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的记忆

2015-07-18 12:08张心瑞供稿匡时拍卖
读者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母亲

文/张心瑞 供稿/匡时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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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的记忆

文/张心瑞 供稿/匡时拍卖

“十女心瑞与老父别十八年,远来八德园省侍,匆匆别又十八年,来环荜庵乃不得见。世乱如此,能有团聚之日否?言念及此,老泪纵横矣。奈何奈何!写此数笔,寄汝守之,勿信妖言,当知老父念汝之深也。”1981年夏,父亲画了一幅墨荷给我,并在上面题写了这些文字。

这是父亲画给我的最后一幅画,也是父亲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它不仅是父亲对我们父女生命中一段相聚和分离的记述,更是父亲到了晚年依旧不忘对我的声声嘱咐。后来,父亲永远地走了,留下对我所有的疼爱、呵护、关心和教诲。

这么多年来,每每看到这幅画,读到这些字,我就禁不住黯然泪流,独自感伤。一直以来,我都把对父亲的怀念深深地藏于心底,从不轻易触碰。几十个春秋冬夏过去了,2012年10月,我和弟弟妹妹带着儿女们,再次来到台北“摩耶精舍”祭拜父亲。我静静驻足梅丘前,“——勿信妖言,当知老父念汝之深也”,父亲的嘱咐出现在我的思绪中,久藏在心底对父亲的怀念之情,一下子又被掀了起来。外双溪潺潺的流水,依旧悄然地追逐着时光,摩耶精舍的亭台楼阁,亦依旧为茂密的新枝旧叶所簇拥着。这里虽早已不见父亲谈笑风生、泼墨挥毫的身影,但在父亲亲手筑建的这座园子里,依旧弥漫着父亲那浓烈而熟悉的气息。

伴着对几十年生活在父亲所开辟的大千世界里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我从默默的悲伤中渐渐平静。是的,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儿。对着梅丘,我深深地叩拜。打开心中的珍藏,轻轻抚摸着每一段记忆、每一个故事、每一件物品、每一束情怀,它们是那样地温暖着我的一生。

我是父亲的长女,不过,在张氏这个大家庭里,是所有叔伯的子女合在一起分男女排序,这样我成了张家的第十个女儿。我上面有两个哥哥,分别是大哥心亮和二哥心智,以张家排行为七哥、十哥。父亲给我起了小名“拾得”,意为“捡来的”。那个时代的人习惯给孩子起个土土的小名,或是逗孩子说是捡来的,以期孩子更容易抚养。而“拾得寒山”的典故也是父亲取这个小名的另一层意思。

童年的记忆中,我们总是在搬家:我的两个哥哥出生在松江;我和心裕妹妹生在上海;弟弟心一(葆萝)生在郎溪;心玉、心珏生在苏州。心玉小名蘧蘧,心珏小名琳琳,就是取自我们住的网师园里的“蘧园”和“琳琅馆”。少时的记忆中,父亲为了画事行走各地,我们小小年纪也跟着父亲“走南闯北”。那时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即使是祖孙三代老小兄弟妯娌十几口人共处,一家人也过得安宁平顺。

1937年春,父亲和母亲、宛君姨,带着七哥心亮、十哥心智、弟弟葆萝、蘧蘧、琳琳去了北平。父亲很喜欢北平,有意要在那里安家定居,与母亲商定之后,母亲就带着蘧弟、琳弟回到苏州准备带领我们搬家。就在这时,“七七事变”爆发,搬迁北平的计划落空了,母亲带着我们跟随二伯父、二伯母搬到安徽郎溪乡下文修四叔的农场暂时安身。很快南京失陷了,郎溪也不安全,父亲还在北平,二伯父、二伯母带着堂兄堂姐与我们兵分两路往四川老家逃难。

日军的飞机追着逃难的人群轰炸,眼中所见都是流离失散的老弱孩童。母亲和八嬭(曾氏),还有一位同宗的张大哥,带着我们大小5个孩子也汇集在成千上万逃难的人流中。我们从郎溪坐木船到宣城,经芜湖、九江、汉口、宜昌、重庆,一路舟车颠簸,几经磨难,在1938年的春节到了内江。这是我们几个孩子第一次回到四川老家。

远在北平的父亲被日本人监视,动弹不得,几经周折,想方设法,父亲终于离开北平,他和婉君姨带着葆萝弟绕道香港、桂林、贵州,于1938年6月到了重庆。刚到重庆,父亲就电报母亲带蘧弟、琳弟赴渝与之团聚。当年夏末,父亲一行先行回到成都,随后,八嬭也带着妹妹心裕、心庆和我一起到了成都。我们一家暂时住在骆公祠街18号——父亲的好朋友严谷声伯伯家的房子。不久,父亲举家搬到离成都60公里的灌县青城山,那里是有名的道教圣地,我们租住在上清宫。历经逃难艰辛,一家老小终得平安团圆,父亲心里十分安慰。

自1949年父亲离开大陆以后,哥哥心智,妹妹心裕,弟弟心玉、心珏就再也没有见到父亲。1952年8月,父亲带领家人迁居南美阿根廷,1954年4月又移民巴西。那时父亲已年过50,他既要在对东方绘画艺术认识不多的欧洲开辟新路,又要带着一家大小10余口在社会、文化、语言甚至季节、时序都与故国乡土迥异的南美乡间重建家园。尽管困难重重、历经艰辛,但父亲始终牵挂着留在国内的家人,他通过香港的朋友转邮信件,在信中总会问到我母亲的情况。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辗转给我邮寄食品,也要我给母亲拿一些,还一再叮嘱我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

父亲也始终没有放弃要我和建初出国团聚的愿望。1963年,通过叶浅予伯伯的帮助,我领到了赴港探亲的通行证。5月18日,我带着小女儿莲莲抵达香港,在成都的妹妹心庆也早在2月就带着女儿到了香港,离别14年之后,我们父女终于团圆。重逢的喜悦无法用语言形容,父亲每天都高高兴兴地领着我们参加朋友安排的活动。5月底,父亲的签证不能再延期,他必须离开香港了,父亲跟我说:“你姨和你弟弟妹妹都想你,你去巴西看看他们吧。”那时中国还没有与巴西建交,父亲托朋友给我和莲莲办了台湾护照,端午节刚过我和莲莲就到了巴西。

在巴西的岁月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八德园”乡间的日子恬静而温馨,我十分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每日每时。父亲作画,我就在一旁侍奉笔砚,看父亲作画,听父亲摆龙门阵。偶尔我也在父亲的画案上写写画画,父亲看了十分高兴,还给我的画润色,鼓励我要多画。我时常搀扶着父亲在八德园中散步,欣赏那些来自东南亚和北美的奇花异卉、翠竹青松,看着女儿莲莲在石间憨跳,我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幸福,仿佛又回到当年在苏州网师园、青城山、昭觉寺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光。

父亲要我来巴西,并不仅仅是探亲,他是希望我一直留在他身边,以后再把建初和孩子们搬来。父亲年过花甲,除了在家辛勤作画,还要时常外出办画展。除了葆萝弟可以为父亲分担一些事物,其余的弟弟妹妹还在读书,又不认得中文,父亲要他们翻书查找资料都做不到。我真不忍心看到父亲那样辛劳,也很想留在父亲身边,侍奉敬孝,但当时国家的公民出国政策和国内的政治情况与现在很不相同,建初他们出国是不太可能的,而如果我滞留不归,还会给他们造成政治上的牵连,留与不留,对我都是艰难的选择。

释文:此予新得盘涧泉石之胜,当为摩诘冠。闲日迳游,外孙女萧韶辄相随,憨跳其间。顷忽将还蜀,治乱不常,重来知复何日,言念及此,能无怅恨,畀以此图,永以为念。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祝汝亦以自祝也。甲辰三月,爱翁。

父亲其实与我一样,都在矛盾的心情中徘徊。父亲好几次说:“爸爸喜聚不喜散。”但聚了这边散了那边,聚了那边散了这边,去留都不是两全的。父亲说或许可以把外孙女莲莲留下来,我仍然很犹豫。有一天,父亲画了一幅《雀石图》逗莲莲,说要把画裁开拿一半给莲莲,看到莲莲着急的样子,父亲在画上题写“送一半留一半,莲莲莲莲你看看,到底你要那一半”,把画给了莲莲。莲莲当然高兴,她哪里懂得外公玩笑后面的悲伤。我知道,父亲是忍痛舍去他的女儿,保全了我和建初一个完整的家。其实我的内心又何尝不疼痛和纠结,父亲的疼爱让我感念终生,而未能陪伴父亲,因我的离去让父亲难过,也成为我一生的内疚。

1964年5月,启程的日子到了,我能感觉到父亲的伤痛。留在大陆的7个子女中,只有我有机会回到父亲身边,这是可以改变我人生的机会,但我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四川。8月,我带着莲莲回到重庆。这时国内已经展开“四清”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6年“文革”开始,我和父亲完全失去联系。

父亲在1969年移居美国加利福尼亚州,1976年定居台湾。“文革”结束以后,弟弟葆萝终于又和我们联系上了。受父亲嘱咐,葆萝弟办好邀请信和担保文件,1981年2月,我和建初,还有在兰州工作的蘧弟心玉到了美国加州。我们一到葆萝弟家就迫不及待给父亲打电话。从1963年我与父亲团聚,又是18年过去了,再次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和建初都激动万分。

父亲起初还说待天气好些他来美国,我们虽然是满心期待,但那时台海两岸还完全封闭,我们进不了台湾,83岁的父亲又如何经得住旅途的劳累。父亲画《红叶小鸟》给我,并题“辛酉四月二十五日,写与拾得爱女,汝细观之,当知父衰迈又不得与汝辈相见,奈何奈何”。人为的阻隔更强过高山大海,我们和父亲只能隔着太平洋伤心叹息。父亲电话里要我们留在美国,我想既然不能留在父亲身边尽孝,留下来只能是给父亲增添负担。半年后我和建初回国了。在美国期间,父亲两次叫葆萝弟和侄女带画给我和建初,不想,这却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纪念。

1983年4月2日,父亲在台北逝世,我们在国内的兄妹连夜兼程赶到香港,但仍然进不了台湾,我们只能在香港隔海祭拜。1998年9月,台北故宫为纪念父亲100年冥诞,举办毕加索和父亲的画展,秦孝仪院长邀请心智哥嫂夫妇、我和建初赴台北出席画展开幕典礼,我们才第一次来到台湾。

甫到台北,我们就去父亲最后居住的“摩耶精舍”祭拜父亲,此时父亲长眠于此已经15年了。环顾父亲生前的旧居,漫步于父亲建造的花木扶疏的庭院,看一看父亲曾经用过的每一件物品,无限的悲伤涌上心头。我站在“梅丘”巨石前久久地凝望,突然想到1949年父亲从香港、澳门办画展回来,给我画了一件荷花旗袍。那时父亲说我是女儿家,所以画的荷花苞;32年后,1981年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幅画又是一只荷花苞。也许这只是巧合,也许在父亲心中我始终都是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大女儿。

我没有能够留在父亲身边尽孝,但我和国内的弟弟妹妹一直照顾母亲,1981年母亲在家人的陪伴中走完了她的人生。父亲晚年定居台湾以后,曾经对尕妹讲:“要是你嬭嬭(母亲)一直跟到爸爸,爸爸还不爱她吗?她跟爸爸生了那么多儿女,爸爸什么事都是让她先……”

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时而读书习字为乐。儿女们以及孙儿女们也都成为有益于社会的一分子,这是最令我欣慰的事。我感恩父亲、母亲,张家的前辈和同辈,大风堂的先贤师友、同门师兄师姐,让我能在大千世界里收获那么多的人生经历,拥有那么多的珍贵记忆,那是我的珍宝,是我对父亲永远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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