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

2015-06-23 15:38闫语
岁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德沃夏克卡农大提琴

闫语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如果,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有一阵风吹过,我相信,其中的一缕一定是从音乐中吹来的,有一些沧桑,有一些悲伤,其中夹杂着触手可及的现实、过往和内心故事。作为一个迟到的倾听者,我错过了收集梦碎花朵的妮娜·西蒙,与歌声中富有神秘禅意的伦纳德·科恩擦肩而过,却神奇般地闯进了《D大调卡农》的深远回味中。

初次听到《D大调卡农》,是在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当男主角手拿玫瑰,出现在教室,女主角正在演奏的就是由美国钢琴家乔治·温斯顿所改编的钢琴版《卡农》;当两个人沉浸在阴差阳错的彼此思念中,大段响起的则是传统弦乐版《卡农》;当音乐随着男女主人公一次意外相遇,最终牵手而结束时,那干净至纯的音色,和谐至美的和声,却在我的心里升腾起一丝甜蜜宁静的忧伤。

《D大调卡农》是德国作曲家约翰·帕赫贝尔最著名的作品。简单不过的曲调一再反复,高低声部遵守着严格的对位法则,各自规律地不断往前发展,和谐演奏出曼妙的旋律,最后光辉地结束,听起来却丝毫没有单调之感,令人浮想联翩。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天地一琴,每个人都是游走在琴键上的音符,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刻意地雕琢,不需要激情、反叛和摇滚,也不需要衰老和死亡,平静就是生命的高潮,像黑夜里的那一缕幽光。

约翰·帕赫贝尔,是德国巴洛克后期的作曲家兼教堂管风琴师,管风琴和键盘音乐是他主要受到肯定的创作领域。然而这个名字被广为流传,不仅仅因为他曾是巴赫的老师,还因为那一首不朽的经典旋律——《D大调卡农》。

据考证,《D大调卡农》诞生于1680年,当时27岁的帕赫贝尔正陷于热恋之中,因此有人猜测,这首曲子是爱情的产物。试想一下:某一个午后,帕赫贝尔穿上燕尾服,戴好头套,在抒情的曲调中,姑娘的心被慢慢拉近,进而绽开笑容,融进爱情的光辉里。至此,我认为这是一首浪漫至上的曲子,一对年轻的男女浑身闪耀着纯美的青春,他们旁若无人地对视着,笑着,依偎着,夕阳很好很温暖,他们在乐曲声中尽情地幸福着,旋转着,他们彼此交叉,照亮,最后在互相辉映中渐渐老去。这就是爱情最初的模样吧?

还有人说,《D大调卡农》是帕赫贝尔为悼念亡妻而作。他忍受着爱妻孩子死于瘟疫的巨大痛苦(一说死于难产),创作出一组不朽的音乐,以纪念往逝的死者,其中的一首变奏曲,就是《D大调卡农》: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个声部,直到最后——最后的一个小结,最后的一个和弦,它们融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猜,爱,应该是个容易出错的精灵吧。所以,我想象着这样的画面:一天,一对男女被爱神的箭射中,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也许这两个人会手拉手一起朝河岸边游去,上岸后竟然开始相互埋怨,各自愤愤离开;也许是其中一个人奋力游向岸边而没有顾及到另一个人,结果上岸的人径自离去,水中的人暗自伤心。这样的结果,究竟是时间错了,地点错了,还是人错了呢?答案,帕赫贝尔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无论知道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他默默地坐着,陷入回忆,甜蜜开始从痛苦中一点点渗透出来,久违的温暖漫过心头。他伸出双手,手指在键盘上游走,轻盈地雕刻着永世隔离的痛,自得其乐且乐此不疲,往日的种种温馨就一遍又一遍地重现眼前。这样的仪式,是内敛的沧桑,还是无法忘却的姻缘呢?

几百年来,《D大调卡农》的演绎版本多不胜数,无论用何种乐器演奏,都遮盖不了它原本迷人的气质。1966年,在维也纳音乐节上演出了指挥家卡拉扬改编的《卡农》。1968年,《卡农》第一次被西班牙的一个声乐组合改编为流行歌曲。《卡农》还曾被作为奥斯卡影片《凡夫俗子》、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泰国经典潘婷广告的主题配乐,在古典音乐TV动画《金色琴弦》中,也出现了这首曲子。《卡农》让更多人忘却了影片的故事情节,而记住了它的旋律。

现在,我一直循环播放着不同版本的《D大调卡农》,华丽的,简洁的,恢弘的,小巧的,都完美得令人窒息。低沉的提琴,长笛的柔美,钢琴的流畅,以及多声部的吟唱等等,在反复延绵的旋律中,心得到宁静,灵魂也渐渐平和下来,像是天籁之音萦绕在耳畔。我个人比较喜欢佛拉门戈版,这个版本加入了许多节奏元素,轻松快乐的鼓点,让人听了就觉得心情舒畅,有着旧日花园精灵复活的味道。

因为《D大调卡农》契合了我的某一理想,长时间让我着迷。在一遍遍聆听《卡农》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那一句“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仿佛看到先秦的一位将士正在征战的间隙翘首遥望家乡,而这一眼望出去,乖乖,看到的竟然是帕赫贝尔,两人目光相遇,就响起了《卡农》的绝美旋律。

也许,音乐就是这样一种存在。从某个人开始,当多年以后,当我们听着来自过去的音乐片段,当我们只能通过唱片了解一种旋律和一个人的时候,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很愿意喜欢上《卡农》这样简单又充满幸福感的曲子。而对于每个聆听过这首曲子的人来说,《卡农》应该是时间中的一片光晕,是飘在风里的梦境,是行走在大地上的遐思吧。

母亲教我的歌

我多想向克莱斯勒借一双演奏小提琴的手,这样,我大抵就可以听见那个来自德沃夏克的段落旁白,即使面前没有小提琴,只是用手在空中虚拉,我也能听见他,听见一个久久徘徊于指尖之上的,温情而伤感的德沃夏克。

安东·德沃夏克,是十九世纪捷克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捷克民族乐派的主要代表人物。1892年,他在美国任教期间,以美国黑人音乐为素材,创作了著名的《第九交响曲》,即《自新大陆》。人们熟悉和喜爱的那首叫做《念故乡》的歌曲,就是以《自新大陆》中的一段充满无限乡愁的旋律改编成的,一首伟大的曲子带着离乡人的血脉和灵魂在天空中徐徐地飞翔,像一块愁云。

而在这个春天里,我反复倾听的是德沃夏克的《母亲教我的歌》,并且把它当成了我的旧梦重温,像述说故事般流淌的旋律中,有我对母亲最好的回忆——我们坐在窗前,用暮色中飞翔的思绪谈谈母亲的身体我的生活,谈谈近在咫尺的落日和被落日染红的江水,谈谈心灵的戏剧,以及谁将在谁的角色里暗中易手。在这首虔诚低徊的歌曲中,母亲的眼神,手势,语气,仿佛那些流逝的时光又重新追上了额头,皱纹里的往事温暖着我这颗远游的心。

《母亲教我的歌》是德沃夏克1880年创作的一首艺术歌曲,在行板速度上轻轻流动的旋律,带有摇篮曲的摆动感,曲调温和亲切,犹如一封家书般的喃喃低语。这首歌是德沃夏克为海杜克的诗歌谱的曲子,是德沃夏克歌曲集《吉卜赛之歌》中的第四曲,后来被改编为小提琴、大提琴等乐器的独奏曲以及管弦乐曲、合唱曲等形式,流传至今。

初次听到《母亲教我的歌》,是英国女高音夏洛蒂·丘琦的演唱,这位横跨古典和流行的天才歌手,用她那来自体内一处与情感共鸣的声音和甜美纯真的出色外表,瞬间就吸引了我,仿佛它就是一把钥匙,打开的是一个封闭了想象的秘密花园。之后,我又看到了由著名小提琴家AraMalikian在美丽浪漫的西班牙一处农场皇宫的夜景里演奏的《母亲教我的歌》,夜色温柔,小提琴如泣如诉,我隐约看见了那个坐在夏日夜晚,指着星空中那把“勺子”给我讲故事的母亲。如今,故事依然在夜空中闪闪烁烁,而我坐在家里却满怀离乡背井之情。似乎从一开始,母亲就和故乡是浑然一体的,有母亲在的地方才是故乡,才是家。

或许,旋律最深处的母亲是听不见的,但是只要你在听,你就是母亲。漫长的,短暂的,一分钟或是一小时的母亲。每次听德沃夏克的《母亲教我的歌》,那催人泪下的旋律就会在我房间的空气里藏着,睡着。当歌声意犹未尽,我分明感到我在这段旋律中走到了母亲身旁,躺在她的怀里,静静地听她唱歌,音乐闪成的泪花悄悄地滑落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我可以从那些杂乱的影子里认出母亲,认出那双粗糙的手,我闭着眼睛,颠倒时光里的思念一年深似一年,还有不断沉下去又不断浮上来的故乡的容貌。而一个被赋予了诗歌和音阶的母亲,通常需要另一双眼睛去读,另一颗心脏去跳动,另一段文字去保持和收藏吧。

一百多年来,《母亲教我的歌》的演绎版本层出不穷。捷克著名小提琴家约瑟夫·苏克的演绎,实而不华且充满温情,能让这不朽的旋律绕梁三日。也许是因为苏克是德沃夏克的学生和女婿,所以对这首曲子的理解才更加入木三分吧。捷克女高音歌唱家玛格达莱娜·科热娜用捷克语演唱的《母亲教我的歌》,纯净婉转,风味十足。“伦敦提琴之音”48把小提琴的演奏,气势磅礴,耳目一新。被称为音乐鬼才的范宗沛版,温情而忧伤的气氛浓郁到必须用手捂住胸口,而1996年捷克影片《KOLYA》中,卢卡带着柯利亚躲到乡下时,也用到了这段旋律,该片夺得当年的金球奖、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和东京国际电影节奖,应该也有《母亲教我的歌》的功劳吧。当然,还有很多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版本,无论是大气的交响乐版,钢琴、小提琴协奏版,美声咏叹调版,还是男女声对唱的通俗版,只要在这段旋律中坐下,声音的故乡就会一点点伸进耳朵,沿着世界的躯体游走,然后,母亲温柔的光辉洒落下来,直到把他乡听成故乡,把德沃夏克听成母亲。我个人最喜欢克莱斯勒演奏的小提琴版,小提琴的音色最能把这种细腻的爱表达得丝丝入扣,它如触电般的揉弦,充满人情味的滑音,高尚的乐感,是永远无人替代的。

《母亲教我的歌》是德沃夏克艺术歌曲的巅峰之作,这首充满温情与缅怀的隽咏小品,简简单单的旋律却把思母之情表达得幽雅逶婉,缠绵悱恻,让每个聆听过这段旋律的人都会在心灵深处深情地拥抱母亲,而母亲一直都在听,用柔软的心和舒缓的耳朵。

《母亲教我的歌》相对于我,是对母亲的思念,是牵挂,是爱。当一种精致、优雅的情感支撑着一个饱满的听觉世界,当阴晴不定的天气在用力撕扯着我对母亲的想念,当窗外隐隐的花香也加入春天的暮色,女儿稚气纯美的歌声像一团光把我照亮——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在她慈爱的眼里,音乐闪成泪花……

杰奎琳的眼泪

透过庭院里花叶盛开植物的间隙,杜普蕾看着天色在一场漫不经心的小雨中变暗,变得油腻。她笔直地坐在套着绿色天鹅绒的轮椅上,金黄色的头发垂肩而下,她的脸庞轮廓鲜明,皮肤粗糙,一双清澈透明的蓝眼睛呢喃着。她那天精神很好,突然很想听听自己在1970年和巴伦博伊姆录制的那张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当一个个熟悉的音符响起时,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整个空间其实就是一把大提琴,是斜倚在岁月身上的呜咽之声。

埃尔加这部挽歌式的作品,她曾经无数次演奏过,但这一次,更像一个饱含沧桑的老人,从迟暮之年回过头来,仿佛连梦境都是悲凉的。她和大提琴一起陷入回忆。但大提琴的回忆是什么,它的隐喻部分需要一个精神地理的意象吗?“这是我的天鹅之歌,可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她说,“大提琴的音色就像是人在哭泣一样,每当我听到这首曲子的慢板乐章时,心总会被撕成碎片……它好像是凝结的泪珠一样。”然而,1975年以后,她就算想哭,也没法哭了。

多重硬化症,穷凶极恶,无从掌握,又无药可医。开始的时候,杜普蕾发现自己的手有时候不听使唤,甚至握不住琴弓,眼睛有时候也会看不清东西。她开始变得敏感、脆弱,常常感觉到莫名的孤独和无助。终于,病痛使她不得不停止了演奏,就连看书看电视和日常生活都必须有人照料,生活圈子也局限于病床和轮椅。

在这之前,她在伦敦举行了一场告别演奏会,曲目当然是埃尔加协奏曲:她拉出的每个音符都像被上一个音符吓了一跳,似乎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每触碰一下都是在纠正一个错误,而这恰恰又变成一个新的错误在等待着纠正。准确地说,当时的她已经是个有局限的演奏家了,而她却比任何人都更加出色更加优美地完成了这场演奏会。对于这次演出,卡度尔爵士这样写道:“对于听众来说,这的确是一场极为非凡的演出……似乎告诉人们埃尔加已经向生活道别,光辉灿烂的日子已经过去,迎接他的将是黑夜。”匈牙利大提琴家斯塔克有次乘车在广播里听到了杜普蕾的演奏,便问身边的人演奏者是谁,他说,“像这样演奏,她肯定活不长久。”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那么,在伦敦皇家节日音乐厅首次登台演出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十七岁的杜普蕾呢?那场被英格兰著名的乐评家那弗·卡特斯描述为“珍贵易逝的美之绝唱”的音乐会,就真的永远盛放在那一年的春天里了吗?我知道,音乐从她身上什么都没拿走。把她掏空的是生活。音乐是生活还给她的,但那还不够,远远不够。今天,我坐在52年后的这个春天,试图穿过音乐找到她,找到那个让世界变得美好,能够用奇妙的方式触碰我们心灵深处的女孩——杰奎琳·杜普蕾。

时间在音乐中倒流。看,杜普蕾笑意盈盈地走过来了,穿着碎花图案的裙子,金色的长发时而披散在肩上时而飘飞在风中。她优雅而坚定地走着,手里的大提琴在熟悉的脚步中找到了一条与别人不同的路。她和朋友们见面,热情地拥抱,开心地聊着天气或是讲上几个幽默的小故事。她坐在钢琴前,能够把一首欢快的曲子弹得更加欢快,还会煞有介事地把小提琴当作大提琴来拉。对于朋友,她的存在,就是快乐。

一首曲子就是一个在时光中游走的身影吧,等到那个身影停住脚步,转过身,就如同我们和她一起坐在房间里,喝咖啡,说话,就像这首《杰奎琳的眼泪》。据说,杜普蕾曾经演奏过雅克·奥芬巴赫的大提琴曲《杰奎琳的眼泪》,在手头有限的唱片目录中我并没有找到它,但也并非不存在意外,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我们的注视或不经意间早已发生了。所以,我听到的录音是另一个杜普蕾吗?如果她演奏过(我愿意相信她演奏过),我想知道,她在拉那首嵌有自己名字的曲子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是不是她听到曲名的瞬间就喜欢上了这首曲子?是不是她看到乐谱的那一刻就看到了自己眼中隐蔽的忧伤?是不是她拉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就已经迷失于无边的泪海?

2014年的这个春天,我是坐在夜色里听着这首《杰奎琳的眼泪》的。夜已经深了,城市里刚刚下起了这一年的第一场春雨,大提琴的旋律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回荡着。在这个晚上,雨是来自音乐中的启示吗?一切都始于某种情绪,某种印象,某种所见所闻,然后再将其转化成文字吗?也许,就是那样吧,人生中有些事早已注定,它们埋伏在那儿,等着你经过,就像这场春雨一样耐心。在这个晚上,在这首《杰奎琳的眼泪》的最后一个音符溶入雨水,留下一个关于泪水的忧伤、凄婉的梦的时候,我坐在书桌前,听着收音机里同样的旋律,写下了这些句子。

事情是这样的吗?是我想象的那样吗?也许都错了,但我已经尽力。我没有太多的资料。我找到了克里斯托弗·努本拍摄的纪录片《回忆杜普蕾》,我读到了那本《狂恋大提琴》的最后一个字,除此之外,只有唱片和照片:那便是杜普蕾留下的所有。

以及,我耳朵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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