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民族精神家园的当代守护

2015-07-20 02:51山西郭万金
名作欣赏 2015年10期
关键词:境界意义

山西 郭万金

本期头条

经典:民族精神家园的当代守护

山西 郭万金

面对当代文明的物质演进及其消解一切的征服模式,人类的不安与焦虑与日俱增,便捷舒适的便利生活不断消磨着人类的反思精神与道德修养,愈来愈重的物质追求挤压、扭曲着人类的价值关怀和理想追寻。面对文明的失落、现代的焦虑、家园的荒芜,深刻的自我反省已是必须。经典作为千百年的智慧积累,具有令人信服的导引力量。本文从经典的权威、路径、指向、境界四个方面探讨经典对于守护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意义。

经典 权威 路径 指向 境界

近三百年来的人类文明史,大抵以科技与经济一路而下的“攻城夺寨”为主要风景:从工业革命到海外殖民,从剩余价值到国际分工,从无所不在的运输、通信网络到无坚不摧的军事技术,在惊人的发展速度中,科技与经济营造出了一个无比庞大的全球化帝国,以财富、技术的急剧膨胀,不断超越,征服自然,“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口号成为席卷全球的人类追求,各种讯息的即时传送、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机械设备的举重若轻……在日益丰富的物质生活中,“越来越……”无疑是最为普遍的当代描述。远远超出人类想象的生产进步带来了诸多领域的欲望满足,却也激起了更进一层的欲望追求。作为形容词的“快”“高”“强”等,并没有太多对目的与终点的关怀,一味以“更”的比较与征服为取向的现代发展不免陷入无法停止的疲惫处境,面临着无处栖身的流离失所,因为“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共产党宣言》)。

面对当代文明的物质演进及其消解一切的征服模式,人类的不安与焦虑与日俱增,恰如美国神学家莱因霍德·尼布尔所言:“在人类历史上存在着进步,然而那是人类所有潜力的进步,其中既有善意也有邪恶。”当世界大战、种族灭绝、恐怖袭击等惨绝人寰的悲剧上演于文明舞台时,古已有之的“恶”被推向“更恶”的极致,对于科技经济的质疑反思自然成为知识精英们的伦理关怀。马克斯·韦伯就曾悲观地将现代世界看成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世界,人们要在其中取得任何物质的进步,都必须以精神的摧残作为代价。古语有云:“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这句话的意义或者不应该局限于单纯的学术领域,将其延伸至生活场景,便不难发现,肤浅失序的“嬉”,无所追求的“随”弥漫于五光十色的现代文明中,便捷舒适的便利生活不断消磨着人类的反思精神与道德修养,愈来愈重的物质追求挤压、扭曲着人类的价值关怀和理想追寻。“金钱至上”“娱乐至死”,人类的文明困顿于失序与无根的无所归依,“荒,虚也;芜,秽也” (《国语》),进退迷茫的意义空虚,无所尊崇的观念杂乱,物质主义下的一路疾行,导致了精神家园的日趋荒芜。

柏拉图曾言,人是寻找意义的动物。而精神家园则是人类所建立的意义系统,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完整理解,人类由此而对话世界、认识自我。家园一旦荒芜,意义自然断裂,不免困于迷茫,遂有虚无之感。“眼前无路想回头”,面对文明的失落、现代的焦虑、家园的荒芜,深刻的自我反省已是必须。历史悠久的文明传统通常会有末世救赎的人文憧憬、意义重寻的精神回归,因为,这样的文明始终坚信在并不完美的世界中存在着永恒。永恒之所以可以维系便在那厚重邃远的人文传统,自然不是那些了无生气的古董陈迹,却是那些始终保持生命力的民族经典。

经典的权威:历史洗练与人文担当

作为经典,必然权威。但这个权威,不是人为的赋予,不是政权的决定,唯有经过历史洗练与人文担当的古典才可胜任。“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阮元:《十驾斋养新录序》),阮元的百年论断所体现的正是一种历史沉淀的评估尺度;“至少要持续三代才能成为传统”(希尔斯:《论传统》),希尔斯的三代延续所凸显的则是一种世代延续的价值理念。一代之中无法形成传统,百年之内未可轻言经典,尽管不乏名噪一时的杰作,然而,漫长的时间考验始终是无可替代的试金石。或许,我们的标准可以更挑剔些:若成为真正的经典,不但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还必须接受厄运的洗礼。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以“富贵无名”为参照系的“发愤所作”,大抵有着“不可磨灭”的恒久意义,首当其冲的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磨难砥砺,“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张载:《西铭》)。经典的权威多半于艰难中玉成,“秦火汉炬”的烈焰烧出了六经烛照古今的万丈光芒,当时身名俱冷的陶渊明在“豪华落尽”的百年之后竟成文宗,身遭党禁、被斥“伪学”的朱熹却是几个世纪后影响整个东亚的文化巨擘,而苦心经营大观园的《红楼梦》却是清廷明令禁毁的“淫词小说”。一时困厄每每造就万世流芳,经典的权威自非人间权力可以塑造,却是饱经沧桑的历史选择。

于经典而言,时间考验、厄运洗礼是一种必须而严格的外在检验,若要臻于“不可磨灭”的永恒,还须有内在的精神担当。传统中的“不平则鸣”“穷而后工”不仅有着对厄运的抗争不屈,更深蕴着对“不平”“穷”的超越。

太史公言:“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作。”韩昌黎言:“愁思声之要妙,穷苦之言易好。”欧阳公亦云:“诗穷而后工。”故自古诗人之传者,率多逐臣骚客,不遇于世之士。吾以为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盖亦视国家之运焉。诗家前称七子,后称杜陵,后世无其伦比。使七子不当建安之多难,杜陵不遭天宝以后之乱,盗贼群起,攘窃割据,宗社臲卼,民生涂炭,即有慨于中,未必其能寄托深远,感动人心,使读者流连不已如此也。然则士虽才,必小不幸而身处厄穷,大不幸而际危乱之世,然后其诗乃工也。

(归庄:《归庄集》卷三《吴余常诗稿序》)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所谓“工”者,乃是“国家不幸”的沧桑体验,却非诗家的个人情绪。清儒云:“工者传,不工者不传也,又必其尤工者然后能传教百年,而终于不可磨灭也。”所谓“尤工者”,当然不限于文字的精巧,而在精神的凝聚。《春秋》之作,辞微指博,婉而成章,文字简省,至有“断烂朝报”之讥,然所以千载不废者,“自有《春秋》,吾国民族之精神乃固,虽亡国者屡,而终能光复旧物,还我河山,此一点爱国心,蟠天际地,旁礴郁积,隐然为一国之主宰,汤火虽烈,赴蹈不辞”(章太炎:《论读经有利而无弊》)。正如陆游在杜甫祠堂所写:“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经典之作中必然有着民族精神的人文担当,个人的际遇遭逢只有放置于“与国休戚”的文化生态中才能产生令千古读者“流连不已”的阅读张力,才能呈现出照亮“万古长夜”的权威意义。

对于经典权威的承认,正是对其所蕴藏的人文价值与历史关怀的积极认可,并非对于“古人制作”的盲目服从。千百年的智慧积累,使得经典具有令人信服的导引力量。“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颜之推:《颜氏家训·序致》)作为圣贤意志体现的经典自然有着切近人生的智慧指向。“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周敦颐:《通书·志学》),逐层构建的圣贤体系因“希”的仰慕心态而彰显出权威的意义,并不遥远,更无逼迫,而是于向慕中的不断理解、不断接近、不断自觉。

“权威不是现成被给予的,而是要我们去争取和必须去争取的,如果我们想要求权威的话。权威依赖于承认,因而依赖于一种理性本身的行动,理性知觉到它自己的局限性,因而承认他人具有更好的见解。权威的这种正确被理解的意义与盲目的服从命令毫无关联。而且权威根本就与服从毫无直接关系,而是与认可有关系。”(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经典权威的形成,当然不是帝王豪杰的指定给予,而是经历漫长艰难的争取过程。历史的洗练使得经典完成了时间维度上的超越,人文的担当使得经典获得了民族整体的共鸣,二者的绾结造就了经典恒久不灭的真正权威,任世事变迁,始终以独立不迁的姿态保持着不可剥夺的内在价值与人文使命。

经典的路径:百读不厌与无限阐释

成就经典,重复阅读是必需的路径。作为限定的“重复”有着特殊的意义,无论声名高下,只被读过一次的作品永远无法被称作经典。作为主体的“阅读”当然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视觉经验,而是一种深刻的美学行为与心灵历程。作为检验经典的基本原则,这里的重读,固非千篇一律的知识记忆,亦不同于宗教仪式中的反复咒诵。经典自然是知识载体,溯其本源,更有挥之不去的宗教色彩,然而,经典的重读,则应剔除功利的禄蠹思想,还须摆脱虚妄的符箓迷信,这是一种清澈宁静的心灵对话,绝非潮流之下的追捧行为。作为对象的“经典”,首要的条件,自然是经得起这样的重复阅读,即大家所常说的百读不厌。

能够“百读”,自然需要有些“引人入胜”的本领,论其关键,则在“趣味”二字。“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元好问:《与张中杰郎中论文》),“有趣”“得趣”“意趣”向来是传统诗文评论的重要尺衡。梁启超亦言:“文学是人生最高尚的嗜好……文学的本质和作用,最主要的就是趣味。”(梁启超:《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朱自清则指出,“‘百读不厌’究竟是个赞词或评语,虽然以趣味为主,总要是纯正的趣味才说得上的”(朱自清:《论百读不厌》)。趣味有高低优劣之别,特别拈出的“纯正”限定深刻地揭示出传世经典与一般文学的本质区别。“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第二》)以“无邪”作为《诗经》的基本关怀,落足处正是《诗序》所言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朱熹的阐释极是剀切:“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诗主性情,有邪有正,感于物而形于言,其为言既易知,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劝善惩恶”的价值取向、“皆归于正”的道德关怀正是“百读”题中必有之义。“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乐记·乐象》)真正令人“百读不厌”的阅读乐处当然不是“荡人心魄”的“情思摇曳”,而是使人凛然兴起、肃然起敬的“沉潜反复”。

所谓“不厌”,当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厌烦,一是不满足。古语有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百遍往复,焉得“不厌”?东坡诗曰:“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特别拈出的“熟读深思”正是“不厌”的关键所在。“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思考而已。”歌德的这句话应是不错的注脚。所谓“百读”即是“重新思考”,“不厌”处便是“值得思考”的价值所在,且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深层要求。朱子的回答最是形象:“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处即是根本所在,流水之始,意义之端。经典之根,深植于民族文化深处,故生意无穷。所谓“活水”则需在生命的流动中理解。经典之义,绝不仅限于教导吾人认识曾经的存在与生命,更要指引吾人去不断阐释其价值与意义。如果经典只是过往的知识,那么它不过是考古资料的数量堆积;如果仅是古老智慧的经验,它无非是描绘着过去的美丽图景而已。只有当经典形成传统、进入人生,以一种对民族文化的尊崇态度观照个体时,其意义才能凸显,才能成为一种价值标准,才会成为当代人对自身的永恒观照。

儒家经典之所载,在孔子之前约两千年;儒家经典之流传,在孔子之后约两千五百年。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正是儒家经典的漫长传统所成就,从阅读到诠释,从训诂到义理,从“我注六经”到“六经注我”,经典及其阐释成为传统中国的“源头活水”。曲折而下,有过波澜壮阔,也曾不绝如线。千载而下,论其文献,浩如烟海;溯其精神,无有穷尽。对于读者的教化关注,是传统经典阅读的一贯思路。最著名的清官海瑞即言:“古先王成就人才,由今考之,大抵‘六经’并行,《诗》教为首。”(海瑞:《注唐诗鼓吹序》)最注重“反身实践”的清儒李颙则称:“六经皆古圣贤救世之言,凡一字一句,无非为后人身心性命而设。今人只当文字读去,不体认古人立言命意之旨,所以白首穷经,而究竟无益于自己身心性命也。”(李颙:《四书反身录》)从一代清官到海内大儒,对于经典的阐释中均呈现出特殊的“立身”关注。古之文章,以性情为体,以感人为用,“六经责我开生面”,正是要于经典的无限阐释中不断开出新境界,自然不是从文献到文献的知识进阶,而是要探寻可以安身立命的终极所在,与时推移而万古常新。经典所要阐释的是我们是谁和我们所处的位置,没有过去的参照,我们难以认清现在。追本溯源,阅读经典,“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于无限的开放阐释中观照自我,思考当下,于中,我们将发现经典所蕴之鲜活生命。

作为“源头活水”的经典,趣味纯正,有着永远无法穷尽的真理和意义,作为“熟读深思”的阐释自然是永恒无限的开放过程。“百读不厌”与“无限阐释”所呈现的正是过去和现在的沟通过程,“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经典的意义便是活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每一个当下。

经典的指向:心灵走向与君子人格

当代文明,走向何处?这是人类理想的必然之问。诸如“发展”“进步”乃至“过程”这样的无主体范畴显然无法给出答案。关键的问题是:发展、进步、过程——谁的?发展、进步、过程——向何处?“人的当今处境及其与未来的关系的一个特点是:人面临着从技术文明过程之主体变成这个过程之产品的危险。技术与科学的巨大支配力量,也在开始战胜做规划的主体自身。”(默茨:《历史与社会中的信仰》)如何寻回自我,便是走出困扰,达于彼岸的关键所在。基尔凯戈尔说过:“生活始终朝着未来,而悟性则常向着过去。”对于既往精华的咀嚼体悟,可以在过去的参照中,审视自我的模样,修正未来的方向。相对于科技面向未来的外向扩张,经典回瞻过去的内向关怀无疑可以提供更为积极的回应思路,来更为清晰地认识自我。

王国维曾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依次递进的三层境界中,“独上高楼,望尽天涯”以进取为念,务为高标,攀登不止,努力不息,故第一境的关键所在,实为一“进”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独步高峰,自然有着视野的开阔、气势的雄浑,然而于极高处的“望尽天涯”是“发展”“进步”的极限,继续走向何处,便是潜在的危机。“不悔”与“憔悴”,则是痴迷状态下的自我沉醉,此处的“伊”,并非高不可攀,远不可见,必有一番切磋琢磨,才能有甘为消瘦的不悔心志。就词意本身而论,正与《关雎》之“求之不得,窹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相得益彰。故第二境的关键所在,实为一“得”字,求之不得,得之不解,遂为憔悴,谈情说爱如此,读书问学亦如此,其间相通者,便是一脉精诚。唯此精诚,可以凝神专注,超然物外,并非居高临下地审视,而是毫无功利地投入。有此境界者,实已超出一般意义的得失牵挂,而进入更高层次的第三境中。第一境独占最高,第二境用情最深,作为最后的第三境则以一种走向心灵的大智慧,将无法更高的发展极限、无法更深的精诚付出带入了生意无限的原初境界。故第三境的关键所在,实为一“复”字。儒家的复性归仁、道家的全性保真、佛家的参悟自性,殊途同归,大抵因心性的澄澈而言。弃末反本,背伪归真,不以物累形,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必须有苦苦执着的千般寻觅,才能有蓦然回首时的“明心见性”,才能恍然顿悟,发现久寻的“他”——自我的心灵观照,刹那便成永恒。达情见素,复本原始,方可入无限之境。

如果说“三重境界”的美学感悟所体现的是精神的自我回归,那么《论语·学而》篇的首章所揭示的则是更为深刻的人格完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学之不厌,教之不倦”是孔子的自我定位,亦是毕生用心用力所在。编撰者特意将这段文字选作《论语》首章,足见重视,应当有着开宗明义的宏观指向与进学立教的价值关怀。“学而时习之”的“学”与“习”不仅有着温故知新的知识积累,更有对知行合一的实践强调。《说文解字·习部》:“习,数飞也。”显然有反复实践的意味。人之为学,自当归于待人接物,立身行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以所学所悟之道贯彻于言行举止中,自然有得,这般德性实践之乐趣便是“悦”的境界。有所学,且能学以致用,闻一知十,知行合一,自然有所成就,闻名遐迩,非唯近者来学,亦有远人向慕。《广雅·释诂三》:“朋,类也,比也。”古之言朋,必以同道为念,“志同道合,便能引其类”(陈亮:《与吕伯恭正字书》)。为学有德,令名远播,此种获得同道的认可便是“乐”的境界。虽然远近闻名,却有人不识,甚至质疑否定,此时的态度却是“不愠”。“愠,心有所郁积也。”(《集韵》)不愠,便是不恼不怒,无碍于心,此种境界,便非“悦”“乐”所局限,已进阶为“君子”矣,即西方学者所言的“自我实现”。

“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此语正是对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极佳阐释。“学以为己”的君子之学正是传统教学的核心理念与最高理想。因“悦”而“乐”,进而“君子”,逐层深入的人生之乐勾勒出了传统经典的树人路径,递相渐进的涵养功夫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颇有相同之处。首先是自我学习,在实践中得以提升、完善,而后获得了他人的高度认同,影响深远,但最高境界则是自我实现,不以他人的理解和赞同为目的,专注于自我的提升,完善君子人格,也就是《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

经典,作为知识与意义的统一体,从某种角度上讲,是一种“最好”的隐喻。所以“最好”,即因其指出了“至善”的目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并不因目标的高远而中断学习的历程。经典之学,必反躬自身,“学以为己”是教化传统的精神所在,更是传统经典的永恒指向,因知识的渐进而至道德升华,在经典中完成境界的不断升华,增成心灵的自由圆足。

经典的境界:知人论世与万世太平

经典因阅读而存在,因阐释而永恒。如果我们将阅读与阐释狭隘地限制于文本,停留于书本,那么,所呈现出的经典意义不过是作为符号的表层印迹。经典所指,在人格之养成,心灵之走向,但经典的境界却远非个人的自我成就可以规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易·恒》)经典的深层意义与永恒价值即是此种超越个人的天下化成。阅读,就表面而言,似乎是个人行为;就深层而论,则是一种文化对话。通过文本世界的交往与理解,自我与他人、主体与客体、个人与社会等,以各种可能的方式结成了一个超越现实、超越个人、超越文本的文化世界,人的意义在文化世界得以完整、得以升华,而对经典所蕴之真正意义的汲取也因之永无止境。

假如世界上只剩下唯一的“我”,这个“我”虽然拥有整个世界,却毫无意义。人类的自我意义正是在他人的鉴照中进行并完成的。古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旧唐书·魏徵传》)门类各异的参照物有着不同层次的自明指向,由衣冠礼仪的外在关注,到国家兴亡的历史判断,进而言语德行的自我辨识,随着“镜”之鉴照与“我”之反思的逐层深入与不断融合,我们得以更为清楚地认识自己,“以人为镜”正是传统交友之道的折射。朋友系五伦之一,素为儒家所重,交友之德,以信为本,择友之道,则在从善。一则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再则曰:“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三则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反复申述的择善相友中所呈现出的正是一以贯之的道德关注,隐于其后的则是自我的不断提升。“友也者,友其德也。”(《孟子·万章下》)孟子的“尚友”主张正是孔子“择善”思路的一脉相承,其曰:

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孟子·万章下》)

由“一乡”“一国”而“天下”的不断推衍正是“择善”路向下的气质养成。孜孜为善,追本溯源,遂有追蹑古人之心。当世之“善”本于上古之“道”,“论古之人”即是“止于至善”的唯一路径。古人久已不存,而可以探求古人之道者,舍诗、书无他。此处诗、书,不应狭隘地理解为《诗经》《尚书》,而是古之经典的代称。古之圣贤,湮没久远,阅读其言行载体的经典便是理解古人、对话先贤的最好途径。所谓“知其人”,有两层内容:一为知人,一为知己。一体两面,择善尚友必反躬于身,自不会止步于仅仅认识他人的表面功夫。所谓“论其世”,亦有两层意义:一为古之世,一为今之世。非设身处地,无“同情之了解”,难以味其情志,对话古人。神游古之世,身处今之世,论古尚古,落足仍在当下,熔古铸今,自不会停留于简单述说从前的复古田地。世事迁移,亘古亘今,“知人论世”的核心所在即是主客往来、古今情境的承续贯通,诵、读、知、论下的本质体现则是一种“对话”,一种与古人的交往,并非单向的被动接受,而是动态的思辨;并非孤独的观照,而是心灵的分享。

圣奥古斯丁曾说过:“如果不通过友情,我们对任何人都无从认识。”这里的任何人自然包括我们自己。阅读经典,从某种意义而言,即是朋友的选择,作为阅读对象,可以无限阐释的经典无疑是最好的朋友,以之为镜,诵诗读书,便可“知人”,更可“明己”。“知人论世”是经典阅读所努力探寻的一种境界,表现出对个人阅读的超越,对文本玩味的超越,以“尚友”的态度对话古人,完成“择善”的自我成就。在“经典”“人”“世”的交错激荡中,“阅读”得以触摸历史,进入人生,融“小我”于“大我”,因“有限”而“无限”,超越孤独,优入圣域。

正如“经典”绝非了无生趣的文本一般,传统视域下的经典阅读自然不会止步于个人的“独善其身”,而“知人论世”中的反躬精神与当下意识已然表现为更为宏阔的历史指向与人文关怀。在“修齐治平”的传统路向中,“兼济天下”始终是历代读书人孜孜以求的不舍情怀。读书贵能读“志”,方可有益于身,有用于世。若论经典之“志”,宋儒张载著名的“横渠四句”或是最为剀切的答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四为”之下,包举宇内,囊括古今,因天地而万民,缘往圣而万世,安心立命,继往开来,气象雄浑,旨高意远,千古读书要义,尽在此中矣。经典之志,在阅读中得以贯通拓展,天地古今、庶民先圣,无不涵泳其间,由知识而道德,由个体而天下。承续往圣,保持文化学脉之延继;开启未来,维系道德和谐之永恒。经典之境,于自任自重中自有一种淋漓元气,于新旧古今的融合中更造就一般化育生机。

千百年间的重复阅读,曾不能穷尽经典之义,自非文辞的晦涩难懂。“奥险半平淡,文章悟境界。”文字深浅,皮外之象,斯义弘深,乃在境界。明白此理,自然不会将经典等同文字,自然也就明白了经典的永恒之道。

苏格拉底说:“最重要的不是生活,而是好的生活。”没有经典,当然不会有好的生活。在博尔赫斯的设想中,“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所图书馆中,一定是摆满经典的。较之一味的“身强体壮”,“心宽体胖”或许是更加健康幸福的生活方式。经典的阅读与诠释,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多少有些脱离了残酷的生存,却又始终无法背离人生的关注。经典进入人生,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在“天性的共享”中体味那跋涉中的回翔、沉重中的轻松、失落中的期待。

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正在经历一个经典传统的显著衰退期。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在特殊的情境下,尚未准备,便被迫卷入全球化的历程,在物质化进程中同样面临着人文精神的颠沛流离,在现代化转型中经历着传统被割裂的无序与虚无。对经典不以为然的当代社会,以其科学性、合理性、经验性、世俗性不断复制、同化、解构着“古已有之”的经典。今日的经典或许还存在于大学的课程中,却地位边缘,偶尔可以听到诵读的声音,却微弱乏力。当此中夏鼎沸,万物破碎,中心消解之时,捍卫经典,深根固本,自是当下所急,更是百年之计。对于“源头活水”的生态保持与净化,是一个民族必需的责任担当与文化自觉。对于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当代守护,我们当然不能依靠西方强行塞入的科技理念、经济指标,我们需要的是中华本位的价值回归,我们渴望的是中华民族的充实光辉。在那里,经过历史洗练而有人文担当的经典,无疑是最为厚重的基石。

作 者: 郭万金,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院长、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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