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的白衬衣

2015-07-03 15:35青梅
山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白衬衣美容师木子

青梅

那是件会跳舞的白衬衣,真的。

看到的人都会这样说。

“你,也看到了,是吗?”依依对着自己喃喃自语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上写满了落寞。是一种久不见阳光雨露的那种落寞和干涸。

“看,他又来了。”依依已经没有初见他时的惊慌了,她从镜子前站起来,她的身子有些变形被拉得又细又长,她不想回头,如果再一回头,这身子又会变成别的模样了,不是又胖又矮,就是脸被夸张地东拉西扯得不成形状。

当初买这个穿衣镜时,上面的镜子完好无缺,在被送到客厅时,也还好好的,等抬到半月型的东阳台时,不知怎么竟然“哗啦”一下子碎了,尽管木子说碎碎平安,但依依还是觉得有些晦气,家具店的老板倒很知趣,下午就让安装工给重新换好了一面镜子,明晃晃的似乎比原装的还要亮,喏,就是眼前的这块。刚开始依依也没有觉出什么,是木子先发现情况的,那天起床后,木子换了一件奶白色的半袖衬衣,还特意往自己的腋窝里喷了香奈儿5号,这是依依的香水,他却爱喷。

面对镜子整理装束的木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大声地叫嚷了起来,他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把还在卫生间里的依依吓了一跳。

从那时起,这面镜子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以任意地变换镜子中的人形。有时候,倒也正常。

“你不看它的时候,它绝对正常。”依依对木子说,“我看,这样就挺好,可以警醒你不犯错误,这才叫正容镜呢。真正的。你没有事,怎么变形都不怕,有了事,还怕变形么。”

木子听了依依的话,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原是想说上几句的,因为他听到依依的话里别有意味,这意味有些深长,让他不由地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木子郑重回头看了一眼依依,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了,她现在说的好多话,都貌似很有些哲理。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不爱笑了,要知道,早年他爱上她就是因为她的笑啊,她的笑坦荡而温暖,加之那双会说话的多情的眸子,明眸皓齿,是木子最早对她的感觉。

“你有事,快出门去吧。”依依懒懒地说,她明白木子的眼神,她比任何时候都明白木子此时看她的眼神。

木子出门走了,房间里很快没有木子的气息了,依依看着镜子,她的眼神有些冷,冷得让人心生阵阵的寒。

镜子里的他开始张牙舞爪地把依依的身影左一下撕扯,右一下撕扯,撕扯,撕扯,撕扯。

“你看,他又来了。”依依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她看到自己眼珠儿红了,是那种嗜血的红。

他,果真来了!他是奶白色的,他的两只袖子前后甩动,很有节奏,那衣身被赋了灵魂,轻飘飘地前移着,有时候也会驻一驻足,在脖领子那儿仿佛支着一只隐形的脑袋,那只脑袋左右张望着,指挥着这件白衬衣,按节拍有韵律地舞蹈起来。

这舞蹈跳得很是投入,左右逢源的样子。渐渐地竟然有些骄傲起来了,依依看到他把左臂高高抬起,右臂也抬了起来,遥遥地向着她做了一个揖。“扑哧”一声,依依笑了,她知道这并不好笑,可是她还是笑出声来,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迅速被改变了模样,狰狞而又狂妄。

玄关那里的红木落地钟发出了西敏寺音乐,早上七点整。音乐响起,幻觉猛地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看着空旷旷的房间,依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清晨,又是一天清晨。

依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先是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看完后,吸了吸鼻子,然后光着脚就下了床。

依依站在床前整理着酥软软的锦被,拉拉拽拽了几下,她就又一下子跪在床上,把头俯下来,紧紧地贴在被子上,慢慢地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好像是在摩挲着木子的脸蛋儿一样。

“木子,木子。”依依低低地叫了几声,几声下来后那泪水就流了下来。

依依就去翻看床头那本相册,这是家里唯一的一本相册,从木子当副总开始他们就几乎再也没有照过照片,依依仔细地想了想,还真没有照过几张,没照就没照吧,两个人的生活,因为没有孩子而轻松自在了许多,也无聊寡淡了许多。

翻看着相册,依依的眼睛就带着自己回到了曾经年轻的岁月,其实就是现在她也不老,三十五岁的少妇,正是有风韵的时候,可是她怎么都觉得自己老了呢,心态老了吧。

看着相册里青春的自己,依依有时候都觉得那不是自己,就这样一会儿看一会儿回想,慢慢地手上这本相册就翻完了,再从头翻一遍,再回想一遍;再回想一遍,再从头翻一遍:这一张是他们进城后第一年照的;这一张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照的;这一张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照的;这一张是他们存款过三万时照的;这一张是结婚五周年时照的;这一张是他们刚买了这复式楼那年照的;这一张是结婚七周年时;这一张是他们在默山承包的十亩果园,那些上了年岁的梨树,郁郁葱葱一望无边;这一张门前有棵百年树龄的梨树是他们的乡间别墅,他们自己盖的五间大瓦房,往年八月间黄金梨上市的当口,他们会在这里小住上一段时间;这一张是他们在梨园收获的情景;这一张是他们一起参加木子公司里年底联欢会时照的……这一张,这一张,依依把一大把的时间都放在看照片上了,上午的一多半时间就这样熬了过去,准备放下相册的时候,她忽然把其中一张照片从相册里抽了出来,这张照片是她与木子刚刚确定男女朋友时照的,那时木子是邻居大哥哥,大她十岁,十岁不是个小数字,可是被她轻易模糊了,后来她拼了命来跟随他,一路从青纱村辗转到了欢城。

到欢城后他们先去影楼照了这张照片,木子无比珍爱这张照片,还特意加洗了几张,分别寄给了老家和几个他认为重要的人。

依依把照片拿在手里,手指抚摸着照片上的小人儿,心里有一股暖流通过,这些年来,除了她不能带给他一个孩子外,她把整个身心都给了他。

“唉。”叹了口气,依依把照片准备放回相册去,咦,慢着,这是什么?依依从照片底下看到了一张纸片,她把纸片从照片那儿慢慢地拿下来,慢慢在手心里把它展开,从纸片的发黄发旧的颜色看这已经待在这儿有些年头了,不知怎么依依的心突然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这个纸片不会是她的,那只有一个结果,是木子的。木子,她从二十一岁那年就跟定了他,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四个年头了。

纸片上只清秀地留了一行字,确切地说是一个地址:欢城市双庙路中段。

依依把纸片拿了出来顺手放进自己的睡衣口袋里,把照片放回原位,尽管有些不舍,她还是把相册推到一边,自己再次光着脚下了床。

下楼把一楼卫生间的马桶冲得山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有些浮肿的脸颊,把紧肤水拍在脸蛋上,先是轻轻地拍打着,然后拍打声却意外地响亮起来,好像是自己在甩自己耳光一样,啪啪的响亮无比。

随后卫生间里传来依依压抑的无奈的寂寞的低泣声。

这房子可真大啊。

坐在客厅里的依依已经恢复过来了,只是半边脸还微微地泛着红。她歪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打开电视。每个频道似乎都像要与她做对一样,卿卿我我的男人和女人,没完没了的家族战争,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都没有了温情一样,依依觉得是那样的冰冷和凄凉,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她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过了一小会儿,二楼上又响起西敏寺音乐,十一点钟了,依依甩了甩头,她不能这样子整日碌碌无为的吧,她总不能总宅在家里吧。

依依换下睡衣,找了套紫罗兰色的运动衣套在了身上。她出门前特意带了一个军用水壶,她想好了,今天她要去郊区逛逛,去感受下初秋的时光也好。地下车库里停着她那辆现代,很普通的汽车,在欢城里,这样的车子如同自行车一样普通,这是她与木子五年前买的,那年他们的生活水平还只停留在一般水平,买不起更好一点的汽车,等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却一直没有换车,一来是因为木子单位里有配车,二是因为依依一直没有找工作,全天待在家里,时间久了,使得她的应变能力都退化了,自己出门,连个红绿灯都看不大懂了,她天生是个路盲,汽车这玩意儿对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所以这辆现代,还非常之新。

站在小区门口等着打的士,这个小区是欢城第一代高层复式公寓,是木子当副总后用全款买的,当时摆在桌上厚厚的一摞钱,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红色百元大钞,看得依依有些心疼。

“看哪,他又来了。”依依看到前面好像有一辆的士开过来了,那件会跳舞的白衬衣就罩在车头前面。

“嗤”地一声,一辆黄白相间的的士停在依依面前,好像它在那里逡巡已久,只为现在过来载她一样。

男人摇下窗玻璃,那件欢喜雀跃着的白衬衣倏地一下子飞走了。“大姐,你去哪儿?”

“你,你车头有件白衬衣。”依依犹疑着说,她盯着男人的眼睛,这副眼神里有些调侃又有些揶揄。

“可不,他还会跳舞哩。”男人说完兀自咧了咧嘴,好像他就是那件跳舞的白衬衣上的那只隐形的脑袋。

“呀!”依依骇了一跳,她本来想拉开车门的手不由地一顿,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个世界不一样了。”男人竟然径自下了车,绕到依依这边,把车门拉开,把依依整个人塞了进去。

依依有些懵,她倒是不怕的,经过那件事后,她还有什么怕的呢。

依依把水壶抱在怀里,她告诉男人说,“我要去,去默山。”

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依依一眼,他觉得她的声音真好听,好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样甜美娇嫩,人也长得不错,身材保持得挺好。

依依觉察到男人的眼光了,她吸了吸鼻子,把头转向了车窗外。

“大姐,这是去游玩?”男人有些聒噪地问。

“嗯。”依依应了一声,她并没有说话的欲望和兴趣。

“怎么是自己去呢?老公出差了?孩子呢?”男人又缀上一句说,“现在欢城可不安宁,前些日子还在水库那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女人,她怀了孕。”

“哦,哦。”依依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一样,她哇哇干呕了两声,把眼泪都呕出来了。

“那个女人,穿了一身黑衣,你知道吗?”男人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幽幽的好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一样,依依的心一紧,她脸色苍白地盯着前面驾驶座上的男人,怎么看都觉得他很眼熟,是,是……?

“你是谁?你?你要带我去哪里?”依依觉得自己的后背嗖嗖地出冷风,她用力把水壶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说我是谁?我带你去水库,去看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男人的脸慢慢从前面转了过来,依依“啊”一声大叫,昏了过去。

好久好久,依依才悠悠醒转过来,她用手抚在胸口,各种惊悚隐约还在,她慢慢睁开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山里的风呼啸着发出瘆人的响声,窗子那儿有枝条噼噼啪啪抽打过来,有黄金梨掉落在地上时砰砰响的声音,她知道她的左手边有个按钮,只要她一按,马上就会有一片光明的,可是她却不敢,她瑟瑟地缩成一团,怀里还抱着那个水壶,她记得当那个男人转过脸来时,她狠狠地把怀里的水壶甩打了过去,她好像看见他捂着脸的那只手从手缝隙里缓缓地流出了鲜血。汩汩地流血的声音,还有脸被热水泼到的惨叫声,一下子把依依惊醒了,她慢慢地用手去摸怀里的水壶,摸了一手黏稠稠的血腥气。

“木子!”依依把水壶从怀里扔了出去,水壶“扑棱棱”地滚到了床下边的水泥地上,发出些沉闷的动静。

“啪”地按钮被按开了,房间里一片明亮,依依四下看着,她已经在默山了,她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在默山住过,从来她都是害怕一个人独处的,可是现在,现在她不能不自己独处了,除了窗外的风和树和山上的石头地,再没有什么可以陪伴她了。

“啪”按钮又被按下了,房间里立马又一片黑暗,依依缩在床角,她宁愿待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也不要一个人在这锃亮的光明中。

过了半晌,房门又被梨树的枝条快速地抽打起来,接连着是好些黄金梨子跌落下来的声音,依依今年没有来收梨,当然木子也没来,十亩梨园的梨子集体在这个夜晚呐喊,它们成熟的胸膛里膨胀着瓜熟蒂落的强烈愿望,是被阳光的手轻柔柔地采摘,而不是这样地被风狂劲地撕裂乱扯,所有的梨子排成一队一队的敢死先锋队,一队一队地朝着依依的房子蜿蜒而来,黎明来临的时候,依依被雨滴声叫醒,那些滴滴答答的诉说,染得默山的天阴沉阴郁,染得默山的山浓黑沉默。

打不开房门了,门外是成山一样堆积的黄金梨,依依想打电话报警,她把手伸进衣服的口袋,掏呀掏呀,手机没有掏出来,却把一张纸片给掏了出来。

发黄了的纸片上娟秀的字体带着嘲弄看着依依,纸片上写着:欢城市双庙路中段。这张纸片是什么时候来到她的口袋中的呢?

依依想,今天她要去双庙路中段去看看,这个纸片一定与木棉咖啡馆有关。

双庙路是欢城府前街后面的一条街,属于老街,是当年县城老衙门的府前街。

依依很快就来到了双庙路,中段应该是中间段吧?是从东面起还是从西边起?是从南面起还是从北面起?依依很快就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再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看着这些中段的商家门头,哪个都觉得可疑,又哪个都觉得无辜。

双庙路中段,到底是哪个段啊?依依觉得头晕眼花起来。

“你好,美女。”依依抬眼去看喊她美女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也就十六七岁吧,却端着一张老成的脸。

“你好,你喊我?”依依问。

“是啊,美女,我们店里现在搞活动,进店有礼,免费体验皇家天使产品一次。”小姑娘蹦豆子一样地说完,眼睛直直地看着依依,“我看你在这街上来回好几次了,来吧,大姐,现在社会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哈,女人要懂得疼自己才是。”

依依是被后面这句“女人要懂得疼自己”打动的,“自己知道疼自己了吗?”依依心里想着事,跟着小姑娘来到她家的美容院。

躺在美容床上时,依依还有些晕,她好几次想开口问下她们知道不知道双庙路中段,可是怎么问呢?这就是中段啊,中段的什么呢?中段的什么她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知道还是不知道呢?依依努力地回想着,“你好,请问你知道这个地方有家咖啡馆吗?”

“嗯,有。”依依感觉给她做脸的美容师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她凉凉的手指就拂下来,一圈一圈细细地打磨起她的脸蛋来,“有,是有家咖啡馆的,不过三年前失过火,还差点烧死了人。大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哦,我,我记得他家的咖啡很好喝。”依依模糊地说。

“其实,我认得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娘,很好的一个女人,是我的一个客户,在我这做美容做了几年了,如果没有那次大火,说不定她现在还是我的顾客呢。”美容师说。

“哦,哦。大火?”依依打一个寒噤,她的眼前突然就燃起了一片熊熊大火,火海之中,响起了一个孩子稚嫩稚嫩的哭喊声。

“是,大火!大火把老板娘二岁的儿子烧成了重伤,那个可怜的孩子……”美容师有些激动起来,依依因为是躺在那里让她做脸,脸上被敷了水立方面膜,她一时无法睁开眼看到眼前的美容师。

“那,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依依怯怯地问。

“住了一年医院,做了大大小小的手术,花光了老板娘的所有的积蓄,后来还是留下了残疾。”美容师哭了,她一滴泪水滴答一下落在依依的面膜上,依依的皮肤太干燥了,只一瞬间,这滴泪水随着面膜渗入到了她的脸颊中。

“那老板娘呢?”

“老板娘,她跳水库了呀,因为她发现自己怀了孕,而那个男人她找不到了。”

依依逃也似的离开了美容院,她受到惊吓一样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她几乎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她刚刚体验完的美容院,这家美容院就是三年前的咖啡馆?

依依在家窝了两天,她还是忍不住从家里走了出来,好像她的一切尘封的往事都被剪开了一个小小的口,一点一点的过往一点一点地从这个小小的口子里,慢慢地流淌出来。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依依对着镜子说,镜子里有一张惨淡的脸。

“可是,她尽管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不应该……”依依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这不是我的错,我只不过去喝了几次咖啡罢了。”

依依换了一件V领的宝石蓝套装,她这次不是来体验的,她来美容院,签下了一宗产品,成为了一位VIP会员,在这里她享受到星级的服务。

“蔡姐,你好,咱们现在先泡下瑶浴吧。”美容师说。

“上次给我做体验的是你吗?”依依问。

“不是,我不晓得是谁,我刚从新店那边过来的,今天新店搞一周年庆,需要的人多。”美容师说,她也不大年纪,二十多岁吧,穿着统一的玫红色的工装,很有朝气。

泡过瑶浴后,依依躺在美容床上,浑身舒坦坦的,很是惬意,被精油按摩着身体,她几乎要睡着了,在迷迷糊糊中她觉得美容师的手有些冰凉凉的,“天有些凉了。”依依含混地说道。

“恩那,等我把空调调一下,秋天都来了好些日子了。”

“是你?”依依又含混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们都不知道你。”

“哦”美容师低语着温柔柔地说,“我叫棉子。”

“嗯。”依依回应了一声,房间里气温升上来了,很是温暖舒适,她悄然进入了睡眠。

棉子静静地给依依做着身体,一时间,房间里空寂起来,只有棉子的手摩擦着精油的声音,空气中全是薰衣草的味道,这个味道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就喜欢薰衣草的味道,为了这,她房间的花瓶里一年四季都插着薰衣草。

真是的,怎么又会想起他来了呢?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冬天的尾巴上,是入春的第一缕风把他给吹走的吗?是入春的第一场雨把他给冲走的吗?是入春的第一声雷把他给惊走的吗?

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不见了,他在的时候,她可以有个依靠,总觉得这个尘世尽管有些寒凉凄冷,但总归有个宽厚的怀抱是她的港湾,可是,他却不见了,真真地找不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上天入地地找,都找不到了。

“你,离开得好决绝!”棉子恨恨地咬了咬牙,她的手有些重了,在她手下的依依睁开了懵懂的眼睛,“几点了?”她问。

“十点。”棉子问,“你睡着了吗?”

“嗯,竟然不知不觉中眯了一觉,好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依依对她这短短十几分钟的睡眠很是满意,好像也没再做什么可怕的梦,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相反的却好像时不时嗅着花香在花海里徜徉一样,很熨贴。

“你,常常睡不好吗?”棉子若有所思地问。

“是啊,是啊,哎,年纪大了吧。”依依好像被人窥探了隐私似的,不自然地抬了抬头。她现在做着背,身体是朝下趴着的,她抬起头才发现房间有些暗,倒像是下午的样子。“外面要下雨了吗?”因为房间里暗,她没有看清美容师的脸,却看到她一身黑色的低领裙。

“嗯,你怕打雷吗?”棉子慢慢地说,“你会怕打雷的。”

“不,不怕,不怕。”依依说完忽然对这个美容师有些反感,觉得她说的话,对她有着莫大的讽刺。

“你说什么话?我当然不怕打雷,想必你也不怕吧?”依依有些忿忿然不高兴地说。

停了好久都没有声音,依依有些奇怪,她刚想抬起头来,就听着一个欢快的声音说,“好了,美女姐姐,你可以翻过身子来了,咱们该做胸部保养了。”

依依把自己的身体翻过来,仰面躺着,她觉得房间里忽然一片光明,光明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有些晃了她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依依惊诧地问,她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今天早上接待她并给她做服务的那个小姑娘。

“我是吴雪啊,美女姐姐,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呀。”吴雪笑嘻嘻地看着依依说。

“是你一直在给我做身体吗?中间没离开过?外面要下雨了吗?”

“美女姐姐,你是怎么啦?是我一直给你做着的呀,我没有离开呢,外面阳光明媚,怎么会下雨呢,你看,”吴雪边说边叉着手走过去,把淡紫色的窗帘拉开。

依依的汗一下子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是被高高地揪了起来,高高地挂在高高的枝梢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依依没做完胸,她飞快地穿上衣服从三楼飞奔而下,在一楼大厅里,她呆了片刻,“怎么了呢?”从她身后传出来一个声音。

依依“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她的嘴巴大张着,她把入定了似的身子缓缓地转过来,她看到吴雪跟在她后面也下楼来了。

“你,你,没什么,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回去了,等有时间再来做好了。”依依左手捂在胸口上,她结结巴巴地说。

吴雪奇怪地看了一眼依依,真是个怪人,神经。她说,“好的,美女姐姐,下次来哦。”

“对了,吴雪。”走出门的依依犹疑地站在门口,她看了看这个美容院,再看看大厅里的吴雪,她又迈进来一只脚问,“吴雪,我问你,你知道这附近有过一个咖啡馆吗?木棉咖啡馆。”

“嗯,知道啊。”吴雪说,就是咱们刚刚在的三楼啊,三年前已经被我们家租赁了,装修成了VIP贵宾房。

“那,那,你知不知道,那咖啡馆的老板娘去哪了?”依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均匀了。

“老板娘?她前些天才被打捞上来,溺死水库里了。”吴雪好像终于找到倾听的对象似的一下子有了说话的欲望,“你不知道吧?那个女人怀了孕,肚子都老大了,先前一直没见到她有丈夫,后来听说找了个开出租的司机,她是带着5岁的有残疾的儿子改嫁的,但不知为什么跳了水库,听说跳水库前还特意穿了一件低领露胸的黑色裙装,像要为参加晚会准备的晚礼服。”

“啊,啊。”依依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只看到吴雪的嘴巴在嘟嘟地说个不停,但真正在说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清了,她的后背嗖嗖地冒着冷风,她觉得整个脑袋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依依逃亡一样逃离美容院,在她身后,吴雪弯下腰,捡起了她掉落在地上的那张诊断书:“抑郁加狂躁”!吴雪看了看,并没太在意,随手把这张纸一抟扔进一旁的蓝色垃圾筐里了。

这张床可真宽大啊。

依依蜷缩在床上,听着空旷的房间里空旷的声响。

“欢城市双庙路中段!”依依恨恨地把手心里捏得出了汗的纸片儿揉成了一团,想扔出去,却又把这团纸蛋儿,慢慢缓缓地展平,细细地看了看,然后把已经满是褶皱的纸片儿一片一片一点一点地撕碎了,撕成了小小的碎片,然后再轻轻一扬手,这些细碎的小纸片儿开始纷纷扬扬地飞舞开去,像是一只只上下翩飞的蝴蝶,飞舞在依依眼前。

“我是棉子啊,大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依依抬起头来,她看到了站在她跟前的这个黑衣女人,那件白色的衬衣跟在她身后跳着舞蹈。

“怎么又是你!还有你!”依依有些生气,她气恼着把手抬起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想把黑衣女人和白衬衣一起赶走。

“不要,你不要赶我走,大姐。”棉子把依依抬起来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她轻柔柔地说,“不要这样,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的,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吧。”棉子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床沿边上。

“你,你,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依依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她把手从棉子的手里抽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胸口,她有些无助,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任由棉子坐在自己的床边。

棉子说:“大姐,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是想与你聊一聊,聊聊吧,聊聊木子,我想他了。”

依依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她的心被针猛烈地扎了一下又一下,这个女人,这个叫棉子的女人怎么还有脸说起木子,若不是她,自己与木子又怎么会走进绝境里呢。

“你,我恨你!”依依定定地看着棉子说。

“你知道吗,木子喜欢坐在午后的阳光里,慢慢品一杯蓝山。阳光好温柔地照在他的白皙的脸庞上,让他的心都整个明亮了起来。”棉子并不理会依依说什么,她自顾自地说,“木子喜欢喝我煲的什锦汤,他说那汤里有一种家乡的味道,喝着那汤,他总能记起母亲佝偻的身影和苍老的脸。”

依依的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她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你知道吗?木子喜欢穿白色的衬衣,一年四季都穿白色的衬衣,他第一次去我家呢,就是穿着那样一件白色的有香味的衬衣,在那样的初春中,在鹅黄的柳叶间,他站在那里,一下子就进驻到了我内心深处,让我从此再也走不出他的目光。”棉子说着,嘴角略略上翘着,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木子的时候,那个微风中飘逸地站在她跟前的男子,那个从开始到结束都存在于她生命中的男子。

依依觉得心再一次绞痛了起来,她觉得即使现在她把木子撕扯撕碎千遍万遍,都无法抵消她对木子的恨。

“白衬衣,白衬衣!”依依咬牙切齿地看着棉子。

“你知道吗?他每次去我那里,都舍不得离开,他喜欢小孩,他喜欢我们的儿子,可是那个孩子却让你,却让你……”棉子双手捂住脸,恸哭起来。“你这个杀人凶手!”

“不,我不是,我不是凶手,是你,是你们,害苦了我。”依依也不禁双手捂住了脸,恸哭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再没有了别的声息,就只是这两个女人的恸哭声,虽是恸哭,恸哭的内容却又是如此的不同。依依的恨在风中逡巡而来,好像害怕面前的棉子一样,逡巡到这里又急匆匆折返而去,向默山的方向而去,是的,是默山,依依感觉到了那风中的呜咽和冤屈。

“你看,那就是他喜欢的白衬衣。”棉子猛然回头,一把把那件跳跃着的白衬衣扯在手里,又急速地冲到依依面前,把衬衣扔到依依的脸上,衬衣已经跳得累了,他轻轻地偎着依依冰冷的脸。

依依把目光移到阳台,阳台上挂着那件静默的白衬衣。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了。这些日子她总是不断地把它拿出来,放在清水里泡上半晌,然后再轻柔地用双手轻轻揉搓,再细细晾晒,仔细地抻平悬挂,等这衬衣晾晒干了,却并不急着收起来,而是一直就挂在阳台上,挂上好久好久的一段日子,等到哪天时,就会取下来,折叠整齐,放进衣柜里,然后再把挂在衣橱里的另外的白衬衣再拿一件出来,再放进清水里泡上半晌,然后再轻柔地用双手轻轻揉搓,再细细晾晒,仔细地抻平悬挂,如此这般,循环操作,且乐此不疲。如同木子还在的时候一样,她一样会隔一段时间就去商场,帮他挑一些白色的衬衣回来,质地都是很优良的,纯棉的居多,棉麻亚麻混纺的也有。

依依把盖住了自己脸的衬衣拿开,这衬衣她看得久了,就仿佛是看久了木子一样。

“你走吧。”依依说,“你还是走吧。”她把白衬衣递了过去。

棉子已经不再激动了,她平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依依,“我会走的,我来,就是告诉你,不管你把他藏在哪里,他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棉子说完,下意识地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黑色的裙衫把她的腹部紧紧包裹,使得她看起来是那样的高贵和典雅。

棉子不再说话,她看了一眼依依,忽然一个急转身,几乎是跳跃着跑出了房门,跑得有些急,手里还扯着那件白衬衣的一角,衬衣被房门卡住,嗤喇一声,一件好好的完整的洁白亮丽的衬衣应声破裂,齐刷刷从中间被撕裂了。

“谁?”依依猛地一下子坐起身子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啊。”她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那是什么?门口处丝带一样飘浮着的半块衬衣。

“她真的来过了!”依依有些气恼,她拖拖地起身把门口那半块衬衣扯下来拿在手中,她恨恨地咒骂了几句,心里陡然又升腾起对木子强烈的憎恨来,“默山的风景不错的吧,木子!”

想到这里,依依竟然一下子就转到默山自己山林的房子那里,屋门上上着一把冰冷的铁锁,门口那棵上百年的梨树像威武的哨兵一样站在那里,看到依依的到来,那些已经落光了树叶的枝桠竟兀自摇曳了起来,彼此碰撞,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依依来到树下,用手抚摸着皲裂的树皮,树脚下围起了半米高的竹栅栏,栅栏之上只攀爬着些半是枯萎的秧,几只扁眉豆儿已经在寒霜里蔫了头儿。

依依的目光便一直凝注着,她弯下腰从栅栏那拔了一根竹竿出来,对着竹竿说:“木子,你还好吗?你还在生我气吧?你还在恨我吧?哈哈哈哈,可是,木子,你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恨我也没有办法了,你,别怪我心狠,是你对我残忍在先,怨不得我!”

“人,两个人,一家人,亲人,怎么可以这样?情意不在了,一切就不在了,原来人与人之间是没有情分可言的。”带着不甘,木子的目光终于在依依的执着的勒扯中混乱开来,渐渐地变得散淡缥缈起来,等那目光再无法聚集后,木子的身子在依依的手中软了下来,软成一坨任人宰割的肉,没了生息。

默山的风忽地一下子从山谷里吹来,呼啸着带着山谷深处的松涛,带着一股不明所以的呜咽逶迤而来,犀利的风把依依吹了一个寒噤,她哧愣愣打了个寒噤,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来看,哪里有默山?哪里有梨树?哪里有栅栏?哪里有山风?原来还是在梦中。

依依不能再躺着了,她一跃而起,跳下床把紫色的飘窗拉开,阳光一下子照进来,温暖注满了房间,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的斑驳里安静地摆着一件被撕扯破烂的白衬衣,衬衣旁边安静地摆放着一根沧桑的竹竿。

依依把衬衣和竹竿一脚踢飞,“你,你与他都回来,我也不怕。”玄关的木钟响起几声“当当”声,紧接着西敏寺的音乐袅袅升腾而来,依依长长嘘了口气,这时整个房间才好像活了过来一样。

简单洗漱一下,依依就下了楼。

这些日子,怎么说呢?实在可以用无聊复无聊来形容,可是无聊之中,又掺杂着些许不安,是的,不安,这一缕或隐或现的不安,让她着实很不安起来。可是即使不安,又全然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盘在头上,这样可以使人显得精神些,不至于总那样颓废萎靡。

走出楼道口,依依迎面碰到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有些奇怪,脑袋上顶着一块灰色的围巾,把半边脸都遮住了,看到依依,这个男人微微一怔,脚步也突然放慢了一些,但仅仅几秒钟过后,那个男人恢复了常态,把半边脸上的围巾向下拉了拉,一侧身从依依身边走过去了,依依狐疑地回头看了看他,只见这个男人已经上了楼梯,瞬间不见了踪影。

依依把目光撒向大街上,大街上熙熙攘攘,世俗生活的烟火气好像一下子打动了她,她提起脚步,不一会儿就融进了人群中。

依依在人群中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她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在处心积虑地想做出一件事情了。

依依无目的地走动着,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跟随着她,极度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监视着她的手起脚落。依依很不自然地回头找,形色匆匆的路人,看谁都好像与她有着关系,看谁中间都好像藏着木子和棉子。依依禁不住大吃了一惊,她朝前看看,又往后看看,朝左瞅瞅,又往右瞅瞅,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没有。

依依风一样地狂奔起来,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快,快,要快,要结束这样的生活!快,快,要快!”快进家门时,她听到一个沉沉的压低了的声音传过来,“是,是,是这里,我报案。”

依依只听到这里,全身突然一下子僵硬了起来,她用手扶住墙,整个楼道,整座楼开始在她的手下颤抖起来,东歪西晃的楼道口的声控灯全都发出惨淡淡的白光,白光在头顶摇摇晃晃,依依的汗一下子淌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依依的动静惊动了那个低沉沉的声音,一瞬间整个楼道寂静了,爆发前的寂静吗?“咚咚,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次远去。

依依跑进家门,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住,她还用力地拽了拽,很结实。

慢慢爬到二楼,依依把衣橱里木子的所有的白衬衣一一搜罗出来,真想不到,十四年来,她会给木子买了这么多的白衬衣,那是纯洁干净的白,是无瑕的白,是不容玷污的白。

依依把所有的白衬衣都堆在一起,堆成了高高的一垛,占了房间的五分之一都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些光滑的衣服,因为质量好,手感就柔滑细腻温馨,抚摸着抚摸着,木子的脸又出现了,一会儿又幻化成了别的陌生男人的脸,不管这些脸是怎么样地幻化,依依已经统统不在乎了,她坐在这堆衣服中间,火光跃动着,像是一个个孤独寂寞的人在跳舞,跳吧,跳吧,跳得再欢快一些吧。依依抬眼望了望这一片火海,她微微笑了,她笑着说:“木子,我真的,真的不愿意也不喜欢过这样的生活啊!”

在烈火的嘶叫中,依依没听到那响亮而沉重的敲门声,“就是这一家,警察同志,我绝对不骗你,就是她,蔡依依,是她把我伤到这样,我这半边脸,我这下半辈子可怎么活,我没有别的恶意,就是想吓唬吓唬她,棉子死了我很难过,为了棉子还有棉子那个被烧伤的孩子,我才会吓唬她说带她去水库边看死人的。”

在烈火的嘶叫声中,依依的手机振动了一遍又一遍,是吴雪打来的,她们院来了先进的美容设备,能让人年轻十岁呢。吴雪的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遍时,炙热的手机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

“嘭”的一声巨响,依依的世界终于变成了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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