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他

2015-06-30 17:39张映勤
山西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雨衣

张映勤

时常梦见二舅,算起来,老人故去至少有十年了。梦中的他总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慈祥和善,亲切寡言,目光深沉。

我与他的感情很深,甚至超过了父亲。原因无它,在我上大学之前的十八年里,多数时间是在他家随姥姥生活。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以为,他的快乐、他的苦恼我都相当了解。我们情同父子。

我的大舅,住在二舅楼后的院子里,姥姥是姥爷的续弦,大舅是前房留下的独子,与弟弟妹妹年纪相差十岁以上。虽然不是同母所生,大舅却绝对起到了大哥的表率作用,和全家人始终相处得相当和睦,备受大家庭的尊重。他十几岁就到天津做生意,开了工厂和店铺,很是风光了一段。抗战爆发,大舅把全家从山西汾阳接到天津生活,尽职尽责,方方面面竭力照顾,二舅在他的关照下十四岁就学徒做买卖,渐至成为业内的行家。新中国成立后,大舅经营的生意被查封,财产被没收,一度成了失业的闲散人员。二舅这时伸出援手,对陷入困顿的大舅一家时常接济帮助,共渡难关。

姥姥始终随亲生的长子二舅生活,主持家政。我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忙,一直将我寄养在二舅家,全家待我像亲生的孩子一样。以至在我上中学之前,都还没有自己家的概念,以为二舅家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他们家的成员之一。

二舅个子不高,说话不多,性格有些内向。他每天上下班按部就班,说不上忙,也从不闲着。他一辈子都在染化行业工作,早年学徒做生意,有了自己的股份,1949年以后,公私合营,企业成为中型国企,他始终在单位负责供销。二舅精通业务,为人本分,在全国同行之中享有一定的声誉,业界一度有“南张北党”之称,党是他的姓,在北方的染化行业他是公认的权威。新中国成立初,国家对私营企业施行赎买政策,二舅作为资方,始终享有保留工资,从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全国国企有二十多年没有上调过工资,他却始终拿着一百几十块钱,算是很高的收入。以他们家自己的条件看,夫妻二人工作,养着三个孩子,即使抚养老人,生活条件也应该算是不错的,但是一家和别人家过着大致相同的日子,他的收入有一部分用来接济兄妹。我以为,在他的心里,家的概念从来不是指自己的小家庭,而是包括兄妹在内的大家庭,他从来不计较金钱财物上的得失,有钱大家花,有饭大家吃。

曾经风光一时的大舅,新中国成立后一度失业,没有经济来源,孩子又多,入不敷出,靠变卖家产勉强度日,生活异常艰难。大舅二舅两家前后楼住着,十几年里,除了平时尽力接济之外,大舅家的房租水电钱都是由二舅负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在二舅家生活了十几年,姥姥主持家政,父母每个月给多少生活费,给不给,二舅、舅母从来没有问过一句,在财物上他们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从没有为金钱闹过矛盾。二舅虽然不爱说话,却在家人中有极高的权威,舅母夫唱妻随,对侄男外女善待宽厚,十分难得。我母亲和舅母同龄,姑嫂之间几十年关系密切,一辈子没红过脸,80多岁的两位老人至今还时常聚会。我自小在二舅家生活,和三个表哥表姐吃穿用度一样,从没有差别。当年每到春节,大学毕业分在外地工作的小姨小舅携带全家回来过年团聚,二舅早早地准备,吃喝穿戴、住的盖的,样样考虑周全,安排停当,不辞辛苦,不计得失。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好像是天经地义,二舅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就应该多付出,对家里的所有人,无论长幼,无论亲疏,二舅都是关怀备至,他为整个大家庭贡献得最多。

二舅有过一段不长的辉煌时期,那是改革开放初期,经济刚刚搞活,乡镇企业的个体企业逐渐繁荣。他所在的国企效益出奇的好,产品紧俏,供不应求,越来越多的人有求于他。当年,他们的产品,卖给谁,谁就能挣钱。有几年时间,他经常在外面应酬,家里送礼的人门庭若市,络绎不绝,有的找不到地址,就在附近的街道上打听,千方百计想和二舅拉上关系。当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社会风气还比较正,求人办事没有人送钱送卡,大多是送些烟酒、土特产品之类的东西。二舅老实本分,天生胆小,谨小慎微,唯恐给自己惹来麻烦,对来自方方面面的利益诱惑,基本上采取拒绝回避的态度,能推的就推,能让的就让。我清楚地记得,1976年的秋天,唐山大地震以后,二舅家住在大学操场的临建棚里,一天晚上,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汽车停在门口,两个外地模样的中年人送来了一麻袋花生米,二舅和来人争执半天,硬是让来人把东西搬回了车上。那年月,花生米是极为罕见的贵重食品,城市居民只有到春节,每人凭副食本才供应半斤花生,花生米在北方根本就见不到。一麻袋花生米,少说也有一二百斤,看着就让人眼晕,每天吃一盘,全家人能吃上小半年,送上门的东西二舅愣是让客人又搬走了。看见汽车离去,我馋涎欲滴,忍不住问:“人家诚心诚意送上门来的,退回去多不适合,留下来不就得了。”二舅淡淡地说:“你不懂,不能要,要了会很麻烦。”他的话总是很少,三言两语,不多解释。但我明白他有他的道理。“要了会很麻烦。”是收了东西事情不好办,还是怕收了礼惹麻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二舅虽说不上多么清正廉洁、公私分明,但至少是一个谨言慎行、处处小心的本分人。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心里藏得住事,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经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早被吓成了惊弓之鸟。

1980年前后那几年,二舅的业务日见繁忙,应酬日益增多,经常在外面吃喝。大舅看出点苗头,怕弟弟出事,嘱咐他小心一点。二舅说:“现在就是这种风气,想推也推不掉,反正吃点喝点也不算什么。大哥,你放心,我肯定不往自己兜里装。只要守住这条底线,就犯不了错误。”树大招风,名高引谤,二舅手里掌握着紧缺物资的调配,有一定的权力,能给他带来一定的实惠,久而久之,肯定也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关注的对象。果然,在他退休后不久,相关纪检部门对他组织了离任调查,但结果正像他说的,查来查去,都是些吃吃喝喝的小事,没有实质性的贪腐问题,最后不了了之,安全着陆。他在供销这条河边走了一辈子,愣是没湿鞋,没在经济上出现过问题。

我在二舅家生活十几年,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没有呵斥厌烦过一次。他对我视如己出,十几年如一日。有时我睡在床上,二舅经常会悄悄过来掖掖被角或搭盖上点东西。这些细微的动作让我想起来,至今都感到温暖。

我们小的时候都有点惧怕二舅,他沉默寡言,从不说笑,整天像个闷葫芦,说不了几句话,你不知道他想什么,高兴不高兴,喜怒哀乐不通过面目表情传达出来,不熟悉的人会觉得他有点冷漠,其实他的内心热得烫人,他只是默默地做,不善于表达。和他生活久了,我能体会到他的内心。

记得1980年我刚上大学不到一个月,正好赶上“十一”,我们几个同学约定好利用假期夜里骑着自行车到外地旅行。晚上集合之前,我到二舅家去借打气筒。二舅听说我们夜里远途骑行,一边不停地嘱咐注意安全,一边找出一件军用帆布雨衣非让我带上。雨衣又大又重,我嫌麻烦,坚持不带。二舅侧过身,挡在门口不让我出门,非要让我拿上。他皱着眉急切地说:“听我的,没错。你带上,不光是防雨,夜里天冷,躺着坐着,雨衣隔潮还能挡寒。”我说:“远路无轻载,骑几百里的路,带件厚雨衣太累赘。”二舅马上说:“你先带着,真要是觉着用不上,你再扔了它不迟。”说着,硬是把雨衣塞到我的包里。

当夜,我们骑到凌晨三四点钟,累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躺在公路边的沟里休息。9月底的深夜,北方的天气已见寒气,丝丝凉风打透衣服不敢入睡。我裹着厚雨衣躺在那,这才感到二舅的良苦用心。当年,军用的帆布雨衣虽说不上多么贵重,但也不是家家都有,二舅让我带着它,实在是一种特殊的关爱。

我在二舅家生活十几年,从来没有过寄人篱下的疏离感,冷落感,不是我年少无知不懂事,是二舅待我像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在他们家,我和两个表哥一个表姐享受同样的待遇。有时,因为年龄最小,还额外得到些照顾。表姐是二舅最小的独女,却丝毫得不到娇惯宠爱。1970年代初,二舅偶尔坐飞机出差,回来时经常带些飞机上赠送的小礼品,在孩子眼里,这些礼品都是极为罕见极其珍贵的。当年,我们都盼着二舅出差,他回来一定会带些当地的土特产和小礼品。尤其是飞机上送的礼品,只要是有表姐的,必定会有我的一份。现在想想看,我当年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因为二舅始终对自己的孩子和侄子外甥一样看待,从来没有偏过心,走过板,对自己的孩子,哪怕是私下里关照,哪怕是偶尔关照,都从来没有过一次。

成年以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当然也当了舅舅。从二舅身上我学了许多,也尽量对自己的外甥和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但是说心里话,我只能尽力去做,让两个孩子生活条件上别无二致,现在是很难做到的。

直到考上大学,我才离开了二舅家,但有时间经常去看望姥姥。只要遇到二舅在,他总是很高兴,嘘寒问暖,叮咛嘱咐,有时临走时打开柜门把一些好吃食塞给我带上。我感觉到,步入老年的二舅始终视我如同己出,格外关爱、格外器重。他对我的好,我无以回报。

1984年,我参加了工作,清楚地记得第一年每个月只挣49元的工资。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当天,我就给姥姥、大舅、二舅买了礼物去看望他们。二舅平时偶尔喝一点酒,我决定送他几瓶酒。那时候,白酒还没有敞开供应,我骑着车转了好多家商店,终于买到了当时算是不错的习水大曲。四瓶酒放在自行车后衣架上的包里,我兴冲冲地往二舅家赶,没想到包在半路上掉了下来,里面的酒摔碎了两瓶,我身上已经没有钱再去买,只能收拾好酒味冲天的包去看二舅。

来到二舅家,我把包打开,说明原因,答应以后再想法给他补上,二舅当然没有责怪,反而很高兴,说了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碎了我也高兴,千万不要再买了。这酒就当是二舅喝了,能拿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酒喝,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

二舅一辈子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小家庭的安逸着想,而是始终心里装着亲戚朋友,无私地竭尽全力地默默奉献。这么多年,他在经济上、精力上付出了多少,没人能说得清。当年弟弟妹妹在他的帮助下费尽周折举家迁往天津,同锅共灶,不嫌麻烦;侄女一家回津后无处安身,多年借住他的房子,分文不取;家里人谁有难处,他永远是热情地伸出援手,有钱帮钱,有力出力……他从不把这些挂在嘴上,更不求回报,也不需要回报。现在想起来,我给过二舅什么回报吗?真记不清了,好像没有。等到我条件好了,有能力回报二舅时,他却撒手人寰了。

二舅的性格属于敏感多虑心思过重的人。他操的心太多,做事追求完美,有些不愉快常常闷在心里,不时发作。从中年起,他就总是失眠,每天靠服安眠药才能入睡,这也许就是导致他晚年患老年痴呆症的原因之一。70岁以后,他变得越来越糊涂,常常疑神疑鬼,胡思乱想。

二舅从年轻时起就有集邮的习惯,“文革”前收藏了一些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前苏联邮票,甚至边区邮票等等,装了好几大册。“文革”期间,集邮活动被视为资产阶级的嗜好,邮票大多成了“破四旧”的对象。谨小慎微的二舅把收集的邮票像秘笈一样收起来不敢示人,我们从未见过他的邮册。“文革”刚刚结束,一向胆小怕事的二舅便偷偷把邮票私下里卖了,我清楚地记得,他辛辛苦苦积攒了十几年的邮票当时只卖了50块钱。1980年代初集邮活动开始恢复,二舅毕竟还是难以割舍那方寸美图的诱惑,又重新拾起自己的爱好,这时他开始对过去卖掉老邮票的做法懊悔不已,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我那时在二舅的影响下也对集邮产生了兴趣,常和他交流此类的话题。二舅后来脑子糊涂,纠结在心的邮票折磨着他,时常念念叨叨,并向家人说是我偷了他的邮票,还有一些零散的美元。好在集邮册被他卖了的事家人都清楚,而美元是一位亲戚从美国回来后送给他留做纪念的,面值不大,总共值不了多少钱。二舅的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一笑了之,所有的人也不把他的话当真,都知道他的脑子乱了。

我照常去看望他,他是老人,又是病人,况且还是与我感情深厚的人。奇怪的是,二舅见了我,像孩子一样胸前戴着围嘴儿坐在沙发上,当着我面却从来不提美元和邮票的事。我有一次故意逗他:“二舅,是你说我偷了你的美元和邮票了吗?”二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谁说了?我没说。”

二舅去世已经超过了十年,从他去世起,每一年的除夕夜晚上,我都会带着孩子去他家鞠躬行礼。我时常在梦中见到他,人们常说,梦是心中想,应该是这样,他虽然离开我十多年,但我还是时常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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