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溜与啰唆——张中行的难题

2015-07-18 02:05北京启之
名作欣赏 2015年1期
关键词:张中行白子白皮

北京 启之

作 者:启之,本名吴迪,学者,现供职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读名家散文,有几句话看着别扭——

一、要说想对读者再说点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高论。

二、先想到原则,是忙事不好说,最好谈闲事。

三、西瓜,种类不少,印象深的有两种,一种深青色皮,红瓤,一种名三白,意为白皮白瓤白子,形细长如枕。

四、只要把瓜子给留下就行。

我把这四句话发给十位朋友,请他们挑毛病。回信的意见几乎一致:

第一句,一句话里有两个“说”,啰唆。

第二句,删掉“是”,改为:先想到原则,忙事不好说,最好谈闲事。

第三句,删掉“意为”和“形”。改为:“西瓜,种类不少,印象深的有两种,一种深青色皮,红瓤;一种名三白,白皮白瓤白子,细长如枕。”有一位朋友还从汪曾祺的散文《夏天》中找出这样的句子:“天下皆重‘黑籽红瓤’,吾乡独以‘三白’为贵:白皮、白瓤、白籽。”作为删节的根据。①

第四句,删掉“给”。改为:“只要把瓜子留下就行。”

这四句话,都是从张中行的文章中挑出来的。前两句出自《诗词读写丛话》中的《再说几句》和《上场的几句话》。后两句出自《负暄三话》中的《吃瓜》。

我敬佩张中行的学问和人品,他的理性主义和怀疑精神,他的渊博、识见、忍耐与坚韧。但是,我不爱看他的散文。尽管评论界称其为“散文大家”“文坛老旋风”,“未名湖三雅士”(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燕园四老”(三雅士再加上历史学家邓广铭),季羡林说他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美感是个很自我、很顽固的家伙,它我行我素,“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张中行的名气再大,也改变不了我的不喜欢。理由上面已经透露了——我嫌他絮叨啰唆。

有评论家说,张中行之成功,除了学养外,端赖其“极具个性”的文风:“一是‘句子短’,每句话很少超过十几个字。‘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绝不呆板,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季羡林语)二是‘语言白’,他推崇的是叶圣陶先生的风格,‘写成文章,在这间房里念,要让那间房里的人听着,是说话,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三是文中几乎见不到成语、诗词、名言、空话、套话一类东西。”四是行文,“先生讲求的是‘惜字如金’。他赞成叶圣陶的观点,‘你写文章,给人家看,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说明你不行’”②。

这四条至少有两条不靠谱。

张中行文中没有空话、套话不假,但是说他不用成语、诗词和名言则大谬。这位评论家大概是想把张中行跟“桐城派”挂上钩,桐城派标举“雅洁”。其首义就是文章用语的“五忌”:“忌小说、忌语录、忌诗话、忌时文、忌尺牍。”③这里的小说,指的是俗言俚语;语录,指的是程朱(程颢、程颐、朱熹)的言论;诗话,指的是诗词中的隽语名句;时文,指的是八股文中的藻丽俳语;尺牍,指的是空话套话。这五忌,张中行能做到四个,他的散文中,没有红色时代留下来的政治语、战争语,没有时文中的空话套话,也很少坊间的流行语,但他不能不引用诗词成语和古人的名言——这是他表情达意的长项。

第二,说张中行“惜字如金”值得商榷。如果上面的例子不足以说明问题,再看看下面这段话:

有事走上街头,各种瓜,几乎由这一头摆到那一头。瓜多种,单说惯于生吃或可以生吃的,不知为什么,近些年来,我很少吃。主要原因是不怎么想吃,不是吃的机会少。可是看的兴趣却像是没有减少,觉得如西瓜,那些个儿特别大的,黄瓜,笔直的一排,顶端带着黄花的,都好看。觉

得好看而不想吃,我有时禁不住想到京剧《打渔杀家》中的语句,是:“老了,不中用了。”口和肠胃不中用,心却不甘于不中用,那就想想昔日的,当年勇,如果有一些,总比彻底无好一些吧?④

这段话,我也发给了那十位朋友,有七人认为“可有可无的”文字至少有五处:

(1)“有事走上街头”——“有事”二字可以省掉。因为你说的是街上瓜摊上的各种瓜,它们不管你有事上街,还是没事上街,都在那儿摆着。

(2)“不知为什么,近些年来,我很少吃……口和肠胃不中用,心却不甘于不中用。”——前面说“不知为什么”自己很少吃瓜,后面又说,很少吃是因为“口和肠胃不中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不知为什么”?这是明知故问。

(3)“《打渔杀家》中的语句,是:‘老了,不中用了。’”——“是”多余。

(4)“口和肠胃不中用,心却不甘于不中用。”——改成“口和肠胃不中用,心却不甘”,省了四个字,意思照旧。

(5)“那就想想昔日的,当年勇。”——“昔日”就是“当年”,同义反复。改成:“那就想想当年勇。”

此段一百八十二字,删掉上述十五字,改变了原来的意思和语气了吗?

这十位朋友,年龄在二十六岁至六十七岁之间,职业是教师、编辑、工人、大学生、动画设计师、图书馆馆员,其中只有两名是中文系毕业。可是英雄所见略同,几乎删掉了原作的十分之一。张中行衡量文章的标准是:“你写文章,给人家看,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说明你不行。”

张中行,行不行?为什么普通读者看出来的问题,文章高手看不出来?

据我看,不是他不行,是他不想。张中行早就说过:“作文,遣词造句,当然要尽力求顺溜,避免别扭。念着、听着顺溜,不别扭,是表达方面的一个境界。”这种境界的标准是“读时轻快流利,不磕磕绊绊”。因此,他推重的,是像说话一样的文风。这种文章要念着顺口,听着悦耳。“顺口的口,悦耳的耳,显然是就话说的,因而可以说,‘顺’和‘悦’是话的天下,你想要‘顺’和‘悦’,就不能不向话靠拢。”⑤

“向话靠拢”是很微妙很复杂的事,如果掌握不好,不但会出现上面说的那些繁琐的文字,而且还会给累赘啰唆找到理论靠山,气壮如牛地招摇过市。比如,下面的句子——

这中间还出现一次小误会,是.有一次……

(《负暄琐话》)

记得在西方的什么书上看到过,某名人有一句名言,是:没有任何人在他的仆人眼里是伟大的。(《负暄续话》)

推想喜欢听听闲话的诸君未必有耐心听,但是语云,人各有所好。(《负暄续话》)

但是语云,兔子急了还能咬人,况人乎?

(《流年碎影》)

上例中,标着重号的“是”和“语云”都属多余。在张中行的文章中,这种用法多多,它们已经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习惯,张老自以为是,人们习焉不察。

说话与文章毕竟是两回事,说话不免重复啰唆,而文章则有一个简练准确的要求。这意味着,“向话靠拢”是有限度的。超过了这个度,就违背了文章的要求。张中行早就看到了言与文之间的差距,并有专门的分析:“文像话,还必须以‘话能像文’为条件,就是说,事实上有一种境界高的话,内容充实、明晰,语句简练、确切、有条理,流利而不轻浮,典重而不生硬,等等,可以充当‘文’的样本。如果‘话’不可能或极少达到此境界,则‘文’之所以成为文,就应该以‘不像话’为条件了。”(《作文杂谈》)张中行知道,这种话是不存在的。因此,文与话的关系,“是若即若离”,与话“接近而又自成一套”。(《作文杂谈》)

自成一套,他就要坚守文的底线,而不会把“走上街头”说成“上街”,也不把“一种名三白,意为白皮白瓤白子,形细长如枕”说成:“有一种瓜的名字叫三白,意思是白皮白瓤白子,它长得又细又长,像个枕头。”按照叶圣陶“隔壁念文,以为说话,是为上”的标准,张中行坚守的底线,恰恰成了叶圣陶的软肋。这说明叶圣陶的标准超过了限度,过于强调“文像话”。说明把叶圣陶标准举在头上的张中行,说一套,做一套,并没有遵照老师的指示办事。

张中行的“阳奉阴违”是无意的,因为他在宣传叶圣陶的衡文标准时,并没有看出这种说法存在的问题。他只是跟着感觉走,在话(口语)与文(书面语)之间努力寻找平衡。

然而,这绝非容易之事,你需要敏锐的语感、娴熟的技巧和“弃子入局”的决断。你既要小心翼翼,睁大眼睛,防止“话”偷越国境,闯入“文”的领地;又要尽可能地满足“口耳之欲”,保住文章语气的顿挫,避免文字韵味的流失。我的朋友们给张中行挑的毛病,都是因为他没有掌握好度,纵容了话。而我不喜读他的散文,这是原因之一。

但是,我能够理解张中行追求韵味的苦心,有的朋友主张把“各种瓜,几乎由这一头摆到那一头”中的“一”删掉,我不敢苟同。“由这头摆到那头”,固然没有改变原文的意思,但减损了原话的节奏和味道。张中行深谙其中的道理,他讲过一个类似的例子:

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传说他应北宋名相韩琦之请,为韩作了《昼锦堂记》,开篇云:“仕宦致将相,富贵归故乡。”内容雍容,文字典重。韩琦读完全篇,大加赞赏。可是过了几天,欧派人送来另一篇,说前一篇不妥。韩拿前后两篇对比,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后一篇开头换成“仕宦而致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加了两个“而”字。前后意义无别,只是后一篇,读起来显得更顿挫,更凝重。(《作文杂谈》,第181页)

文言与白话虽然大不同,但是在顺口悦耳上,有一致处。写白话的张中行与写文言的欧阳修的心思是相通的,他们都把“口耳之欲”放在第一位。只不过“六一居士”不会有“未名湖雅士”的难处。

①见汪曾祺:《人间草木》,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

②俞晓群:《张中行:在暮色的流光中归隐》,《中国新闻出版报》2009年5月10日。

③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39页。

④张中行:《负暄三话·吃瓜》,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10页。

⑤张中行:《作文杂谈》,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60—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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