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戈壁

2015-06-19 10:16张敦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丽箱子老太太

张敦

我坐在马桶上拉屎的时候,房东老太太正在隔壁的厨房里做早餐。她将有一顿美好的早餐。具体内容我能猜到,无非是煎鸡蛋,再加上一点菜叶粥,或许还有屎一样的红薯。我从厕所出来,她还在厨房里忙活着。通过门缝,我看到她的身影。头发灰白,脸上涂满白粉,企图遮盖纵横交错的皱纹。像这样一个女人,她能在厨房里折腾多少年?我估计不会超过十年。也就是说,我认为这个老太太的寿命会在七十多岁的时候戛然而止。她已经满足了成为死人的大部分条件,只等呼出最后一口气,两腿一蹬,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从我搬到这套房子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和老太太的斗争。一开始,我还幻想,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会是一个闲人马大姐那样的老太太,热心善良,幽默可爱。搬进来后,我发现了现实生活和电视剧的无情差距。老太太和马大姐有着天壤之别。她那张老脸整日阴沉着,偶尔露出一点笑容,也冷若冰霜。她是一个孤单的老太太,从来没有人来看她。她好像有个儿子,从来没有出现过。据她所说,她的儿子比我大几岁,早就结婚了,每年来看她两次,一次是八月十五,另一次是大年初一。

老太太对自己的生活空间格外在意。她享有房子里所有物品的优先掌控权,骄傲地霸占了厨房的绝大部分空间,我连放油盐酱醋的地方都找不到。她恨不得我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将死之人,永远待在房间里,绝不染指水龙头、燃气灶、热水器、马桶……

以她这样的性格,根本不该将房间出租。但为了钱,她托人在网上发布了租房信息。房租不算贵,这是我搬进来的唯一理由。老太太住主卧室,我和女朋友小丽住小卧室,还有一间小卧室,租给了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从表面上看,我们就像一家人。

每当我走进客厅,总感到背部一阵阵刺痛。那是她在暗中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监视我。回到房间后,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关严了水龙头。我成了一个强迫症患者。她不止一次因为水龙头的问题指责我,我也不知道那几次到底是不是我忘了关水龙头。她用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跟我说话,无论什么事情,一经她说出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懦弱的本性在她面前暴露无遗,始终用唯唯诺诺的态度应对她的攻击。她仿佛惊喜地发现了潜藏在生活中的乐趣,每天像警察一样侦查我在客厅、厨房和厕所留下的蛛丝马迹。一旦发现什么,比如头发掉在了洗手池里,马桶边沿残留了点点尿液,洗菜池的地漏被菜叶堵塞,地面上有斑斑水渍,她就会来到我的门口,粗暴地敲响我的房门,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

我的表现简直不算个男人,每次都忍气吞声。在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面前,我一点都强硬不起来。小丽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的弱点,她说,亲爱的,你太软弱了,人善遭狗欺,你必须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我下定了和老太太斗争到底的决心。与此同时,我的强迫症却愈发严重了。每次上完厕所,我认真地冲马桶,让我的屎或尿液无迹可寻。我还会预留一截卫生纸,认真擦拭马桶的边沿。每次烧完菜,我一丝不苟地将灶台擦个一干二净,看不到一点油污,洗菜池也刷得光洁如新。

为了和老太太作斗争,找回自己失踪已久的勇气,我决定放弃这些习惯。上完厕所后,不冲马桶,还将厕所门敞开,让臭味源源不断地飘进老太太的房间;烧完菜后,故意将油盐酱醋撒满整个灶台,犹如遭遇龙卷风袭击的美国小镇,一片狼藉,不可收拾。

老太太非常震惊,她不相信我会变成这样。我猜,除去震惊,她心里应该还有一丝惊喜,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来发挥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威风,为死水一样的生活掀起精彩的波澜。她兴致勃勃地砸我的房门,她像个红卫兵那样,正义地动用了脚,狠狠地踹,几乎要破门而入。小丽说,亲爱的,拿出你的男子汉气概来吧!我点点头,大义凛然地打开房门,勇敢地站在老太太面前。

小张,你来看看你干的好事,这屋子要被你弄成狗窝了!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呐喊。我义正词严地说,你有什么证据是我弄的?明确告诉你,不是我弄的,除非你当场抓住我的手!说完,我“呯”的一声关上门,将老太太隔在门外。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抑制不住的笑声让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小丽说,你还不够强硬,你的话再多一些就好了,你最好能和她争论不休,她有来言,你有去语,最终让她哑口无言。我说,放心吧,亲爱的,再次短兵相接的时候,我会让她一败涂地。

老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有出来。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很满意。我想老太太肯定在生闷气,她要重新估算我的实力。我的突然爆发给她一记当头棒喝,让她一时间蒙头转向。她拿不定主意,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的匹夫之勇,还是完全踢开了东亚病夫的招牌。她需要重新制订策略,扑灭我的嚣张气焰。

我得到了几天安生的日子。我的强迫症有明显好转,开始随心所欲地出入客厅、厨房和卫生间。这才是快乐的生活,但我知道,在我内心深处,对老太太还有着非同一般的畏惧。我在房间里听到她的门响了一声,继而她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回荡,我不敢出去,怕和她打照面,那样我会手足无措,像一个小学生面对手舞大棒的老师。别看小丽一直鼓励我去勇敢战斗,其实她比我还要惧怕老太太。每天回到家,她就将需要去客厅和厨房完成的活儿全部交给我,只在被屎尿憋得要死的时候,才会悄悄地去趟厕所。这些畏惧只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从不会说出来,我们只说一些相互鼓励的话,我们知道,在这生不如死的生活中,彼此都需要一些鼓励。

对门房间的小姑娘刚搬来不久。天真的她刚刚体味到老太太的恶毒,每天晚上,都要跑到小丽面前诉苦。我们因为一致的立场而显得无比友爱,小丽和小姑娘情同姐妹,她们一致地支持我和老太太斗争到底。我突然间发现,她们两个从来没有和老太太发生过正面冲突,当然,这和老太太找她们的次数有一定的关系。老太太平均每两天数落我一次,而一星期才数落她们一次。所以她们认为,我出头和老太太进行斗争是当仁不让的。我不同意,对她们说,咱们应该完全团结起来,在我和老太太对阵的时候,你们不能作壁上观,要和我站在一起,用实际行动支持我,我就不信,咱们三张嘴斗不过老太太一张嘴。

她们思考了半天,终于答应。于是我们开始等待,等老太太再次爆发,只要她敲响房门,我们就会同仇敌忾地站在一起,用三张嘴抵挡她的一张嘴。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这样的机会。老太太的引而不发引起了我们的恐慌。我们不相信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像马大姐那样可爱的老太太。虽然她和马大姐一样瘦,但人家的瘦一看就是精干,她的瘦一看就是尖刻。她的眼角眉梢永远带着千层杀气。

老奸巨猾的她肯定察觉到了我们的计划,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因为前一次的出师不利,让她的自信大打折扣,她很需要一场胜利来找回昔日的威风。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手段。一天下午,我和小丽不在,她摸到了小姑娘的门前。小姑娘拒绝迎战,免战牌高悬,但无济于事。老太太执着地在门外叫阵,直到小姑娘含着眼泪开了房门。等我和小丽回来,小姑娘几乎崩溃,她的哭声撕心裂肺。

下一个遭殃的是我的小丽。那天终于轮到她单独待在家里。当我回来后,发现她正痛哭流涕。因为一片扔在马桶中的纸巾,老太太对她展开了疯狂的攻击。她的再次胜利让我懊恼无比。但我又不能去敲响老太太的房门,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我们永远是个房客,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主人的姿态。为此,小丽又开始在房子的问题上指责我。她让我尽快买套房子,搬出这个鬼地方,再也不要寄人篱下。我同样渴望有自己的房子,谁不渴望呢?但现实是我们都是普通的北漂族,要在北京买下一套房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对门的小姑娘再也无法忍受,悄无声息地搬走了。自从被老太太袭击之后,她对我们的友谊产生了怀疑,再也不拿我们当自己人看待。这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姑娘,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小丽就此提出搬家的想法。我深知找房子的艰难,让她再忍一忍。我的理由是这样的,遇到这样的房东,如果咱们只是一味地逃避,是不行的,今天你躲开了这个老太太,说不定明天就会遇到一个同样凶狠的老头子,这世上的恶人多如牛毛,咱们要奋起反抗,勇敢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老太太的四肢剁了下来,然后把她的身体躯干装进罐子,吊在天花板上。老太太很坚强,一声不吭,宁死不屈的眼神让我肃然起敬。醒来后,我不寒而栗,同时又有些丧气。我把这个梦讲给小丽听,她很兴奋,并指出我的手法并非原创,在古代,一皇后用这个方法让自己的情敌生不如死。接着,小丽想了一个原创的方法,大致是这样的:在楼梯上撒一把大米,早晨,老太太出门买菜,只要一踩上台阶,就会身不由己地滚落下去,然后我把她背入家中,细心照料,用爱心感化,让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我说,你这个方法右倾得厉害,你以为老太太能被爱心所感化?小丽对我的意见不屑一顾,她坚持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这完全是看了太多国产电视剧的后果。她以为生活会和电视剧一样,坏人能变成好人,仇人最后总会把酒言欢。我不相信老太太会被感化,我只对这个主意的前半部分感兴趣。我们住在顶层,对门没人住,是所空房子。也就是说,每天需要走门前楼梯的,只有我、小丽和老太太三个人。我和小丽每天上下班,要走两次,老太太每两天出门买一次菜,通常是早上,在我们上班之前。我觉得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但只能到老太太滚落到楼梯下为止。当老太太躺在楼梯的拐角痛苦呻吟的时候,我们就从容地走过她的身旁,对她视而不见。这是最易行,最解气,也最人道的方案。

半夜,我悄悄打开房门,来到黑暗的客厅里。我站在老太太的房门前,听到她的鼾声。想不到她能打出这么响的呼噜,就像一辆快要散架的拖拉机。

我们的每个动作都非常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小丽对我放心不下,认为我一向毛手毛脚,难免会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打草惊蛇。

我们盼着天色大亮,然后老太太起床,楼梯上发出“扑通”一声,接着是痛苦的尖叫和绝望的呻吟。我们就像期待一场美好的电影那样盼望着这一幕的发生。时间过得很慢,我们又畅想了一番老太太遭遇不测后的生活。没有老太太的生活,绝对是快乐的生活。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这套房子当成自己的家了。我们再也不用担心把灶台弄脏或忘关水龙头会带来什么后果,一切将变得美好起来。房子里将充满我们快乐的歌声。

天终于慢吞吞地发出亮光,老太太的房门按时响了。她总在第一缕阳光到达地球的时候起床。她要进行一系列晨练活动,先将房门敞开,让卧室中充满衰老味道的空气散发到客厅里。她扭动古旧的腰肢,持续几分钟,再去厨房折腾一会儿。期间会她发出各种不可一世的声音,费力的咳嗽声、恶心的吐痰声、沉闷的脚步声和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她尽量让每种声音都畅快淋漓地爆发出来。我们躺在床上听着,只等她发出打开大门的声音。好半天,那个声音迟迟不出。我们有点不耐烦了,只好起床,和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刷牙洗脸。

我看到老太太的菜篮子还埋伏在客厅的角落里。她什么时候才能提上它出去呢?此刻老太太正在屋里享用早餐,我能闻到煎鸡蛋的香味。她喜欢吃煎鸡蛋,就像我喜欢吃红烧肉。不同的是,她每天都能吃上煎鸡蛋,而我差不多一个月才能吃一次红烧肉。问题在于做红烧肉所需时间太长,只要我使用灶台的时间超过半小时,老太太就会跑过来和我讨论天然气的价格问题。

老太太终于吃完早餐,端着两个盘子进入厨房。我正在卫生间洗脸,面前的镜子中映出了老太太一闪而过的身影。我故意延长了洗脸的时间,一直等她返回卧室,又穿戴整齐出来。她终于要出门了。我心里一阵激动,拎着毛巾来到客厅。相遇的时候,我冲她笑了一下,还说了一句早上好。还没等她回应的话说出口,我就进了卧室,并死死地关上了门。我倚着门,倾听外面的声音。小丽正在梳妆,看到我的样子,知道有情况,忙跑过来和我一样把耳朵贴到门上。

客厅里的脚步声转移到大门前,继而是开门的声音,门关闭的声音。然后我们就迎来了最期待的那种声音。

我和小丽相视而笑。我们穿戴整齐,像往日一样锁上卧室的门,再开大门。我们尽量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完全不出所料,老太太静静地蜷缩在楼梯拐角。我看着老太太,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

老太太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昏厥。我觉得此刻的她是那么可爱,她安静而从容地躺在地上,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我们走过去,没有打扰她。我们一前一后,往楼下走,把她留在六楼楼梯的拐角。我们来到楼下,默默地走在小区里,碰到很多拎着菜篮子或塑料袋的老太太。我竟然担心会碰到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离奇的想法。她明明还在原地躺着,没有丝毫要起来的意思。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老太太。我无法工作,只盼着下班,马上赶回去。我给小丽打了个电话,得知她和我是一样的情况。她在电话那头说,老太太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说,千万不要对你的敌人抱有同情心。话虽这样说,其实我心里也放不下这个问题。下班时间一到,我就像疯了一样冲向公交车站。我挤在公交车上,只盼着不要堵车,但还是和往常一样堵车了。北京的交通就像习惯性便秘,永远没有通畅的时候。我们被堵在路上,就像拥挤在大肠里的屎,多么渴望被排泄出去啊。

好不容易,我来到楼下,走上六楼,看见小丽像块木头一样呆坐在楼梯上。她看着我,流下眼泪,她哽咽着说,老太太死啦。老太太躺在小丽身后,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我越过小丽,伸手去推老太太。她很僵硬,我就像在推一块木头。她确实死了,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我和小丽并肩坐在楼梯上,我们身后就是老太太的尸体。我们如芒在背,痛苦不堪。小丽哭得一塌糊涂,她还不敢哭出声来,就那样抽泣着,眼泪毫不吝啬地往下掉,打湿了脚下的地面。小丽说,我早就从单位跑回来了,结果到这里就发现她已经死了,我被吓傻了,也不知道给你打电话,只是坐在楼梯上等你回来。我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又把她拉起来。她无法站立,柔软得像一根面条。我只好背起她,一直把她背回卧室,放到床上。安顿好小丽,我又返回楼梯,背起老太太。她比小丽重,而且僵硬,我把她放回她自己卧室的床上,还给她盖好被子。怕她不满意,我又检查了一遍,被子盖得很严实。她应该很暖和。

这一夜,我们又没有睡好。小丽一直做噩梦,不时尖叫着醒来。我干脆一点睡意没有,就那么看着天花板。天亮后,我和小丽没有起床。我们根本不想起床,恨不得在床上度过此生剩余的时光。外面灰蒙蒙的。北京经常是这样的天气,没有阳光,烟雾弥漫的样子。小丽靠过来,她的身体冷冰冰。她说,怎么办。我怕她问这个问题,只好离开床铺,穿好衣服,我说,去上班吧。

我去卫生间洗脸,走过客厅,看一眼老太太的房门。门关得好好的。我洗好脸,又走过客厅,推门进了老太太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她的房间,以前只是在门外张望,就连交房租的时候,我们也是在客厅完成交易。她的房间很干净。她是个有洁癖的老太太,不允许房间里有一粒灰尘。老电视,老立柜,老缝纫机,老暖壶,老茶几,所有的陈设都是老的,都和她无比协调。我注意到,在老太太当桌子使用的老缝纫机上,摆着一个老相框,里面是一张老照片,老太太和她儿子亲密地站在一起,就像一对母子那样。儿子戴着眼镜,眼睛里流露出遗传自老太太的刻薄目光。老太太保持着难得一见的微笑,和面对我时杀气腾腾的她判若两人。此刻,她在床上躺着,被子覆盖身体,只露一个脑袋,头发灰白,皱纹深刻,眼角眉梢的杀气荡然无存。

小丽站在客厅里,向老太太的房间张望。我说,进来吧。她犹豫着走进来。这也是她第一次来到老太太的房间。看了一会儿,她走出去。她站在客厅里自言自语:唉,都怨我,不该出那个主意。我就怕她唠叨这些。“呯”的一声关上老太太的房门。我大声地对小丽说,现在咱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房子里生活了!为证实此言不虚,我大步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餐。我像老太太那样让锅碗瓢盆发出畅快淋漓的声音。我做的是煎鸡蛋,空气中充满鸡蛋的香味。我还煮了菜叶粥,在老太太专用的橱柜里,找到红薯,切成块,加到粥里。

我和小丽吃了早餐。我们决定不去上班,好好享受一下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我们的欢声笑语。为了不让她找到,我别出心裁地藏到老太太的被子下面,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她找到了。她一把掀开被子,“哇”地大叫一声,哈哈,我找到你了!该我找她,没想到她也藏在老太太的被子下面,为了让我难以发现,她的身体尽量贴近老太太。她们几乎融为一体。

玩累了,我们坐在客厅里休息。我将老太太的电视搬到客厅,湖南卫视正在播放一部韩国电视剧。男主角很帅,女主角很漂亮,他们住在一套房子里。电视剧的名字叫《浪漫满屋》,这是小丽最喜欢的电视剧。她如饥似渴地看起来。我对电视剧不感兴趣,就捧了一本小说读。

转眼天就黑了。我们去超市买了肉和鱼,我做了红烧肉和红烧鱼。我从容不迫地做着这两道菜,完全不担心所耗费的时间。就着红烧肉和红烧鱼,我喝了点酒。小丽不喝酒,喝了一杯可口可乐。吃饱后,我们去床上做爱。做之前,我对她说,你可以大声叫出来。她的声音果然很大,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们做得很尽兴,从来没有这么尽兴过。以前我们做爱就跟做贼一样,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老太太听见。压抑着做爱是做不好的,要想做好,必须释放。这天晚上,我们释放得很好。

我睡得很踏实,没有做梦。小丽也睡得很好,至少没有发出将我惊醒的尖叫。早上,我们按时起床,开始收拾东西。我问小丽,你想去哪里?她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是觉得应该往南边走,去南方的某个城市,广州、上海或者深圳。你要去哪里?小丽问我。我被她问得很烦,跑到厕所撒了一泡尿,茫然地抓着疲软的阴茎站了一会儿。

我找来一张中国地图,贴到墙上,说,用飞镖扎,扎到哪里就去哪里。小丽拿一支飞镖,站在离地图五步远的地方。她说,还是你投吧,我怕扎到你不喜欢的地方。我摇摇头。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多年来,我的运气一直不好。从石家庄混到北京,结果遇上这么一个老太太,把自己逼上绝路。

小丽的飞镖朝地图投去,竟然连边境地区都没有扎到,扎到了越南的某个地方。我说,咱们不能离开祖国,你再投一次。她说什么也不投了,坐在床上,看我投。我握着飞镖,一点把握都没有。我突然改变了往南走的想法,想扎到西藏的某个地方,或者是新疆,只要那里荒无人烟,没有老太太,也没有老头子。我手一抖,飞镖连地图的边都没扎到。

你真笨。小丽无情地嘲笑我。她拿过飞镖,抖手扔出。飞镖稳稳地扎在祖国的鸡尾巴上。就我粗浅的地理知识,那里应该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小丽问我是什么地方,我说是大戈壁,荒无人烟。好,我就喜欢荒无人烟,咱们就去大戈壁。她坚定地对我说。我也觉得大戈壁不错。荒无人烟有什么关系?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我们两个人,生活在大戈壁上,养几头骆驼,不挺好吗?比在北京天天挤公交车强。

我们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些衣服,还是以小丽的衣服为主。该扔的就扔。我的一些书,就这样扔掉了。还要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我让小丽收拾,我去买火车票。在小区外的大街上,就有卖火车票的窗口。我过去说,买两张去新疆大戈壁的火车票。售票员是一位老女人,不耐烦地说,没有这个地名。我想了想,就问她新疆大戈壁上有哪些地名。她说了一个喀什,我说就买两张到喀什的。她说没有直达的火车,你买到乌鲁木齐的吧。我说好吧。她问什么时间。我说今天。她说今天的卖完了。我说明天。她说明天的也卖完了。我说那后天呢。她说别说后天了,就连大后天的都卖完了。

买火车票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中国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漂泊在外,那么多人四处流窜,所需要的火车票不计其数。我耐心地问售票员,哪天的火车票还没卖完?她说大大后天的还有几张。我说那就买两张大大后天的吧。她又问我硬座还是卧铺。我说硬座。我是绝对买不起卧铺票的。就连这两张硬座票我几乎都要买不起。花了六百多块。通过这六百多块,我体会到北京与乌鲁木齐无比遥远的距离。

小丽已经把东西收拾好,正闷坐在床头等我,见我回来,她就拎起箱子准备出门。我说,不着急,我买的是大大后天的火车票。什么?小丽一听就急了,她指着老太太的房间说,你想让咱们守着老太太的尸体过几天?到时候她就臭了!我说,那有什么办法,火车票那么紧张,能买到大大后天的就不错了。小丽无可奈何地扔下箱子,她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我的面前,说,咱们必须马上处理掉老太太的尸体。

处理尸体这件事,我们没有做过,甚至没有想过。所幸我博览群书,看的电影也不少,多少有一些经验。就跟杀人一样,在此之前,我们没有杀过人,却有一些杀人的经验。很多书和电影都在讲杀人的故事,有的故事里涉及到处理尸体的情节,这些可以作为参考。有很多处理尸体的方法,最恶心的是截肢,将尸体大卸八块,然后分别扔到不同的地点。这是化整为零的做法,比较麻烦,但行之有效,会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不小的难度。还有将尸体整个处理的,或者埋到荒山野岭,或者扔到海里、井里、河沟里、粪池里……最具有传奇色彩的,是将尸体砌到墙里。很多恐怖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情节,这是最麻烦的,需要一些建筑技术。我是个懒人,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老太太埋到荒山算啦。

小丽有一个红色的皮箱,体积不小,我估计能装下老太太。但小丽死活不肯把这个皮箱奉献出来。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皮箱,我还要带着它走南闯北,绝不允许你用来装老太太的尸体。我只好去外面买个皮箱。她非要跟我一起去买,我说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她说,不行,我必须得去,第一,我擅长砍价,能帮你买到便宜的皮箱;第二,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家中,刚才你去买火车票,剩我一个人,怕得要死。

附近有几家卖箱子的商店。我们随便进了一家。小丽告诉老板,把最大的箱子拿出来。老板拿出来好几个,分别是不同价位的。我说,要最便宜的。老板说,还是买贵的吧,贵的耐用,用一辈子都用不坏。我根本没打算买用一辈子的箱子,我只用一次,只要你的箱子能保证我使用一次就可以。我把这要求告诉老板。我指着最便宜的箱子对小丽说,你卧进去试试。她愤怒地看着我说,你把我当成老太太?我说,如果这个箱子能把你装下,就能把老太太装下,我只是让你试一下。小丽一下子明白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打开箱子,蜷着身子躺了进去。我把箱子盖上,发现空间刚好,甚至有一些富裕,还可以放一些老太太的遗物。我拍拍箱子,说,好,就买它了。

我左手拉着箱子,右手拉着小丽,路过一家摆满佛像和佛香的商店。小丽说,买点纸钱吧,烧给老太太。我想了一下,同意了。走进去,我们立刻陷入佛像的包围之中,那么多佛,或者菩萨,他们有着金灿灿的身体,但都目光空洞,百无聊赖。周围飘着一种怪异的音乐,好像是《大悲咒》。记得我刚毕业那年,在一个烂学校当老师,同宿舍的同事整天放这种音乐。他声称信佛,能从这种音乐中获得修行。我被吵得忍无可忍,真想把他的录音机砸个稀巴烂。

老板拿出很多纸钱,满满一桌。冥币的面值大得吓人,最小的是一亿。我们给老太太买了几千亿。厚厚的一叠冥币,应该够她花的了。

我把冥币放到箱子里,小丽拉着箱子,像旅游归来的人。我们匆匆回到家,打开老太太的房门,在她的床边把箱子打开。我要把老太太弄到箱子里。这是个难题。她僵硬得像一尊佛像,身体的各个关节铸在一起,无法伸缩。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的身体折叠起来。小丽抱着肩膀,袖手旁观。我说,你来帮我一把。她说,这不是女人该干的活儿。我生气了,扔下老太太,怒气冲冲地对她说,这难道是男人该干的活儿吗?

总算把老太太装进箱子。箱子里还有一点空间,应该放点东西进去。我把缝纫机上的相框塞了进去。我相信,这应该是老太太最珍贵的东西。小丽发现了我的举动,拿起相框来看了一眼,担忧地说,万一她儿子来看她怎么办?我自信地摆摆手,不用怕,不到过节,她儿子是不会来的,你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见她儿子来过吗?

时间到了下午,我们只等天黑。这段时间,我找了两把小铲子,是种花用的。我怀疑用这样的铲子能不能挖一个大坑。我粗略地估计,至少该挖一个一立方米大小的坑。如果能找到一把像样的铁锹就好了。可在这寸草不生的北京,哪里有铁锹的影子?坑的位置也是个问题。摊开北京地图,我指着一个地方说,这儿不错,周围有皇家陵寝,好风水啊。小丽说,可惜离我们太远,找个近点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突然,我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小区后面不是有一大片荒地吗?那里完全可以作为老太太最后的归宿。小丽摇头说,不妥,那块地肯定是开发商留着建楼的,一旦破土动工,肯定会打扰老太太,咱们该找个永远也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要在北京找个永远不被打扰的地方,可真是个难题。最后我又一拍脑袋,连喊三声妙。小丽忙催问,想到什么了?我笑着说,我想到一个地方,肯定永远不会有人去挖,那就是坟地,咱们只要找块坟地,挖开一座坟,把箱子放进去,再埋好,就万事大吉,谁会想到,坟里竟然埋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小丽一听,拍手叫好。

有坟地的地方,肯定在郊区。我们决定马上出发。小丽背上背包,里面装着冥币、手电筒和两把铲子。我拉着箱子,箱子里躺着老太太。我们三人来到大街上,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我们考虑了打车,但放弃了。原因是打车很贵,也不安全,容易引起司机的怀疑。公交车虽然挤,但不会引人注意。我们坐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下了车,天都快黑了。再向前走几步,就是长满麦子的田地。举目四望,一个坟头也找不到。我们走上一条土路,希望能发现几个坟头。土路不好走,有些坎坷,箱子不断跳动,我想,老太太在里面肯定很颠簸。我还为箱子的质量担心,万一轮子坏了,我就只能扛着。我领教过老太太的重量,蛮重的,我肯定扛不了多远。

经过一片树林,我们终于发现一块坟地。这里离村庄很远,但还能看到那里的灯光。天黑了,没有星星和月亮,是纯粹的黑。刮着细微的北风,有点冷。小丽已经走得不耐烦,发现坟地后,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高兴。我也很高兴,我相信,箱子里的老太太也很高兴。她终于摆脱了颠簸之苦。黑乎乎的坟头,它们把自己掩饰得很好,如果不仔细看,就会误以为那是黑夜的一部分。我们在坟墓的丛林中穿行,选中一个。这是一座新坟。我是通过手电观察到这一点的。新鲜的土,还很松软,挖起来应该毫不费力。更重要的是,新坟不易看出挖过的痕迹。

我和小丽,每人一把小铲,开始挖坟。工具很不称手,挖了半天,成果不大。小丽烦了,把铲子扔到一边,赌气似的喘着粗气。我把小丽丢掉的铲子捡起来,双铲齐下,工作效率提高两倍。我拼命地挖,一刻也不停,大汗淋漓。小丽蹲在一旁,小声为我加油。我本来想休息一下,可一听到加油声,浑身又充满干劲。就这样,我一鼓作气,把坑挖好,尽管还不够深,没有看到里面的棺材。我从坑里跳出来,把箱子扔进去。“扑通”一声,箱子砸在坑底。我知道,坑底下还有一口棺材。如果我再挖一会儿,就能见到它。我开始往坑里填土。这项工作比挖坑轻松,我建议小丽也加入进来。她欣然同意,卖力地干起来。转眼间,我们将坟头恢复原貌。

小丽拿出冥币。好几千亿的冥币在坟前熊熊燃烧。我蹲在一旁看着,突然有些伤感,还有些害怕。我终于有了害怕的感觉。刚才我还问自己,为什么不害怕呢,这可是在坟地啊。现在这种感觉终于来了,还很强烈。火光映红了小丽的脸,她哭了。我站起来,拉拉她的衣服。我说,你不要哭,这都是命。小丽点点头,止住悲声。

快点走吧。坟地是个不可久留的地方。我拉着小丽,在坟墓间穿梭。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一步跑到大路上去。忙里出错,小跑的过程中,小丽被一件什么东西绊倒了。她倒下去的身体连累了我。她倒在地上,我倒在她的身上。你压死我了!小丽大叫起来。坟地里竟然传来回音,你压死我了!这回音让我们不寒而栗。如此空旷的地方,怎么会有回音?可能是那片树林的缘故。我故作镇定地对小丽解释。

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走,没走两步,突然看见前面出现了点点火星。到近前一看,分明是还没有燃尽的冥币。我们又转回了老太太的坟前。那座坟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我再次大汗淋漓。我还能感觉到,小丽的汗也在流淌,我们握在一起的手,黏黏的,像粘了一层胶水。小丽呼吸急促,突然抱住我,有些颤抖。我说,继续走,不要停。于是我们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我企图通过不远的村子的灯光指引方向,却发现四周漆黑一片,再也找不到半点灯光。

我们在坟地里迷失了方向。虽然是郊区,天空却保持着市区特有的颜色,漆黑如墨,一颗星星也没有。如果能看见星星该多好,我知道怎样通过北斗星找到北极星,而北极星的方向就是正北方。现在我们真的连北都找不着,只能在坟地里瞎走。认准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不信走不出去。这块坟地并非无边无际,来时的路不是很清晰吗?一定能走出去。我坚定地对小丽说。刚说完,又看到点点火星。依然是老太太的坟。其实,不能说这是老太太的坟,这就像我把租来的房子说成自己的家那样别扭。这座坟里有它原本的主人,老太太只是强行入住的客人。他们的关系,比我跟老太太的关系还要糟糕。房东和房客之间的关系,能好到哪里去,更何况,老太太是个闯入者。又一想,也未必如此,现在老太太有几千亿,是个大财主,付房租是没有问题的。不像我,只是个一贫如洗的北漂。

小丽几乎崩溃,她趴到我的耳边,说了三个字,鬼打墙。莫非我们真的遇上了鬼打墙?小时候,经常听老人讲鬼打墙的故事,说有一个人走夜路,老在一个地方转悠,怎么也转不出去,到天亮才得以解脱。小时候听评书,我知道,就连古代的大将,被后人奉为门神的秦琼,也遇到过鬼打墙。看来鬼打墙这回事一直层出不穷,古往今来从来没有断绝,而且,这个夜晚,具备发生鬼打墙的一切条件。夜晚,坟地,和模糊不清的道路。

我建议就地休息一下,小丽同意。与其在原地像驴拉磨似的转圈,不如停下来保存体力。在老太太的坟前,我们坐下来。小丽怕坐脏了屁股,把书包垫在下面。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我则不管不顾,让屁股直接接触地面。我甚至想躺下来,在这冰冷的地上睡一觉。我累了。小丽也累了。她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希望能摸到一些荒草,结果什么也没摸到。这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寒气逼人,我们体内的热量消失殆尽,打起哆嗦。我想应该生堆火,站起来,寻找可以燃烧的东西。草是没有的,木头更没有,只有几个残破不堪的花圈,倚在一座坟头上。我如获至宝,连忙把花圈拆散,架起一个火堆。

腾腾的火焰照亮了墓地。周围都是坟,有旧坟,也有新坟,其中最新的就是老太太所在的那座坟。一想到老太太被我们埋到了这里,我心里就不舒服,觉得很对不起她。我应该给她找一块好点的墓地,最好是块风水宝地,福荫后代。小丽的抱怨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真不该听你的主意,要是就近把老太太埋到小区的花园里,咱们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我只好拿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来说明自己是没错的,我还再次把老太太埋在这里的好处阐述了一遍。

小丽爬到我的怀里,在火光的照耀下进入了梦乡。她竟然能在这地方睡着,可见她是一个多么爱睡觉的姑娘。我抱着她,枯坐在地上。此刻我就是小丽的沙发。我看着隐隐的坟头,突然有一种想死的冲动。这狗屎一样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而我今后的生活连狗屎都不如。我们离开北京,亡命天涯,在茫茫的大戈壁里,只能看见石头和沙砾,吃饭喝水成为最大的问题。我想把小丽推醒,让她挖个坑,把我埋了。或者我自己挖个坑,躺进去,然后让小丽盖上土。这个活儿不是很累,小丽应该能够答应。但我死了,小丽怎么办?她肯定会殉情。我不想连累她。我左右为难。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多钟。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我躺下来,地上很凉,但很舒服。小丽依旧趴在我身上。她睡得很香,呼吸均匀,鼾声轻微。我也想像她那样,尽快地睡过去。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在这个坟地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小丽在沉睡,其余的人在死睡。有那么一刻钟,我感觉自己能听到死人的呼吸。像风一样的呼吸声,不休不止地响在四周。

小丽把我的身体压至麻木。我想推开她,让她也像我一样躺在地上。我说,小丽,你压死我了。此言一出,那些呼吸声全部销声匿迹。传来一个声音:你压死我了。好像是我的回声,又好像不是。我又说了句,你压死我了。竟然又听到这个似是而非的回声。这声音干涩而嘶哑,与我的声音明显不同。我确定那不是回声。你压死我了,我又说了一句。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我凭听觉判断其来源,发现目标竟然是那座埋着老太太的新坟。

我猛推小丽的身体。她懒懒地醒来,睁开眼,看到还是茫茫的夜色,失望地想再次睡去。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老太太的坟里有声音。啊?小丽马上惊醒过来。什么声音?她颤抖着声音问。我说,坟里老说你压死我了。小丽恍然大悟,说,对了,我摔倒的时候,你压在我身上,我不是也说过这几个字吗,当时就听到了回声,难道,那也是老太太的坟里传出的?

死人坟里传出声音,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件恐怖的事。小丽再也无法入睡,紧紧地抱着我,我也紧紧地抱着她,绝望地等待天亮。所有的花圈都被烧光。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我们哆哆嗦嗦,不停地打着哈欠。天刚微亮,周围显出无数坟头,有点雾气,看上去十分神秘。我觉得道路已经显现,就扶着小丽站起来。在地上坐了太久,身体四肢早已麻木不堪。我们往前走,很快走出坟地。来到大路上,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昨天晚上下车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包,有的挎在肩上,有的夹在腋下,还有的直接拿在手里。他们都面朝公交车要来的方向,像一群翘首企盼的企鹅。

我和小丽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都是要去城里上班的人。公交车慢腾腾地停下,他们展开了争夺座位的战争,拼命地往车上冲,几乎要把车门挤爆。售票员从车窗伸出脑袋,大声指挥这股人流。清晨,她的嗓子还很响亮,但无济于事。他们拼命往上挤,把我和小丽挤在中间。我们刚刚在坟地里度过一夜,没有一丝的力气,只能随波逐流。突然,小丽被挤哭了。她的哭声在人潮中显得微不足道。人们都忙着抢占座位,座位被抢光,又忙着抢一个理想的立足之地,没人会注意一个女孩的哭泣。我看见小丽满脸泪水,想帮她擦,但我们之间隔着很多人,犹如千山万水,我无能为力。

车终于开动,小丽自己为自己擦去眼泪。她从来没有领教过这么拥挤的公交车。小丽上班的地方离住处比较近,她骑车来回。我则比较远,每天要坐15站地,早已习以为常。我冲小丽喊,你没事吧。她也冲我喊,没事,但我再也不想留在北京了。我说,那好,我们去大戈壁,那里不用挤公交车。我们天真的话语让全车人都快乐地笑起来。

从人肉罐头一般的公交车上下来,我们真的坚定了离开北京的决心。北京太过拥挤,大戈壁才是理想的天堂,就像坟墓是老太太的天堂一样。现在我已经对老太太的死没有丝毫愧疚。死是她最好的选择。与其无聊而悲伤地活在世上,真不如安详地躺在坟墓里。小丽不停地抱怨我买的火车票日期太晚。她恨不得马上离开北京。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毫无办法,我们只能等到火车票可以使用的那天。

回到家里,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做早餐。小丽迫不及待地躺到床上。早餐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多年的生活习惯使我的身体急需一顿早餐。我先把四个馒头切成碎块,再炒两个鸡蛋,然后把馒头放进去,炒一会儿,加点盐,出锅。一顿香喷喷的早饭就完成了。小丽禁不住香味的诱惑,从床上爬起来,和我一起狼吞虎咽。吃完后,碗筷也懒得收拾,脱了衣服开始睡觉。

我以为会做噩梦。按理说,是应该做一个噩梦的。即使我不做,起码小丽也要做一个。她早于我进入梦乡,呼吸均匀,鼾声轻微。她睡得如此安详,让我放心不少。我催促自己,快点睡吧,你已经很累了。我睡了过去。和小丽一样,我睡得很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大白天,房间里和窗外一样明亮。我竖起耳朵,的确有人在敲门,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我穿上衣服,来到客厅里,冲门外问,谁啊?没人回答,但敲门声仍在继续,还是那个节奏。门上没有猫眼,也没有任何缝隙。除非我打开门,否则不可能知道敲门者到底是谁。

在门前站立片刻,我慢慢地拉开门。老太太站在门外,木然地看着我。

我问,你怎么回来了?

她推开我,走到客厅里,说,这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来。

我把门关好,认真地对她说,现在你应该躺在坟墓里。

她急了,用指责的语气说,都是你们干的好事,非把我埋到人家的坟里,睡在我下面的人是个比我还老的老太太,嫌我压着她,恨不得一脚把我踢出去,还让我交房租,贵得吓人,你给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我哪里能受得了这欺负,就跑了回来。

我笑了。我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语重心长地说,这下你能理解我和小丽的苦楚了吧,相对于我们而言,你就是那个比你还老的老太太,我们租你的房子,被你处处刁难,而现在你租人家的坟地,也要忍受人家的欺负。

老太太长叹一声说,现在我终于理解你们了。

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们的关系终于得到彻底的改变。

我很关心老太太目前的处境,对她说,我们再给你烧些纸钱吧,让你变成阴间的首富。

她悲哀地摇头,我不想成为什么首富,我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坟墓。

我想了一下,觉得应该能为她办到这件事,于是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就把你挖出来,然后再给你挖一个独立的坟墓,你看怎么样?

我以为老太太会像个孩子那样欢呼雀跃,没想到,她竟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悲哀地说,北京不但活人多,死人也多,即使把我埋到独立的坟里,也难免遭遇几个不好的邻居,不如你们带我去戈壁,那里地方大,活人少,死人也少,简直就是我的天堂。

我说,不光是你的天堂,也是我和小丽的天堂,但我们的火车票是几天以后的,你等不到那天就臭了。

她说,没事的,你们把我火化掉,带着骨灰走,不就行了?

我说,行是行,但关键是怎么把你火化掉,火葬场我可没有熟人。

老太太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一时语塞,低头沉思。我从来没有和老太太和气地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不由得有些兴奋,体验到一种来自和谐气氛的美好。

想了半天,我没有想出办法。要把一具尸体从北京运到新疆,对我来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火葬场有很多,但我怎么能坦然地把老太太带到那里火化呢?我和她非亲非故,而且还是杀害她的凶手。一旦被人怀疑,后果不堪设想。即使没有办法,我还是要尽量表达一下对她的同情。我能充分理解她此刻的处境,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太太走进厨房,没有对环境的脏乱差发表任何意见,出于一种惯性,她还看了看厕所。马桶里有泛黄的尿液,还有零星的屎迹。她同样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在死后,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我发现,她那张尖刻的脸变得圆润起来,甚至充满慈祥。

她说,办法慢慢想,我先回去。

我说,那你慢走,我会尽快想出好办法的。

老太太温柔地说声好,走到门外,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又沉沉地睡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丽把我推醒。你醒醒,你醒醒。她不断地催促我醒来。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房间里很亮,好像已是下午。

小丽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太太回来了,她说她在坟里过得很不好,老被人欺负,因为那不是她的坟,而是别人的坟,她需要付房租,不对,是坟租,但钱不够。我说,那不是梦,老太太真的回来了,是我开的门。小丽还是坚持说那是一个梦。我也开始怀疑老太太是否真的来过。后来我也认为那只是我的梦罢了。我和小丽做了内容大致相同的梦。也就是说,老太太同时给我们托了梦,希望自己糟糕的处境能引起我们的重视。小丽开始指责我,说我的主意是个错误,根本就不该把老太太埋到别人的坟里。我急了,恶狠狠地说,这是老太太应得的报应。可这并不是善良的小丽想要看到的结果,她说,我已经答应老太太了,带她去戈壁。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也答应了老太太,带她去戈壁。

我觉得,我和小丽太过善良。像我们这么善良的人,根本不适合干杀人越货的事情。那些和我们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原谅对方。已经死去的老太太深知我们这一弱点,她已成功地加以利用。她和我们一样,早已经厌倦了北京的拥挤,向往戈壁的空旷。问题是,她已成为一个死人。死人是不可能和活人那样乘坐火车的。哪怕她还有一口气,也能混到车上。可她已经死得非常彻底,是一具名副其实的尸体。

我和小丽开始商量这件事。我们感到非常头疼。小丽说,你收藏的《倩女幽魂》的碟片呢,咱们再看一遍,看宁采臣是怎样把小倩带走的。我说,好的,做做参考吧。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那张碟,看到最后我们才发现,原来小倩有现成的骨灰,在一个坛子里面装着,根本不用宁采臣费事,他只要抱着坛子走就可以。我很羡慕宁采臣。

小丽说,这个电影真失败,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我过去,把碟片从机子里拿出来,两手一用力,掰为两半。小丽问,你失去理智了?我没有说话,闷头走出房间。我来到厨房里,拿起两把菜刀。一把是老太太的,一把是我的。我拿着刀返回房间,对小丽说,只好选择截肢。小丽一咧嘴,表示不同意,她说,我还以为你要拿两把菜刀闹革命呢,你先去买二斤猪肉练练吧,就凭这两把菜刀,还想截肢?你把截肢想得太简单了。我说,事在人为嘛,截肢其实不难,主要是你把它想象得太难了。小丽说,要做你自己去做,我不做,太血腥,太暴力,太变态。

转眼又到了需要睡觉的夜晚。我和小丽依然毫无头绪,实在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好在还有时间,我们决定睡觉,把难题交给明天。半夜,我又被敲门声惊醒。我首先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口咬在手背上,很疼。不是做梦,敲门声也是真的。我推醒小丽,让她仔细聆听。小丽说,老太太又来了。我说,是啊,开门吧。

我们来到客厅,肩并肩站在门前。我打开门,老太太走进来。她问我们想好办法没有。我说,还在想。小丽说,这件事非常难。老太太说,有困难就克服一下嘛。她语气缓和,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我说,带你走,不太好办,你看这样行不行,到达戈壁后,我们为你立一个牌位,烧纸上供祭奠,你看怎么样?

老太太终于发怒,认为我完全没有诚意,要么带尸体走,要么带骨灰,没得商量。她走到门外,说明晚再来。

回到房间,小丽坐在床边哭泣。我长吁短叹。就算这样,我们依旧没有摆脱老太太的折磨。小丽问,咱们真的不是做梦?我说,不是,她真的来过了。我们睡下,到明早醒来。小丽问,老太太真的来过了吗?我说,好像来过,又好像是一场梦。

当天夜里,我不断地醒来。两张火车票和两把菜刀都放在桌子上。我躺在黑暗里,似乎看到了刀子的反光。我以为老太太会来。我一直在等她。如果门再次被敲响,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床,把刀砍进老太太的身体。

但如果她是一个鬼,我的刀子将毫无作用。

在我看过的电影中,没有鬼魂被刀所伤的情节。当人类与鬼遭遇,吃亏的往往是人类。但人类里也有牛逼的,比如宋定伯,他捉鬼的事迹被一个叫干宝的古人记录在案,后来那些搞教育的人觉得这个例子不错,可以说明人能战胜鬼,就拿来教育小孩子。我就被这样教育过,至今仍能背诵那篇课文中的若干字句。

在黑暗中,我又把那篇课文回忆一遍。突然,宋定伯的故事给我一个启示。我决定放弃用刀,改用唾沫。宋定伯就是用唾沫把鬼制服的。如果我把唾沫吐到老太太身上,她会不会也能变成一只绵羊?我嘴里的唾沫在急剧增加,却没有地方吐,只好咽下去。咽唾沫的时候,我的嗓子里发出咕嘟一声响,不像是咽唾沫的声音,倒像一块砖头掉进了井里。

我担心这声音会把小丽惊醒。她已经神经过敏了。这个夜里,她数次从梦中醒来,用浸满汗水的手臂抱住我,然后又沉沉睡去。我不喜欢她那湿漉漉的双臂,但又不能拿开。一有风吹草动,小丽肯定立刻醒来。

小丽终于彻底清醒,她坐起来,认真听了一会儿,没有敲门声。她说,咱们真傻,为什么不现在就离开这里?我恍然大悟,连忙起来,收拾东西。大部分东西都已收拾好,我们只须整理好随身物品,然后拎起箱子走人。我们可以打车去火车站,在那里度过一晚,明天将有一列火车,载我们前往美好的戈壁。火车站人来人往,应该是安全的,老太太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小丽拉着她那红色皮箱,我拎着一个黑色的大包。我们站在客厅里,最后一次打量这所房子,准备永远离开。

这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小丽抓紧了我的胳膊,她的身体向下坠,几乎要瘫软在地。我的双腿也失去了力气。她声音颤抖,老太太又来了。我说,不用怕,有我呢。她说,你顶个屁用,你能对付一个鬼吗?我说,大不了是一个死。

我们盯着门,任它响。这时,就在被我们忽视的身后,传来微弱的开门声。这声音我们太过熟悉,老太太房间的门开启时,就发出这样的声音,每次听到,我们都会毛骨悚然。接着,又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我们回头,看见老太太站在客厅里。

老太太说,你们要搬家吗?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说,你们要搬去哪里?

我鼓起勇气说,去戈壁。

隔壁?隔壁的小区吗?

不是,是新疆大漠,人烟稀少的地方,北京人太多,住不习惯。

你们好没志气啊,北京是年轻人奋斗的地方,吃苦受罪很正常。

您说得对,我们先不走了。

我拖着小丽回到房间。我们瘫坐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一幕。难道老太太没有死?难道我们是在做梦?门外又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老太太又在厨房折腾上了。她还和从前一样。那敲门声烟消云散,好像从来没有响起过。

我们在老太太的做饭声中睡死过去。这是睡得最舒服的一次。醒来后,看看时间,该去火车站检票了。

我第一次敲响老太太的房门。她开门,竟然面带微笑。

我说,我们不奋斗了,马上出发去戈壁,您还想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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