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谁想过这问题

周虎成

医院要整修厕所了，这是死人的要求。

奇了怪？死人还能要求整修厕所，谁会相信！噢，对了，是因死人事件引起来的。当然不是说死了人厕所才有问题，而是秃子头上的疤，明摆着，就是没人关注，无人解决罢了。你这个说法能站住脚吗？每人每天必跑几趟厕所，饭厅不去可以，这地方不来不行啊！你说说谁没看出问题？俗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痒，问题习以为常后就不成问题了！

医院里的厕所已年久失修，设施陈旧老化，上下水道不畅，锈迹斑驳。除行政办公区里的有人认真清理打扫外，病区里的厕所经常处在饱和期，设施好一阵坏一阵，加上某些人的不良习俗，清洁工有时也很无奈，多数时间只好走走过场。大夫护士们要去的嘛，只好锁起来，内部专用。怎么？你要上厕所！做好充分准备了吗？那得像打仗冲锋前的战士一样，先深呼吸，憋足劲，踮着脚，然后猛冲进去，快速解决，迅速后撤，离开此地一定距离后，再恢复正常。女同志要把裤脚挽起来，或者用橡皮筋或小绳子扎起来，高度警惕，千万不能触碰任何东西。如果忘记了，出来后得马上换一条新裤子。男厕所小便池前滑不溜丢，更要小心，一不留神，立马有你好看的。一次两个外边的人进来小解，不了解这儿的特殊境况，一个还掌着手机打电话，另一个觉得脚下不对，小心两字还没出口，啪唧一声两人摔倒在地，手机“嗖”的一声从没玻璃的窗口飞了出去。

七月刚出头，本市就发生过几次小型地震，虽说震级不高，但较为频繁，闹得人心惶惶，大家传说是大震前的活跃期。医院里一个人半夜起来上厕所，滑倒在小便池前，恍惚中以为地震了，爬出厕所大喊：“地震啦！地震啦！”万籁俱静的深夜，这一喊，可了不得了，如同一颗重磅炸弹，掀翻了全楼的人。病人、护士、大夫、睡着的、醒来的全都惊叫起来，所有的人都从房子里跑出来挤在过道里。这时有人大喊：“不要坐电梯！要跑楼梯！”大家挤成一团，连滚带爬顺着楼梯向外跑去。

到了一片空地中间，才停下脚步，喘出一口气来。真是命大啊，算跑出来了！咦，楼上怎么没掉东西啦？大楼没倒哇！人们将目光转向地面，呔，没有地震的迹象呃！转过神来看看身边的人，这一看不得了……有人穿上衣没下衣，有人着下衣无上衣;有光脚的，趿鞋的，裹着床单披着被罩的;有踩伤的、挤疼的，抱着崴脚扭腿的，还有被东西划伤的，大家面面相觑，狼狈不堪，似疑非疑，谁也说不清刚才到底有没地震。这时叫痛的、呻吟的、还有乱说乱骂的，又乱成了一片。

“快救救我爸！”一个人突然跑过来抓住大夫的手喊起来，护士和大夫赶快又将病人推进病房去。

医院工勤人员宿舍里放的高低床。睡在上铺的一个人被地震的叫喊声惊醒后，睡眼蒙眬，不辨东西，顺腿一抬，从窗户扑了出去。到底是懵懂中把窗户误认为门，还是觉得从窗户跳出去来得快，谁也不知道，反正是从窗户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院领导才知道人造“地震”的后果：一个员工跳楼摔死，两位病人没了，扭腿子伤胳膊，划破脸面和手的每个科室都有。

“像话吗？都是神经病。乱喊的一句话，都慌成这个样子！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付正院长眼睛扫了一圈会场，停住后，音调稍微低了一点，“都是怪事，全市没地震，医院其他地方没地震，就这个楼上‘地震了？病人慌乱搞不清楚，你们大夫护士也乱神了，跟着瞎胡闹！唉！”他叹了口气，“这件事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整个医院乱哄哄的，我是身心交瘁呀！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安心饭。事情虽然已经处理完了，但谁能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呢？大家说说怎么办？”

称为付正院长，他是医院一把手，正院长，身边还有几位副院长，而不是“付正”复姓。

“我看啦，万事都有源，事情是由厕所引起的，就从源头下手吧！”

“多少年来厕所就这个样，每次我得把裤脚挽起来才敢下脚。没想到还会闹出人命来。唉，真是没想到！”

“我多次提出来要把厕所弄好，就是没人听。现在好了，出事了，重视了！”

几位副院长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像发言又不像发言。付正院长听着感觉风向有点不对，几位副手的发言不是出主意想办法，倒像兴师问罪。这种情绪蔓延开来，那还了得。作为一把手，无论出了什么事，细究起来，自己都脱不了干系。“我看，事后诸葛亮都好当。知道要尿炕，早把毡铺上了。”他扭过头来，“怎么个下手法？和副院长，你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平时他很注意对几位副院长的称呼，说话打招呼均要在姓氏后职位前加上“副”字，到底是他内心缺乏自信还是实际称谓，这一点只有他心里清楚。

“对呀，具体点大家好讨论嘛。”高副院长马上随声附和，焦点对准了和副院长。

“具体嘛……”和副院长有点措手不急，因为具体的意见他没想好，只因一句牢骚话卷了进来。他知道死人事件看似偶然，实际是一个触发点，本来一些人就认为付正院长搞业务出身，行政管理上弱一点，平时又不重视这方面的工作，问题多了去。这时候如果火力对准自己，付正院长会误认为是他引燃了大家的情绪。再不能引火上身了，“具体嘛，这个……还没想好，我只是说事情总有源嘛！”和副院长打起了太极，他知道，意见越具体越容易遭受各方的攻击，而且没有辩白和逃遁的余地

“没有具体意见，这能叫发言吗？”高副院长紧追不放，两人平时关系就有点这个那个的，“这件事是在厕所引起的，厕所本身哪能有错！不能说在厕所摔倒了就是厕所的错，是自己不小心跌的跤，能怪厕所吗！”

“能。”胡副院长帮腔了，“如果我们的厕所洁净卫生一点，能滑倒人吗？如果因为上厕所要付出跌跤的代价，谁敢再去这样的厕所？请问这是什么样的厕所？”

“出了城这样的厕所遍地都是，也没看见有人摔倒就大喊大叫的。”高副院长接茬不让。

“那能叫厕所吗？是随遇即放，特殊情况下的无奈之举。照高副院长的意思，要想上厕所不摔跤就得去城外找地方解决啦！”

轰地一声，大家一齐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要抬杠了。”付正院长用中指敲了敲桌子。掌握会议他还是很有经验的。他知道平时大家各忙各的，开会嘛，说一说，笑一笑，抬抬杠，放放松，情有可原。别看他们枝枝条条零敲碎打说出来的看法，稍加梳理就成了他总结定论之策。他转向坐在后排的后勤管理中心主任颔首，“老肖，你看呢？”

肖主任人称“一根筋”，是他人事棋盘上的一颗边卒，虽然不重要但掐不掉。肖主任对别人说的话，交办的事非常认真。选人事科长时大家就一致同意，觉得他心眼子正，办事认真，不算计人，人事工作嘛，就得这样的人来干！

肖主任想不能枉费了大家的信任，待人办事一碗水端得平平的，丁是丁，卯是卯，泾渭分明。一名护士值夜班时玩手机，误把酒精当液体输给病人。亏的发现得早，及时做了处理。说也奇怪？病人不仅没因此产生严重后果，还很快得到康复。奇怪归奇怪，错事归错事，一码是一码，病人家属还是要求处理护士。

肖主任按规定要解聘这名护士。他认为：有制度就要执行，如果不执行是对遵守制度人的一种伤害，不仅起不到约束管理的作用，反而会助长不良风气。

付正院长觉得：调离护士岗位就行了。年轻人嘛，吃一亏长一智，她会接受教训的。

肖主任迷糊了：坚持原则还是屈从于现实……

付正院长觉得肖主任办事认真，严丝合缝，劲头用在院办公室倒可以替他看看门，把把关，让他少操点心。他又要上门诊，做手术，对行政上的这摊子事应接不暇，有点顾此失彼。

喔，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办公室主任要周旋于院领导，游刃于各科室，协调着各样事，服务好一把手，照顾到每一头。为了让各路诸侯满意，纵使你无十八般武艺，至少也得会几样啦！脚勤手快任劳任怨想着吃苦是第一位的，脑快嘴甜抢着担当领导过失弥补疏忽是必须的，接人待物态度谦恭说话办事留有余地是当然的，内刚外圆兼顾各方协调关系滑溜顺畅是应该的。肖主任他行吗？但勤能补拙，他简直把办公室作为自己的家了，铺盖卷放在沙发上，日光灯变成不眠灯，不辞辛苦，事必躬亲，困了喝杯浓茶提提神，实在不行了，蜷窝在沙发上眯一阵。一天二十四小时你啥时打电话，肖主任总在办公室。

一件医疗纠纷又改变了肖主任的轨迹。按惯例应该由医务科去了解处理。付正院长考虑到肖主任办事认真，客观公正，原则性强，会处理好这件纠纷的。果然不负所托，肖主任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摸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他向付正院长汇报说：“我们的大夫没过错，不应承担任何责任。如果要分担的话，也应该由医学界来承担。”

“你这啥意思？”

“我们的医生已经非常尽力了，但医疗技术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谁也没办法啊。我有一个建议。”

“说吧！”

“患者经济拮据，是家里的唯一劳动力，失去健康，现无任何经济来源。能不能适当减免一些治疗费和床位费，也算医院尽了人道主义救治义务。”

“既然事情清楚，我们的医生无过失，为啥还要医院补偿呢？不行，开了这个头，以后类似情况都要医院补偿，那还了得！再说了，事情传到社会上，还真以为我们做错了，这样副作用太大，对医院的声誉和印象不好。”付正院长一口否定了肖主任的想法。

家属无奈把医院告到了法院，付正院长一个大转弯，他马上吩咐肖主任：“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怎么能让病人告到法院呢，荒唐！让他撤诉吧，我们补偿。”

付正院长弯转也忒快了点，肖主任一时没跟上，他向付正院长解释，并且建议说：“我研究过了，医院不会输，由法院判好了，这样才服人。如果劝撤诉，他加油添醋乱说一通，到时我们还真说不清了。”

事过不久，付正院长在党委会上提出：“市上创建文明城市，医院是窗口单位。肖主任办事认真，坚持原则，我看到后勤服务中心抓一抓卫生整治，搞好绿化美化，发挥他的作用，这叫……对，相宜惟物，人尽其才嘛。”有人开玩笑：“老肖是胸罩换背心，背心换袜子，现在已经换到离鞋跟一寸的地方了。”

鞋跟就鞋根，谁也离不开。现在去病区检查厕所成了肖主任每天上下班的头等大事，旮旯角落都要查个遍，一点死角都不留，晚上还抽空检查了好几次。为这事已经辞退了好几名清洁工，自己也在大会小会上做了几次检查。

付正院长所以要肖主任发言，一方面是想把大家的话头引导到正题上来，一方面是试试肖主任对此事的态度。所以对着他微微颔首：“老肖，你看呢？”

肖主任略加考虑：“我保证，从今后每间厕所里苍蝇不超过两只，进去时不踮脚不捂嘴巴了。”嗡地一声，议论声立马响了起来，三人交头，两人接耳，到底不相信肖主任说的话，还是不相信肖主任这个人，反正小声嘀咕谁能听得见！

凭着对肖主任的了解，付正院长看得出他头脑中想的问题来：“你不要光想着就事论事呀，要举一反三，看看整修厕所对提高医院管理水平有什么意义。”

“意义”二字把大家的话匣子打开了，人们都来谈论厕所的意义，其用意都在厕所之外。

“有人人愉悦的重要意义。”果然，平时对厕所文化蛮有兴趣的胡副院长从空中揽过付正院长的话音。

“要说吧，”和副院长也接茬儿了，“厕所最重要意义就是卫生方便。事体虽小，只要与医院挂上钩就非同一般。厕所里味道又浓，地下不敢插脚，四面黑里糊盹的，谁愿意上这样的厕所！我们医院又没有特色专科和强项，他还愿意上你这儿来看病吗！”和副院长眼睛扫了一圈会场，渴望得到大家的赞同和支持。

“厕所有何重要意义？好像没说透。”

“哟，请高副院长讲一讲吧！他有研究哩！”有人竟嚷喝起来。

高副院长看见付正院长身子靠在椅背上，不吐声息。他这才清了一下嗓子：“既然和副院长将我一军，岂有不应之理。这也是一次难得的专题研究厕所重要意义的会议，我就不谦虚了。”

“不是研究厕所的重要意义，是研究如何整修厕所。”付正院长立即用笔敲了敲桌面。

“对。但是不说意义，何以整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还是说一点的好。”

见付正院长再没吭声，他兴致来了。端起眼前的玻璃保温杯，杯中浮晃着些许碧螺春，清纯中透出淡淡的碧绿，浓淡相宜，拧开杯盖后，一缕清香飘散开来。他呷了一口，又拧上杯盖，轻轻放回原处，铆足了劲：“厕所的意义不言谁都知道，但它犹如一面镜子，折射出一个国家、一座城市和一个单位的经济发展水平和文明进化程度。管窥一斑，从中可以看出管理者对待民众的态度。我说一句大不雅的话，人们上厕所比进餐厅的次数要多，谁想过这问题！”

“是呀！”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有人立马咬起耳朵来，“以前谁想过这破事！”

“我再说一个大家没想过的事，一个人一天平均去几次厕所？谁想过？”

“想这干啥？那不是吃饱饭没事干了！”

“我不是说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说厕所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我来告诉大家，世界上每人每天平均上厕所六到八次，一年大约是2500次。”

“拉肚子的算不算？”突然间谁冒出了这么一句，哗的，整个会议室笑开了花。付正院长也咧嘴笑了起来。

“只有说怪话的本事！”高副院长扭头瞅了瞅，“从古到今，人们只重视吃喝，轻视拉撒。凡吃喝的地方都有夸张性的宣传，而且赋予深厚的文化蕴含，有的甚至名扬四海，就连水浒小说里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铺也扬名在外，唯独鄙视厕所，没人做这方面的文章。”

“谁说没人做这文章？”或许是高副院长的一番别论，激起了胡副院长的兴趣。

“谁作？是你吗？别开玩笑了！拿厕所说点破事，发点黄短信你还可以。”

“高副院长，你真是门缝里看人哩，天下之大你啥事都知道？”

高副院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瞟了一眼胡副院长，心里想，你嘴里能道出啥八卦来，我洗耳恭听。

“世界还有一个厕所协会组织，每年都要举行年会，你知道吗？联合国大会还把每年的十一月十九日定为世界厕所日，你知道吗？而且……”胡副院长讲得兴起，扯上了联合国。

高副院长立即挪直身子，从联合国入手：“请注意，我们是研究整修院内厕所，不是联合国召开会议。我不理解，了解这些情况对我们有什么意义？”

“有！”误入联合国的胡副院长折回来了，“证明有人做这文章。我看厕所最大的问题是男女不平等，女厕所面积小厕位少，更没有考虑残疾的问题。女厕所外就经常有人排队等候，外来人还以为是检查妇科的地方哩，转着圈到处找厕所。”

有人咯咯笑了起来。高副院长知道他嘴里冒点泡还可以，说正题就难了。看看表，穷追不舍：“时间快到了，抛砖引玉说点具体的吧。”

“具体……具体就是要干净、舒适，男女厕所数量相当，有点新意。”胡副院长不得已，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高副院长太性急，见到漂动便起杆：“照你这样说，是要把医院的厕所装修成五星级宾馆的样子呗！这就是告诉大家，如果房子里不干净，大家都可以到厕所去，坐在马桶上休息一会，放松放松。男同志看书，女同志补补妆。”

“按这个标准整修得花多少钱？院里有这么多经费预算吗？是不是要我们捐出一个月工资来？这不成了集资修厕所嘛！”有人立即附和。

“我可没这么想，怎么能这样曲解人家的意思呢！”胡副院长生气了，“真是的！”他把眼光投向付正院长，期望得到他的支持。

“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让两派都掐起来是付正院长的另一种能耐，其实他对厕所的看法很清楚。他往前挺了挺身子，双手搁在桌子上，提高音调：“大家说得都有道理，问题是这件事怎么办？要不要干？谁来干？有人告诉我，建厕所上多投入一元钱，我们的医疗健康开支就可以减少九元钱，是不是有这回事？”

“有这回事！”肖主任这回可算是踩到点子上了，“特别是用过的手纸都堆在纸篓里，夏天苍蝇多，那就是病菌的传染点。”

大家各抒己见，高论盖世，具体方案嘛，谁也没提出来。散会后，肖主任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回想领导发言时的情景和表情，揣摩他们的意图和想法……是简单维修保持原样，不对;是依瓢画葫芦方便而已，好像也不是。他又去找每一位领导，想当面听听他们的具体意见。

“我正忙着呢，你看，屁股后一大堆事情等着呢！你去问问他们好吗？”肖主任跑了一圈，都是一个说法。到了付正院长那儿，才有了转机：“老肖啊，你办事一向认真负责，整修厕所是后勤中心的事，可以根据大家提出的意见确定一个方案嘛！以你为主，我没啥意见。”

就这简单的几句话，让肖主任兴奋了好几天，尤其“以你为主”，他觉得付正院长又信任自己了。想到以前的教训，他攥紧拳头，不吃饭不睡觉掉几斤肉也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不仅让他看，全院的人都要看。

肖主任不认真已经够可以的了，一旦认起真来更加了不得。这不，他发现了抽水马桶原来是老外1775年发明的，几百年了没多大变化，近年来一些国家投入新技术对马桶进行改造，目前卫生环保舒适廉价的新一代厕所已经问世。这一发现对肖主任来讲，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他顿时眼前一亮，茅塞大开，立即行动起来。带着设计人员，二话不说一头扎到市建筑设计研究所，双手作揖，求人家帮忙。打听到环保所有这方面的专家，亲自登门拜访，求助支持。上市场看实物，还特地跑了几趟环卫所。晚上他又寂静无声地钻进从研究所带回来的资料堆里，没有星期六星期天，没有节假日，甚至缺少必要的休息，一切精力和时间都凝聚成一个光点，投射到整修厕所的事体中去了。

“我去趟厕所。”已经躺在床上的他翻过身来对妻子说。

“怎么？肚子不舒服？”

“没有，你睡吧！”

妻子一大觉醒来已近半夜，咦，老肖哪？她想起去厕所了。这么长时间？她披上衣服：“老肖，老肖。”推开厕所门，哎，人哪？另一间屋子和厨房里也不见。奇怪，他到哪去了？她赶忙拿起手机，拨通了老肖的电话，铃声在她身后响起来，手机没带。一丝惊恐掠上心头，她急忙拨通了儿子的电话，紧接着又给保卫科长打了电话。两人前后赶到家里。儿子一进门就抱怨起来：“几个月啥事都不管，就泡在他的厕所里，深更半夜到哪去了？”

“肖主任以前有没有忧郁症？”保卫科长问。

“从来没有。”她话里已经带着哭腔。

“你再想想，他最近有异常反应吗？”

“没有，没有。他一头扎进厕所。你看看，我们家都快成厕所了！”她指了指满地满屋子摊开的资料和图纸。

这句话提醒了保卫科长：“我们暂时先不要报警，大家先分头找找。我去医院找，你们与亲戚家联系联系，看上他们那儿去了没？”保卫科长直奔医院厕所。七楼厕所明亮如昼，工人们正在加班干活，肖主任和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围着施工图。肖主任拿着角尺连说带比画，技术员不停地按着计算器，他们的大脑集中在一个点上，专注地干着一件事，忘记了时间，忘掉了自我。保卫科长一看没办法，得来硬的，最后采取强制措施连说带拽把肖主任弄回家，交到他妻子手上。

几经辛苦，几经忙碌，肖主任终修成正果，厕所竣工了。付正院长答应，明天全体院领导和各科室主任去验收。这天晚上，肖主任又睡不着了。对妻子说：“明天要验收了，我睡不踏实，想去医院看看。”

从顶层楼开始，肖主任走遍了每层楼每间厕所。这儿摸摸，那里动动，看着亮闪闪的管道，锃亮的马桶，墙上乌亮的大屏幕，好像是在童话世界里，自豪感油然而生，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干得最完美的一件事！他不想回家了，躺在新铺的地上睡了下去，很快睡着了，睡得很沉，很甜……嗨呀，医院举行厕所竣工仪式，市领导和卫生局的领导都来了，一溜排开坐在主席台上，台下白花花的一片坐满了医院的人。他来晚了，付正院长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坐到主席台上去。市长伸出手来要跟他握手，把他按到自己身边坐下来。付正院长站在主席台正中，手挥来挥去，嘴里喊着说着，他一点都听不见。哟，主席台上怎么还挂着一串鞭炮！付正院长手往前一推，啪一声炸响，吓得他捂住耳朵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原来厕所门被人推开，有人喊了起来：“在这儿啦！哎呀，我们到处找你，原来在这儿打瞌睡！”肖主任的好梦被搅醒，揉着眼睛，蒙蒙眬眬被大家戏说了一顿。

“哎哟，真是鸟枪换炮了，你闻闻，什么味道都没有。”

有的人鼻翼立马动起来，嗅了嗅：“是呀，味道闻不着了，这么多管管道道都干什么用？不对呀，好像到了锅炉房！”

肖主任连忙解释：“这是循环水冲洗系统，尿液单独处理，回收利用，是国内目前最先进的。安装时费了点事，可环保节水。”

“啊？”大家眼睛一亮，还有人用手摸了摸亮晃晃的不锈钢管子。“感觉是不一样，真的。”

“哟，马桶旁边还有把手，是干什么用的？肖主任，不像搁手纸的。这旁边怎么还有挂钩啦？”

“哦，这是为上年纪或腰腿不灵的人设计的，入厕起坐时可以扶一扶。拐杖往挂钩这一放，不会掉在地下，拿起来方便。”

“这怎么又是马桶又是蹲便器？搞成一个样式不行吗？个头大小不一样屁股有高低，蹲厕所也要分等级吗，肖主任？”大家哄然大笑起来。

“有些人坐马桶不习惯，或者觉得马桶座圈不干净，可年纪大一些的又蹲不住，就搞成了这两种，因人而异。”

“有这样的人，觉得马桶座圈上不干净，就蹲在上面办事了。”

“太可恶了！”胡副院长愤愤丢了一句。

“你们看，这马桶没盖子。因为公厕里人多，盖子没啥用。关键在这里，”肖主任指着马桶水箱旁边的一个喷头，“入厕离开后，它自动喷出消毒剂给马桶座圈消毒，后来的人可以放心使用。这里边还有一个机关哩。”几个人围拢过来，看到马桶里边前端有一个弯头朝上的喷嘴。

“粪便冲走后，它自动喷出一种消毒剂，凝聚覆盖在水面上，既能封闭气味，东西掉进去也溅不出水花来。”

“噫，还有特殊专用厕所！”大家看到这间专用厕所，不仅门大了许多，门上还标示着轮椅图样。

“这是残疾人专用厕所，门上装有自动识别系统。”肖主任介绍，“只有坐轮椅的人往前一靠，才能打开，轮椅进去后自动关闭。”

“嗄，马桶咋这个样？”有人惊呼起来。

“不用急。”肖主任轻轻按了一下旁边的按钮，马桶动了一下，两只扶手伸了出来。“它将腰腿残疾人从轮椅上托起来，转到马桶上，马桶可以自动升降或左右移动，调整好位置，这些都是智能化完成，方便得很。”

“预算超支了吗？”看着正在摆弄马桶的肖主任，付正院长轻声问了一句。

“超了一点。超支部分我们向市上申请了创建文明城市专项经费，院里的预算刚刚平衡。”

胡副院长忍不住了，随便摁了一个按钮，噗地从马桶里溅出一股水来，惊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你这是什么？”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干净温水，如厕后自动冲洗用的。”

大家嬉笑起来：“胡副院长躬身亲为，先试试好！”

“老肖，我看你应该办一个如厕按键须知培训班，要不喷到人脸上咋办？”胡副院长擦着溅到身上的水说，

“你放心。”肖主任打开墙上的电视屏幕，里边用动画形式演示起来，“只要有人进来，系统自动识别，打开演示，人走后自动关闭。”

“怎么样？和副院长，你也来试试！”

“你呀，”他指了指高副院长，“高处摔茶壶，就剩下自己的一个嘴了，臭水沟里找食吃的鸭子，顾嘴不顾身。”

谁都看得出来，整修后的厕所不仅文明卫生方便多了，而且科技环保节水，较以前有天壤之别。可也有一些人左看右看都不踏实，虽然说不出什么来，可总觉得有点“那个……”，“那个”是什么，他们也没好好想过，要等领导来评价。如果付正院长说一声“好”，多数的“那个”也就不“那个”了，善于领会的人还会把“那个”说得好到联合国去哩！

付正院长从头到尾始终没发表意见，有人想听听他的意见时，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哎，没想到老肖这人……”

“是呀，把个医院厕所整的这么齐全。这就是……”说话的人向四面看了一下，没看见肖主任，“这就是拿医院的钱耍大牌，小题大做，突出个人呗！”

“想得怪周到，装上烘干器，还配上洗手液、消毒巾纸，加上手纸，”财务室主任扳着指头算了起来，“一年不知又要增加多少开支！”

“付正院长，是你让他这么整的吗？”

付正院长连忙摇手，“不不，我是让他综合大家的意见，想不到他……”

和副院长看见付正院长走远了，笑眯眯地对大家说：“嘻，厕所的事马虎不得！ 开方便之门，解后顾之忧，只容一人，不免伶仃，舒适优雅，物有所值。据说慈禧太后外出，还让人在花车内隔出一点空间，里边放一个如意桶，桶外边用绒缎包好，桶底铺上黄沙，再倒上水银，如厕之物落入其中无迹无味。”

有人支棱着耳朵问：“真有其事？”

“无从考证。”

这段时间，医院厕所门庭若市，要命的是在医院周围设摊摆点的商贩，单位职工和一些住家户都奔医院而来。更新鲜的是看病的临走时最后一项竟然是拐进了厕所。

这不，又有了新的议论话题！

“把一个医院厕所整得这么好，我们一天能去几次！都是街邻四坊来沾光。医院厕所怎么就变成了公厕啦！这不是给清洁工添活增量吗！都是他惹的事。”

胡副院长提出：“干脆收费得了。”

“怎么收？”有人反对，“医院厕所收费？世界未闻焉！”

“你能分清是看病的还是上厕所的？总不能在医院门口再设一个‘入厕甄别室吧！”

还好，没人提出要砸烂重修。女同志上厕所再也不用排队了，也不需先找根小皮筋把裤脚扎得高高的，抽烟的男同志可以放松惬意地坐在马桶上抽口烟了。当然啰，要上厕所的照去，该上厕所的必去，谁也挡不住。肖主任吗？没有遭受批评贬黜，也没有表扬重用，还是他的老一套，不去主动与你套近乎。

年底了，医院等级评估组驻进了医院，对医院进行等级评估。会上议论最多的还是厕所。有人说：“很有创意，科技含量高，有一定的普及意义和推广价值。”

有的人说：“还特意设置了残疾人专用厕所，这就对了！医院嘛，应该一切为病人着想！”

还有说得更玄乎的：“嘿，一所市级医院能搞出这东西来，真没想到！土豆地里冒出了金蛋蛋，窝窝头翻身现大眼喏！”

会议结束时，评估组长拍了一下汇报材料：“老付，厕所的循环水冲洗有点意思，能不能介绍一点这方面的情况。”

付正院长看了看医院的参会者：“这个只有肖主任能说清楚。”

“肖主任？

“对。”

“他没参加会吗？”

“没关系，马上派人去叫。”

肖主任一路跑进了会议室，口里还喘着气：“老肖，评估组的同志想听听厕所什么循环水冲洗，你给介绍介绍，时间不多了，简明扼要，说清楚就行。” 付正院长三言两语做了交代。

肖主任喘着气：“要……要不，到现……场看看！”

“没时间了，就在这儿说吧！”

“主要是安装了一套粪尿分离装置，尿液通过微生物作用，脱除了氨氮和其他异味，回收后再冲厕。粪便用微生物处理后变成了纸浆状，干燥后还可以制成肥料。这个我们没有搞。”

评估组当即请医院好好考虑，写一个厕所科技进步专项报告来，他们向市上建议，可以在卫生系统推广他们的做法和经验。

医院的同志这下喜出望外，想不到金凤凰就出在鸡窝里。

付正院长考虑了：“这主要是自己指导思想正确，有主见，不听邪，引导大家围绕目标进行了充分讨论，要不然哪……”

胡副院长也考虑了：“对嘛，厕所是一个单位的晴雨表，我一开始就主张来点创新，怎么样！如果没有我提醒，肖主任他就不会动脑筋，不动脑筋就不会查资料，不查资料就找不到研究所，没有研究所的帮助会有这样的厕所吗！简直就不成个样子。”

高副院长甚至有些得意了：“关键是自己讲清了厕所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意义，认识上去了，才有了今天的结果，如果不是我……鬼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和副院长曾经有过一刹那间的不愉快，但马上就欣慰起来;“是呀，自己是有很大贡献的，如果不是我据理力争，坚持从源头解决问题，整修厕所，哪有今天这回事。嗯，对了，”他考虑，“这一段话应该写在报告的开头，作为整篇报告的主导思想。”

肖主任介绍完情况就退出了会议室。据天气预报，近日本市范围内有大到暴雨。他带着人在疏通下水道。穿着长筒雨鞋，袖子挽在胳膊肘上，两手沾满了污泥，用手背抹汗时留在脸上的泥痕，左一道右一道，他的肤色本来就黑，这下更像京剧里的黑脸包公了，走近一看，令人捧腹大笑，嘻嘻，有人觉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