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诗风转变:与里尔克相遇

2015-07-14 07:57王淑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郑州450000
名作欣赏 2015年14期
关键词:荷尔德林冯至里尔克

⊙王淑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郑州 450000]

冯至诗风转变:与里尔克相遇

⊙王淑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郑州 450000]

冯至作为贯穿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一位重要诗人,与里尔克的精神相遇,是其创作的重要事件。从 20 世纪 20 年代到 40 年代诗人的诗风从情感之维转向经验之维,不仅显示了诗人创作精神的转变,而且也预示了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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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是贯穿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一位重要诗人,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到了40年代成为现代派诗人的代表。由20年代的《昨日之歌》(1927)和《北游及其它》(1929),到40年代的《十四行集》,可以看出诗人的诗风是怎样从情感之维转向经验之维的。

冯至浪漫品格的形成并非偶然。其早期的诗歌创作深受“唐宋诗词和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①。他的博士论文《自然与精神的类比——诺瓦利斯的文体原则》也以浪漫派的主要作家为研究对象,袁可嘉曾直接指出冯至的某些诗篇是对德国谣曲的借鉴,并且将《昨日之歌》与《北游及其他》中的很大一部分诗作归为“浪漫的诗”。阅读德国浪漫派的作品,不仅给冯至带去新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审美体验,而且也使他寂寞而孤独的心灵得到抚慰乃至升华。更重要的是,与浪漫派的对话关系,构成了冯至自我世界的某种难以忽视的底色或基调。人们可以将浪漫主义概括为“浪漫的主体把世界当作他从事浪漫创作的机缘和机遇”②。青年人是天生的浪漫派,他们对人生、社会、爱情和友谊总是充满着美好的理想、幻想和期待。可是天下事十之八九是不如人愿的,于是他们感到孤独、失望和苦恼。冯至早期诗作大多就反映了在“五四”运动以后的恶浊的旧社会中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对时局、对人生的渴望与失望,其中大都是抒情诗。但他与大多数浪漫派不同,他的感情比较深沉含蓄,不像同时代的徐志摩、闻一多那样浓郁热烈。虽是诗人的青春之歌,歌唱爱情友谊,却无不充满忧郁感伤,这可能与他在孤寂和悲伤中结束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有关。

冯至1905年出生于河北涿州一个衰落的盐商家庭,九岁生母去世,十七岁继母病故,情感自然受到打击,敏感的心早已对命运和人生的无常有所体悟。他正式发表的第一首诗《绿衣人》这样写道:“一个绿衣邮夫,/低着头儿走路;/——也有时看着路旁。/他的面貌很平常,/——大半安于他的生活,/带不着一点悲伤。/谁来注意他,/日日的来来往往!/但,他小小手里,/拿了些梦中人的命运。/当他正在敲这个人的门,/谁又留神或想——/‘这个人可怕的时候到了!’”(1921年4月21日,北京路上)这第一首诗,既表达了诗人看不到前途的迷茫,又无疑透露了诗人对于外部世界的不确定性的最初直觉。

《十四行集》(1942)是中年人咏叹万物的沉思之作,情理交融,深厚明澈,呈现出现代主义风格。由浪漫抒情到知性深思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早在诗人20年代的创作中,分明已流露出诗人的内心冲突。从冯至早期那四首以民间故事或传说为基础的叙事诗——《吹箫人》《帷幔》《蚕马》《寺门之前》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出逐渐走向成熟的冯至,已经慢慢开始怀疑自己沉醉于孤独中的浪漫情怀,而且可以窥见诗人对幻想世界的浪漫构想和对现实世界的深深失望:他的精神世界的双重构成和内心矛盾。

1925年,冯至在他叔叔,著名哲学美学教授冯文潜家中看到了书桌上放着的里尔克以及荷尔德林的诗集,知道了里尔克这个诗人,当时他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不过,在这几个“极悲观的、受法国象征主义派影响的”(1925年9月27日,给杨晦信)陌生诗人当中,冯至首先关注的不是里尔克,而是荷尔德林。也许是因为叔叔的推荐起了作用,冯至不久就翻译了荷尔德林的《命运之歌》,并发表在当年12月出版的《沉钟》周刊第8期上。尽管如此,在冯至数量不算少的译诗中,荷尔德林的诗却只有这一首。在德国留学期间,虽也全面地阅读过荷尔德林,但在冯至内心中并没有引起更多的回响。

1926年秋天,冯至接触了20世纪初期出现的奥地利伟大的现代派诗人里尔克,并对这个诗人的作品产生了特殊的偏好。如果说在1925年冯至仅仅是知道了里尔克的名字,那么这时里尔克的意义则完全不同,从里尔克那里,冯至获得了“安慰”,又在心里引起“极大的震悚”③,并且深切地感受到“世界深沉的,还有许多秘密未曾揭示”④。里尔克早期的散文诗《旗手》,给了他一种“意外的、奇异的收获”,那里从头到尾有着“一种犹豫而神秘的情调”。

1931年对冯至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的4月,冯至第一次购得《里尔克全集》;在此之前,他其实都是怀着“读浪漫主义诗歌的心情”来读里尔克的。在《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所作》中冯至说:里尔克只是“一个新浪漫派的、充满了北方气味的神秘诗人;却不知道他在那时已经观察遍世上的真实,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后来竟达到了与天地精灵往还的境地”⑤。冯至对里尔克的认识经历了曲折的变化过程,这是一段异常丰富的诗的体验过程,也是冯至本人精神气质变化的写照,在冯至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类精神光谱由情感之维向经验之维转变的奇特景象。“1931年整个一年,冯至给杨晦的每一封信中都出现了里尔克的名字,而且越到后来,每出现一次里尔克的名字,几乎都伴随着有意识的自我反思。”⑥冯至通过里尔克看清了他“日常生活的敌人”,即那个“破裂到了极点”的“自己”,深感自我内心巨大的冲突和分裂,一个新的自己在寂寞的挣扎中出现,在里尔克的作品中,冯至至少是部分地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理想的“自我”。里尔克《给青年人的信》中的“寂寞与忍耐”和“走向内心”的观点,给冯至造成深刻的影响,它似乎在无声地提醒诗人:生命,需要的是在寂寞中的忍耐。在《译者序》中,冯至作了更进一步的申述:“寂寞成了真实生活者的宿命,而忍耐实际上是一种对真正生活的担当。”他这样理解寂寞的意义:

人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吧,但是它们的根,他们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人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嚣,忘却了生命的根底,不能在寂寞中,在对于草木鸟兽(它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远往下滑过去。这样,自然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和欺骗。欺骗和隐瞒的工具,里尔克告诉我们说,是永远的习俗。人在遇见了艰难,遇见了恐怖,遇见了严重的事物而无法应付时,便会躲在习俗下边去求它的庇护。它成了人们的避难所,却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谁若是要真实的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的种种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容有一些儿代替。⑦

从写于1937年5月的《译者序》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一年他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开始于1930年代初期的精神蜕变,1920年代“构造幻想”的诗人已发生了根本变化。实现新的精神变形之后的冯至,甚至这样认为:

人们爱把青年比作春,这比喻是正确的。可是彼此的相似点与其说是青年人的晴朗有如春阳的明丽,倒不如从另一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长,更像那在阴云暗淡的风里、雨里、寒里演变着的春,因为后者比前者更漫长、沉重而更有意义。我时常在任何一个青年面前,便联想起荷兰画家梵诃的一幅题作《春》的画:那幅画背景是几所矮小狭窄的房屋,中央立着一棵桃树或杏树,树桠的枝干上寂寞的开着几多粉红色的花。我想,这棵树是经过了长期的风雨,如今还忍受着春寒,如同是一个贫乏的世界,在枝干内部却流动着生命的汁浆。这是一个真实的、没有夸耀的春天!青年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生命无时不需要生长,而外边却不永远是日光和温暖的风。他们要担当许多寒冷和无情,淡漠和误解。⑧

而这一切,可以说是从1931年的深刻反思开始的。因此,里尔克对于冯至的意义可以说是持续一生的,“里尔克的独特意义并不在于代替任何其他人成为冯至的唯一精神导师,而在于冯至从这个‘全欧洲性的作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缺陷’——透过诗歌艺术所折射出的精神气质的‘缺陷’。”⑨

诗人冯至与里尔克的相遇,最终完成了其诗风的转变与思想的升华。

①《冯至全集》(第5卷)之《谈诗歌创作》,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7页。

②卡尔·施密特:《政治的浪漫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③④《冯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页,第152页。

⑤⑦⑧里尔克:《给青年人的信》,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78—79页,第75页,第73—74页。

⑥⑨张辉:《冯至未完成的自我》,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65—66页,第74页。

作者:王淑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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