰亭。玫瑰园菊园梅园桃园梨园桂园等成片园林随着时令灿烂。兰草也有,相对成片的园林,不过是点缀。亭台呢,掩映在花圃树木中,飞檐翘角的,簇新却毫无特色。朝云第一次来,心里嘀咕,这不合表相的称呼难道是隐喻?呲,一群食客玩匠,还托古眺望兰亭装才子不成?随即又自嘲,一个称谓,犯得上这样较真?来几次后,朝云倒喜欢上这里。农家饭菜,口味纯正,而茶前饭后散心,风景怡人。

朝云正在赶一个稿件,当地晚报约的小说连载。给的板块小,要吸引眼球非得编故事,一波三折吊人胃口的,还要照应当下大事的。刚好从一个叙述峰点下来,精神松懈,一听见兰亭,叫声“好地方”,收拾一番下楼。被雾霾困在家中一整天的熊嘉文早迫不及待,已发响汽车。

这天气,唉……朝云开车门叹道。好多了,这不还在云开雾散吗?熊嘉文一边说话一边加速,汽车朝着渡口驶去。

连续多日的雾霾天气,临到休息日也只能窝在家中。好歹,此时的天气好多了,虽不明朗,行路开车绝对没有问题。

渡口刚走一班船。狭长的坡路,两三辆汽车依次排好了队。嘟嘀声中,车队不断延长。熊嘉文的车居首,稳当地斜横在半坡。熊嘉云挂上停车档位,拉开车门抽烟去了。

嘉文,车,车……朝云惊恐地半张嘴巴。汽车没有刹住,正顺着坡路下滑。朝云脑海一片空白,左右手和双脚四叉八仰地忙开。车已经熄火,钥匙挂在车头。双手本能地飞快缩回,朝空中抓了把,却抓回巨大的虚空。脚踩踏在车门上,又把自己栽回座位。车前玻璃白茫茫的,汽车已滑进江水。

救我。朝云听见自己心中的狂喊。嘣,双脚再次踏在车门———对,车门。双手扑向车门,车门开了,朝云扑倒水里。

江水埋没了半个车轮。车身一半在坡路。抛出身体的朝云双膝着地,却被惯性的力量引领向前拖滚。一阵刺痛。熊嘉文踏踏跑进江水,抱起朝云,转身扯起嗓门吆喝,请,请帮忙打下120。

救护车及时赶来。这趟车祸,朝云右腿缝了八针。

车毁了……还好,人没事。熊嘉文握着朝云的手安慰。朝云挣脱出双手,拿眼盯着熊嘉文看。熊嘉文被甩出的右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摸到脑门上,接着捏成拳头。左右拳头,前后捶了三下脑门。熊嘉文哼哧哼哧地,五官扭成一团,恨声自责,真他娘的老了,提前老年痴呆,竟然忘记拉手闸。说罢,拨响电话,喊来院里的公车。

小袁扶朝云上车,关切地问候两句,又报告好消息,今天福利院又来了两个老婆婆,没有房间了,临时拨了一值班室的套间赶急,何晓搬出,和邵阿姨挤一个房间。熊嘉文和朝云没有做声。小袁也就闭了嘴。

安排妥当,熊嘉文跟着小袁急匆匆地赶回福利院。外面已夜幕四合。朝云呆坐沙发上,脑海里,顺坡而下的汽车犹如慢镜头来回播放,心口一时慌闷。端起热茶喝了口,想想,又掏出手机,拨响熊嘉文电话,叮嘱,晚上开车多注意些,最好由小袁送回家,明早再要他来接。

电话完毕。朝云盯看手机叹气。想起昨天深夜收到的陌生短信,再次点开。“愿明日崭新如初”,七个黑字跃入眼底。黑字后面露出牙齿的笑脸调皮又……不怀好意。就是不怀好意。早晨开机,陌生短信的确带来好心情。尽管雾霾茫茫,可是祝愿,还是陌生的祝愿,毕竟带给人意外的喜悦。现在呢,莫名遭遇车祸,背时到家,这样一看,那短信根本不是祝愿,而是反讽,没有崭新更没有如初。朝云恶狠狠地删除。

熊嘉文回来很早。当然,这“早”只是相对以往而言,以往不到三更半夜不归家,现在是刚逢正常下班时间,“早”得不打半点折扣。左右手都没空着,大袋小袋的,进门带来热腾腾的饭菜香味。看来,是专门回来送晚餐的。朝云倒不好意思了。此时正是福利院的忙碌时候。算了,你忙去吧。朝云的嘟哝是白嘟哝。熊嘉文耐心地站一旁,等朝云吃完,重新沏上绿茶。朝云捧着茶杯,感觉主子般被伺候,有些措手不及,心也慌乱了,浑身不自在。见他手机叽咕不止。摆手道,忙你的去吧,真的没事。

熊嘉文收拾干净,还扶着朝云上了趟卫生间,才舒了口气,回应朝云的嘟哝:这下你安安静静的,看书也好,看电视也好,有什么事情电话我,随时听候你差遣。说话当儿,手机铃声又响起。朝云指指大门。

院里的事,准备新建一幢公寓。熊嘉文边解释边换皮鞋出门。

朝云早早上床,没有如同往常捧本书,而是躺进被窝闭上眼睛。或许真累了,几个哈欠后,睡意袭来,人的意识陷入混沌中。

耳边蓦地响起钢琴曲《出埃及记》。谁的电话,这个时候吵来?朝云坐起,左右找手机。手机没在卧室。钢琴曲悠远曲折,被隔阂的声音……手机放在坤包里。准备下床,钢琴曲却停止,朝云重新躺下。

《出埃及记》再次奏响。不屈不挠啊。朝云左脚跳下床,慢慢挪到客厅,掏出手机。是书枚的电话。告之齐轩的译诗出版,相约明晚一起庆贺。明晚肯定不行。医生说最快也要一周时间才能拆线。迟几天可否?朝云征询。书枚哈哈大笑,说是大后天要去内蒙古出差,当然明晚最合适。

尽管明晚还有为你饯行之意,可明晚的确不行。朝云简短地介绍完熊嘉文停车没拉手闸导致的小车祸。

这样吧,朝云你安心养伤,干脆等我出差回来,为齐轩的译诗出版和你的康复一并庆贺……当然还为我自己接风,嘁,二喜变三喜了。大好。

书枚就有这样的本事,瞬间给人带来愉快。不是刻意逗弄,而是熨帖心胸。朝云心情轻快,大脑清晰得如同清晨醒来,干脆坐起,翻开书本。

叽咕。熊嘉文的短信。说还有会儿才回家,交代朝云早些休息。切,熊嘉文还真内疚了,一向电话懒得接短信懒得回的家伙,这会儿三请示五汇报,殷勤过分就是肉麻。

叽咕。短信又至,是齐轩的。六个字,祸兮,福之所倚。是这理。回复:谢谢。

一本书翻看一半,哈欠又起。扔掉书本,重新躺下。朦胧意识中,熊嘉文推门回家。接着又是叽咕短信。深更半夜的,谁的信?她的手摸向手机。

呵呵,好心情。后面又是露出牙齿的笑脸。

18开头110收尾的号码……昨天深夜发来的陌生号码。

还真把我当熟人了,深更半夜地骚扰,吃饱了撑的。朝云按下手机边侧,快速关机。

第三个短信仍在深夜而至。

夜已深,话至真,愿有所得,得一须得有所弃。

———什么意思?

清晨,朝云盯着刚刚开机就跃入眼帘的短信出神愣怔。逐字逐句地看了三遍,也辨别不出短信的特殊气味。但朝云基本确定,连续三天发短信给自己,不会是操作失误,而是认定自己或者把自己当作某人,信有所指,话有缘由。

早餐后,再次翻出短信细读。“话至真”———似是箴言,难道规劝自己不成?还“得一须得有所弃”,放弃什么?

如果不是误发,如果不是弄错号码对象。这样连续三天不断地发短信,他(或她)不可能是陌生人吧。朋友,亲戚,还是同事?或者知晓自己一些底细的而自己又陌生的人?

朝云心底一声冷笑。如此藏头又藏尾的,还熟人朋友呢,还什么真啊假的,玩花招穷逗乐,姐没时间陪你玩。

话虽如此,可躺在床上午休,三个短信轮番跑进脑海,提出疑问,吵闹睡眠。朝云坐起来想了一会儿,再次躺下,她给出理由,就是发错的短信,无关紧要的,恰巧发到自己手机上。就像遭遇的车祸,纯属偶然。这个理由瞬间让朝云清空了大脑。深沉的睡意袭来。

梦见书枚,还有一群长脖子的灰鹤。灰鹤伸出尖长的黄色嘴壳,细脚伶仃地紧跟着朝云赶来。朝云在河畔边。江水滔天,岸畔全是沙石,沙石上是金黄成片的油菜花。油菜花上是灼灼其华的桃林。是在兰亭。朝云被灰鹤赶着朝兰亭楼台走去。书枚手里扬着一根细长柔韧的柳枝,在灰鹤后面驱赶。灰鹤扑棱着翅膀,扑棱出满眼的灰沙。灰鹤快要飞起来了,嘴壳子张开,眼看要啄到自己。朝云脱下高跟鞋,赤脚跑起来。嘎嘎,灰鹤声断续传来。朝云慌不择路,从兰亭大堂穿过,绕进旁边的石头馆里。各色石头矗立的房间,有不少游人在参观,他们跟着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缓慢移动脚步。女人是兰亭吴老板,瞥见闯入的朝云,用极富磁性的声音招呼:兰亭适合慢慢享受,用不着风急火急的。朝云手指门外,说,一群灰鹤在围攻我。吴老板眼睛微眯,却道,灰鹤是信使。

灰鹤扑棱着翅膀来了。书枚跟在后面,她那么兴奋,满脸放光,一边啊哈一边踮起脚尖挥舞柳枝。灰鹤飞起,撮紧嘴壳一起向朝云啄来。朝云躲向吴老板身后,吴老板闪身一让,还对灰鹤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朝云不由抱头蹲在地上。哪里是蹲?腿受伤了,没有力量,就是瘫倒在地。

朝云整个下午陷入午觉的梦中。书枚挥舞青青杨柳的细节,沙滩油菜地桃林和楼阁,还有灰鹤扑棱翅膀的追赶,兰亭吴老板……无一不清晰连贯,犹如密麻针线缝纫出的图画。

图画摆在眼前,栩栩如生。俗话说日有所思才有所梦,书枚是自己好友,兰亭老板也不陌生,细脚伶仃的灰鹤呢?吴老板说是信使。信使,信使。朝云又想到连续三天来,半夜收到的手机短信。她的心一动。灰鹤看来无缘无故,但还是有说头的。

但这个信使偏偏追着自己不放,一路赶来,好像自己就是灰鹤锁定的目标,它要吃了自己,还是……朝云的心一热,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在百度页面写进“梦到灰鹤”四个字,一下蹦出诸多解释。没有灰鹤的梦,只有仙鹤,释梦多多,皆为吉利。

那么,那些短信也并非有什么恶意了,也许真若释梦吉言,还真能带来好事。既然这样,不理睬不大好吧。心情大好的朝云,翻到陌生短信。

夜已深,话至真,愿有所得,得一须得有所弃。

手指点到回复,再写出一个问号。陌生号码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一直到关机,陌生号码也没有回复。

朝云心中疑虑丛生。发短信的人,什么意思?真是故意逗弄取乐,还是未见才没有回复?

第四个短信依然在手机自动开机后抵达朝云眼中。仍然是深夜发出的短信。

好心情堪比黄金,持之以恒是在积福,开心哦,从早晨开始。

你是谁?

朝云把问号换成三个字回复。约莫半个时辰后,陌生号码发来一个笑脸,不是露出牙齿的怪笑,而是抿紧嘴唇耷拉下眼皮的羞赧的笑。

你是谁?

朝云重复三个字回复。陌生号码陷入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是故意逗弄取乐的。肯定是熟悉自己的人。朝云查号码所属地,是当地江城号码。书枚?齐轩?熊嘉文?还是同事同学?朝云脑海飞速地闪现一个个与自己交往频繁的亲朋好友的名字,按印象追索可能逗弄的蛛丝马迹。都不像。不是的,肯定不是他们。熊嘉文忙得要死,他也没心情逗乐。齐轩这个老夫子,沉溺山水,浸淫古意,更不会。书枚?浪漫又务实,她工作忙还要写诗歌,看来也不会。同事同学,大都属于严谨的人,虽然平时玩笑下也有,但至于去弄个陌生号码来玩笑?肯定不会。

怪了,谁这样逗乐?还偏偏挑深夜发短信。

疑问深沉,巨石般填在胸口。朝云下楼,拦辆的士直奔联通大楼交费。花费十元钱,换来更深的疑虑———陌生号码,竟然是空名。没有名字的号码,使事情悬疑山重水复了。

看来,陌生人选择的号码,在深夜发短信给自己,真是故意的。不,特意,信有所指哈。

好,你借着空白当保护伞,跟我捉迷藏逗乐,不就是你在暗处我在明处吗?主动权在你手里,我被动在原地动弹不得,不如主动出击。给自己泡上一杯绿茶,悠闲地啜饮两口后,朝云拨响了陌生号码。

号码跳跃,手机传来咆哮似的歌声,“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把每天当成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只要你勇敢跟我来。”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快唱完了,连接中断。

他或她不接。拒绝接听手机,拒绝现身。哪怕一点点声音。

顷刻,憋闷的朝云又觉得好笑。这哥或姐深藏不露,有定力。反正所发短信都是良善的话,权当作意外之喜收下。哥或姐———呵,能以《死了都要爱》为手机音乐门铃的当然要比自己年轻,却定力十足,相当有毅力,当然是哥或者姐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固执而深情的短信,在深夜发出。朝云在凌晨开机时的刹那准时收到。她不再准备回复。既然对方有意保持这样的陌生气氛,成全吧。

第八天的短信让朝云忍不住了。朝云刚刚从医院拆线回来。腿子恢复很好。朝云心情不错,回家路上还捎回一盆竹柏盆景。

泡上绿茶,开机手提,思维很快进入写作状态。手机短信来了。书枚回来,约会今晚兰亭见。三喜同门,一并祝贺。

朝云提醒书枚,兰亭紧俏,早点联系为好。书枚的回复要朝云心情乱了。“打出你家熊院名号,兰亭紧俏乎?”———熊嘉文与兰亭老板有交情?还不一般的交情?自己没一点感觉啊。

也许。熊嘉文虽自办福利院,交际应酬大都选择兰亭,次数多了,自然熟悉了。兰亭吴老板想必也不是一般的灵通人,知晓不拂客人特别是熟客美意之理。否则,生意如何兴隆?

朝云脑海浮现吴老板水色潋滟的媚眼,丰腴又风情的腰身左扭右拐的,然后在自己面前微微弯下腰肢,启口道,兰亭要慢慢享受。朝云心中一惊,大白天的,怎么又想起那个梦,无端地?

慢慢享受吧。三喜同临。朝云心中再次过滤了下三喜,一股热气自丹田升起。朝云关闭文档关闭手提。一个星期的行动被缝线的腿子限制,头发枯燥需要保养,还要做个面膜眼膜。

还没跨出家门,陌生号码的短信来了。

祝福康复。

我刚拆线回来,短信就来。消息这么灵通,不可思议,除非身边人啊。当然不会是熊嘉文,不会是书枚他们。但……朝云背脊冷飕飕的,她不由左右转个遍,又抬头朝天花板望了会儿。仿佛,在房间某个隐蔽之处,有个亮闪着蓝光的探头在监视自己窥探自己,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入其中。这样一想,身体热躁躁的,浑身发热。朝云茫然四顾,没头苍蝇一般撞来撞去,终究没个定准。等到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她跌坐沙发的瞬间,才明白,装探头的想法愚蠢至极。不可能,也犯不着来安装探头监视自己。她朝云怎么说都是一良民,不官不商的,遵纪守法,工作敬业,偶有牢骚,却终究腹诽而已。朝云平静下来,盯看手机短信页面的“祝福康复”四个字,说道,笑纳了。

管谁发来的,既然又是祝福,收下就是。想那么多,惹自己不高兴。何必?

兰亭菊园。朝云推门,书枚与齐轩双双站起来招呼。

康复不错。书枚拢过朝云肩头,眼睛朝下,盯着朝云右腿说道。

以后小心为好。齐轩递上译诗。朝云接过书本,翻开书封嚷道,题上大名纪念,我以后可以到处得瑟。

什么名不名的,一过江小鲫。齐轩推却再三,还是拗不过朝云,草书三字,朝云留。朝云向书枚咂舌,你家夫子生错了时代。书枚捧茶,翻看报架栏上的报纸,早报晚报日报商报,翻到晚报———估计看见朝云的小说连载了,抖起报纸,向朝云挤弄下右眼,双眼停顿。朝云不好意思,上前夺掉报纸,只嚷,就是故事,板块小,要吸引读者,只能一波三折了。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解释,而解释又饱含自惭。能不自惭吗?那些连载的“故事”,虽然紧扣当下事件,可是,翻过日历,却被更潮更猛的事件代替。“文学”只剩下噱头,在强悍的现实面前。书枚嗯声,随即又回应,还是比诗歌好,你那连载读者多,他们就喜欢看被故事化的新闻,诗歌呢,恐怕只有写诗的人才读……而后踮脚看木格窗外的流水。流水是从假山处由竹筒引来的,出池塘过沟渠,潺潺流淌。沟渠上有石头拱桥,桥上有休憩楼阁。楼阁刚好在一古树荫凉下。清风拂过,空气里弥漫着香甜若蜜的味道。不用看,除了香樟,菊花也正在开放。

朝云并没因为书枚的话感觉不适,“故事化的新闻”,没错。岂止自己在报纸上的连载,那些文学杂志上,又有多少不是如此?书枚说的是实话。书枚心有灵犀似的,呵呵打破沉寂又道,说实话办实事,晚上黄酒一坛,然后到橘园赏月。接着,朗声喝令,服务员,上菜上酒。

酒酣耳赤。话题自然回到诗歌。书枚发问,我发现现代诗歌流派众多,互不买账,好痞难以定论,倒对古诗一致推崇,这倒奇怪了。朝云手指齐轩。齐轩点头,道,现代诗歌多以“人”为本,而古诗恰恰相反……朝云和书枚齐齐把目光看向齐轩。齐轩白皙的面色泛红,却酒兴正酣,饮口酒水,拿纸巾抹抹嘴巴,迎上她们询问的目光。酒意滥觞下,齐轩开始长篇大论:古人寄情山水,以天地自然为发端,情绪为山水所动,至真至大。所谓古意,一如血脉流淌,铮淙不绝。山水不变古意尚存。而天地之大江湖之盛,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却仍不失风脉,此为大道。道之所成,全由雅风贵气贯通,故有物我澄澈,江湖一统。

敞开的窗户不时溢来花香,朝云起身灭掉灯光。雕花木窗倒影在地,在昏暗中挖掘出一窗霜白。赏月去。面色绯红的朝云踱出房间。

书枚跟来,笑道:你快醉了———人呆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拐角。拐角左侧是酒店后门,右侧是厕所。一个黑影在拐角一晃不见了。书枚轻声道,你家熊某也来兰亭了。

开的是门望的是路,总有人来,他寻他的乐趣,我跟着齐夫子闻香赏月追随古意。朝云嘻哈着伸手去拢齐轩肩膀。

齐轩摇晃着身躯朝前走去。他不扶我,你扶———朝云站定,伸手去拉书枚。酒疯子。书枚一偏身,拐回大堂。笼着一身月光白,裙裾飘拂,朝云有些仙感。看地上倒影,藻荇四横,想起齐轩说的古意“物我澄澈,江湖一统”,不由莞尔。

许久,书枚才出来,说是上了厕所又去大堂结账。书枚拉过朝云的手下坡,过石桥时咕哝,我又看见熊嘉文了。朝云丢开书枚的手,大踏步朝坡下走去。

坡下靠近江岸的地方是菊园。洁白菊花,从枝头到地上,一层层拢起朦胧的霜白。江风拂过,芬芳扑鼻。江上灯火游移,却在白练般的水面清洗。对岸城市由此遥远虚幻。朝云念道: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齐轩继续念,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耳。

耍酒疯的你俩算闲人了。书枚耸着鼻子嗤笑。

闲人者,胸怀自然天地也,实则诗意……齐轩摇了下脑袋。当下,诗意却不存。

我们仨饮酒赏月还诵读古诗,还不算诗意?我看是诗意盎然。书枚否定道。

诗意源流自然山水,而今物物在上,日新月异不过是陈事旧物的断裂与毁灭,传统与自然淡出视野。当下啊,诗心丧殆,无异断层。

太悲观了。朝云也反驳,你刚才说到“诗心丧殆”,即使……也可以重建。

停停停,别扯高大上的话题,不如喝喝酒看看月亮侃侃心声,就像刚才,吟诵诗歌也可。书枚伸个懒腰打岔。

齐轩转身,正好迎接满天月华。脸色泛红的脸庞,带有一丝严肃。他手指眼前的兰亭,反问:吟诗?又摇头,也仅局限于自我,要是被人听见,肯定会被当成疯子。

是啊。朝云附和,当众谈文学看上去很“二”的———他们也不是不要文学,但就那口味,书枚概括到位,读者总喜欢“故事化的新闻”文学,诗歌……齐轩打断道,不能怪旁人冷落轻视,这个时代,谁都聪明,谁没看见———眼前的庞杂、超前与触目惊心,文字无法承载,文字又如何抵达心胸?说到底,文字表达的与大众想看的几乎南辕北辙,说与听不在一个轨道。难怪公知一直浩叹,文学死了,艺术死了。

江水上的灯火,湿漉漉的,在涟漪中浮腾。沉寂中,书枚嘻哈着打趣道,文学何为,诗心何为?

承接。朝云接口道。

书枚吸上一大口气,自嘲,咱们三人应该趁着酒性做客文化讲堂去论道,这山野之地,只有江水沙洲这些听众,可惜。

嘀嘟,一汽艇靠岸。晚餐完毕的客人上游艇回对面城市去。游艇劈出洁白浪花,簇簇洁白丰腴。接着,一辆轮渡慢慢驶来。

空谈误国,回家吧,单位召我呢,说有急事……书枚扬起手机晃了晃。

齐轩仿佛没有听见,由着滥觞的酒兴侃侃而谈。诗心乃道之根本,道却不存,言论流散,仿佛沙土各自为阵,利说利,物说物,名说名。唔,朝云刚才说到承接,我认同。承接什么?承接雅风贵气,在天为诗在地为心,物我相融,话语一致,灵魂共鸣。

想起自己靠故事垒砌的小说连载,心中虽然自知其分量,偶尔也自惭,但总又觉得,大环境下的惭愧不过无可奈何。而此时,朝云为以前的自惭痛恨,并心生羞耻。齐轩是酒后之言,但朝云听来,这放在正经场合的言论就是二货装十三,也只有借助酒兴,说来听来。全在心坎上。她头脑不过冒出承接两个字,具体承接什么,真要细说,未必是齐轩那样的见解,但齐轩说出,朝云心中没有不认同的。

书枚在前面走,边走边摇头。酸,酸得受不了,都是这月亮和那黄酒惹的祸……我概括总结,齐轩的意思是,当下文艺急功近利,看似写时代却只取表象搞噱头,不能得到大众认可,追根溯源是没有一个沟通交流的话语环境……呀,赶上这班轮渡了,我开车去,你们等会儿。

朝云心头一阵清朗,书枚说的也是自己要表达的。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还不是彼此不在一个话语系统内?自己说的“承接”就是要承接古意,重新构建已经断裂的语境,文学也好艺术也好,才能被认同被流传。

回家已是夤夜。洗漱完毕,酒性全散,大脑却虫蛀般空洞麻木。努力回想兰亭的放纵,尽是拿捏作态之举。朝云苦笑。手机唧咕,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又发来短信。第八天第二个短信。仍然是在深夜给自己写来的信笺。

你相信一个事件真是偶然发生的?

熊嘉文天亮时回家,给朝云带回丰富的早餐,有牛奶、新鲜的草莓、一笼还在冒热气的蒸饺。进门热络着嗓门招呼:朝云啊,才出笼的饺子,胡萝卜腊肉馅的,可是你的最爱,快趁热吃。说着把自己关进盥洗室里。他说打了一夜的牌,要多泡会儿热水澡,好泡走麻将气。

陪麻将鬼混了一夜,累不累啊?朝云嚷道,打来打去,伤身败家,挣多少钱都买不来夜眠,黄金易求,睡眠无价啊。

别说得那么糟糕,麻将非打不可,这不,合同签下来了,还买到西边的一块地,听说,那地马上要被开发,咱们发财机会来了。熊嘉文闪个脑袋出来,向朝云露出讨好的笑。嘉好年华一夜,嘿嘿,味道好。

你不在兰亭?朝云圆睁眼睛,盯住熊嘉文。

兰亭?哦,先是在兰亭,后回城里转到嘉好年华……不说这些了,我马上要赶到院里,朝云我跟你说,你别接手那些约稿什么的,又不缺钱……

熊嘉文你管得宽,滚,滚一边去。朝云打断熊嘉文的话,推熊嘉文出门。

她没有心思理睬熊嘉文说的。那个陌生短信,在深夜与自己聊上了。三个问句,隔些时段发来:

你相信一个事件真是偶然发生的?

每一个车祸都是大意粗心的结果?

忘记刹车,比如拉手闸———你真的相信,这只是思维短路?

朝云回复三个,都是同样的意思,却也是三个问句:你以为呢?不是偶然还有必然?犯得着吗?虽然答复同一个意思,但朝云感觉自己血液贲张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或她是谁?这个在暗处坚持不懈地在深夜给自己短信的人,如此了解自己,关于这次车祸。难道他或她了解整个事情———从原因到结果?可是车祸发生前,他或她就发来了短信。天,难道他或她知道什么?这次车祸有内幕,真有自己完全蒙在鼓里不为所知的隐情?朝云的手指在发抖,脑海一再过滤那天车祸的细节,特别是熊嘉文的一举一动。

熊嘉文要谋杀自己———朝云脑海闪出这个念头,胸膛腾起一股怒火。但,怒火刚蹿出火红的带黑烟的苗头,兀地熄灭了。他犯得着吗?我朝云虽与他算不上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可也没有多大矛盾,除非———

朝云起身,翻箱倒柜的,从卧室到书房,把熊嘉文的证件资料翻了个底朝天。只有车辆保险。还是交强险第三责任险车损险,最基本的保险。

不可能。朝云否定熊嘉文害自己谋财的猜想。

难道是为情?即使为情,熊嘉文爱上了另外的女人,要娶那个女人为妻,他可以与自己离婚,有必要把民事案件搞成刑事案件?不合情理。

但陌生号码的短信,他或她仿佛知晓什么,有话跟自己说。是的,这几天来,一直在深夜给自己短信,可不就是要说这码事情,处心积虑啊。

他或她有目的。

朝云的心情慢慢平息,再次发出短信,你要达到什么目的,直接说吧。

短信很快回复,月落若金盆,夜深闻心语。我每句话都是出自心扉,希望你或者我(因为我们都是被损害的人)能够静好,这就是目的,明天中午我们见个面吧。

哪里?

你定,我来。

兰亭吧。

不想去那里,建议去国贸顶楼茶室。

好,不见不散。

朝云心中基本认定,发来陌生短信的是个女孩子。她熟悉自己最近的车祸,认定车祸不是偶然的,而她又说自己与她都是被损害的人。

熊嘉文。朝云脑海里冒出熊嘉文脸庞,一个想法要她吓了一大跳。

女孩子说不准是熊嘉文的小三。历来,只有小三才处心积虑地朝正妻玩花招,是为逼宫。

呲,朝云冷笑。这年头,大风大浪看多了,谁怕谁,不就一小三,俺才不上你的当。这熊嘉文也许把你当宝贝,未必敢昭白天下。

熊嘉文,尼玛真是可恨。

朝云发出一个短信给熊嘉文,匆忙关机。

刚到国贸茶室门口,一个头扎马尾巴的女孩子迎上来,喊道:朝云姐。

女孩很普通。在人群中,朝云不会多看一眼。穿着也普通,白T恤牛仔裤,不过,并非大街流行的显示线条曲线的紧身仔裤,而是宽松版,裤脚略微喇叭形。普通是普通,却也大方不俗。少了普通带来的小家子气。

跟我来。女孩说话,脸色微微发红,眼波流转眸子晶亮。朝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跟着女孩到一处围了屏风的靠近西窗的座位前坐下。

女孩递给朝云一个安静的微笑。然后,倾斜上身,脸庞朝着屏风接口处,招手喊道,茹茹,我客人来了。

一个服务员微笑着进来,面向朝云问好致谢光临,又问朝云需要什么?朝云想都没想,随口答道,新鲜芽茶。名叫茹茹的服务员又侧脸问女孩,晓,你呢,还是白开水?

胃没有长进啊,还是白开水。女孩子话音刚落,茹茹转身就走。女孩子的名字叫“晓”,还是她们之间的昵称?

你们是好朋友?

晓点头,又补充,我在这茶楼打过工,跟茹茹谈得来,她人可机灵呢,心也好———哦,今天是我请你来这的,朝云姐你是客。说着,晶亮的眼睛看向朝云。看上去乖巧。朝云回她一个微笑。

茹茹捧着精致的瓷茶壶进来,先给朝云与女孩子烫了茶杯,又给女孩子倒上一杯毫无颜色的开水。然后,麻利地拿出一盒“水仙冲毫”芽茶,先冲醒茶叶,逼走茶水,再冲茶至杯口三分之二处。放下瓷茶壶在电茶座上,小声地说句“慢用”后,退出。

我叫何晓,是熊嘉文福利院的护理工。

朝云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在心中咯噔了下。果不其然,这个名叫何晓的女孩子与熊嘉文相识,几乎天天与熊嘉文在一起,比自己与熊嘉文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

他们……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讲。赤裸裸地无耻。这些插足别人家庭的女子,怎么说?犯贱,二货一枚。她们大致一个理由,情到深处不可自拔,而先前并不知道身边的男人已有家室,口口声声地标榜自己上当受骗,又矫情宣称,随着时间深入,日久生情,彼此都是全部身心投入,不能分离,但男人呢,还是讲究感情的,尽管明白现在爱的是新人,可还是不忍心抛弃旧人。所以,她们只好亲自上阵,嘻哈着脸庞,用新新人类的语言挑明叫阵:聪明的旧银(人),银(人)在您身边,可一颗心却另有所属,同床异梦有何厮守?您选择吧。当然,您断不了,横心报复要死抓不放,我们还是可以商量滴,毕竟我们都是女银(人)毕竟您在前我在后,对伐?

几乎所有遭受小三骚扰并瓦解的家庭,无一不是如此情节。影视、现实、网络、甚至漫画和段子,天天时时上演。故事千篇一律,问题一个,切实摆在眼前已经剧透,可天下之大,并没有出现能够推而广之的标准答案。而今,我朝云也被推至这样的考场。

朝云握住温热茶杯的右手,摸到自己的脸上,一阵凄然。旧人呵。无论怎么做,无论怎么扳回此时的尊严,可是,心还是无法避免地受伤———这无论如何就是败局。难怪,道理在手,问题早摆在那里,却始终找不出标准答案。

说吧,你想怎样?

哦,真没看错,朝云姐果然爽快。何晓笑吟吟地,抓住朝云放在茶桌上的左手,她还不满足,用力摇了摇。

我想要你明白……姐,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不,是一段往事。

朝云鼻子一耸,她听见自己的哼哼声,眼神接到指令般跟着斜睨。不就是你们一段孽情,还值得要我当听众为你们捧场?矫情无知。想到这里,气愤地摆手,道,免了,直接说你想怎样。

我要朝云姐助我一臂之力,了却心愿。

朝云定定地看着何晓。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凭你深夜给我发了那些短信?

何晓看着朝云,眼神愣怔。朝云丝毫不移开自己的目光,她相信,目光有时候就是刀子,甚至比刀子还要锋利。

那,那还要我怎么做?何晓嗫嚅着嘴唇,垂下眼睑。随即,目光晶亮地盯看朝云,再次启唇道:我是真心的,您真的———蒙在鼓里……我还是先说那段往事吧。

若干年前,快二十年了吧,兰亭哪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就是尘土漫天飞的沙洲。一对父女在这沙洲上种植庄稼,却发现来沙洲采风的游客不少,于是就开起了旅店。有了饭吃也有了地方住,到沙洲上玩耍的画画的摄影的越来越多,旅店也慢慢像样了。一个春天,一群画家来到沙洲写生,还是晚上写生。不过那时旅店条件简陋,没有牵来电线,是发动机发出的电,过了晚上十点就停电。那晚,沙洲可是好风景。可能是月光正好吧,沙洲上好像蒙了一层白霜,环绕沙洲的江水波光粼粼。何晓的声音轻柔下来。公平地讲,她的描述一般,可霜月满天的景象还是萤火虫般在朝云面前蹦闪。朝云觉得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

一个叫王西之的画家兴致颇高,给那个女孩子画像,电停了,蜡烛烧着……何晓语调变低,眼神空蒙。但很快,何晓清清嗓门接着讲述,沙洲晚上安静极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安静。可半夜里却传来女孩子的哭声,太突然了,简直平地惊雷。她为什么哭?谁也不清楚。何晓抬眼盯看朝云,发现朝云神色不变,但她静默聆听的姿态已经暴露,朝云被自己的讲述吸引了。何晓叹口气,继续说,第二天,画家们离开沙洲,女孩子一路流泪送别画家们到渡口。

到这里。何晓再次闭口盯看朝云。朝云惊讶地微张嘴巴,眼睛对上何晓。她说的这段往事———无关她俩,何晓究竟要做什么?故事,哦,应是往事,她讲的倒还不错。

说下去啊。朝云催促。

你应该猜得到,不久,沙洲上的女孩子找来了,她真是百折不饶啊,找到王西之的单位和家里,状告王西之强奸了她,说她已经怀上王西之的孩子。

她要王西之……赔偿?

不,她不要任何赔偿,只要求王西之担负起责任,离婚马上娶了她。

朝云吁了口气。

何晓敛起面容,嘴角抿出一丝反感和愤怒。她不满意朝云的叹息。

王西之有家室,一家人其乐融融,自然不答应,女孩子就耗上了,尾巴一样跟上王西之,哭泣吵闹跪求威胁,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朝云深深而警惕地看了眼何晓。这妮子真的只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何晓不接朝云目光,继续说,王西之的老婆与她打了架,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越发不得了,恐吓、告状、撒泼、寻死觅活各种手段用上了,王西之呢,家庭是散了,还是拒绝娶那个女孩子,然后被单位开除……可能身心受损吧,不久,精神失常。

何晓仰脖吞进大口白开水。双手握住杯子陷入了沉思。朝云脑海灵光一闪,问道,沙洲的女孩子,莫非是……吴老板?

就是她。

王西之呢?

王西之,咳,疯癫了,倒成全了兰亭老板吴凤仪。

怎么说?

吴凤仪接回疯癫的王西之回到沙洲,一边照顾他一边努力开旅馆挣钱……也许是为了生活吧,就是一村姑的吴凤仪———不过从后来的情形来看,估计她还是得到高人的指点———买下整个沙洲并进行了开发,兰亭就出生了,还慢慢有了名气。

王西之呢,真与吴凤仪组成了家庭?

怎么可能?

王西之他……

他又被吴凤仪抛弃了。

下寻找王西之

朝云回家后,蓦地记起,何晓这个女孩子,自己并非完全陌生。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在哪里谋过面?

就在兰亭。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去年,去年上半年。那时,何晓在兰亭打工,是一服务员。不是菊园的。在兰亭,朝云钟情菊园房间,几乎每次都是落座菊园。菊园的服务员是固定的,细高个子的丫头和一个胖胖的笑容甜蜜的丫头。但去年春上,和书枚齐轩聚会菊园,菊园灯盏线路坏了,只好移位梅园。梅园的丫头迎接出来,笑吟吟地一路迎到室内,就是何晓。本来她普通得要人可以彻底忘记,但她做了一件事情,要他们刮目相看。在朝云他们落座后,何晓准备好茶叶说,欢迎你们光临梅园,事实将证明,你们的选择会带来美好的回忆。说着,从青衣布襟口袋里掏出一袋梅花,已经枯萎的但模样还保持在盛开状态的明黄腊梅。何晓撮起手指挑出腊梅,放进茶杯,再烧开瓷壶冲茶,顿时,一股奇异的芬芳要朝云他们纷纷咂舌。

那时,书枚开玩笑说了一句话:如此精灵人儿,恐怕梅园留不住你,说不准明天就是领班了。

呵,领什么班,都是兰亭的,要领就领自己的班。何晓如此答道。

书枚拍手叫好,笑着咕哝,这姐———朝云和书枚约定俗成地把那些要自己另眼相看的女子称呼为姐,与年龄没有关系。

算起来,何晓的工作轨迹,明确的有三点,先是国贸茶楼的服务员,而后在兰亭梅园担任服务员,现在去了熊嘉文的福利院。

她说在兰亭混了两年。两年不分昼夜在兰亭,故而熟悉了老板吴凤仪的情事,一桩老情事,当然,身为兰亭服务员的她,还熟悉吴凤仪现在的情事。现在讲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朝云,熊嘉文与吴凤仪两人勾搭已久。说到“勾搭”两个字时,何晓变了副口吻,简直咬牙切齿,仿佛她身受其害似的,眼睛怒瞪,眉头紧锁。她问,想想,那莫名的车祸,腿子活生生地被缝了八针,真就是无缘无故?

对面的朝云,皱皱眉头,硬着口气直接挑明,熊嘉文不是也和你……相好?朝云本来是要说“勾搭”的,不知怎地,出口的两个字却变成了“相好”。

何晓显然被朝云的话惊呆了,人却还没来得及从愤怒中抽离出来,整个脸庞显得怪异。眼睛迷蒙,嘴巴半张,鼻子呼哧地呼气,脸色发红。

难道他们不是那个关系———根本不是,何晓不是小三。

迅疾明白过来的朝云,为刚才的误解而抱歉地笑笑,又伸出右手握握何晓的双手。

何晓被朝云惊醒,缩回双手,叫道,你,你乱说什么?我才不会走吴凤仪那样不要脸皮的路,这样的人会有报应的,马上就有报应。

朝云讪笑两声。何晓马上说道,吴凤仪欠我的,也欠你的,我们都是受……被损害的人,我们要她偿还。

这就是你一再接近我的原因?

何晓看着朝云,一动不动。

可我还是迷糊,就算如你所说,熊嘉文与那个吴凤仪勾勾搭搭相互利用,可我穷光蛋一个,他们犯不着暗算我。

姐,你怎么这样死脑筋呢?一个开车的人停车忘记拉手闸,如同一个着急入厕的人忘记松下腰带直接排泄,可能吗?就算有例外,他思维出现了短路,还可能在思考其他问题,还可能是拉手闸不彻底,但,朝云姐你想想,如果你是他珍贵的人,是他时刻放在心上的人,是他觉得离开了你就无所适从的人,你坐在他车上,准备下坡渡江,他整个脑海应该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安全。安全啊,等同身家性命,而他呢,偏偏从车里走出来了,他为什么没有留在车内,为什么?你说说。

说到这里,何晓稍稍停顿,缓和了下语气,继续说,如果,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假设———如果他留在车内,和你一起在车内等渡船,他会忘记拉手闸吗?

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朝云心胸波起云涌,她觉得一股湿润又温热的液体快要冲决眼眶与鼻子。该死,这与眼前的小妮子有关吗?朝云心中吼道,极力稳住自己波动起伏的情绪。

你,何晓,与我的家事没有丝毫关系。

有的。都是吴凤仪害的,仗着财大气粗,要熊嘉文分心,心神不宁,排挤你在熊嘉文中的地位,导致你可有可无。

何晓,我再说一遍,这与你没有丝毫关系。

我们都是被损害的人,为什么不联合起来给吴凤仪教训?

吴凤仪损害你什么了?

害我从小家破人亡没有父爱,害我父亲如同废人老无所依。

你,你是王西之的女儿?

何晓点头。

王西之呢?

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吴凤仪开车带着王西之在渡口等船,她忘记拉手闸自己跑下车,汽车载着我父亲顺着坡路下滑跑进长江,吴凤仪跟着跑来拉开车门,我父亲……他一头撞倒在地,大脑痴呆了。何晓鼻子发红,眼眶里泪水点点,声音哽咽。

……我能做什么?

姐,你不是写小说连载吗?兰亭是年年必订晚报的。

朝云很有耐心。凌晨两点终于等回熊嘉文。熊嘉文进屋就哈欠连天,看见端坐沙发上的朝云一脸冷色,嬉皮笑脸地拱手作揖,说还是那块地基的事情,已经到尾声了,不过个把月,保证每天按时回家伺候老婆。

说着,准备溜进盥洗室。

朝云站起来,缓缓问道,熊嘉文,你告诉我,你和吴凤仪是什么关系?

熊嘉文从盥洗室里退出来,皱眉埋怨,半夜三更地你瞎嚷些什么,我累了要睡觉,天大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说。

不行,今天必须说清楚。朝云闪身熊嘉文跟前,重复问道,你和吴凤仪究竟什么关系?

朝云,你———看来,我不说你今天会吃了我。好,好,你听着。我们以前就是一般朋友,现在呢,项目合伙人。我跟你说啊,你别小看了吴凤仪,可不单纯是兰亭老板,是咱们城市财政主要税收大户,房地产开发加油站石油供给农副产品买卖进出,还有城市绿化,都是大股东,了不起的女能人。我要想发财有钱赚,还不得跟着她好好学。

瞧你说的,你一个大男人,跟着她屁股后面溜须拍马言听计从,还美其名曰学习……知不知道羞耻?

怎么这样尖刻?我劳心劳力地赚钱养家糊口,却被你……

还委屈你了?熊嘉文,我被你故意制造车祸,腿子缝了八针,说来就是你劳心劳力的结果,我饶不了你,否则,你以为本姑娘是你们手上泥巴,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你,你说什么,是我故意制造的车祸?这如何说来……熊嘉文拉长脸庞,口舌结巴起来。马上,愤然道:我犯得着吗?如果真想到这码子事情,我就会给你早早准备人身意外保险,如果我遗弃你我会随便找岔子离婚得了,从哪方面来看,我都没有智商低下到零的必要。再说,你污蔑造谣我谋杀你,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空口无凭兴风作浪,你倒是说说———

我说给你听,你整天与吴凤仪黏糊不清心神不宁,两个人勾勾搭搭忘乎所以……如果你专情我心疼我在乎我看重我,你会忘记拉手闸吗?如果是你坐在车上,你还会忘记拉手闸吗?

熊嘉文取下眼镜,向朝云瞪起双眼,上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在朝云满脸通红一口气指责完他不负责任与吴凤仪蝇营狗苟后,熊嘉文举起右手喊道,好,你不信,你污蔑我,我朝天起誓,车祸纯属偶然,但凡有一点谋害朝云的意图我熊嘉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朝云哈哈笑了,她听见自己的笑声电钻一般刺耳。泼妇形象……她心中滑过这四个字眼。于是,马上中断笑声,但嘴巴不饶人,你为什么不起誓你和吴凤仪的事情?

熊嘉文深深地看一眼朝云,嘴巴紧抿。朝云仍不饶恕,鼓起了腮帮子,放慢了语速道,你信不信,我会要吴凤仪声败名裂。

熊嘉文给朝云一个背影,摔门而去。他在发怒,为自己宣战吴凤仪而发怒。

酣战中的朝云一下失却对手,心头空落,眼眶发酸发苦,泪水不禁热涌。看来,何晓说的没有错,他们勾搭一起,干着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朝云就是受害人。

何晓,我理解你的心情了。熊嘉文与吴凤仪,简直臭味相投脾性一致,连害人的招数都相同,竟然都是车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忘记拉手闸,自己却跑下车导致车祸发生。是的,找不到你们制造车祸的证据,定论你们故意制造车祸未免草率,可是你们的心思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既作恶,必报应。

寻找王西之,一行字兀第闪现朝云脑海。是的,一定要写写画家王西之的故事。地名虚化,部分人名也虚化,但一定要用上“王西之”的原名。非用原名不可。作为画家,一个有才气的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家庭毁了,名誉毁了,事业毁了,精神也毁了,现在行尸走肉一个。

王西之,再也不存在了。

但他切实地活着存在着,只不过消失了正常人的声息与踪迹。

朝云飞快地打开笔记本,点出洁白的文档,敲击键盘,文档出现“寻找王西之”五个字。

一个全身白色的女孩子搀扶着一个秃顶老头在草坪上散步。刚刚放晴,草坪还有雨水。草坪上散步晒太阳的只有他们。女孩子不时地喂给老头儿面包吃,老头吃一口,又自己伸手揪下面包喂给草坪上的鸟雀。

老头儿突然挣脱女孩子的左手,扑向前面啄食的鸟雀,结果,鸟雀没有捉到,整个人却扑倒在草坪上。女孩子蹲下身体去拉。

是何晓。那个古董般的马尾巴很是惹眼。

朝云喊道,何晓。女孩子却没有反应。朝云又喊了遍,女孩子转身,一声哦,马上招呼道,朝云姐来这里了。

找你的。

地上的老头儿被何晓松手,马上趁机滚在草坪上一个水洼处,双手撑地,嘴巴伸进水洼喝水。

爸,爸,快起来,我们回房间我给你削苹果吃,好不好?

何晓边哄边拽起地上的老头儿。老头儿满脸泥水,却张开了嘴巴呵呵发笑。脸庞的褶子犹如千层菊花瓣。

他,你父亲王西之?

是啊。朝云姐你回去吧,我晚上给你短信说话,你看……说着,她父亲王西之又扑向一处水洼。

爸,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起来,我们吃苹果去。

何晓用力拽起王西之,站定,看着朝云说道:朝云姐,晚报上的小说连载我看见了,兰亭的姐妹都在Q群说,那晚报连载的小说在兰亭可紧俏咧,估计那个吴要找你了,姐,记得帮我讨赔偿啊。

王西之又要跑,被何晓拽拉着朝公寓楼走去。她边走边回头与朝云告别。

难怪以前只在深夜收到何晓的短信。看来,她真是孝顺女儿。朝云转身返回时,遇到小袁开车进来。小袁拉下窗户玻璃,微笑着招呼,朝云姐,你恢复得真好,祝福你。

小袁,你们这里的王西之什么时候来的?

王西之?这个名字好陌生。

就只开车,不管内务啊?那个痴呆老头,秃顶的那个———小袁点头,打断道,哦,姐是说那个到处抓泥巴吃的老头儿,我们喊他王伯,不晓得他叫啥名字,他去年来的,不到一年时间,姐怎么突然问起了他?

是从兰亭来的吧。

是,说是吴老板的一个远房表哥……钢琴曲《出埃及记》响起,朝云一看是书枚电话,慌忙摆手打断小袁的话,与小袁告别。

朝云,今天喜鹊唧喳,咱俩进财了。

白日梦吧,你进财是事实我进财纯属故事。

不,不,我表述不准确,有可能进财———这样吧,一时半会地与你说不清楚,晚上咱们兰亭见面细说,如何?

去兰亭?不去,另择地方吧,老待一个地方多乏味。

哈,反感兰亭了,是不是那个小说连载与兰亭有关……哦,你杜撰的,心虚了怕了,是不是?

不是。

那就兰亭,我早已经定下菊园包间,不见不散。

兰亭就兰亭。我笔下的故事,才到一半,除了王西之用了原名,几乎虚化处理,你愿意对号入坐谁也没有办法。再说,王西之也只是一个发音,古人名字还有这个如雷贯耳的发音呢,而且,王西之这个名字谁还记得?除了他女儿。不过,一个名字就是一个符号。它会唤醒一段记忆。被埋葬的记忆,重新提起,就不得不面临重新审视的命运。你吴凤仪那么处心积虑地消弭王西之的声息与踪迹,看你消弭得了?

朝云推开兰亭菊园包间,彻底愣怔了。书枚与齐轩,自己与熊嘉文。两对夫妻,开天辟地围坐一个饭桌了。怎么就坐一块儿喝茶吃饭了?按照齐轩的论调,不在一个话语系统内。要是以往,朝云还觉得稀奇,可以一试。熊嘉文那人,毕竟是正规大学本科毕业,毕竟还喜欢俄罗斯文学。话题可以就着文学与时代在尝试中慢慢靠拢。

而今呢,不行。熊嘉文要朝云感觉恶心死了苍蝇。

但如何跟书枚说跟齐轩说?再不济也是家务事。

书枚很有兴趣,与熊嘉文扯起各自工作。他们有交叉点,一个在银行数钱,一个要贷款存钱。齐轩呢,吃口菜枯坐,看朝云满脸冷色,试着与朝云搭讪,均被朝云嗯嗯两声打住话头。熊嘉文左偏头与书枚侃侃而谈,竟也不冷落齐轩,右侧脸,说起齐轩最近出版的译诗。熊嘉文一定是来之前就做了准备,偷看了齐轩送自己的书本。他看书,但从不看诗歌。他有个观点,现在的诗歌就是吃饱了剔牙时才想起拿粉抹脸装十三,不待人见。还好,齐轩抱手而坐,目不斜视。

黄酒快到一半时,兰亭老板吴凤仪推门进来了。

朝云没有看向风情万种的吴凤仪,而是直愣着目光看向书枚。书枚不接朝云的凝视,她满面春风,眼波潋滟,站起来拍掌欢迎,一口一个凤仪姐。都改口姐了,看来两人早已暗度陈仓。

吴凤仪喊来服务员,把小玻璃酒杯换成了陶制的土碗,依次摆上,然后亲自抱着酒坛满上,又依次敬酒。

朝云起身准备离开。

哎,朝云,仪姐敬酒来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哦,可不许溜掉。书枚伸手拦住,嚷道。朝云瞪书枚一眼,示意书枚住口。书枚向朝云眨巴下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道,美女,想给你代酒的多着,熊院咱们齐轩当仁不让啊,谁有你的福气?朝云隐约看见齐轩眼睛亮了下,马上收回视线离开餐桌。熊嘉文喊道,跑哪里去啊?

卫生间。

朝云你去,我等你来哈。吴凤仪声音轻柔地招呼。

他们担心我跑了,小气作为,我至于吗?何况,心中有事的是你们,我朝云真不能摔门而去,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我。

朝云回到座位。吴凤仪捧碗敬酒,朝云也捧碗一口吞进。吴凤仪呵呵娇笑,夸奖朝云是女中豪杰,必成大事。

书枚在一旁嚷嚷,仪姐相助,朝云定会宏图大展,我们也跟着沾光捡米米了,我赞助一碗酒。这么一嚷,熊嘉文也站起来要赞助。

朝云放下陶碗,不再做声。书枚挨身朝云,嘴巴凑进朝云耳朵。仪姐准备给你家熊嘉文打进一颗导弹,我可是白捡一个大客户。

原来如此的进财事情。

吴老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得一些相关不相关的人都在场,山在水在石头在诸佛都在,明人不揣暗话,请直说吧。朝云忍不住说道。旁坐的齐轩回头看看朝云。

朝云慧心,没别的意思,我不过想结识妙笔生花的美女。吴凤仪答道,今日一见,果然有胸襟有定力,改天我请朝云找个合适地方好好聊聊,今晚不搅扰了,你们尽兴。

说着退出,眼睛却递给朝云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

熊嘉文一个哈欠后,起身告辞。特别关照朝云早点回家休息。朝云不看熊嘉文,心中却骂道,吴凤仪前脚走你后脚跟上,滥人。看朝云索然透顶的模样,书枚喊住正要离开的熊嘉文,干脆一起回家得了。

齐轩抬起手腕看手表,也站起来,一副告辞模样。

他走他的,我们玩一会儿。朝云拉齐轩的手。齐轩指熊嘉文,他不是走吗?我回家赶一个诗歌展板方案,搭他的便车。两人前后离开。

得,我陪你到外面逛逛去。书枚拉起朝云的手,一起离开菊园。

月色如水,一地霜白。橘花已在凋谢,在树下垒起洁白的花冢。而玫瑰园里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玫瑰正是花期,馥郁芬芳。两人就着玫瑰园的秋千架而坐,上下晃荡。

书枚,齐轩准备什么诗歌展板,没见过他这样挂念着急的。

我们江城南北车站里外不是一些广告吗?吃喝拉撒玩的广告应有尽有,就是没有文学。你想想,那些等车的人有时等候一两个小时,甚至大半天,多么无聊啊。怎么打发时间?不如展览诗歌。那些美妙的分行句子,突然出现在驻足等待的眼神中,分离的伤感重逢的喜悦时光飞逝的慨叹人生命运无常的怅惘等等,在瞬间激发碰撞,心灵与眼神邂逅,一石激起千层浪啊,而心胸在这看似无为的等待中却悄悄地扩大掘深。说不准,一个人由此改变了喜好一个人改变了人生态度另一些人改变了人生轨迹,越来越多的人品尝到诗歌的好处,诗歌慢慢走进我们日常生活,无聊庸俗空虚颓废的日子,诗歌构筑起精神大厦,再说不准,生活由此改变。多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朝云点头。还是不由纳闷,齐轩一向不凑热闹的,他怎么———书枚打断,怎么不能?好玩又有意思的事情,他没理由不做。

想想也是。朝云叹息一声,道,这样的大事情,恐怕不是一两个钱能够完成的,齐轩给谁打工呢?

朝云,就许你家熊嘉文做老板,齐轩就是打工的命?太不着调了,要我说,你这是狗眼看人低。

朝云脸庞一阵发热。没有镜子,但她知道,脸庞一定通红发烫。心里却敲起边鼓,瞧你书枚说的,你表面对熊嘉文贬低,实则还是……熊嘉文就是用赚的钱铺地板贴墙壁,可现在要朝云来看,根本就不值一提。他怎么来的钱?是毫无廉耻不择手段了。不就是傍上吴凤仪,吴凤仪之流的男女,卖笑卖身卖尊严?

朝云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道,熊嘉文与齐轩不能比,不在一个系统。

哈,系统是什么玩意?熊某生意人齐某诗人,还都不是要落脚吃饭睡觉穿衣,这才是终极———多没意思的话,我说这些二傻子话简直犯贱。书枚拍下脑袋,自嘲笑了。语气肯定地又道,所有人都在一个系统。

我说的是话语系统。朝云小声纠正。

书枚扑哧一声笑了。拉朝云手离开,边走边说,朝云,你运气也来了,吴凤仪要买下你在晚报连载的小说版权———朝云打断书枚,摆手,没你的事情。

真没书枚的事情?齐轩包揽南北车站诗歌展板的事情,恐怕就是吴凤仪在背后撑腰。

朝云姐,如果吴凤仪找你,你记得见好就收,顺便帮我讨下赔偿。

是何晓发来的短信,却不是先前的手机号码。估计这个才是何晓常用号码,以前18开头110收尾的那个可能就是为联络自己用的。既然身份已明,那号码也没有了存在意义。

你要怎么赔偿?

要她给我两百万,我爸爸王西之与她无关了,我照顾他后半生。

你确定她会给?

试试吧。

什么是见好就收?

她愿意拿钱封你的笔。

可我实在写出兴趣了,她可能封不住。

姐,你想想,她是什么人啊,她见你沟通不好,不会找晚报封你的笔?其实,熊院长与她只是相互利用,决无感情瓜葛,得一必有所弃。

朝云盯着短信看了下,迅速关机。熊嘉文从卧室跑出,拢住朝云肩膀。朝云一把甩开。熊嘉文不管,双手环抱朝云,低声道,我道歉,不小心让你腿子缝了八针,以后但若让你受伤,我出门就让车撞死。

挣扎的朝云软疲下来,满脸泪水。熊嘉文一时没了辙,伸手摸朝云湿润的脸颊。朝云侧脸让过,发狠地说道,明天等吴凤仪找我,我要狠狠地修理她。熊嘉文再次抱紧朝云,回答,随便,我与她的合同已经签下,不过,你掂量下,她能掌控整个江城大半行业,能耐不是你想象的。

朝云耳边想起何晓交代的“见好就收”。

“好”是什么呢?对于不在同一话语系统的人,标准不同。就朝云自己而言,“好”就是无所求,以无所求对阵有所求,扳回受损的被践踏的尊严。

吴凤仪约朝云一起前往正在翻新的普佑寺。普佑寺在江城靠西的一个山林里,不晓得多少年了,乱兮兮的,却被吴凤仪买下,买下的还有整个山林。山林不高,却清秀可人,古木苍翠泉流铮淙。寺庙藏在山中林杪,背后,泉流奔泻瀑布如清溪挂雪,天地静谧出尘脱俗。

吴凤仪一路兴味盎然,娓娓道来她的翻修规划。要把山林打造成旅游休闲场所,在雾霾遮天的日子,山林是江城人的好去处,还为江城人提供怡情养性的地方。翻修寺庙,一则可以慢慢建立正在富裕的江城人的信仰,二则为自己,说不准后半生就皈依这里……说着,带朝云走到寺庙里面。她在靠右厢房站定,微张嘴巴缓缓吐纳。

靠右厢房沿着山势耸立,是正法明如来殿。青铜铸造,构件仿木,重檐歇山顶。吴凤仪解释,正法明如古佛是观世音菩萨的原身。说着跨脚进屋,捻起三炷香点燃,朝着古佛双腿弯曲跪下,双手执香三叩头。

朝云心想,此际,佛前的吴凤仪不会有一句假话吧。吴凤仪出来,带朝云去寺庙旁边的一个竹排构筑的小院。院中的别墅却是青石垒造的徽式建筑,青白色泽,若天色破晓,房屋古拙厚朴。

阳光越过古木溪流,清新湿润。两人在院子里喝茶。说完山林规划后,吴凤仪起身,说去看看齐轩拟划诗歌展活动的进展如何。

齐轩在这里?朝云愣怔发僵,冰冻在椅子上,脑海也如厚冰凝固。

很快,吴凤仪出来。给朝云和自己斟满茶水,笑吟吟地看向朝云。朝云脑子的冰块出现裂缝,顷刻间哗哗融化。

朝云,如果你有一个机会,你第一愿望是什么?

朝云听见脑海里的冰块彻底被水流摔碎淹没,迅疾涨潮。这个女人,她以为,但凡挑衅她的皆为私欲而求———可我朝云会要你失望。

给王西之女儿两百万,王西之彻底与你无关,她女儿照顾他后半生。

吴凤仪的眼神冻结在朝云脸上。朝云微笑迎接。

我带你来这个地方,就准备了两个字:成全。其实,除了他女儿有谁晓得王西之?王西之这个名字已经消失了。你怎么写都不会有影响,我只是不想看见这三个字,太不想。你知道吗?到我这样的年纪,什么都看开了,有些事情过去了就等于消失,何必再……两百万,能用钱财打发的当然不是问题。吴凤仪窝进半圆形的藤椅,眼睛微闭,声音渐渐缓慢轻弱,接近喃喃自语。王西之是我送进福利院的,我是听说她女儿在照顾他,可作为女儿照顾老子天经地义……她要我赔偿,先前还只要百万,现在涨价了。

吴凤仪眼睛睁开,弓起上身,端起瓷杯啜口茶水,眼睛扫扫旁边寺庙又收回,继续说,这地方还价,不大合适,涨就涨吧———不过,你能否告诉我,你与他们……你怎么帮她(应该指何晓)当起说客逼我的宫?

朝云抿抿嘴唇。半响,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们都是被损害的人,我们在一个话语系统内。

人艰不拆。半天,吴凤仪吐出四个字,然后点头。好吧,就此为止。

你直接把钱打到这四个账号。朝云飞快地拿出一张纸条,从桌上递至吴凤仪眼前,我停笔三天吧,三天后再决定是否续写王西之。

朝云下山,给何晓短信,要她注意这三天的账户,有无结果告诉自己一声。

傍晚时,朝云收到何晓短信。两个字,得令。

朝云短信问,你以前找吴凤仪要过钱?

要过,她不给,说我爸的车祸纯属意外,她把我爸送进福利院,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否认抛弃。狡辩。我不要她那蜻蜓点水的施舍,我要她为一已私欲酿成的罪责买单。她申明通过官司解决———我毫无胜算,无奈,想到了此举。感谢朝云姐。你的文字值钱。

朝云盯着手机上的短信,双眼发愣。

熊嘉文回家,带回新鲜的鱼肉蔬菜,还有一束鲜花。接着,挽起衣袖亲自下厨。朝云猛地想起,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是自己的生日。

饭桌上,朝云说,何晓一直陪伴在她那个痴傻父亲身边,真了不起。

熊嘉文点头,说,不错。捧起红酒与朝云碰杯后,扶扶眼镜框,又说,现在的女孩子立足社会,谙熟各种套路,厉害。

咕唧,短信来了。是齐轩的,八个字,朝花晚月,福云东来。喜庆古意不乏洒脱。难得人在普佑寺,身边有媚娘相伴,还偷空想起朝云的生日。朝云鼻子哼笑,点击删除。

何晓第二天短信告知,收到。

不出半个时辰,朝云收到银行短信提示,进现金二十万。一定是何晓打来的,她怎么知道自己银行账号?朝云打电话问熊嘉文。熊嘉文承认,何晓昨天询问朝云银行账号,说是前些天借你的钱救急,现在用不上还来,打账上爽快。她打来二十万,感谢费?不,可能是见报的小说稿酬。朝云想起吴凤仪询问自己为什么帮何晓的话,她那样彻底地挽回尊严,靠的就是摈弃私欲的“见好就收”,而不是钱财标注的“好”。

朝云奔赴银行,取出现金。准备晚上去福利院交还何晓。

书枚电话来了,说是受齐轩委托,晚上约朝云一起小坐,弥补朝云昨晚的生日庆贺。

朝云无法拒绝了。刚刚应下,心中突发奇想,约书枚一起去福利院,看看何晓和王西之父女俩。奇想萌生,愿望迫切,瞬间大树一般占据整个心胸。朝云腾地站起来,换鞋背上坤包开门下楼,回拨书枚刚刚收线的电话。

书枚,马上下楼,我到你楼下了。

干嘛这么着急?难得一个休息日,天气又好,我正在洗被单呢。

你交给洗衣机得了,赶快下楼,我要带你去见与我们不一样的人。

谁谁不一样,除非疯子痴呆———呀,你不是说那个王西之吧?

她个聪明人,要她不猜到,难。朝云把自己塞进出租车,加重语气说道,等死我啊,下楼。说罢,摁断接听键。手机捏在手心,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

出租车刚停下,钢琴曲《出埃及记》响起。摁断,笑嘻嘻地招手停靠在小区大门右侧的汉兰达。款款摇下的车窗露出书枚的脸。

德性啊,你。

不正赶上时间了?各自不误。

朝云屁股刚坐好。汉兰达骏马般扬蹄飙起。朝云捧住胸口,咕哝,慢点,我有乘车后遗症。

你不是着急要看可怜的王西之吗?姐成全你。

不是我看,是要你看。朝云在心中回答。是的,王西之可怜,被毁了精神,疯了痴呆了,但毁灭者呢?可怜可耻还可笑,以为他们是多数是全局,可以为所欲为掩盖罪责。其实,有些东西是灭不掉的。当被重提时,王西之就成为了多数。好吧,就如你所说,王西之是个可怜人,但他也有福气,算是老有所依了,他女儿何晓所作所为定要你再次当面喊她姐的。

汉兰达飞快抵达福利院。朝云下车,一个全身湿淋淋的老头朝她跑来,左右手分别提着皮鞋。老头嘴巴张开,晶亮的涎水从嘴角边溢出,沿着下巴拖挂,下垂到胸前。老头跑得快,歪歪倒倒,左右摇晃,犹如蹒跚学步的孩童。

正是王西之。

可能是赤脚缘故,脚板被小石子挺了下,王西之一个踉跄,快要摔倒在地。

朝云喊声“王伯”,飞快抬脚,扶住了王西之。

王西之站好,抬头一看朝云,眼睛愣愣地,似乎思索什么,也许不是,就是眼神空洞地瞧看。朝云随即在心中否定了“眼神空洞”的看法,他肯定是在打量自己,不,是在辨认———

王西之一把推开了朝云,又摇晃起左右臂膀,开始起跑。

咳,这个老头子,别看他傻乎乎的不正常,才有记性,一看照顾他的不是何晓就发飚。一个身材肥胖的妇女跑上来,气喘吁吁的。终于,一把拉住王西之,狠狠地架住王西之的双臂,向朝云和书枚不住咕哝。哎哟,忙死我了,照顾这个老头子比照顾一群老人还要累。

王西之显然不依顺胖妇人,左扭右拐,力图挣脱。胖妇人被王西之折腾得呼哧喘气,忍不住了,伸出右手,给了王西之一拳。拳头打在王西之的右手上,啪啪作响。估计疼了,王西之缩回右手,又缩回左手,交握一起抱于胸前,眼泪哗哗直流。身子呢,还是不退缩,左扭右拐地抗拒胖妇人。

何晓这死丫头,还不回来,要累死我了。接着,胖妇人大呼,何晓,晓晓啊,你马上来,快来陪你爸爸啊。

王西之停止反抗,站定了,伸长脖子左右看,孩子般一样四处寻找。

书枚拿眼神看朝云,满是惊奇与疑惑。

王西之没看见何晓,又开始了折腾,准备开跑。胖妇人扯起了嗓门直喊,何晓,晓晓啊———

我来了,晓晓来了。

挎着布包的何晓一头扎进院子,满脸通红,一边跑一边喊道。还挥手向朝云示意。

嘻,嘻,呵哈哈。王西之伸开双臂,站在原地傻笑。鼻子冒出白色的气泡,嘴角又挂出晶亮的涎水。

终于回来了,交还你了。胖妇人收回双臂,马上抬脚走人。

何晓一把拉住王西之,从包里掏出纸巾擦王西之的脸庞。低声埋怨,你看你,又玩水了,马上跟我换衣服去,要不感冒了打针我可不陪你了。

说着,回头招呼朝云,姐,咱们有话还是得等晚上短信说,你看———朝云挥手,说,你马上给你爸换衣服去,等换完衣服我再找你,就一件事。

何晓拽着王西之朝公寓楼走去。

书枚说道,王西之还有女儿啊,还是有福气,这姐儿不错。

果然喊何晓“姐”了。朝云心中得意,嘴巴就不饶人了,说道,这一对比,你就晓得那吴凤仪不是东西了吧,还无耻地喊她“姐”。

瞧你嘴巴,啧啧,你不过是站在自己立场看吴凤仪。

你的立场呢,还不是吴凤仪笼络了你们……她整死了王西之,这是事实,我不过写出一段往事,好在,还有人不让他王西之完全消失。

这样说来,《寻找王西之》还是法官在伸张正义搞道德审判了。书枚冷笑道。

没这么高尚。朝云从包里捧出现金,说,何晓联合我找吴凤仪为王西之赔偿了两百万,她打进我账号二十万,说是《寻找王西之》的稿酬,我不写了,我上楼还她去。

书枚等来朝云,还保持着刚才冷笑的姿态。朝云爬进汉兰达,书枚上车发动汽车。汉兰达飚起,书枚道,那姑娘我见过。

当然,她去年还在兰亭打工。

哦,最近一次见她,是我们为齐轩祝贺的那晚,从兰亭回来,我转到嘉好年华为单位买单见到了她。

兰亭,嘉好年华———熊嘉文不是说先在兰亭,后转去嘉好年华了?朝云心胸一空,盯看书枚,道,这样拐弯抹角的,你是说……他们俩在一起———可这能说明什么?

书枚一踩刹车,朝云打了个趔趄。书枚道,后遗症真不轻啊,他俩在一起不能说明什么。我不过告之见过她。恕我直言,朝云啊,你太不合时代了。

朝云脑袋一直疼。约稿根本完成不了,她去看医生。医生只说是睡眠不足引起的。好好休息就恢复了。黄金般的睡眠啊,却比黄金还要珍贵。黄金易求,而睡眠难遇。

那些梦,肆无忌惮地跑进脑海里,为所欲为。梦里,灰鹤又来了,扑棱着翅膀追赶,着急中,她一回头,发现灰鹤变成了何晓。鹤就是何晓啊,梦已提前告之。诸事因何晓而起———她跑回家,问熊嘉文,你怎么把我个人私事都告诉何晓,是为了表达真心吗?熊嘉文否认。朝云气就来了,又问,何晓联合我找吴凤仪的事情,你开始就晓得,却一直瞒着我,是不是?熊嘉文也来气了,翘起右手食指,指着自己鼻子分辨,我一个生意人,和气生财为重,你们女人的复仇糗事我躲还来不及,再巴上去岂不是猪头一个?朝云嘴唇哆嗦,复仇———我有什么仇?要说有,还不是你忘记拉手闸害我出车祸的事情,你就是心在别处到处贪婪导致了车祸,我被损害就要秋后算账。说着,情绪激动的朝云伸开双手,向眼前的熊嘉文扑去。熊嘉文一转身,喊道,朝云,你疯了———哪里是熊嘉文,是吴凤仪,旁边还有书枚,他们笑意吟吟,并不阻拦,只是摇头叹息:看她闹,闹不出疯病才怪。

疯子。他们说我朝云是疯子。朝云羞愤难当,用力喊出,你们说王西之是疯子痴呆人,可他不是天生的,是被你吴凤仪逼的,现在你吴凤仪多出帮凶,彻底清剿不属于你们话语系统的人,厚颜无耻,还不许人反抗?我要继续写王西之的故事,王西之就是映照你们良心的镜子。

王西之,王西之。朝云心口发闷发急,梦醒过来。而王西之的喊声还在耳边回响。

朝云坐在床上,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回想刚才的噩梦,却根本无法阻止。梦若倒流的河水,先前的灰鹤梦现在的吵架梦,说来就来了。

钢琴曲《出埃及记》响起,是齐轩的电话。

朝云,明天上午九点,车站诗歌展开幕,全国各地的著名诗人将齐聚江城北车站,你是我的特邀佳宾,参展不误啊。

朝云噢噢两声,算是答应。

江城北车站是新修的大型车站,火车、客运、高铁四通八达,全在此汇集,车站面积不是一般的大。从广场路牌到站内候车室与过道的广告和展示牌,均是诗歌。每首诗歌上面挂有诗人头像与简介。诗歌大普及。朝云叹道。会场设在站外的广场。广场搭起活动棚,灯火通明,身着对襟布衣的齐轩与旗袍在身的吴凤仪双双走向前台,一起按下晶体球启动第一期诗歌展开幕仪式,宣布诗歌展开幕。

顿挫而清雅的古琴声中,领导致欢迎辞,随后齐轩作为主办人讲话。他眼睛扫过全场,微微点头,而后仰起头颅,眼睛不知望向何处。也许是空气也许是空气上的蓝天。

“这几乎是个梦幻,我们在喧嚣无比的站台聚会谈论诗歌,但,这是真的。诗歌就在彼此心中,诗心在钢筋水泥的缝隙处承接来自土地的古意,重建关于浪漫、良善、优雅、德行、道义的对话系统。我备感幸福。此时,四海之内皆我兄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汗漫的土地诞生的最初语言就是诗歌,诗歌养育的土地多情而义理……”

台下的朝云此时仿佛置身兰亭夜晚。月光在上,水流汤汤,洁白的橘子花掩埋脚踪,随着夜风氤氲香甜的芬芳。满面潮红的齐轩借着酒兴,面对寂静而芳香的天地直抒胸臆:诗心乃道之根本,道却不存,言论流散,仿佛沙土各自为阵,利说利,物说物,名说名。唔,朝云刚才说到承接,我认同。承接什么?承接雅风贵气,在天为诗在地为心,物我相融,话语一致,灵魂共鸣。

还是那个人。可是,分明又不同了。

我们还在一个话语系统吗?朝云这样一问,双脚发虚,踱出会场。

此时,江城大雾,雾霾。清晨开始的雾霾至此丝毫未散,反而更浓。来往的车流慢腾腾的,亮着警示灯,犹如敲着竹竿走路的盲人。去往兰亭的渡口该是鸟灭人踪绝吧。要说,兰亭受到的限制太多,但怎么就没有影响它的红火呢?雾霾中的事故更多,层出不穷,真相却终究是秘密。从北车站出来,朝云向右拐,经过一条公路,到了熊嘉文的福利院。

院子里路灯亮着,却惨顿脆弱。

咳,傻老头你还不得了,打到我身上了,疼呵,我不教训你对不起何晓,啪啪,咚通———应该是拳头捶到背脊上了。朝云寻声靠近。胖妇人正拽着王西之乱捶。

要不是你家何晓临走千求万求的,就是出五倍价钱我也不干,还只双倍,不如我多照看几个得了。胖妇人看见朝云站在面前,拽紧了王西之,收住拳头。挨打的王西之估计累了疼了,蹲下来,双臂抱住了脸庞。

告诉你呵,何晓跑了不管你了,我照顾你,你可要乖点,我就不打你还给你削苹果吃……就这样,乖乖蹲着。

胖妇人双手按在蹲下的王西之背上。还在喘气,看得出来是真累。

何晓跑了?跑哪里去了?

哎,咱们这福利院业务可做大了,说是辐射到了重庆,要开连锁院,这不,何晓就去领头了。

朝云耳边蓦地响起何晓说过的“领什么班,都是兰亭的,要领就领自己的班”。她果然不简单。约莫两三分钟后,又问,她父亲由你照顾?

你都看见了,虽是出了双倍工资,也没多大要求,可我还是要负责任,这样一个痴呆老头子,操不完的心。

王西之突然腾地站起,准备开跑,又没看见朝云,一头撞在朝云鼻梁上。朝云哎哟一声,蹲下身来。

傻老头子,我打死你。胖妇人扑上去,拽住王西之,双拳乱捶。

蹲在地上的朝云突然闻到血腥味。忍痛站起来,问,我是不是在流———她呆住了,哪里是她流血,而是王西之,嘴唇裂开血口,浓稠的血液正在漫漶。

朝云推胖妇人一把。快送王西之看医生去。

王西之?哦,你说这傻老头子……呀,在流血,走,走,跟我去医务室。

她也不知道这个老头的名字。王西之真是消失了。他要复活,非等到何晓回来,可何晓会回来吗?即使何晓回来,她会真心要王西之复活?

朝云心中悲哀。出福利院,手机短信来了,一个诗友发来的有关雾霾的故事:一对恋人闹矛盾,他们相约,背对背一起离开,各走一百步,回头时如果还能看见彼此就不分手。结果,他们走了五步就忍不住分别回头,却看不见了彼此,于是他们分手了。此时,雾霾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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