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跳下去

2015-06-19 10:10小昌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青青女儿老师

小昌

原名刘俊昌,1982年出生于山东某县,喜欢奔跑撒野吹风晒太阳。2010年开始写小说,在《十月》《上海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万字,有小说在《小说选刊》选载,获2013年度广西文学金嗓子中篇小说奖。

太阳落在那栋楼后面了。大力站在马路边缘,索性两只脚一起踏上马路牙子。两只手臂不自觉地展开了,看样子想要飞似的。摇摇摆摆走一阵,还是跳了下来。沿着马路急匆匆向前走,很快到了集贸市场。他看见几个妇女在杀鸭子。其中一人正熟练地掏出某只鸭子的内脏。内脏粘成一团,亮闪闪的,再分拣出鸭心、鸭肝、鸭肠,又把剩下的一小团随手扔在身边的黑筐里,黑筐上有成团的苍蝇,远远就能听见嗡嗡声。她们几个人笑着说话,露出的牙也是亮闪闪的。大力低下头,迎着风似的往回走。

小招老师一直在大榕树下等他。这个女的短头发,穿着白色运动T恤,看起来像是刚跑完步,几缕刘海贴着额头。大力远远喊,急着往那里赶。小招老师冲他摆手,小姑娘似的,一点都不像四十几岁的人。跟他说话的时候,老是不住地踮脚,跃跃欲试,或者正在不住地朝上生长。

天一下子黑下来。最近的天总是一下子就黑下来。榕树上的灯亮了,看上去就像一直在下彩色的雨。他们说了会话,就沿着护城河走下去。大力说:“咱们去里面坐坐吧。”说完又回头看了两眼。小招老师一笑就没了眼睛,说:“瞧你!跟做贼似的。”

他们俩进了一家蛋糕店,要了几块蛋糕,找地方坐了下来。小招老师说:“我就喜欢待在蛋糕房里,一来这里就很开心,不舍得走。你看,她们一个个多漂亮,脸蛋白白的,像不像蛋糕。”她一直笑着。大力说:“我不喜欢蛋糕妹,你知道吗,我曾有过一个蛋糕妹女朋友,后来跟一个牙医跑了。”

小招老师没有把蛋糕妹的话题继续接下去,转而问他:“难不成她会派人盯你梢吗?”大力说:“谁知道呢,她可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

他也不愿继续说下去,至少现在不想。

他说:“路上我看见一只鸭子死在我面前。”

小招老师一字一顿说:“大惊小怪,又不是死了个人。”

大力说:“它一路斜奔过来,扑打着翅膀,想要飞怎么也飞不起来,后来一脑袋就栽倒在我面前,抻了两下腿死掉了,临死前好像还看了我一眼。”

小招老师说:“这是它的命。”

大力说:“人也许也这样吧,抻两下腿就死了,小招姐,你见过没?我没见过人是怎么死掉的。”他又问了一遍。小招老师说:“说这个干吗。”说完欲言又止,像藏着什么话似的。转而又问,“她真会找人盯你梢吗?”又说起这个,大力有些沮丧,说:“想怎样就怎样吧。”

大力说:“小招姐,咱们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吧,你去哪里了?”小招老师说:“我去了趟猫儿山。”大力说:“一猜你就去那了,真的是去跑步吗?不是去找什么老情人吧,我看八成是。”

小招老师也笑了起来,说:“去你的,你懂什么。”大力没说话。

小招老师继续说:“下次带你一起去,看看我有没有老情人。山里只有老神仙,没有老情人,你说是吧。”

大力突然想起那件事来了,不知道该不该说,但还是很想说。小招老师说:“那就跟我说说呗。”

她单手托着腮,瞧着大力。

大力说:“也许是我说错了话,她拿着刀子比划着,问我,‘你说我敢吗?我说,‘你不敢。你猜怎么着,她真的下手了,在自己手臂上划下去,我就站在旁边看着,水果刀撕开皮肤的纹理,起初是不流血的,你知道吗,小招姐,一刀下去,血不是马上就涌出来,可以看到皮肉外翻。”小招老师说:“你为什么不制止?”大力说:“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呢,没想到,真没想到,她真敢向自己下刀子。”小招老师没说话。

他继续说:“太他妈的无可救药了。”

小招老师说:“也许你们该好好谈谈了。”大力说:“受不了,我真是受不了了,那天晚上,我又带她去医院缝针,她说一点都不疼,还冲我笑,很骄傲地笑,像个得胜的将军,小招姐,你懂吗。”小招老师想了一会儿说:“你还是心疼她的,对吗?”大力笑了下,说:“心疼?是的,心疼得要命。”

他们从那个蛋糕房里走出来。也许是蛋糕温暖了胃,大力心情好了些,走起路来有些雀跃,离小招老师越来越近,甚至想紧贴住她的肩膀。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不过一点也不像第三次,倒像天天见似的。大力说:“要不去喝点酒吧。”小招老师拒绝了,说:“我有好多年没喝酒了,一喝酒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大力来了劲,说:“就想看看你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小招姐,看你成天不是去跑步,就是冲所有人笑,我都腻了。”她有些生气,说:“你懂什么。”大力没再说下去。

走着走着,就没地方可去了。小招老师说:“去书店看看书吧。”大力只好跟了进去,在书店里乱翻,没一本能看下去的书。小招老师挑了两本,举在手里,笑盈盈的,说:“送你一本。”大力一看,书名叫《寂静的森林》,小招老师说:“森林里有很多鸟叫声,有句诗不是说鸟鸣山更幽吗?”

他们俩分开了,临走前,小招老师说:“其实你老婆蛮漂亮的,每次见她,我都想多看她两眼。”

大力回到家后,女儿已经睡着了。他老婆歪在床上不看他,只看手中的书,大力像鬼似的,在卧室里来回转悠,脱衬衫又穿衬衫。窗外的风啸了一阵,她翻了下身,头别过去了。大力又下了楼,在电梯里的时候,用拳头砸了下电梯里的门,手竟一点也不疼,只是不住地泛红,也许是天冷的缘故吧。

他在学校的操场上跑了两圈停下来。有保安拿手电筒巡逻,手电筒的光柱就像一根蛮横的长棍子,左冲右突。保安发现了他,喊了一声:“是汪老师吗?”大力应了一声,保安说:“这么晚了,还散步呀,汪老师。”大力说:“睡不着觉,随便走走。”天空并不明亮,倒很清澈,能看到几颗星星在眨巴眼。

大力溜出了校园,很快就走到了小招老师的住所附近。那里原来是个轧棉厂,现在废弃了,连个保安也没有,可以随意出入。小招老师的前夫曾经是个副厂长,后来两人离婚后,那人给她留了这栋房子,小招老师老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像多年独居的女人。第一次见她时,有人说她是个马拉松选手,最好成绩跑进三个半小时,大力问了两遍真的吗,小招老师点着头笑,从那次起,大力也练起长跑来了。他老婆说他神经病,有时间也不照顾孩子。他第二次跟小招老师见面就说:“我也想成一个马拉松选手。”小招老师说:“好呀!”还朝他胸脯上给了一拳。小招老师比他大十来岁,跟他小姨年纪差不多,不过自打小姨生了一种皮肤病后,就老闷在家里,见人也不怎么说话了,见到大力也低着眉眼,好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似的。大力喊小招老师小招姐,小招老师说:“我喜欢你这么喊我。”小眼睛闪着贼亮贼亮的光。

他在轧棉厂里面转悠了很久,也不知道小招老师住在哪栋楼里,又不好打电话,郁郁地折回来。回来的路上,大力想跟小招老师去趟猫儿山。想到这,一兴奋就在路上跑起来,眼前有个高高的垃圾桶,顺势一跃,从上面飞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大力看见老婆背对着他穿内衣。他又打消了去猫儿山的念头,甚至感觉偷偷跑到山上有些蠢。女儿一醒来就找妈妈,大力凑过去,女儿一直推他,说要妈妈。大力一翻身起来,瞧着三岁的女儿冷漠地看他,就咬了下自己的手指头,用力咬了下,一下就疼到了心里。

他老婆叫万青青,也许是万年长青的意思吧。跟他结婚有几年了,头两年还好,近两年老吵个不停,成天都在斗气似的。万青青搂着女儿,白了大力一眼,鼻子里还狠狠哼出了一口气。他们俩就这样僵着,一天没说话。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大力一天没出门,有时翻翻书,有时逗女儿玩,用硬胡茬扎她,惹得女儿老说:“你这个坏蛋,妈妈说你就是个坏蛋。”大力更来劲了,女儿竟哭了。不是一上来就啊啊地哭,而是先撇嘴,不出声,泪就流下来了。大力慌了,忙用袖子给女儿擦泪。

吃晚饭的时候,万青青说:“我想跟你谈谈。”大力说:“终于跟我说话了。”万青青说:“咱们还能过下去吗?”大力说:“为什么不能呢,跟过去没两样。”他想说句笑话,比如说我也没爱上别人,你也没爱上别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过呢,但最终没说出口。万青青又说:“哪里好,你他妈的说哪里好。”大力不说话了。

大力的手机响了,他趿拉着拖鞋在沙发上找手机。明明听到手机急急响着,一声紧似一声,就是找不着手机。女儿跑过来,一只小手从沙发缝里摸出一只手机来。万青青一把夺过来,拼命摁了一下,一把甩到远处。女儿要跑过去捡,被万青青拦住了。她说:“我要离婚。”

大力说:“求求你,别闹了。”

万青青一脸肃穆,像挂在那里早就停下来的钟。她说:“没跟你闹,我什么都不要,反正女儿是我的。”大力瞧了一眼女儿,她正巴巴地看着他,眼白泛着美好的淡蓝色,怎么也望不穿。大力又说了一句:“求求你,别闹了。”万青青说:“谁他妈的跟你闹了。”大力说:“为什么呀。”万青青说:“最烦你这样了。”大力扯住万青青说:“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这样说下去,有些无赖,不过他的脸还是红着,眼也跟着一热,泪挤出来一滴。大力希望眼泪能汪汪不止,可没想到,只挤出一滴来。万青青说:“不可理喻,无可救药。”说完两个成语,拿起包,就要往门外走。三岁的女儿要跟着,在后面不住地喊妈妈。万青青说:“跟你爸爸一起玩儿,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万青青出去了。女儿看了大力一眼,就哭了。泪水汪汪不止,在脸上慢慢爬,后来就流成了两道泪痕。

女儿一直要找妈妈,大力就抱着她出去了。走到路灯下,女儿突然不哭了。趴到他肩膀上,还搂住了他的脖子,紧紧贴着。大力贴着那团温热,又想掉泪了。对面的女邻居牵着狗在前面走。大力跟女儿小声嗫嚅:“宝贝快看,小狗狗。”女儿死死搂着他的脖子。

转了一会儿,女儿竟睡着了,只好朝家里走。

他把女儿放在床上的时候,想生活里要是没有万青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他轻轻揉捻着女儿的刘海,又忍不住朝她脸上亲了一口。

过了许久,万青青回来了,朝卧室偷看了一眼,就去洗澡了。在万青青回来之前,大力想跟她打个电话,说句对不起,甚至发个誓什么的。电话没有打出去,却打给了小招老师。他问她:“猫儿山里有野兽吗,没有野兽,有毒蛇吗?我想去猫儿山,但还不想死。”他想开个玩笑,但说出来就跟真的似的。小招老师嘲笑他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他一听小招老师笑他,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万青青洗完澡,浴巾半裹着身子倚在门框上,一眼眼乜大力。

大力就着台灯的光看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书。万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力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小,手中的书也开始变小。万青青轻轻一跃跳到床上,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扼住他的咽喉,脸上仍挂着笑。大力快窒息了,那双小手紧紧勒住了他。

大力挣扎两下,一鼓作气,把万青青压在身下。一切都像以前那样,彼此不说话,两张脸紧紧挨着,看不出作何表情。旁边的女儿睡得很熟,发出轻微的鼾。令大力意想不到的是,硬起来的家伙开始一点点软了下去,毫无征兆,朝小腹里缩。活了这么久,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万青青有了表情,说:“完了?”以前也这样开过玩笑,大力知道这次不是开玩笑。他硬着口气说:“没完。”万青青说:“到底完没完?”大力只好说:“完了。”脑袋歪了下去。

他翻身下来,半歪在床上,支着脑袋看万青青。万青青扭过头去了。万青青没有像以前那样开玩笑似的说上一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头一扭,睡去了。

天一点点亮起来。大力目睹了天亮的全过程。光慢慢洇进来,一个念头过去,屋子就大亮了。万青青的父母说今天来,大力一想到这里,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为什么不呢。万青青也醒了,要他去买菜。看起来昨天怒气冲冲要离婚的事,就像从没发生过。大力亲了下女儿,就翻身起来了。

脸也不洗,牙也没刷,他就把自己扔在了街上。太阳飘飘悠悠地升起来。走进集贸市场,人很多。到了集贸市场上,才知道世界上会有那么多贪黑起早的人。他又到了卖鸭子的地方。就在想要不要买只鸭子的时候,人傻在了那里,要是不拍下自己的脑袋,可能会一股脑软在那个黑筐前。黑筐附近仍旧有一大团苍蝇,大力说:“去猫儿山。”他对着卖鸭子的中年妇女说:“我要去猫儿山,鸭子不买了。”

他给小招老师打电话,一直没打通。音乐声一个劲儿叫个不停,就是没人接。大力一跺脚,自己就来到了小招老师的学校里。他问了很多人才知道小招老师在哪里上课。阳光落在校园里,风吹到大力的脸上,看起来很悲壮。他看着年轻男女从他身旁走过,差点被一个小石头绊倒。

他站在教室门口,小招老师一边讲课,一边给他递眼神。大力仍在教室门口傻傻站着。小招老师一路小跑,出了教室,学生们的眼神也跟着她溜到了教室门口。小招老师说:“你怎么来了?”大力说:“去猫儿山吧。”小招老师怔在那,看大力灰头土脸,眼白里有血丝出没。后来说:“什么时候去?”大力搓着手,说:“现在就去。”

她像是被吓住了,说好吧。

在去汽车站的路上,还没等万青青打来电话,大力就关了手机。小招老师想回去收拾东西,备好行囊。大力说:“去汽车站吧,我等不及了。”小招老师在他身上扫了两眼,见他穿一双天蓝色人字拖,穿一条莲花似的沙滩裤。她说:“就这样?”大力说:“就这样!”

小招老师耸了耸肩膀。她喜欢这样,后来说好吧。她穿一条亚麻裙,脚蹬一双蓝白相间的布鞋,裙子在风里要旋转起来似的。

上了大巴车,他们俩很自然地坐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大力等着小招老师问他话呢,一上车就把脑袋歪向小招老师的方向。她却从包里掏出耳机戴上,别过头看窗外去了。大巴悠悠地驶出来,大力无所事事,窗玻璃映着他一副灰头土脸。一部武打电影刚刚开始,有几个人在对打。他看不太清,就挤着眼睛看。还是看不清,只好支着耳朵听对白。

几个小时过去了,车上人越来越少。很多人在中途下了车。山路颠簸起来,柏油路变成了石子路,小石子在轮胎下面极不安分,四处乱跳着。中年男司机不住地朝后看,后来忍不住了,就问:“这么晚了,你们还去猫儿山干什么。”大力刚想答话,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说了声:“看明天的朝阳。”说完伸长脖子朝后面看了一眼,跟大力对上了眼。男司机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们这些人。”

车里只剩他们三个人了。太阳倏忽不见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万青青也许正在骂大力,或者会跟她的父母说,明天就跟他去离婚。大力想到这,看小招老师冲他笑,他也跟着笑。小招老师下巴颌上的肉一张一弛,显出一副要老的样子。

月亮像一把小刀挂在山顶。他们三个下了车,一起抬头看天。小伙子说他要去看明天的日出,大力说:“我们也去。”

山脚下有几个商店亮着灯,远远看着,明明闪闪,像萤火虫。猫儿山沿着灯光高上去,看不见尽头。听小招老师说猫儿山是华南第一高峰,有几个山峰连绵起来。攀岩和跑步的人很喜欢来这里。听说那一侧峭壁上死过一些人,但仍有攀岩者赶过来挑战。山窝里还躺着一大片森林,只有极少的探险者涉足。小招老师说早晚要趟过那片森林。她这么说的时候,大力也激动起来,说:“跟你一起去。”

小招老师说:“咱们俩真要爬上去看日出吗?”大力说:“为什么不呢?”小招老师说:“到了半山腰,就骑虎难下了。”大力拍拍胸脯说:“没问题。”那小子在商店里买了瓶水,兀自沿着台阶走上去,说:“我在山顶等你们。”很快就消失在一块石崖后面。

好像没有人会在夜里朝猫儿山上爬,除了他们三个人。

大力去商店里买了一双登山鞋和一件冲锋衣。小招老师说山上冷,又帮大力付了钱。他傻站着,像个跟妈妈来买衣服的小男孩。试冲锋衣的时候,小招老师帮他整理衣领,在他身上拍拍打打,又不住地朝上踮脚。大力真像个孩子似的问起话来,问她为什么喜欢天蓝色,还说要是一不小心,他一脚蹬空,抓住了她的脚,她会不会跟他一块去死。他们愈发轻松,他跟小招老师说:“你真像我小姨。”

他们朝山上爬。

石阶泛着青色,两旁是密密匝匝的树木。朝深处看,一汪汪的黑。大力拿手电筒朝树林深处照了照,一道光束很快就陷进黑暗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黑,很想一步踏进去,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找个树洞钻进去蜷起来,朝黑暗里吐气。他拉小招老师跨过铁锁链,朝小树林一点点走,光束轻飘飘的显得很无力。走了几十米,找了块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大力“啪”的一下关了手电筒的电门。小招老师下意识抓住了大力的胳膊,他更兴奋了,甚至有些得意,身上的毛孔一个个也张开了。

鸟儿都睡了,很多小动物在夜里欢腾起来,仔细听一下,能听出各式各样奇怪的叫声。小招老师说:“好听极了,我就喜欢听它们叫。”大力说:“不会是鬼叫吧。”小招老师说:“说起鬼,让我想起一首诗。”大力说:“那你念给我听。”小招老师放松了下来,念道:“零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鬼闭眼睛,就看见了人,睁开,就看不见了……”小招老师的嘴巴正准备张开说些什么,突然被大力的大嘴捂住了。猝不及防,他们很快就纠缠在一起。小招老师起初还有些反抗,后来就帮大力脱衣服,嘴里喘出粗气。大力没想到她会一跃而上,骑到他身上,而且嘴里喊出刺耳的脏话。他傻在下面,仰望着。几秒钟过后,他也乱叫起来,后来竟至怒吼。他们的身体在黑暗里激烈地冲撞,像两块石头,火星子也溅了出来。

大力忍不住想笑,好久没这样了。他们赤条条挨着山土。大力徐徐地说:“我们搭个房子,就住在这里吧,做一对幸福的野人,天天野合。”小招老师说:“我们吃什么,喝什么?而且这里有毒蛇,咬一口就要了你的小命。”大力说:“死也值了。”小招老师说:“真的吗?死也值了。”大力说:“死也值了,不过不想被毒蛇咬死,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好死法。”大力披着冲锋衣,蹲在一块石头上,瞧四周有没有蛇。

沉默了很久,风吹得大力僵僵的。他缩成了一只衰老的猴子。

小招老师依然四仰八叉地躺着,整个身体散着幽幽的青光。大力把冲锋衣盖在了她的身上。

大力说:“咱们继续走吧。”小招老师说:“让我哭一会儿吧。”说完真的开始抽噎,没过多久就像动物似的号啕起来。在大力看来,小招老师是个只会笑的人。她一边哭一边说:“是的,我早就想死在这座山上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这里,从那块石崖上面跳下去。”头顶上的树枝繁叶茂,青天被撕成一条条一寸寸,抖抖索索,一耸耸像很多条虫子。大力歪着头,听她说下去。他的小手指就在小招老师的一只乳头上。

她继续说着。一说下去就停不下来。

后来她蜷成个婴儿的姿势,不说话了。

在小招老师讲自己故事的时候,大力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无动于衷,甚至有些窃喜。他一想到小招老师会在凌晨三点在一栋楼里跑上跑下,就想笑。他紧紧抱住她,在黑暗里咧开嘴来,露出一排兽样的牙。

凌晨四点,他们俩爬到了山顶,看见了漫天的繁星。星星就在头顶上眨眼睛。大力大喊大叫,朝星星招手。小招老师带他朝那块突出去的悬崖上走。很快就走到悬崖边上了。

小招老师说:“站在那里,最想干什么。”

大力说:“跳下去。”

小招老师说:“真的吗?”

大力说:“真的!”

小招老师说:“那你就跳下去吧!”

大力说:“我真跳了!”

小招老师说:“跳吧!”

崖直直地朝虚空里伸。大力站在悬崖边,张开双臂,展翅欲飞的样子。就在这时,小招老师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他。她朝大力耳朵边上吹气,轻轻说:“这下你的小命就在我手上了,怕不怕。”大力说不怕,小招老师悠悠地说:“真的不怕吗?”说完朝前用力,推大力。他身体抖了一下,身体反用力,朝后面倾斜。她继续说,“别躲,我陪你一块儿跳。”声音听起来细腻悠长,招魂儿似的,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大力想笑没笑出来。

小招老师不是那个老冲他笑的小招老师了。

大力头也不敢回,怕一回头,见到的不是小招老师,而是一个陌生人。他说:“小招姐,我还有个三岁的女儿,求你别这样。”耳后的声音又吹过来,说道:“没有你,她也会茁壮成长的。”大力前方半米处就是悬崖,风从虚空里吹过来,吹着他额头上倔强的头发。

突然一声鸟叫,天快亮了。

声音又来了,说道:“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听起来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就这么定了似的。又紧接着一声鸟叫,后来很多鸟就叽喳开来了。大力说起话来,有些哭腔了,说道:“我不想死,刚才我说想跳下去,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我还想带着我女儿看一点点升起来的太阳,听听鸟叫。小招姐,我爱你,我不想死。”他们沉默了很久,大力一动也不敢动,这样持续下去,也许有一线生机。他在想,怎样突然转身才能一把就制服她,把她压在悬崖上,扼住她的咽喉。他想起水果刀在万青青手腕上闪闪发光,慢慢撕开她皮肤的纹理,转而又想到,万青青倚在门框上,不屑地冲他笑,仿佛在说:“你去死吧。”每一秒钟都很漫长。后面的她突然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腿弯处,他连反抗的机会也没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就像被扼住了咽喉。

她说:“告诉你吧,我已经推下去好几个男人,上个月我刚推下去一个,你运气不错,成了最后一个,我愿跟你一起跳下去。”

大力问:“为什么?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她说:“不为什么。”说完搂着他的腰的双手,有些放松。一只手悄悄伸进了他的短裤里,摸到了因紧张而缩起来的东西。大力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她说:“为了这个行吗?”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大力的耳朵有些痒。

他回头看她。见她小脸红扑扑的,面若桃花。天边一团绯红,太阳要出来了。大力出了一身汗,坐在离悬崖很远的一块石头上喘气。她说:“好玩吗?”他有些生气,说:“好玩个屁。”太阳一下子从云彩里跳出来半个,红彤彤的,鲜血的颜色。她“咚咚咚”跑到悬崖边,像他似的张开双臂,说:“美吗?好美,简直美死了。”大力站起来,说:“这个地方确实美极了。”她站在悬崖边上说:“美得我想跳下去!”大力说:“别玩了,小招姐,我想家了,女儿也想我了。我们下山吧。”她面向太阳,幽幽地说:“你还记得昨晚那个小伙子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大力说:“他不是来看朝阳吗?人呢,人去哪里了?”

她转过头来了,说:“我爱上你了,大力,等你不爱我了,我就跳下去。”大力说:“小招姐,你一点也不像四十几岁的人。”她说:“我早该死了,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说完把衣服又脱光了,拿在手上,一把甩过来,大声冲大力吼道:“来干我吧,我的勇士。”

他们下了山,天已近中午。大力饿得发慌,就在山脚下随便吃了个中午饭。小招老师又是那个小招老师了,一直微笑着。大力老问:“那个小伙子真的跳下去了吗?”小招老师笑眯眯的,两侧的鱼尾纹像两朵开蔫了的花。一夜过去,她像被霜打了似的。她说道:“也许早就做了鬼,跟我们一路下山来了。”

他们俩坐上了回城的车。大力把手机打开了,他以为万青青会给他很多条要命的短信,不是要离婚就是你去死或者滚远点之类的话。结果手机静悄悄的,她一条短信也没发。大力有些失落。小招老师仍戴着耳机不理他。

他央求她聊会儿天。

小招老师摘下耳机,随便说了几句。他告诉她说:“有一次,我掐住了她的脖子,差点掐死她。”小招老师说:“是吗?”他接着说:“那一刻,我真想掐死她。”小招老师做了个深呼吸,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个老头快要死了,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不肯咽气,儿子迟迟不来。他就那样死盯着病房的门。”小招老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力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接着说,“他老婆也很老了,一直在床边坐着,多浪漫呀,还给他削苹果。削完她先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开来,后来她俯下身子,在老头耳朵边说了一句:别等了,他不是你儿子。老头浑身抖着,眼睛都冒出血来了。”

大力问:“后来怎样?“

小招老师说:“后来老头就死了。”

大力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四年前,万青青在怀孕之前,曾去另外一个城市出过差,他一下子想起来,之前怎么从没想起来过……后来他就不说话了,像丢了魂似的。

终于回到了城市,大力急着想回家,没跟小招老师多说话,匆匆别了。回到家中,一个人也没有,周围一切还跟他离开时一个样儿。冰箱上也没有新的纸条,几张老纸条还没有撕下来,大约是一年前或者两年前的,每张纸条上都有句亲爱的,还有张笑脸对他笑。

他把它们一一撕了下来。

大力给万青青打了很多次电话,没人接,后来再打就关机了。他决定待在家里等下去。到了晚上,他以为自己会失眠的,没想到竟一觉睡到大天亮。太阳把他们的家照得亮晶晶的,连冰箱也闪着银光。

万青青还是没有接电话。小招老师来电话了,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在城东某酒店等他。

他拖延了一阵,最终还是去了。

他一进酒店的门,小招老师就紧紧抱住了他,扒他的衣服,也脱自己的衣服。两个人很快就赤条条了。大力一直冷眼瞧着,小招老师有些吃惊,一屁股坐在床上,问他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大力想出几个字:“一身烂肉!”他一动不动,像一块山顶上的石头。

他匆匆穿上衣服,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出了酒店,一口气跑进阳光里。心想还不如从猫儿山顶上跳下去。就像那个年轻人,一去不回头。

他拿起电话打给万青青。万青青终于接了电话,慢条斯理地冲他说:“找我干吗?”大力一下就想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轻佻模样了。喘了两口粗气,就大声问:“孩子是不是我的?”万青青沉默了一阵,说是。大力说:“你为什么还犹豫?”万青青说:“你他妈的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说完挂了电话,大力说:“去你妈的。”他把电话向天上掷去。电话像只鸟在空中飞了一阵,朝酒店的水池里俯冲。他向上张望,看到了小招老师的身影。她站在阳台上,看着他。大力朝酒店里狂奔,一心想着把脑袋枕在她皱褶累累的肚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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