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和他的世界

2015-07-10 14:51尤蕾
小康 2015年9期
关键词:林达天乐延川

尤蕾

“都说人走茶凉,可路遥这杯茶二十年后仍然滚烫”,这是路遥弟弟王天笑在纪念兄长逝世20周年座谈会上的一句感慨。有人说,路遥将兄弟情看得很淡,但路遥却说,自己是个重情义之人,只是不能一一周全。在众多亲友眼中,路遥是怎样一个人?他们与他又产生过怎样的交集?路遥与身边人,注定构成了一个不平凡的世界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惊蛰,雪当然再不会留存,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当这一段带有路遥陕北口音的普通话出现在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开头时,路遥已经静静地躺在延安大学的文汇山上,四周有他生前最喜欢的白皮松作伴。清明节才过不久,墓前有一些干枯的黄色、白色的菊花,还有挽联挂在不远的树枝上。路遥终于长眠于他熟悉挚爱的陕北,此时,温度已近20度,黄土地上的杏花正开,桃花吐苞,温暖的春天已经来了。

脚下,远方,都是路遥的世界。

出清涧

1949年12月3日,陕北绥德专区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一个男婴降生在村民王玉宽家的窑洞里,这个小名唤作卫儿的小男孩在若干年后,成长为作家路遥。

路遥是家中长子,他的出生无疑是王玉宽重返老家后迎来的头等喜事。按照陕北的风俗,王玉宽把绾好弓箭的红布别在窑洞的门楣上,以此昭告世人,王家后继有人了。对于路遥的祖父王再朝而言,更该为自己当年的“明智”决定自豪,让二儿子玉宽带着婆姨(陕北方言,即妻子)扎根祖地。

1940年的陕甘宁边区,王再朝响应边区政府号召“走南路”开荒,举家搬迁到延川县郭家沟。此后,王再朝老汉给两个儿子王玉德和王玉宽都寻上了婆姨。在国民党胡宗南部队进攻陕北的1947年,15岁的马兰芝进了王家门,两年后,她生下了儿子路遥,在后来的十几年间,这位精明能干的二儿媳又接连生下了5个男孩和3个女孩,由于期间有婴孩夭折,最终留下了路遥兄弟姐妹七人。

陕北开始进行大规模土改后,作为外来户的王再朝始终惦记着家乡王家堡,毕竟那里是王家的根,总要有人回去守着祖宗留下的土地和窑洞,于是他决定让王玉宽夫妇回乡。

清涧,王家堡,路遥最初的童年。这里,有着黄土高原最普通的地貌,一道道沟,一道道梁,路遥家的土窑和另外四家共同坐落在一块平整的土坡上,向下一望就是一条水量不大的溪流。与路遥同年的堂弟王凤营,记得路遥的父母都比较健谈,尤其是马兰芝在家“说话算数”。

在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梁向阳(笔名厚夫)所著的《路遥传》中,描述了家庭给路遥带来的最初的艺术熏陶。母亲马兰芝“有一副好嗓子,会唱秧歌、唱道情,是村里有名的民歌手”。另外,本家“五叔”喜欢说“古朝”,也开启了幼年路遥对艺术的原生态认知。

对于儿时的路遥,王凤营直说那时候的娃娃“傻”,自己记不住了。“不过,后来路遥回来过几次,都是不大喜欢跟人说话。”王凤营说,路遥回来就在屋里待着,基本上也不在王家堡过夜,当天来当天就走。

事实上,路遥与清涧的交集太短,7岁那年,因为家穷,他被父亲送到延川郭家沟的大伯家“顶门”为儿。

1957年深秋,清晨,路遥被父亲从睡梦中唤醒,小路遥牵着父亲的手,沿着公路,一路向南。延川,此后成为改变路遥命运的节点。用路遥好友、作家海波的话说,路遥从过继之时起,就没有了少年,直接从童年跨入成年,与其说是命运改变,不如说是路遥开始掌控自己的命运走向。

延川朋友圈

在路遥最后的日子里,他仍然会忆起当年父子俩去延川途中,经过青涧城,父亲用一毛钱给路遥买了一碗油茶,他头也没抬就喝光了。路遥知道不是父亲不想喝,而是口袋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提及此,路遥伸手擦了下眼泪。

与病中感伤的路遥不同,年仅7岁,遭受着生活磨砺又极度渴求上学的路遥显得格外倔强。成名后,路遥在《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时提到,“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父亲走了,“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

“路遥一直都是一个目标很明确的人,他到延川就是为了能够上学,这一点在以后他对人生之路的设计上表现得很明显。”作为从小学就与路遥交好的好友海波,从认识路遥开始,就对路遥的执着与倔强印象深刻。

初到郭家沟的日子并不好过,路遥因操着一口“清涧口音”遭到一群男孩的嘲弄,然而他的委屈并没有得到大伯大妈的安慰,反而会遭到责骂。实际上,大伯大妈的做法是任何一家“外来户”都会采取的常规动作,为了避免被排斥在外,他们习惯了逆来顺受,唯有小心谨慎才能站住脚跟。渐渐地,路遥不再求助,开始自己捍卫尊严,一次“砍柴事件”竟让他用拳头获得了别人的尊重甚至臣服。海波在《我所认识的路遥》一书中写道,年龄比他大的孩子都成了他的朋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成了他的“部下”,比他小的孩子都成了他的崇拜者或者追随者。

比路遥小三岁的海波笑言,与路遥三十年的友谊之中,他自己也是路遥的“小弟”。海波几次三番因工作问题有求于路遥,从路遥的态度上基本就能判断事情办成与否,“只要一见他冲我骂骂咧咧,这事办得八九不离十,如果他又给我端茶倒水又笑脸相赔,估计这事没戏”。

在城关小学上学的时候,路遥最受不了城乡学生在文化享受上的差距。当时延川县城的电影放映站上放电影,一毛钱一张票,吃饭尚且难保证的路遥根本掏不出一分钱。他无法接受自己被阻隔在“流行文化”之外的尴尬,于是就想办法多看书多读报,把延川县城惟一的一个新华书店和一个阅览室当成了“精神食堂”,在这里,他看到了广阔的世界,并把这个外面的世界讲给同学听。很快,路遥再也不用为一张电影票发愁,不用再遭遇翻墙偷看电影被“揪”出去的窘境,他又一次成为同学眼中的“英雄”,请路遥看电影的人太多了。

直到1968年秋,路遥结束了延川中学生活和一场青春的狂奔,也是这一年,他结识了对他一生至关重要的挚友曹谷溪。公允地说,路遥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路遥,曹谷溪无疑充当了慧眼识才的伯乐。

如今年过七旬但依然精神矍铄的曹谷溪谈起与路遥的相识,肯定地说他们俩是从“敌人”成为朋友的。在“文革”初期,“红四野”把时任贾家坪公社团委书记的曹谷溪抓到延川县监狱,而“红四野”的“军长”正是延川中学初三毕业生王卫国(路遥本名)。那时的曹谷溪与路遥并不相识。

听闻路遥拜自己为师学习写作,这位老大哥表现出了宽容与大度,干戈化为玉帛。1970年,曹谷溪已经成为通讯组副组长,他用了路线教育积极分子的名额将路遥抽调到通讯组办小报,搞创作。几乎每一次下乡采访曹谷溪都带上路遥,《我老汉走着就想跑》这首诗在最先发表在新胜古大队的黑板报上,后来将其推荐发表在1971年8月13日的《延安通讯》上,这是路遥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

同样在这一次采访路途中,路遥和曹谷溪在黄河畔拍下一张两人的合影,两个青年人开心大笑。曹谷溪告诉记者,这是路遥生前最喜欢的照片,在路遥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这张照片一直放在病榻前,陪他走完了最后的72天。

“林彪事件”后,具有极强政治敏感性的路遥为了与林彪反革命集团中一个叫“王维国”的人摆脱名字相近的联系,正式更名为“王路遥”。期间,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感召下集结了一批年轻人,除路遥外,还有陶正和闻频。

在当时引起全国震动的当数《延安山花》诗集的出版以及以《山花》定名的文学报纸的创刊。以“延川县工农兵文艺创作组”名义编就的诗集《工农兵定弦我唱歌》被陕西人民出版社看中,更名为《延安山花》出版。自第一版发行之后,经过多次印刷,累计发行28.8万册。曹谷溪说,路遥因为是诗集作者中惟一一个农民身份,被《陕西日报》在《“山花”是怎样开的?——诗集<延安山花>诞生记》的调查报道中点名表扬,路遥一下子成了延川名人。

1972年9月的一天,曹谷溪和路遥花了一个通宵,创办了第一期《山花》小报,《山花》的作者群包括白军民、闻频、陶正、路遥等,也吸引了梅绍静、和谷等人。最初路遥创作较多的文学体裁是诗歌,《塞上柳》、《车过南京桥》等均发表在《山花》上。

路遥与曹谷溪的友谊从亦师亦友到互师互友,后者见证了才华横溢的路遥,也见证了嗜书如命的路遥,更见证了调皮捣蛋的路遥。无论路遥生前身后,曹谷溪在他的生命路途甚至延长线上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曹谷溪爱书,藏书也多,这个“秘密”被路遥发现后,便时常去借书。但路遥有个“坏毛病”,看完书随手一放,常常丢书。曹谷溪劝过几次,但路遥依旧如故。

农历大年初一,在陕北民俗中是不能串门的日子,路遥也不管不顾,除夕在郭家沟吃一顿年夜饭,第二天骑一辆自行车带着未婚妻林达直奔曹谷溪家(贾家坪公社刘家沟)。“我母亲做得一手好饭,路遥最喜欢她做的陕北家常菜,他带着林达从大年初一一直住到上班,每天就是在我家里睡到自然醒、看书、吃饭、聊天。”曹谷溪回忆道。

与路遥相知相交的朋友都不约而同地说他“调皮”,海波说,在学校里路遥给每一个同学都起绰号、编顺口溜,每一个绰号还特别贴合这个人的性格,常常引得大家大笑。“有一次,我和路遥编排曹谷溪就被抓个了现形。”海波说道。彼时,盛夏的晌午,路遥和海波去看望曹谷溪,故友相见分外高兴,曹谷溪马上顶着大日头上街买西瓜,而路遥和海波则惬意地躺在地上“拉话”(陕北方言,意为聊天)。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编“笑话”,讽刺农村为了迎接领导检查而把各家的猪赶到一块儿冒充养猪场,编到兴头上,把曹谷溪编成了负责采访的记者,一跤跌进猪圈里……正说得高兴,他俩突然听到“咚”一声,原来曹谷溪早就听进了耳朵里,气得把大西瓜狠狠摔在桌子上。“胆小”的海波马上站起来给曹谷溪赔不是,路遥则梗着脖子辩解“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曹谷溪一听,把西瓜推到他俩面前,说:“吃西瓜!吃完继续日踏我,狗儿子喂成狼儿子了。”

实际上,路遥在延川的朋友很多,都是倾心相交,而且他在命运的关键节点上,也总有贵人相助。在延川县军事管制小组成立,开展彻查武斗中刑事犯罪案件后,整个延川气氛都很紧张,路遥也成为被怀疑对象,但在32个在场证人力证路遥清白的情况下,他得以解脱。

爱情,爱情

曾与路遥共事过的,如今是延安培植学校校长的曹伯植说,路遥喜欢缠着他唱陕北民歌,甚至还把他唱过的一首民歌放在了根据路遥原著《人生》改编的电影之中,但是路遥自己只听却很少唱。“路遥特别喜欢唱前苏联歌曲,这跟他喜欢与北京知青交往有关系。”曹伯植推测道。

路遥喜欢与北京知青结交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在“文革”期间,共有两万八千名北京知青到延安插队,路遥所在的延川县接收了两千多名,他们全部来自海淀区,大部分出身于清华附中这样的名校,高干家庭和知识分子家庭的学生非常多。路遥后来的妻子林达就是如此。也是得益于林达,路遥融入北京知青的圈子更为深入。

这些知青眼界广阔,知识丰富,在相对闭塞的老区人眼里,他们无疑就是精英。北京知青带来的这股外来文化强烈冲击着黄土地的传统文化,对于渴望跳出农门的人来说,无疑打开了一扇了解大城市的窗。路遥更是“野心勃勃”,他曾经对好友说过自己的爱人就在这群北京知青里。

果然,路遥恋爱了,女友就是一位美丽聪明的北京知青。

当年,路遥与这位林姓女知青的恋爱也算轰轰烈烈,1970年,他甚至把去铜川市“二号信箱”(保密工厂)当工人的指标毅然让给了恋人,还用每个月18元的补贴给女友购置了新褥子。但最终,这段爱情却以林姓女知青的一封“绝交信”结束。路遥失恋了。

“后来那个女知青后悔了,托我给路遥带信,但那个时候路遥已经跟林达好上了,怎么可能还和她破镜重圆?”曹谷溪说,那次失恋和政治上的双重打击对路遥影响很大,后来他开始一心转到文学创作上来。

海波屡次提及路遥对命运掌控的执着。有一次,失恋的路遥对海波说,还是得找个北京知青,“哪一个本地女子有能力供我上大学?不上大学怎么出去?就这样一辈子在农村沤着吗?一个人做成点事就得设计自己,先得确定目标。目标一设定,就要集中精力去努力。”

虽然话听上去路遥在自己设定的婚姻里有些功利,但了解路遥和林达爱情的曹谷溪却说,在他们两人的婚姻中,爱情才是主要成分,只是恰好林达有这个经济能力。

林达当时也在曹谷溪的通讯组,她的文笔很好,以“程远”的笔名在《山花》第四期发表过散文《在灿烂的阳光下》。在工作中,路遥与林达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时间渐长,路遥与林达互生情愫。

林达的同学邢仪在《那个陕北青年——路遥》一文中描写林达陷入恋爱后的细节,在从县宣传队回到生产队后,林达隔三差五就会接到一封厚厚的信,“她趴在从北京带来的大木箱上羞涩地看信,然后幸福地写回信”,林达突然变得那么爱笑。对于热恋中的两个人,邢仪记得路遥对林达的“指示”言听计从。

曹伯植在撰写路遥传的“说书”剧本里特意提到,曹谷溪为路遥和林达的恋爱“行方便”的往事。当时,路遥与曹谷溪同住一孔窑洞,林达则住在集体宿舍,曹谷溪特意腾出自己洗相片的暗房,给这对恋人提供单独在一起的空间。

路遥的一切渐渐好了起来,小有名气,有了未婚妻,1973年,大学也在向他招手。那时,全国高校恢复招生,这批大学生有个共同的历史称谓“工农兵大学生”。路遥的目标很明确——上大学,他依次报了三个志愿,即北京大学哲学系、西北大学中文系、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在文化课考试中,路遥的“语政”成绩为83分,可见路遥在文科方面的悟性。延川县文教局更是力荐路遥,但是曾经的“历史问题”又一次成为绊脚石,虽然已有“初中以下的既往不咎”政策,但高校招生老师却慎之又慎,结果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县里越是举荐,学校越是疑心:认为县里是要甩掉路遥这个“包袱”。

后来,县里向延安大学推荐。时任县委书记申昜说:“我亲自去延大做工作。”他的堂弟申沛昌当时就是延安大学中文系负责招生工作的老师。申昜明确告诉申沛昌,路遥在政治上没有问题。而且,申沛昌曾在与《山花》编创人员座谈会上与路遥有过一面之缘。经过一番波折和几番努力,路遥终于成为延安大学中文系七三级的一员。

申昜在送路遥上大学的两年后,1975年,亲自拍板推荐现任国家主席习近平上清华大学。

在延安大学读书期间,申沛昌记得,路遥把大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同时他的政治判断也相当敏锐。无论是路遥在“批林批孔”还是他在福建所感受到的国家面临的形势与发展方向的判断上,都让申沛昌印象深刻,路遥已经具备了同龄人不具备的政治敏锐度。在生活上,路遥大部分生活费都来自于未婚妻林达的支持。曹谷溪回忆称,当时林达每个月的工资是38.5元,除了留下自己必要的伙食费和其他必须开销之外,剩下的钱全部支援给路遥。“林达也很有才气,为了路遥,她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曹谷溪补充道,后来在路遥去世后,一些人对林达颇有微词,曹谷溪并不赞同,他认为林达作为一个妻子,是非常合格的。

1978年元月25日,在延川,路遥和林达举行了婚礼,海波说当时县里很多人都参加了那场简朴但大场面的婚礼,他也作为来宾发了言。林达的同学邢仪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林达穿了深紫红色棉袄罩衫,路遥穿件略显宽大的蓝布制服,有些土气,但精神焕发。

1979年11月,女儿路远出生了,她是路遥三十而立之年最好的礼物,也是路遥与林达爱情修成的正果,名字分别从父母的笔名中取了一个字。经年后,路远改名为路茗茗。

两个世界

陕西的文学土壤,深厚,肥沃,路遥最喜欢的还是柳青和他的《创业史》,甚至路遥将该书细读过七遍,也曾为柳青未能最终完成这部巨著而叹息。对于身故二十余年的路遥而言,曹谷溪则说,路遥仅有的42岁生命非常短暂,但单从整个文学创作上看,他是个完整的作家。

路遥用他的世界给世人留下了另一个平凡的世界,一段完整的人生。

在路遥庞大的家族中,他是惟一一个在省城西安,“公门”内的后生。作为长子,他似乎该责无旁贷地担起为弟弟妹妹操心谋事的重任。在众多弟妹中,最成器的是三弟王天乐,高中毕业,在农村做了一年民办教师便外出谋事。因为路遥7岁便被过继到了大伯家,而且与三弟年龄差距较大,他与这个弟弟总共也就见过两三次面,话也没说过几句。后来,王天乐给路遥写了封长信,作为大哥,见到最有思想的弟弟身处窘境,路遥哭了,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帮助王天乐。此时的王天乐,正在延安揽工背石头。

路遥因事回延安,他开始四处寻找王天乐,终于在一处工地找到蓬头垢面落魄至极的三弟。这是兄弟俩第一次倾心长谈,三天三夜没睡觉,在路遥住的宾馆里,两人一共住了15天,这应该是兄弟俩最亲密的时光了。

给王天乐谋事,路遥自然又求助于他称为“文学活动家”的曹谷溪,几次三番写信希望能够帮助王天乐招工到煤矿,能脱离“农门”。当时的背景是,大型煤矿很少在农村招工,即便招,王天乐的户口也是在属于榆林的清涧县而没有在延安地区。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借助实权人物,路遥把目标锁定在时任延安县委书记张史杰身上。经过曹谷溪和张史杰等人的努力,最终王天乐被招到铜川矿务局鸭口煤矿当采煤工人。此后,路遥又先后把王天乐调至《延安报》和《陕西日报》做记者。

王天乐的经历给了路遥创作中篇小说《人生》提供了灵感。在《路遥传》中,作者梁向阳写道,路遥因弟弟的命运而触动,由此而深入思考中国广大农民的出路问题。以至于把主人公置于“城乡交叉地带”着力表现他们作为奋斗者的命运的写法一直贯穿到《平凡的世界》写作当中。

在生活中,海波最看不惯路遥的一点——惯孩子。“他对女儿到了溺爱的地步,有一个阶段我还在延安,他给我写信要捎带的东西都是小孩的食物,后来装修房子也按照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的要求。”海波说的这一点,也是其他朋友对路遥的评价,作为一个父亲,他爱女如痴。在海波面前,路遥为此辩解的理由是,自己受遍了苦,不能让孩子再受苦。

路遥把自己的苦也写进了小说之中,《在苦难的日子里》就被看做是带有路遥自传色彩的作品。虽然路遥提过,《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是从王天乐的原型中脱胎而来,但是其中也插入了自己的经历和心理活动。海波告诉记者,他们在延川中学时,农家子弟的日子过得相当苦。路遥是“上灶生”,需要向学校伙房缴粮缴菜钱,每顿饭分为甲乙丙三等,甲菜有菜有肉,乙菜和甲菜一样就是没有肉,丙菜几乎是清水煮菜。主食也正如孙少平在学校吃到的那样,分为白面馍、黄面馍、黑面馍,被学生们戏称为“欧洲、亚洲和非洲”。和孙少平一样,路遥主要吃黑面馍,甚至有时候连丙菜也吃不起,要靠关系好的同学你拼我凑。

对于同样上过学,而且高中毕业的弟弟王天乐而言,恐怕贫穷带给他的学生时光也比路遥那时好不了多少。王天乐曾经在黑暗的矿井里奋斗,这一经历也为他帮助路遥在煤矿体验生活和写作提供了现实条件。在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时,他在陈家山煤矿进行创作,就是在铜川矿务局当了4年矿工的弟弟一手安排的。此后,王天乐在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几年中,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和“后勤部长”。

路遥也会深深陷入他自己营造的“世界”,有一次,他给王天乐打电话,哭了,对方吓了一跳,结果路遥只一句:“田晓霞死了。”而田晓霞是路遥钟爱的女性形象,伴随着情节发展,他必须让田晓霞在《平凡的世界》中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对于《人生》中的巧珍,路遥也让她心爱的恋人高加林移情别恋。在很多文学评论家看来,路遥文学世界中的女性与他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女人是相互映射的。

对此,曹谷溪说,路遥是非常喜欢女孩子的。在他的文学世界里也能感知这一点。巧珍是传统的中国女性,隐忍,忍辱负重,极具牺牲精神。田晓霞则是具有现代女性的特征,有点北京知青的影子。曹伯植告诉记者,在路遥年轻时,就有一位当地姑娘爱着路遥,就像巧珍对高加林那样,“地里的活都有我去干,你什么也不要管”。和高加林一样,路遥没有接受。而田晓霞活泼、灵气、大方似乎有着路遥初恋恋人和妻子林达的特点。

六年,路遥带着他的《平凡的世界》终于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获得茅盾文学奖给路遥带来了极大声誉。文学的世界建立起了王国,而现实的婚姻世界却面临坍塌。不过在海波回忆起来,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路遥和朝九晚五的林达确实总在时间上错位。海波去路遥家,林达忙完了家务,已经带着孩子去上学了,路遥还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单人床上,经常是连被窝都没出。

路遥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1992年8月,他特意回了趟延安,抱病为出版《路遥文集》而奔走筹款。曹谷溪起初不赞成一个作家在四十岁的黄金年龄就出文集,而是应该再等等,不过在路遥过世后,曹谷溪感慨万千,幸亏路遥的坚持,否则这又将是一件憾事。11月17日,路遥走完了短暂的一生,因为肝硬化腹水在西安辞世。

但是肝硬化就像幽灵一样,尾随着路遥的家人,他的弟弟王卫军、王天乐都因肝病病逝,那个最后守在路遥病榻前的弟弟王天笑也患上了同样的病。对于兄弟亲情,有人说路遥看得很淡,但是,海波展示的一封路遥的信件,并将它印在《我所认识的路遥》封皮上:“在本质上说,我是个重情义的人,但由于我自己幻想多,具体的生活并不细……我爱所有的亲朋,但我自己的事太多,不能一一周全。上帝可以作证,我没有说谎。”

(《小康》记者张志对此文亦有贡献,本文参考厚夫《路遥传》,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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