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钱玄同的晚节

2015-07-13 04:58陈福康
读书文摘 2015年7期
关键词:钱玄同气节周作人

陈福康

钱玄同先生的日记,早在十几年前就出版了影印本。我当然深知这部日记的重要价值,但当时略为翻了一下之后,一直鼓不起勇气去细看。因为它的字实在太难辨认了!钱玄同的日记从青年写到老年,只是写给自己看的,并没考虑让后人来对它研究,因此常常字迹潦草得很,而且还喜欢用各种古文字

(甲骨文、金文、篆文等)和当时尚在讨论中的汉语拼音,还用了日文、法文、德文、世界语、国际音标,甚至还有他自己生造的字!很多地方简直就像“天书”一样,看得人晕头晕脑。直到二零一四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杨天石先生主编整理的排印本,我才得以痛痛快快地翻读。从杨先生写的前言中得知,他们的整理工作断断续续做了近二十年。又在报上看到杨先生的访谈,他戏说这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傻”的事。实际上,这真是一桩功德!当然,这个工作难度太大,报上已有读者指出其书中仍有误认之字 (我在阅读中也发现有认错日语字母等错处),但这些读者也都是首先高度肯定杨先生等人的功绩。

我是读了 《读书》 今年二月号上袁一丹的 《再说钱玄同的“晚节”》 (本刊2015年第5期曾转载),有所感而写本文的。而袁一丹和我之所以能够根据钱玄同日记来研究他的“晚节”,其实都是托杨先生和北大出版社之福!

关于钱玄同的晚节,好几年前曾经有过争论。有人认为,他不过是“死得其时”,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十四日因脑溢血逝世了,不然的话,就很可能是第二个周作人。我当时觉得说这种话的人实在太轻率,太不负责任,也不了解事实。当然后来也看到有辩驳文章,现在袁一丹的文章就讲得更清楚了。我今想再补充一点:从钱玄同日记看,他深受中华民族爱国、气节的传统教育和激励,这与周作人对比是非常鲜明的。

我们知道,钱玄同原名师黄,辛亥前改名夏,以示参加反对清朝统治的民族革命。而抗战时从一九三八年春起,他毅然恢复几十年前的旧名钱夏,则是表示坚决反抗日本侵略。这是他的最基本的政治立场。据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七日钱玄同日记,当时他还取号“忆菇”(其祖父葬于故乡菇山),并说“亦可简称‘忆翁(思肖之字)”。可见他在抗战时期明确地以南宋爱国士人郑思肖(所南)为效仿的榜样。而这乃是他在清末参加民族革命时的基本立场,此时又赋予全新的含义(侵华日寇与中国历史上的猾夏异族,毕竟性质不同),重新起步。他的这一人生轨迹是十分清晰的。

一九二五年一月五日《语丝》 杂志第八期,钱玄同发表的 《三十年来我对于满清的态度底变迁》 就写道:

因为我那时志切光复,故于一九零七年入同盟会……因仇视满廷,便想到历史上异族入寇的事;对于这些异族,也和满廷为同样之仇视。那时做了一本 《纪年检查表》,于宋亡以后,徐寿辉起兵以前,均写“宋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元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明亡以后,洪秀全起兵以前,均写“明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清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洪秀全亡以后,民国成立以前,均写“太平天国亡后几年”,附注同上。我这种书法底主张,出于郑思肖底 《心史》,亡友陶焕卿先生深以为然。

今存钱玄同日记始于乙巳年 (一九零五) 他在上海准备东渡时。此时,适逢梁启超在日本重新写序的郑思肖《心史》 在上海广智书局刚刚排印出版。钱玄同即买了一本,携至日本后认真阅读,对他影响很大。除了上面所引的他的回忆外,一九零六年一月五日钱玄同在日所作日记更可为证:

上午看 《心史》。余素于诗词一道性不相近,今观此编中之诗,字字血泪,言言沉痛,不觉亦触起我民族观念。文字移人之力可谓大矣!

辛亥革命后,钱玄同在一九一四年九月十五日日记中提到“郑所南正论”,就是指 《心史》 中的《古今正统大论》。可见他一直坚持民族立场:

清史馆送来商例七份与大兄、坚士。七人者:一逖先,一冷僧,一吴廷燮,一金兆蕃,一卢彤,一袁励准,一王桐龄,一清人常荣。除逖先及吴廷燮,咸无足取。常荣以清人为己族说法,自有回护之词。然时至今日,犹欲读“应天顺人”,“深仁厚泽”,亦大可笑矣。王桐龄狗屁不通,不伦不类,而抬头空格,誉扬建夷,甚至避去“仪”字,拟改 《仪卫志》为 《舆卫志》,而稿中“仪”字犹缺末笔作“義”,此真是死做奴隶者,何怪其谓三皇五帝皆无其人。盖不取消自己祖宗,恐为[谓]他人父而人不要也。阅至此,愤气填胸,恨我不谙史事,否则必撰一部 《珠申史记》,用郑所南正论贬绝其僭天子之称。……不料果不出吾所料,竟有此等放屁乱谈出现,然则夷夏大防其可忽乎!

一九三零年二月十三日,钱玄同记其又新买了一本梁启超作序的 《心史》:

下午逛厂甸,今日是阴历元宵,末日矣,故必逛之。……买了十种书。…… 《心史》,一角五分,广智印本,乙巳年在上海读书时买之,后无,今天复得之,可喜也。(此系梁任公所印,前有序—序不见于文集。)

一九三五年九月,北平师范大学 《教育与文化》 编辑熊梦飞 (仁安) 请钱玄同为日寇侵华“九一八”事件四周年题辞,钱玄同十六日记:“因拟为师大之 《教育与文化》 ‘九一八号题郑所南诗,检梁任公与欧阳竟无之两种刻本 (编次不尽同)观之,并记其 《郑所南年表》 如左……”可知在此抗日救亡运动时,钱玄同不仅读了梁启超与欧阳渐分别作序的两种版本的 《心史》,还根据 《心史》 的记载而编撰了《郑所南年表》。他为 《教育与文化》 题写的是 《心史·中兴集》 中 《二砺》 二首之一,深深寄托了他的爱国抗日情感 (陈按,日记整理本“有”字误作“多”):

愁里高歌 《梁父吟》,犹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啮空林。

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应该指出,钱玄同所作 《郑所南年表》,实际上是南宋两位爱国人士郑思肖和邓牧的合谱,虽然十分简略,但却是研究者最早撰写的郑思肖年表。我想起,同样也是在日本留学时读 《心史》,同样也是在日本加入同盟会的郑贞文 (心南),同样也在抗日战争中编撰了南宋两位爱国人士郑思肖与谢翱的合谱,则时在一九四一年,要比钱玄同晚了六年。

北平陷于日寇后,钱玄同更经常以 《心史》 等爱国文献激励自己。如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日记:“至室内翻阅 《心史》、《伯牙琴》。近来‘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 一九三八年五月七日更详记自己的感受,并论述了 《心史》 的真伪问题 (陈按,整理本日记“歌”字误作“影”,标点亦略有误):

竟日在家未出门。精神甚坏,心绪甚恶,恶闻人声,闻即心中烦躁,噫!……下午,杂翻架上书,看 《心史》 所南诗集,点阅 《谪麟[麐]堂集》 之施墓表、刘传、赵氏后记,《亭林诗集》 等等。时觉心酸泪下。(顾、郑诗集固欲下泪,施、赵两人叙戴之苦,亦引我自喻也。)

《心史》 一书,信为真者:张国维、顾炎武、钱肃乐、归祚明(见 《亭林诗稿》 卷六,4页, 《井中心史歌序》)。不信者:王敬所、阎百诗、万季野、全谢山。万谓是姚士粦伪作,全信其说 (见 《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四 《心史题词》,商务本1143—1144页)。又见 《外编》 卷二五之 《杲堂诗文续钞序》 亦言之。但全氏此文中似非十分肯定之词,云“或且以为姚叔祥之赝本”,又云“叔祥赝本之患”。又,徐乾学所作 《通鉴后编》 之 《考异》,见 《四库提要》 卷一七四,别集存目一。按,此书见 《提要》 四七,史部编年类。《提要》 谓是书徐氏与万斯同、阎若璩、胡渭等所编,则全所引万、阎之说与徐氏同出也。不信为姚士粦伪作者:厉鹗。云:“叔祥岂能为此诗文!”

我以为,照思想、见解、文章、气节,非郑不能作。当认为真书。万、阎诸公盖猜测耳,非有实据。徐不足道,厉说最有理。姚士粦只会造 《杂事秘辛》,做 《见只编》 耳,乌能赝此书耶?或井中铁函之说,是好奇者故作神奇耳!

今天看来,所谓万斯同(季野) 认为 《心史》 是伪作,全然是全祖望的误记!万氏乃清代宁波籍著名史学家,全氏崇敬的乡先贤,但万氏非但从未说过 《心史》 为伪,相反,还在 《宋季忠义录》 等书中明确肯定 《心史》 为真书!而且,万氏父亲万泰、侄子万言等人,也都有诗文高度肯定 《心史》。全氏致力于乡邦爱国文献的整理,万氏一家之书都应该看到过。全氏此一误记简直匪夷所思,钱玄同未能识别其误记,但他正确地指出“全氏此文中似非十分肯定之词”。实际上全祖望另有大量诗文,也是肯定 《心史》的。至于徐、阎及王的“伪书说”,正如钱玄同所说——“不足道”,因为没有说出任何根据。上引日记离钱玄同辞世只有八个月,当他在日寇铁蹄下“精神甚坏,心绪甚恶,恶闻人声,闻即心中烦躁”时,是以拜读历史上爱国主义经典作品来激励自己的。他读时,“时觉心酸泪下”,“亦引我自喻”,并明确写到“气节”二字!试想,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汉奸呢?试问,在当时周作人的文章、日记中,有谁读到过这样的话?

周作人当然也很可能读过 《心史》 的,但在他的文章中似乎从未提及。一九三三年一月,周作人在北京大学的同事孟森教授病逝,他写了挽联:“野记偏多言外意,遗诗应有井中函。”挽联写得很好,孟森号“心史”,可见周作人亦确认 《心史》 出于井中铁函。但令人遗憾和气愤的是,他自己则背叛了 《心史》 体现的爱国精神,附逆于日本侵略者。不料,今却有论者辩 (美) 其名曰“淡化气节”,有人还说这种“淡化气节”论是一种了不起的新论!请不要搞笑了,作为一个人,气节亦可“淡化”乎?这不就好像说一个人的骨架也可以软化一样吗,那他还能站立吗?

(选自《读书》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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