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鹿的牛仔裤(散文)

2015-07-23 05:55黑鹤
草原 2015年5期
关键词:鄂温克驯鹿牛仔裤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与两头乳白色蒙古牧羊犬相伴,在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度过童年时代,现居呼伦贝尔草原。

出版有长篇小说《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诺亥》《叼狼》《狼谷炊烟》《狮童》《狼血》《旗驼》,中短篇小说集《驯鹿之国》《狼獾河》《狼谷的孩子》《静静的白桦林》《克尔伦之狐》《黄昏夜鹰》,长篇散文集《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脉》《生命的季节——二十四节气》《罗杰、阿雅我的狗》等多部作品。获过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译介到国外。

驯鹿的蹄子只为森林和苔原而生

驯鹿的皮毛只接受丛林的雨露与清风

所以

永远不要将驯鹿带离鄂温克人的营地

1春日

在一个暮春的早晨,芭拉杰依跟我谈起那头驯鹿的故事。

那个春天,我一直住在敖鲁古雅乡的鄂温克人定居点,整理一些搜集的素材。

我住在芭拉杰依家隔壁亲戚家闲置的房子里,除了那些简直不能称之为工作的一点儿文字的整理工作,我几乎没有任何事情,每天过得异常惬意。

每天上午,我和芭拉杰依晒太阳喝茶聊天,午饭后就是一个漫长的午觉。芭拉杰依总是变着花样地做出各种美味的食物,食材来自附近的山地与河流——去年存下的干树蘑,来自山上溪流中的冷水鱼,附近农家饲养的鸡,从草原带过来的各种奶制品,当然,还有此地非常著名的莉莉亚列巴。

而这只是一部分。

以芭拉杰依的辈分,在她离开山上的驯鹿营地回到定居点的这段时间里,一些小字辈的亲戚会轮班过来给芭拉杰依做饭,所以,我也因此有机会品尝诸多种不同的厨艺。我注意到,那些主妇把能够为芭拉杰依做饭这件事视为莫大的荣耀。

每到饭时,隔壁的芭拉杰依只需砸几下墙,我就整理一下,翻越院墙到隔壁去吃饭。又一顿美餐在等待着我。总之,那段时间,除了芭拉杰依的拿手菜,我还品尝到了敖鲁古雅乡众多主妇的厨艺。我开始不断地长胖,脂肪不知不觉在我的腰肋间积聚。

那天,早饭是狍子肉馅的饺子。饭后,芭拉杰依沏上了一壶浓酽的红茶。

我的童年跟随外祖母在草原度过,自幼就养成这个生活中几乎唯一的嗜好,只要吃过肉之后就会喝茶。

而在这距离草原并不遥远的山地里,餐后饮茶的习惯是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仅仅是,鄂温克人更愿意往红茶中兑入鹿乳而不是牛奶。

饱餐之后喝下一口滚烫的红茶,那几乎是生活中最惬意的事了。

我发出由衷的快意叹息。

阳光已经越过山脊,透过窗子射进屋子里,我热爱这春日温暖的阳光。当太阳升得越来越高,阳光就会驱走随着冰雪的消融而来的砭骨的阴冷。

我们无声地喝了很久的茶,直到继了第四壶水。

芭拉杰依一边喝茶一边在鞣制一张灰鼠皮。那张灰黑色的柔软皮毛闪烁着一种流动的金属般的光,而随着芭拉杰依手掌的轻轻揉动,已经轻薄如纸的皮面发出细切的沙沙声。这是最高等级的皮子,采自去年冬天最寒冷的季节。

我喜欢这种皮张的温暖,童年时在草原上我的一件皮袄的领子就是用这种皮子制作的,我现在还依稀记得那种触感。总之,见到这样的皮子,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上面,事实上我已经不只一次那样做过。

这张皮子其实已经鞣制得足够柔软,但芭拉杰依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这是芭拉杰依一直以来的习惯,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的手中一直在鞣制那张小小的皮子。

2鹿崽

五月。初。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降雪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那样的大雪了。

随着春日的气温慢慢地升高,冰雪开始消融,桃花水也就汹涌而来。

这个春天,芭拉杰依的驯鹿营地建在一个背风的谷地里。午后,芭拉杰依撩开帐篷前的门帘,让阳光照进帐篷。

塞了干柈子的炉火着得正旺,芭拉杰依在这温暖的春日里仍然在鞣制一块皮子,事实上在她安闲的时候永远在鞣制皮张。

春日的丛林异常安静,远远地可以听到融化的冰河奔流的声响。这声响因为隔着一片白桦林,听起来显得异常遥远,不那么真切。

整个冬天积聚的冰雪在阳光中急切地融化,化为冰水从森林中流泻而出,汇入小溪,随后转瞬间这些潺潺溪水化身为汹涌的河流。芭拉杰依无需为丛林奔涌的冰河而担心,营地建在谷地高处,无论河水怎样泛滥,终不会危及营地。

两只蓝大胆在帐篷里上下翻飞,它们以那种闪回般的迅捷动作在案板上、炉子边、床下忙碌,寻找可以入口的食物残渣。它们轻灵得似乎没有重量,能够以任何角度在帐篷中的支撑木上攀缘而上,偶尔它们还会跳上芭拉杰依的肩头。

这种精灵般的小鸟儿,习惯追随着驯鹿营地,在这里,它们总是可以得到鄂温克人慷慨的馈赠。

芭拉杰依耐心地操作着鞣制生皮的古老的工具,这器具像一副木质的铡刀,粗疏的木齿一次次铡过皮子,皮子也就一点点地变得松软起来。在芭拉杰依一次次抬起又压下的动作中,那块皮子在经久使用已经被磨得圆润的木齿下慢慢地蠕动。

最初,那声响飘过来的时候,芭拉杰依以为那不过是又一轮冰雪融水的高峰从山林里的河道中呼啸而过。

随着温度慢慢升高,融化的雪水正不断地从山顶奔涌而下。它们在山顶最初仅仅是冰雪融化的水滴,化为涓涓细流,融入一条条细小的溪流,而当这无数的细小溪流一直向下,汇聚在一起,就拥有了强大的力量。这春日的洪水从山顶气势骇人地冲下,裹挟着枯枝败叶、浮土以及在冬日里因冻馁而亡的动物的尸体。总之,一向温和的溪流突然间拥有了强悍的生命力,化为如同巨兽般呼号的湍流,将整个冬天的遗迹席卷一空。

这冰雪化成的洪水拥有可怕的力量,它们轮番冲刷蚕食着河岸,以至于河岸的岩石和泥土再也无法承受这种不断的冲击,河岸颓然垮塌,而依附着河沿而生的大树,在根基被冲溃之后也就轰然倒入河中。于是,这些大树就被河水裹挟着一直冲向下游,在狭窄的河道处堰塞堆积。于是那些巨树就密密匝匝地拥塞在河道中,像是某个丛林巨人在孤独无事偶尔玩积木时留下的残迹。但河水一直向前,流向下游,带着森林的腐殖质和动物的尸体流向更广阔的河道。这些春日的洪水给河道的沿岸带来充足养分的同时,也在清洗着丛林,迎接春日的到来。

这个春天的洪水尤其浩大,这也拜刚刚过去的冬天的积雪所赐。

所以,芭拉杰依一开始以为那只是随着午后又一个冰雪融化的高峰时刻到来的新一股洪流。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营地的西侧,那里是一片茂密的白桦林,在白桦林的后面,就是一条溪流,当然,那仅仅是指在正常的季节里而言,现在,每到午后,它就是隆隆奔淌的河流了。

但芭拉杰依几乎立刻就听出了其中的不同,这声音不太一样,相比于湍急流水那种千篇一律毫无变化的声响,显得更加尖锐和慌乱,如同夏日突然袭来的一场骤雨。

最重要的是,芭拉杰依听出了其中满含的恐惧。

那是向营地奔来的鹿群的纷乱蹄声。

在这温暖的春日午后,不知道是什么惊扰了它们。

等芭拉杰依走出帐篷的时候,鹿群已经穿过白桦林。尽管惊慌不安,它们奔跑时依然前后有序,以一种近似滑行般的沉稳步伐在丛林松软的苔地上奔行。它们很快跑进了营地,从芭拉杰依的身边呼啸而过,带着驯鹿喘息时那种青草般清新的气息。

它们是吓坏了。

这些驯鹿与自己在阿拉斯加的同类相比,应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驯鹿了,它们对人类的营地有所眷恋,并会不时回到营地,从人类的手中取食盐——它们几乎唯一需要从人类这里获得的东西。当然,在夏天,它们也愿意在黄昏时分回到人类的营地,在鄂温克人用湿木头和苔藓燃起的烟雾中挨过蚊虫肆虐的夜晚。但其他所有的时间它们几乎都在丛林中游荡。

还有,当需要保护的时候,它们也会奔回营地,向人类求助。

当芭拉杰依看清在鹿群后面紧紧跟随的硕大黑色物件时,还是吃了一惊。

那黑色物件巨大轮廓像从地上升起的烟雾一样越来越分明——熊总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

这是一头刚刚结束冬眠不久的熊。

在整个冬天并不深沉的睡眠之中,它已经耗尽体内在秋天吞食汁水饱满的浆果囤积的脂肪。它急切地在刚刚开化的森林里奔走,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而北方森林的初春正是食物最匮乏的时候,既没有早熟的浆果,也没有可以捕获的动物,甚至连可以用来填补空虚胃囊的野草也仅仅是刚刚冒芽。

经历了漫长而严酷的冬天,这头熬尽了体内脂肪的熊瘦骨嶙峋,看起来更像一只瘦长的大狗。

失去了硕重的脂肪,它奔跑起来也确实像狗一样轻灵,在鹿群的后面死死追逐。

也许它从冬眠中醒来已经有几天了。其实,它的胃也需要一个苏醒的时间,所以,最初它并没有感到那么饥饿。它在森林中漫无目的地奔走时也偶尔进食刚刚冒头的青草和嫩芽,以排出肠道中冬天淤塞的秽物。不过,也许它在消融的丛林中游荡的时候,也曾经找到过在冬日里冻毙的动物尸体。在冬日不堪严寒毙命的动物本就已经消耗得油尽灯枯,空留一副皮囊,又经过整个冬天的风干,剩下的也就没有什么了。估计这熊的肚子里最多也就是填塞了一些这种硬邦邦的带着粗毛的皮子,这种食物几乎没有任何营养,但却刺激了它那已经久不工作的胃。于是,那随同胃动力一起苏醒的还有摧枯拉朽般的饥饿。

此时,在这片丛林中,唯一能够提供食物的似乎就只有鄂温克人的营地了。这飘荡着烟火气息的人类的营地中,拥有各种食物,而那些驯鹿,肥美的驯鹿,毫无疑问,它们比起森林里轻灵的狍子和总是腾空而去的松鸡,追捕起来确实要容易得多。

成群奔跑的驯鹿,在熊的眼里,几乎就是一座移动的鲜肉的仓库。

营地并不是没有被熊骚扰过,但在白天还是第一次。

这就是饥饿的力量。在这荒寒的春日里,森林中确实没有什么能够让这巨兽果腹的食物。看来它真的是饿坏了。

这饥饿的熊甚至抛弃了丛林法则中最基本的禁忌——与人类包括与人类有关的一切,必须保持应有的距离。

饥饿显然让这头熊昏了头脑。在这种时刻,熊因为孤注一掷而更为危险,熊追得急切,糊里糊涂地跟进了营地。一直追到了营地前的空地上,它仍然没有追上鹿群中跑在最后的那头驯鹿。

不过,有其他的东西突然吸引了它的注意。在鹿群轰然而过之后,竟然有驯鹿留在原地没有离开。

确实,那是两只小鹿。

这是古老的习俗。在小驯鹿刚刚降生的这段时间里,鄂温克人会将小鹿在营地里拴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让它们在懵懂中适应人类营地的气息,并最终确立与人类不可分割的纽带关系。

在这古老的传统里,拴养这些小驯鹿的不能是自然枯死的倒木,而必须是刚刚砍伐的松树。所以,每年春天,在营地附近,鄂温克人总会砍伐一两棵松树,这也许是鄂温克人在丛林生活中对自然仅有的破坏。我想,之所以选用活树,是为了让松树将森林的气息传达给小驯鹿吧。

总之,当时那松树上就拴着两只小驯鹿。

母鹿是自由的,它们随时可以到附近的丛林寻找食物,并及时返回到小鹿身边给小鹿喂奶。只要它们的幼崽被拴在这里,它们就不会走远。

但在鹿群跑过的时候,母鹿被鹿群裹挟而去了,随着鹿群逃命去了。也许它们并没有看到在鹿群后面紧紧跟随的熊,但是,随着鹿群汹涌而来的如潮水般的恐惧还是主宰了一切,它们是群居的动物,已经习惯了跟随着本能奔跑,那些瞪大了眼睛的伙伴狂奔而来的气势将它们吓坏了。当它们意识到已经离开自己的幼鹿太远的时候,再想返身已经晚了,这鹿群巨大的洪流让它们无法返身回顾。

鹿群穿越了营地,奔进了一片马尾松林。

急匆匆只顾着埋头追赶鹿群的熊几乎一头撞上一只小鹿。它怔住了,兀立而起,翕动着鼻子,试图从空气中辨识出危险的气息。它视力不好,不过还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小鹿,怀疑小鹿的附近是否隐藏着任何足以砸断它脊椎的陷阱机关。

它不相信这种奇迹,从天而降的两只柔软的小鹿,身上还散发着驯鹿幼崽特有的暖哄哄的气息。最重要的是,它们不会逃跑。

食物,它们是食物。

两只小鹿并非不想逃走,即使它们并不了解这头散发出腐臭气息的巨兽到底代表着什么,本能却驱赶着它们去寻找母鹿,但它们脖子上的鹿套紧紧地勒住了它们。

熊的迟疑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后它毫不迟疑地一掌拍倒了前面的小鹿,小鹿像被狂风卷起的碎叶般轻飘飘地飞起。熊扑了过去,将这一团已经匍匐在地上的肉抱在怀里。

枪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子弹击碎了熊身边的一块石头,子弹撕裂空气的清脆声响和石子的爆裂声显然惊到了熊,当然,也可能是炸碎的石块碎片或者跳弹崩到了它的身上打痛了它。熊停下了动作,却并不知晓子弹来自何方。

芭拉杰依站在帐篷门口,手中端着的步枪枪筒中正有硝烟散出。

枪好久不用了。驱赶熊,这本来应该是营地里男人的事,可营地里的男人一早就翻过山脊去寻找另一群驯鹿了。

芭拉杰依一生中没有开过几次枪,但这并不影响她娴熟地给枪上膛,端枪上肩,平静地瞄准。

她就是瞄着那石头打的。熊抱着那可怜的小鹿在揉搓着,似乎准备将这单薄的小鹿揉作一团更好下口。尽管知道那小鹿已经凶多吉少,她还是怕直接射向熊的子弹会误伤了小鹿。

子弹。刺耳的爆裂声,铅弹打在石块上的灼热的气息,飞散的铅的气味。

熊曾经不只一次从枪弹的袭击中脱身。就在上一个秋天里,它被几个偷猎者跟踪。它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只要稍稍想停歇一下,子弹就会在它的身边炸响。在这种不屈不挠的追踪进行了两天之后,它已经疲惫不堪几近疯狂,随时准备回头向跟踪的猎手反扑,这时一颗子弹误打误撞地穿透了它丰满的臀尖上厚厚的脂肪。它负痛狂奔,一路之上像推土机一样将小树和灌木碾得粉碎。它跑了很久,终于摆脱了那几个枪法拙劣的偷猎者。随后,总是有苍蝇在它的屁股后面萦绕,试图在上面产卵。直到伤口上生出蠕动的蛆虫时,它才不得不蹲坐在地上摩擦,或者在枯树上剐蹭,以缓解那种可怕的瘙痒。最后,它找到一片富含矿物质的泥沼,将整个屁股蹲了进去,才终于享受到一片清凉。

此时,被枪声惊醒的熊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冒险了。阳光过于明亮,自己并无藏身之处,而下一颗子弹随时可能击中它。

但饥饿的力量仍然在左右着它的想法,它不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肉,于是它叼起已经被它碾碎的小鹿向丛林深处逃去。

熊并没有意识到,这小鹿脖子上还拴着结实的鹿套,于是当它叼着小鹿离开时,鹿套的另一端还拖拽着一棵仍然绿意盎然的大树。那树砍倒没有几天。

熊确实拥有惊人的力量,它就这样拖着大树一路轰轰隆隆地逃走了。

熊并不知道,在树的另一端,还拴着另一头小鹿。这头小鹿也就被它拖进了丛林。

芭拉杰依终究没有射出第二发子弹。

那头被拖在后面的小鹿挡住了熊的后背,她还是怕误伤了小鹿。

熊很快就消失在丛林深处了。

第二天早晨,芭拉杰依起床,刚刚掀开帐篷的布帘,就看到那头昨天被熊拖走的小鹿。它孤零零地站在帐篷前的空地上,脖子上还挂着半截断掉的鹿套。

它显然是吓坏了,呆站在那里,在看到芭拉杰依的那一刻猛地向后惊跳,直到芭拉杰依轻声地呼唤它,才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

芭拉杰依实在不明白它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应该也是一个奇迹了。

她试着查看那断掉鹿套的接口,但她无法判断那究竟是被熊咬断的还是在丛林中拖行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磨断的。总之,原以为被熊吞噬的小东西就这样死里逃生,回到了营地。

小鹿慢慢地靠了过来,寻找着芭拉杰依的手指,将它想象成乳头认真地吸吮着。

芭拉杰依轻轻地抚摸着小驯鹿的头颈,手指掠过它那如同貂绒般柔软闪亮的茸毛。

但那头母鹿似乎因为惊吓过度,仅仅一夜之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小鹿。无论芭拉杰依如何努力,仍然不愿接受自己的幼鹿。

芭拉杰依将母鹿拴好,坐在它的身边彻夜地歌唱,将它的尿涂抹在小鹿的身上,甚至强制性地让小鹿吸吮它的乳汁。

但这一切的努力,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总之,它拒绝自己的小鹿,如果仅仅是漠视倒还好,它那种攻击是毫不留情的。

每次,小鹿小心翼翼地接近它的时候,都是十分谨慎的,不过,当它走完最后几步,看到近在咫尺的母鹿乳房的时候,它似乎就忘记了刚刚遭到的粗暴对待,径直冲向母鹿。

但母鹿依如上次,表现出一种面对仇敌般的狂暴,对这瑟瑟发抖的小东西连顶带踹。如果不是春天刚刚锯了鹿角,恐怕小鹿会直接被它顶个对穿。

母鹿彻底地遗忘了自己的小鹿。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小鹿在森林中的夜晚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气味。

当小鹿再一次被撞开的时候,芭拉杰依把小鹿带回到帐篷里去了。

每年春天,在驯鹿的繁殖季节,由于母鹿受到野兽的袭击,或者中了偷猎人的套索,总会有成为孤儿的幼鹿。这样的幼鹿,芭拉杰依总会将它们养大。

这头劫后余生的小鹿,就这样被芭拉杰依收养下来。

3牛仔裤

小鹿一直没有自己的名字。

在芭拉杰依的鹿群里,所有的鹿都拥有自己的名字,当然,每头驯鹿的名字细细追究起来,也都颇有一番来历。它们因为种种原因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名字——体征上的不同之处,某次特殊的经历,或者仅仅是一个玩笑。

破耳朵,在高速奔过灌木丛时被荆棘扯裂了左耳,从那一刻起,它听到的风声就不再完整了;

幺鲁达,这是鄂温克语,意为白鼻梁,这个无需解释,它有一道漂亮的白鼻梁;

包青天,额头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白色斑点;

迎宾,在它还是一只小鹿的时候,只要营地有客人来访,它都会兴奋地跑过去,将客人引进营地;

哪吒、贝鲁特和三毛……

这些名字取自多种语言,多种文化背景,异常贴切又颇富想象力,让人忍俊不禁,不得不佩服芭拉杰依的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幽默精神。

在小鹿生命的第二个夏天,它终于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在上一个春天,除了那头和它一起被拖进丛林中的小鹿,营地里再没有其他的驯鹿损失。所以它是营地里唯一的一只近似孤儿的小鹿,它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跟芭拉杰依待在一起。每天,它总是像小狗一样跟随在芭拉杰依的身后,而且习惯了从芭拉杰依的手中取食列巴和各种其实更适合人类的食物,而晚上,它也更愿意安卧在帐篷里芭拉杰依的床前。

在芭拉杰依熟制皮张时,它就一直卧在她的身边。

对于营地里的同类,它却很少理会。总之,它的行为更像一条狗,而不是驯鹿。不过,它在迅速地成长,终于,狭窄帐篷已经不能容纳它那越来越庞大的身躯。不过,它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的这种改变,仍然尝试着像往常一样走进帐篷,卧在芭拉杰依的床前。大概是因为吃了太多的列巴,它比营地里其他的小鹿都更加肥硕,它早就不再是那头轻灵的小鹿了。

于是,无论它在帐篷里表现得怎样小心,也避免不了在转身时撞翻了炉子或者架子。

迫不得已,为了防止帐篷被倒塌迸溅的炉火化为灰烬,芭拉杰依一次次地将它赶出帐篷。于是,在被赶出帐篷之后,它就那样赌气般长久地伫立在营地的空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悲哀的石像。

终于,这天芭拉杰依有事离开帐篷,回来时发现它又进了帐篷。她呼喝着想要将它赶出帐篷,而它抬起头的时候,芭拉杰依看到它正在费力地吞吃什么,凑近了看仔细,竟然是牛仔裤的裤角。

芭拉杰依呼喊着跑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它正心满意足地吞下了最后一点儿,然后慢慢地跑开了。芭拉杰依找遍了整个帐篷,也没有发现牛仔裤其他的部分,它就那样吞掉了一整条牛仔裤。那是芭拉杰依儿子维加的一条破牛仔裤,放在那里,是让芭拉杰依缝补裤腿上被荆棘扯坏的地方。牛仔裤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有时候,在身体内对盐极度渴望的驱使下,驯鹿会啃食一切含有盐分的东西。在森林里它们无法获得盐,如果能够得到盐,它们也就不必在无边的丛林中像野生的马鹿或者驼鹿那样到处寻找含盐量不高的盐碱地舔食碱土。这也是它们眷恋人类营地的原因吧。

偶尔,驯鹿会舔食饱含盐分的衣物,或者是舔人的手,只是因为手汗中的盐分。

纯净的盐在森林是异常稀缺的东西。

但小鹿并不缺少盐,想来做出这近似自虐的事来,可能更多的是对自己被逐出帐篷的抗议和报复吧。不过,随后的两天,它却不得不承受吞吃了整条牛仔裤的折磨。

它孤独在站在营地的一个角落里。在它的胃里,那些棉布恐怕此时已经纠结成一团,在折磨着它紊乱的肠胃,破坏了胃里原有的酸碱平衡。

最麻烦的问题是,它的胃酸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消化如此大量的棉布制品,而且,也无法将牛仔裤排出体外。

它垂着头,微闭着眼睛,似乎随时在品味着折磨自己的那个棉布团。但当芭拉杰依走过去想要安慰它的时候,它却只是哀怨地瞥上芭拉杰依一眼,然后就慢慢地走开了。它仍然不能接受自己被逐出帐篷的事实。

它显然将自己目前承受的痛苦折磨与被逐出帐篷联系在一起了。也许,它从此时开始不再那么信任人类了。

芭拉杰依熬制了一锅更利清泻的草药,希望能够帮助它排出体内的棉布,但当芭拉杰依呼唤它时,它却不再让芭拉杰依靠近自己。于是那一锅草药终于没有派上用场。

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了。

在此之前,它一直视无边的森林为畏途,从不跟鹿群进入丛林。偶尔,它也会站在林地的边缘若有所思地向丛林的深处望去,但是仅此而已,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吸引它的东西。它的失神仅仅是短暂的,随后,它就会转头走回营地。这里是它一直成长的人类的温暖营地,与总是被巨树遮蔽蚊蝇肆虐的原始林地相比,这是温暖而明亮的林间空地,火的气息和这里的一切都让它觉得舒服。它蹈动着四只蹄子急切地跑向帐篷,它闻到刚刚烤好的列巴的味道。人类的食物。

这次,它义无反顾地进入对于它来讲显然过于陌生的丛林。足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它没有在营地里出现。

那时正是盛夏,每天,在丛林中游荡的鹿群都会回到营地里,在芭拉杰依用湿木头和苔藓燃起的烟中躲避嗜血的蚊虫。

芭拉杰依尚有些担心,每到黄昏,丛林深处响起鹿铃悠远清亮的回声时,她就会走出帐篷,站在营地前耐心地等待。鹿铃声渐渐清晰,那些驯鹿懒散地在丛林中踱行,还不时低头舔食苔藓,它们走得很慢。当它们那如同烟雾般的毛色隐约在林间闪现时,芭拉杰依已经开始辨认其中是否有那头小鹿了。在依次回来的几个鹿群中,总也不见它的身影。偶尔,她会将其他的小鹿误认为是它,当然,仅仅是偶尔的一两次,因为这头小鹿的毛色比其他的颜色更深一些,如果可以将驯鹿的皮毛描述为烟雾的颜色,那么它的毛色一定是篝火在燃至最旺前飘起的黑烟。

芭拉杰依一次次地失望。

在每天的睡梦中,她总是梦到它被野兽吞噬。但营地附近的山林里没有什么大型的野兽了,那头去年春天闯进营地的熊,被营地里的人赶过几道山脊,已经进入黑龙江的境内,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芭拉杰依最为担心的还是怕它会落入那些偷猎者留下的套索之中。那些偷猎者布下套索之后,很久不去查看,所有被套住的生灵都要在死前承受太多的折磨。

每天早晨,芭拉杰依甚至刚刚醒来就似乎听到在遥远的山谷中有乌鸦成群地聒噪,她急切地走出帐篷时,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丛林还是一片寂静,只有一些早起的小型鸣禽在林木间闪跳,发出更适合清晨的清亮啼鸣。当乌鸦在林间某处盘旋鸣叫集聚时,那代表着有什么动物死去了,它们急着赶去赴宴。

总之,这头小鹿好像彻底地销声匿迹了。

它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头一天夜里刚刚落过雨,天已放晴,芭拉杰依走出帐篷,将货架子上的帆布揭开通风,回过头来,看到正站在营地当中的小鹿。

驯鹿的皮毛本来就有防雨的功能,但它看起来还像是湿透了,比离开时消瘦了许多,不过看起来精神不错。

芭拉杰依呼唤它的时候,它听到了,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跑过来。它站在原地,似乎在思考是否有必要做出这种选择。

芭拉杰依回帐篷里取了盐袋子,轻轻地摇动着,盐袋上的 蹄块击打着皮袋发出雨点敲打树叶般碎切的响声。没有驯鹿可以抵御这种诱惑。显然,它也不能。

这些天,它大概凭借着某种本能终于在丛林中寻找到某种苦涩的叶子,吞吃之后,排掉了淤积在胃里的累赘物,那条令它愁肠百结的牛仔裤。

之后,在丛林中漫游的时候,它开始进食驯鹿的食物,那些植物的根茎、苔藓、石蕊和各种菌类。在开始消化这些食物之后,它的身体也就急切地渴盼盐分。

总之,丛林以巨掌般的力量将它碾压揉搓蹂躏了一番,它慑于这种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妥协并接受了一切,脱胎换骨,人类曾经留在它身体和记忆里并不遥远的气息在丛林的力量面前,显然是如此微不足道。它现在似乎更像一头真正的驯鹿了。

它在舔食芭拉杰依手中的盐粒,她试着抚摸它时,它有些不太适应地躲闪着。

当舔尽最后一颗盐粒之后,它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不过,从此之后它就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牛仔裤。

4山泉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牛仔裤的时候,它已经是一头四岁大的雄鹿了。

我这次还是住在敖鲁古雅鄂温克定居点,仍然是芭拉杰依亲戚的房子里。之前的几天,为了在山间拍摄一窝正在孵化期的雕鸮,每天不得不在丛林中跋涉四五个小时。

下山第二天的黄昏,正在熟睡的我被芭拉杰依叫醒。我糊里糊涂地起来,她只说是让我陪她去谈判。

我并不知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是跟在芭拉杰依的身后,慢慢地行走在敖鲁古雅乡的小路上,同时让自己慢慢清醒过来。

芭拉杰依在路上跟我讲述了这即将要开始的谈判的来龙去脉。

前段时间,一个电影制片厂借走了芭拉杰依家的驯鹿,现在将鹿送还回来。但是为什么要谈判,还没有等芭拉杰依讲完,我们就到了地方。

进了敖鲁古雅乡的一户人家,看到三五个据说是电影制片厂的人。芭拉杰依刚刚开始与他们交涉,我就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清楚了为什么要有谈判的必要。

电影制片厂的人以口头协议借走了鹿,现在来还鹿了,然而——最初许诺的租借费,因为他们过一段时间还要来拍摄,准备到那个时候再支付。

芭拉杰依异常激动,在她指责的述说中,我了解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许诺的费用一拖再拖,永远是下一次。为了他们的拍摄,驯鹿在割茸季节要保留鹿角,而不能割取鹿茸,这已经损失了一笔费用,而现在看起来租借费用又要不了了之。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山上营地的很多东西,盐袋、骨制针线筒、驯鹿鞍……总之,只要是具有一定民族特色,带有传统文化意义,甚至仅仅是上了点年代的物品,莫名其妙地就会被各种各样的专家、学者和研究人员以研究、暂借等诸多的名义带走。当然,从此它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就帮助芭拉杰依从北京的一个官员那里要回过被这样拿走的老照片。那人最初显然希望将这些图片出售给美国《国家地理》之类的杂志,本想讨个好价钱。我是以芭拉杰依侄儿的身份出现的。不过,在正常交涉未果的情况下,最终我不得不告知对方我还是一个作家,懂得相关的法律。总之,我稍微动用了一点儿必要的技巧,取回了相册。

对于一本人文杂志,那也许是一份猎奇的资料。而对于芭拉杰依,那是饱含着情感的纪念,相册里都是芭拉杰依的母亲,中国驯鹿鄂温克部族最后一位萨满——妞拉的照片。

我知道,这种事情再讨论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徒费口舌罢了。

当时,并没有任何相应的合同或者协议,所以,法律无法制约他们。而道德意义上的准则,他们懂得不多,而且也没有必要期待他们会重新规划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所以,只能这样了。

我直接切入主题,问那个负责人:驯鹿在哪儿?

那个负责人眼睛滚圆——如果是个孩子倒还可以用天真来形容,对于成年人就显得有些过于空洞,戴着一顶鸭舌帽,脚上穿着白得耀眼的五趾袜子套着夹趾拖鞋。

也许我的语气过于生硬,他还不太适应这种有失敬意的直接询问吧,他不满地翻了翻那已经很圆的眼睛,露出面积过大的眼白。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鄂温克少年显然对我如此对待这个负责人稍有不满,以嗔怪的口吻告诉我:“索八路,他是索八路!” 显然,在刚才,这个负责人已经以自己的演艺经历让这少年生出由衷的敬意。

我对这个演员并没有什么兴趣,直接回答:“实在对不起,没有听说过。”

被从熟睡中唤醒,却又没有帮上忙,进行这种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谈判,我当然不会有好心情。而且,我确实不知道他是叫索八路还是他在电影里扮演的角色叫索八路。

后来,我在Google的搜索引擎里搜索了一下,没有任何关于索八路的索引。所以,我无需为自己当时的茫然而心生愧意。这个索八路的影响面看来确实不大。

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们的名气还不足以达到家喻户晓的地步,但总是希望得到家喻户晓的待遇。

索八路的气势就此被我打压下去,但在谈判中显然我们并没有占到任何优势。

他们许诺过段时间还会再来拍片子,用到驯鹿,那时就会全额支付费用。那是遥远得像世界尽头一样的许诺。

而真正有些实际意义的消息是,拉驯鹿的车行驶得较慢,稍后会到。

我拉着芭拉杰依离开了。

没有必要再跟他们谈起诚信或者正义,他们已经习惯了吃蹭食。我告诉芭拉杰依,为了避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再有人租借驯鹿,很简单,只要留下一定数额的押金,待驯鹿平安归来的时候,从押金扣出租借费用返回剩下的押金即可。

芭拉杰依颇感无奈,但面对这种无赖确实也无能为力。最后,她仍然能够发挥在给驯鹿取名字时一样的幽默感,叹息着说——这些人,就是要饭的。

运送驯鹿的卡车到达时,天已经快黑了。我只看了它一眼,就明白为什么电影制片厂的人会在众多的驯鹿中选择它了。

这头雄性驯鹿身材高大,骨架粗壮,一身棕黑色的皮毛,如同墨汁在润湿的宣纸上洇开般明亮而光润。中国的驯鹿因为数量较少基因群过于狭窄,已经呈现退化的趋势,这样高大漂亮的雄鹿并不多见。

而这头驯鹿真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它头上那对巨大的鹿角,我目测了一下,那鹿角从角基到角尖的长度绝对超过了一米五。

芭拉杰依此时告诉我,这头驯鹿就是牛仔裤。

在山上营地里,我已经习惯了丛林中结群而来的驯鹿。在那广袤的丛林里,它们与丛林和林地中的一切和谐得让人似乎无法感知到它们的存在,也就难得意识到它们的高大。但当一头成年驯鹿出现在山下的村庄里,那种突兀的感觉就不太一样了,我惊诧于它的高大健壮,还有那种几乎视我为无物的恬然的气势。

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为什么驯鹿能够跟随着鄂温克人游荡于山林之间,不离不弃,它们其实就是鄂温克人连接着山林的纽带。

我爬上卡车,解开它的鹿套,正琢磨着怎么才能驱使它跳下车去。它却竟然轻轻一跃,飘然落地。几百斤的体重,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显然,它那善于穿越林地沼泽的巨大蹄子很好地起到了缓震的作用。

刚一落地,它就慢慢地走到芭拉杰依的身边,探出柔软的嘴唇在她的手掌间轻轻地舔舐。

此时,芭拉杰依已经迅速地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将这头巨大的雄鹿从头到脚地抚摸了一遍,轻声叹息,不禁说出两句鄂温克语。鄂温克语我懂得不多,但即使是从语气也能够判断,那是在以嗔怪的语气责备它离开得有些太久了。

随着卡车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沉默的中年人,在拍摄电影期间,一直是他负责照顾驯鹿。他没有太多的言语,将两麻袋干苔藓,还有一些豆饼和胡萝卜留了下来。至少在被租借去拍片的这段时间里,驯鹿得到了良好的照顾。

我将它牵到我所居住的芭拉杰依家亲戚的院子里,拴在栅栏上。它表现得安静而从容,一副顺应天命的样子。

晚上有朋友请吃饭,我回来的时候,明亮的月亮已经浮出山脊,升上半空,那是山地特有的橙红色的月亮。

叫作牛仔裤的驯鹿,就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院子当中间。在明亮的月光下,它的侧影浮现出一个完美的轮廓,那身厚实的青灰皮毛闪烁着水晶般清冷的光,巨大的鹿角像丛生的枝蔓一样耸立在它的头顶,它看起来更像一头童话中才会存在的异兽。

我到厨房找了点盐,想要喂给它,它却只是象征性地嗅了嗅,却并没有舔食。我想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驯鹿永远会像疯了一样地渴盐,对近在咫尺的盐不闻不问的驯鹿一定是出了问题。

我又从放在院子里的袋子里掏出一把干苔藓来,放在它面前,它还是无动于衷,我又掰了块豆饼,放在它面前的地面上,它还是没有一点儿兴趣。

牛仔裤是真的出了问题。

我急切地喊出芭拉杰依。

她让我打盆水来。

我从自来水龙头那里放了一盆水,端到牛仔裤的面前,它只是把头低下闻了闻,随后重又抬起头,保持着那塑像般的完美侧影,只是当芭拉杰依走到它的身边时,它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嗅了嗅她的手,然后又恢复成塑像的姿势。

它现在的食物主要是干苔藓,所以总是需要大量的水。

我以前不只一次听说过那些被带出森林的驯鹿的命运。驯鹿被带出森林中的营地有很多原因,也许是当地政府要组织某个活动需要有驯鹿助阵,或者哪个旅游点需要一头驯鹿增光添彩,甚至是一些动物园需要补充成员。

但这些在山林中强壮的驯鹿在山下却非常容易患病夭折。由于突然改变了环境,疾病就会接踵而来,最主要是因为食物的改变而出现的肠梗阻,或者无法想象的各种疾病,在山下有太多危及它们生命的病菌。

那些下山的驯鹿几乎多无善终,即使是那些活得稍久的,我想只是它们死亡的过程比较缓慢罢了。

我想我确实表现得有些忧心忡忡。不过,芭拉杰依却并没有受到我的情绪影响。

“水不行。”她将那盆水倒掉,将盆子拎回了厨房。

“水?”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天吧。”说完,芭拉杰依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还是有些担心牛仔裤,夜里又起来看了一次,它还是保持着那种塑像般的姿势站立着。

第二天早晨,早饭后,芭拉杰依让我牵着驯鹿跟随着她出发。我没有太多地询问,在山林里待的时间长了,我正在渐渐地形成了这种习惯,只当这是出门去散散步,去听听风声。

但我猜测,芭拉杰依可能是要带着牛仔裤去寻找一个可以医治好它的神医。

神医也许远离人群,生活在远离定居点的大山之中。

我们越过公路时,远远地有一辆旅游大巴开过,看到我牵着这头驯鹿跟芭拉杰依走在路上,车停了下来。

“这是牛吗?”

从车窗中探出头的少女问我。她显然已经过了拥有孩童天真的年龄,而且,只要具备最基本知识体系的成年人类都应该知道没有角上分叉的牛。我想她自认为这种萌得近似无知的询问会增加自己的可爱程度吧。

我心情良好,早餐的肉块面条正在我的胃里开始消化,呼吸着冷冽而清新的空气,我穿得暖暖和和跟随着芭拉杰依走在山谷间的道路上,还有身边这头高大漂亮的驯鹿行走时呼出的白色雾气,这些都是让我产生良好心情的因素。

所以,既然心情如此良好,我认为自己有必要维护这种由天真构筑的美好世界的秩序,我必须对这种天真做出应有的回应。

当然,我没有可爱善良的农民伯伯那样的耐心,向她解释什么是菜,什么是草。

“孩子,这是牛。”我非常肯定地回答。

拥有恰到好处的幽默感是一种美德。

看来我的回答让她所有提前准备好的应对方式都变得毫无意义,她的天真未能继续下去。娇嗔与无知构筑的可爱顷刻间随风而去,荡然无存。车上爆发出一阵哄笑,但愿这不要影响她到呼伦贝尔旅游的心情。

车驶出不到十公里,她就会忘记这种不快,路两边会出现绵延数公里的根河湿地,此时正是候鸟迁徙的季节,面对它们那种遮天蔽日的气势,她可以有足够的机会展示自己的天真。

不过说实话,即使那些敖鲁古雅乡的孩子,有些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驯鹿。

离开公路不远,我们就进入森林,敖鲁古雅乡就建立在森林中的谷地间。路边有小河,但牛仔裤对于那水根本连闻都没有闻一下。

我们在森林中走了没有多久,就发现有一条细小的溪流,在石缝间忽隐忽现。

而这时,牛仔裤似乎突然对这山间的溪流开始感兴趣,不时垂下头嗅闻,但为了跟上芭拉杰依的步伐,我不得不轻轻拉着它的鹿套。

我可不想错过看到神医的机会。

很快,林地间拥塞的树木开始变得稀薄,前面出现一片空地,而那片空地的石块间,就是这涓细溪流的源头,那是一眼小小的山泉。洁净的泉水从石缝里迸现,翻涌着细沙,而那水珠在明亮的阳光下,闪动着碎裂的珠色光泽。

“就是这儿了。”芭拉杰依看看泉水,示意我将牛仔裤牵过去,然后在旁边的一棵倒木上坐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我没有看到一个神医需要的最基本的生活资料,哪怕是一个兽皮支起的撮罗子。

而此时,牛仔裤已经挣脱了我手中的鹿套,走到泉水边,低下头去,开始痛饮。

原来这就是神医的所在。

我在芭拉杰依的身旁坐下,看着牛仔裤低着头长久地饮着那泉水。

阳光穿过空地上的那片天空,落在我的身上,穿越林地时的阴冷顿时被扫之一空,让人顿生暖意。几只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苏醒的红色蜻蜓在慢慢地盘旋,寻找着细小的虻虫,那透明的翅膀闪亮如碎裂的宝石。

而在更低一层的空间里,在林间的微风中,一窝刚刚孵化而出的蜘蛛抛出明亮的蛛丝,乘风而行,去开拓自己的疆土。那些柔顺如无物的蛛丝在阳光下偶尔闪亮,标示着自己的存在。一只被我们惊扰的松鸦尖叫着出现,惊飞了那几只蜻蜓。它在林木间不断地闪现,发出嘶哑的高声怪叫,想引起我们的注意。我想,也许是因为附近有它的巢吧。

我和芭拉杰依坐在倒木上,长久地享受这温暖的阳光。

牛仔裤就一直在那里饮着水,很久很久,我想也许有半尺那么久,阳光将树的影子在地面上移动的半尺。这是一个我在那一刻刚刚找到的度量衡,丛林中的尺子。

终于,牛仔裤抬起了头,一线水混合它的涎水,顺着它的嘴唇滑落,闪闪发亮。

显然,这一阵痛饮让它心满意足,而它的肚腹,也惊人地鼓胀起来。在草原之上,对于那些刚刚疾跑过的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它们这样痛饮的。但坐在身边的芭拉杰依并没有开口阻止。既然她并没有阻止的表示,那么显然,让它饮个够是非常必要的。

“明天,”我用鹿套把牛仔裤拉到身边后问芭拉杰依,“它再渴了怎么办?”

一天牵着驯鹿进山一次确实有些麻烦,而且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芭拉杰依接过鹿套,然后让我到附近去寻找几个空的矿泉水瓶子。

这东西不会少的。

我从这泉水所在的位置,直接向山下插去,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路边。

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散布着一些塑料袋之类的垃圾。大概在不久前有路过的游客在这里短暂地下车休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也不会吝啬将这现代文明的标记抛弃在洁净的森林里。

我在这些垃圾里找到六个完整的空矿泉水瓶,然后将其他的垃圾收进两个塑料袋。特别是被丢弃的装榨菜的硬锡纸袋,这种含有盐分的袋子对于驯鹿有致命的诱惑力。它们会慌不择食地在吮食这些袋子时索性直接将它们吞食下去。而这些塑料袋和锡纸是驯鹿的胃根本无法消化的,同样,这些东西最终会在驯鹿的胃中险恶地搅成一团,形成无法排泄的堵塞物。我就曾经看到因此丧命的驯鹿被剖开的胃里,那些塑料袋直接结成一个大团,阻塞了胃管。

回到泉水边,芭拉杰依从我拾捡的矿泉水瓶子中找出四个,将这四个瓶子刷洗干净,装满泉水。我将这四个矿泉水瓶子收进自己登山裤两边的侧袋,正好一边两个。这些水,恐怕不够牛仔裤一次的饮用量。但我知道芭拉杰依让我这样做,总是会有她的理由。

那是一段安静的旅程。我牵着驯鹿,跟芭拉杰依并肩而行,我们谈到多年前的一场山火,谈到我带到山上驯鹿营地的狗崽,它后来有个名字叫琴姆且,在鄂温克语中,那是六趾的意思。那只狗崽后来长成一头巨犬。

我在镇子边的垃圾箱扔掉了那两袋垃圾。

回到院子里,牛仔裤几乎立刻就恢复了食欲,开始舔食昨天我放在地上的干苔藓和豆饼干。我索性又从那袋子里为它抱了一捧,又用刀切下拳头大的半块豆饼。

黄昏,我准备给牛仔裤饮水的时候,看着自己放在窗台上的四瓶水,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分配这些水。

我拿了一瓶水,拎着水盆进了院子。看到我手中的水盆,牛仔裤立刻对我投来期待的目光,显然,在吃了太多的干食之后,它渴得厉害。

我正准备将整瓶水倒进水盆时,芭拉杰依听到动静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来。她告诉我需要接半盆自来水,然后再倒半瓶矿泉水进去。

我依此照做。

当我把这自来水与山泉水的混合物放到牛仔裤的面前时,它略显猜疑地看了看我,低头嗅了嗅盆里的水,然后再次抬头看我。

我想它确实嗅出了这水并非它早晨喝过的山泉水,但没有办法,我目前只能给它提供这样的饮水。它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开始饮用这至少含有一定量山泉水的自来水。它全部喝光了,抬起头时,嘴角依如往常地流下黏稠的涎水。

在它喝水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我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生怕这小小的波折会改变它的想法,放弃饮用这掺了假的山泉水。

我飞快地计算了一下,以此种方法,那么,可以用剩下的三瓶半水兑出七盆水来,至少可以坚持三四天的时间。

牛仔裤饮水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两天后,我离开敖鲁古雅乡。

当时,我记得芭拉杰依说,如果那段时间有车上山,会将牛仔裤送到大兴安岭阿龙山区的驯鹿营地。

能将那么大的鹿拉回到遥远山地的,必须得是卡车。

5旅游点

所谓旅游点,就是可以接待游客的地点。

来自城市的人们可以用自己的行动解释旅游的要义,也就是在自己生活的地方待腻了,想到别人生活的地方看看别人是怎样生活的。这些人希望看到森林中的鄂温克部族真正的生活状态,但他们又没有时间和精力,当然也没有勇气进入密林深处的驯鹿营地,那里太遥远也太荒蛮。可以想象一个来自北京的游客要到达山上驯鹿营地的艰辛,乘飞机到呼伦贝尔的中心城市海拉尔之后,需要乘坐汽车半天的时间到达根河市,从根河到驯鹿营地最近的镇子阿龙山,需要坐一天汽车,又要在山下的小镇上居住一夜;随后又要乘越野车半天时间,进入密林,之后的路,就得靠自己的脚了,而这距离取决于鄂温克驯鹿营地与简易道路的远近,近也许是半个小时,那指的是习惯于在山林中行走、脚踝结实的人,而那些并没有太多丛林中行走经验的人,恐怕要走上两三个小时,中间在越过塔头地时可能会扭伤脚踝,或者以横亘在河上的倒木为桥过河时,滑倒落水。

所以,来自城市的人们需要一条捷径完成自己的愿望,也就是不必进入丛林深处,就能够看到鄂温克人的生活。

旅游点就这样应运而生。

在靠近敖鲁古雅乡交通便利的丛林中,圈了一块地,支起撮罗子,比丛林中的更加宽敞,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考虑冬季取暖的问题,旅游季节就是六七八三个月,冬天不会有人来这里,每年全国的最低温都产生在此地,没有人会在冬季到这里旅游,那是一种用力呼吸之间都会冻住肺部的真实的寒冷。搭起的炉子里也会烤制美味的列巴,餐厅里也会提供炖鹿茸之类的食物。总之,在这里,就基本上可以看到似乎比较原始的一切,也就是一个缩小的却也是标本式的鄂温克的营地。

来自城市里的人们并不期待经历艰苦而漫长的旅程之后看到丛林中鄂温克营地的感动,他们习惯于这种送到眼前的东西,他们总是试着以浮光掠影的轻描淡写了解这个世界。

那段时间,牛仔裤被乡里借去过几次参加庆祝活动。人们发现,这头驯鹿简直是天生的模特。无论多大的场面,它总是毫不慌乱,步履从容,高昂着头颅,漠然地面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而那一对漂亮的大角更是让所有见过的人叹为观止。总之,因为它的出现,这些活动总是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真实的驯鹿,人们喜欢这种直观的感受。

而那段时间,刚刚开业的旅游点确实需要驯鹿,毕竟人们除了看看撮罗子吃吃列巴之外,还需要看一些跟驯鹿营地有关的真实的东西,需要驯鹿。

那旅游点的主人几次跟芭拉杰依接洽,希望以各种方式租借这头已经在当地稍有名气的驯鹿,都被芭拉杰依拒绝了。

但是,那段时间,一直没有顺路车去山上的营地。而附近总有闲人在觊觎这头漂亮的驯鹿,在他们的眼里,高大健壮的牛仔裤,不过是可以满足口腹之欲的肉罢了。

慑于芭拉杰依在敖鲁古雅乡中的辈分与威望,他们在她的面前稍有收敛,不过,当醉意袭来的时候,他们是无所顾忌的。他们已经习惯了趁主人不注意时捕食所有的家畜和家禽,将它们煮食吃掉。而驯鹿,对于他们不过是个头稍大的家畜而已。芭拉杰依经常看到他们倚靠着墙头远远地看着牛仔裤。在阳光下,他们那毫无生机的身体慵懒得似乎要成为墙体的一部分,但他们偶尔从半沉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注视牛仔裤时贪婪的目光,总是令她战栗不已。

他们做这种事从来轻车熟路,只要愿意,转瞬间他们就会抽出掖在袖子里的铁锤击打在牛仔裤的头颅上,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将它搬走——这些乌合之众在这种时候会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协作精神。他们会将牛仔裤剥皮开膛煮进锅里,而头和皮他们会埋进深坑,再也寻获不到。

敖鲁古雅乡里的很多家禽家畜就是这样消失不见的。

他们投向牛仔裤的目光蕴含着饱含经验的算计,他们估量着这头温驯的家畜身上能出多少肉,当然,一定要比一只瘦骨嶙峋的狗要出更多的肉。

芭拉杰依几乎不敢让牛仔裤离开自己的视线。但作为一头成年驯鹿,它的身躯过于庞大,根本无法进到房间。于是,她不得不随时从房间里来到院里查看,生怕转眼之间牛仔裤就被这几个闲人放倒进了汤锅。

以至于那段时间,芭拉杰依根本不敢沉睡,生怕就在睡着的那一会儿,出了什么问题。她几乎每隔半个小时就得出去查看一下,这样几天下来,她甚至产生幻听,好像总是听到那铁锤击打在牛仔裤头顶发出的沉闷钝响。

很快,疲惫不堪的芭拉杰依因为精神极度紧张,行将崩溃,她急切地想要租一辆卡车送牛仔裤上山,但那段时间敖鲁古雅乡仅有的两辆卡车因为故障一时无法出车。

终于,旅游点的经理再一次来找芭拉杰依的时候,她妥协了。

芭拉杰依去看过那个旅游点,建在路边的林子里,里面搭建了结实的鹿圈,上面有巨树遮蔽,那里,还有两眼山泉,总比她隔几天上山带泉水给它掺在自来水喝要好得多。最重要的原因是,那旅游点里,每天都有人看护,那些闲人终究也就威胁不到牛仔裤了。

是芭拉杰依把牛仔裤送到旅游点上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牛仔裤在旅游点生活得相当惬意。

与在摄制组的时候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仅仅是在摄制组的时候,它的周围每天都出现同一群人,而在旅游点,它每天面对的都是不同的人。

在旅游点里,牛仔裤食物充足,每天都被放到广大的区域里自由采食新鲜的苔藓和各种植物嫩芽。回到鹿圈里,食槽里永远备着豆饼和麦麸,还有一方巨大的盐块让它随时舔食。而它的水槽,每天由工作人员到山泉边挑回的水注满,一天一换。

当然,牛仔裤偶尔也会感到有些形单影只。在旅游点,当然,除了人类,还有其他的活物用于招揽生意:一只因为过于贪嘴而被套索套住的松鸦;三只狍子,很小的时候被人捕获,现在养在围栏里;还有一头用链子拴着的凶狠的狼狗。驯鹿,只有牛仔裤一头。

也许是因为营养充足,无需再像在山里那样经历漫长的跋涉去寻找食物,而且能够随时从麦饼里获得碳水化合物,从盐块中摄取足够的矿物质,并且,那些游客为了获得跟它一起照相的机会,总是在手里放点什么食物,比如列巴之类的东西来逗引它。所以,它获得的食物总是有些超出它的需要,这充足的营养带来的结果是,在旅游点几个月的时间里,它的体形更加健壮,身上皮毛变得丰厚油亮,像是抹过油一样,而喉下疏松的垂肉也显得它的脖颈更加宽厚粗壮。

真正吸引人注意的还是它的那副鹿角,在脱去旧角后,它的新角因为拥有了足够的钙质,长得前所未有的巨大,像两片粗大的枝杈威武地耸立在它的头上。那些来到旅游点的游客,刚刚进入景区,远远地看到树丛中牛仔裤探出的巨大鹿角,都不由得发出由衷的赞叹。

牛仔裤迅速地成为这个旅游点的明星,而很多到这里游览过的游客回去后向朋友展示与牛仔裤合拍的照片,他们的朋友都会询问这照片的由来,于是,当他们到呼伦贝尔旅游的时候,会指名要路经那个旅游点,要见到那头拥有漂亮大角的驯鹿。

敖鲁古雅乡旁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旅游点,因为一头驯鹿,成为旅游公司在设计旅游路线时必须考虑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必须绕道于此。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商机,牛仔裤根本不会知道,自己为呼伦贝尔地区的旅游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它带来的财富不仅仅是旅游点这些,无论是从海拉尔出发去室韦路过敖鲁古雅,还是从满洲里出发,路经室韦再到敖鲁古雅,都需要在敖鲁古雅用餐休息,于是,这附近的餐饮业也得以发展起来,包括那些出售各种民族手工艺品和驯鹿制品的民族商店,游客会带来莫大的利润。

总之,这就是一头驯鹿为这个地区带来的效益。

也许一直这样下去未尝不是好事。

那些来自山外的游客,慑于牛仔裤头上的巨角,对它总是心怀忌惮,站在它身边拍照时,即使鼓足勇气将汗湿的手搭在它那宽厚的肩胛或光滑的鹿角上,都是虚虚地,小心翼翼。正在享受着游客食物的牛仔裤只是稍有挪动,游客顿时就惊叫着闪到一边儿。

当然,如果牛仔裤能够从他们的手中取食一点盐或者列巴,他们更是兴奋得不能自已,眼睛总是露出兴奋的光,努力抑制着心头的喜悦。是的,即使是敖鲁古雅乡里的孩子,对于祖辈曾经在森林中的生活,也显得非常陌生了,那是如同梦一样的记忆。所以,当他们触摸这带着巨角的驯鹿时,似乎就已经触摸到他们也许永远不会涉足的荒野与丛林。驯鹿是丛林的使者,能够触摸到这头驯鹿,他们就相信自己已经感受到荒野那浩瀚的气息了。

但万事总有例外。

终归会有那样的人,在面对这头漂亮雄壮的驯鹿时,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在某种莫名心理的驱使下,他们会不知所措,他们没有勇气接近,却又不愿像大多数游客那样心怀赞叹地远远观望。也许需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们拾捡起石块或者手边随手可以找到的什么东西向牛仔裤投掷,当然,这种行为总是会被旅游点的工作人员及时地制止。

不过,偶尔有来不及的时候。曾经有个喝醉了酒的游客拎起一块足有半斤重的石头砸在了牛仔裤的侧腹上,怦然作响。疼痛中牛仔裤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昂起头颅,愤怒地从鼻子里喷出气息。那游客再低头寻找石头的时候,被导游和随行的人劝走了,他们还是怕把事情闹大。

驯鹿,顾名思义,就是驯顺的鹿。在长久地与人类共处之后,它们已经通过不断地学习树立起一种种群共同遵循的准则。因为人类提供的盐碱地,它们可以不必到处寻找碱土而被埋伏的野兽捕杀,而在夏天人类燃起的烟雾,使它们能够免于嗜血蚊虫的折磨。因此,它们对人类心存感激,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但随着那个一直照顾牛仔裤的少年离去,一个叫做王干的人补替了他的位置之后,一切发生了改变。

其实,牛仔裤并不需要太多的照顾。白天,只需要把它从鹿圈里牵出来,拴在林间空地上,让它自由采食苔藓就行了,每天给它换上几个位置,青饲料也就足够了,中午的时候将它牵回鹿圈饮一回水,晚上再牵回鹿圈,松了鹿套,随它取食槽里的精饲料和水。

但这个刚刚到来的王干,一个界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人,却在无人的时候,莫名地殴打牛仔裤。王干的殴打却从来没有任何原因。

有时候,在将牛仔裤从林地牵回鹿圈的时候,王干似乎仅仅是一时兴起,突然举起拎在手中的木棒重重地敲打在牛仔裤的身上,毫无防备的牛仔裤惊跳而起,几乎将牵着鹿绳的王干直接拖倒。这更让王干恼怒不已,不过,王干不敢继续在鹿圈外面击打牛仔裤,怕它挣脱了鹿套跑远。

将牛仔裤逼进鹿圈之后,王干又拎着木棒在鹿圈里绕着圈地追打。每隔几天,王干就会这样毫无来由地对牛仔裤追打一阵,甚至咒骂着向它投掷石头和木棒。

由王干来饲养牛仔裤简直是它的梦魇。如果实在没有任何理由,那么只能相信是在前一世,王干不小心死于驯鹿的蹄下,这一世,王干是向驯鹿来复仇的吧。

王干打牛仔裤,总是选在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而每当旅游点的负责人出现的时候,王干却总是在满脸堆笑地打过招呼之后,拿着一把用来刷马的巨大刷子仔细地刷洗着牛仔裤那丰厚得根本无需梳理的皮毛。

当然,旅游点的经理根本没有注意到,当王干照顾牛仔裤的时候,尽管它被拴着鹿套受到限制,还是会半是恐惧半是厌恶地向后挪动着,躲避着这个拿着刷子的人。

不过,牛仔裤毕竟是驯鹿,对于这种常常无故的殴打,还尚能忍受。最终让牛仔裤爆发的还是那根拴牛仔裤的鹿套。

鹿套,是鄂温克人用来牵引驯鹿的一种用帆布或皮条制成的牵引绳,系在驯鹿的角和下颌之间。牛仔裤所戴的这根,是芭拉杰依用破布缝制的,并不结实。当鄂温克人要牵引驯鹿的时候,只是虚虚地引着绳子,驯鹿自然会紧紧相随。总之,鹿套这东西本身,更像是鄂温克人与驯鹿间的关系,不可分离,却从不是强制性的束缚。

而若想用这种鹿套强制性地牵引驯鹿,强壮的驯鹿只需要几下就可以挣脱。

所以,鹿套在王干莫名其妙地打牛仔裤的时候就被扯断了,王干曾经试着修复上面那几处并不复杂的搭绊,但很快就放弃了,他根本就没有那样的耐心。当然,即使他能将这鹿套修复,也弄不明白怎么将这东西重新再系到牛仔裤的鹿角和下颌之间。

于是,王干做了个项圈套在牛仔裤的脖子上。材料可能是一个电工用的工具带,上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快挂钩子。每天需要牵牛仔裤的时候,王干只要将那根连着快挂钢钩的绳子直接挂在项圈上就行。

这天早晨,王干将快挂钩子直接挂在项圈上牵着牛仔裤出鹿圈。走着走着,王干那内心中邪恶的神又主宰了他。他看看左右无人,慢慢地收紧了绳子,然后冲着牛仔裤的后腿狠狠地踢了一脚。牛仔裤每次被打时都颇为恼怒,但这还不足以让它形成足够的条件反射,只将这默认为是新生活的一种必须慢慢适应的生活方式,比如在拍摄电影时那总会冲着它照射的耀眼的强光灯,慢慢地总会适应的。

牛仔裤每天离开鹿圈时,总会以一种欣喜的心情接受这新一天的开始。它喜欢早晨阳光透过树木枝杈间的缝隙洒下的斑驳光斑,草叶上的露水被阳光晒化蒸发而起的湿润的水汽。它走得缓慢,不时地停下,伸出柔软而硕大的舌头,从地面上卷起这饱含露水的湿润的嫩芽。

而王干那永远不可预测而且毫无来由的一击让这美好的景象顿时灰飞云散,牛仔裤惊跳而起,扯着绳子跳到一边。

这次,王干早有准备,死死地拉住了绳子。就在这僵持之中,绳子在牛仔裤的脖子上多缠了一圈,而那快挂钩子鬼使神差地被项圈硌住崩开,在王干用力拉拽时钩子的尖端竟然直接扎进了牛仔裤的脖子里。

牛仔裤负痛继续挣扎,而王干也咒骂着死命拉住绳子,在对峙中,那钩子受力插得更深,在它的皮下迅速地掘进。疼痛让牛仔裤挣扎得更加厉害,而在王干的拉扯间,整个钩子就彻底穿了进去,钩子的尖端稳稳地从皮下探了出来,又和扣搭合在一起。

就是这样,如果重新再做一万次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总之,王干并未意识到什么,就这样拉着另一端的钩子已经扎进了牛仔裤的脖子皮下并固定的绳子一直向前,最终将它拴在林间的一棵树上。

那天,不断地有游客来访。他们像往常一样试着接近这头驯鹿,不过,今天这头曾经在人们意识中无比驯顺的驯鹿却拒绝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它不安地蹈动着四蹄,想要跑开,但拴在树上的绳子却限制着它,而它每次试着躲闪的时候,那深深扎进它脖颈肉下的铁钩就会牵痛它。

但是因为那铁钩造成的创口极小,而且,它的毛也过于丰厚,那些渗出的仅有的血迹就直接被底层的绒毛吸收了。

没有人真正懂得牛仔裤的感受,事实上,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驯鹿,他们以为这是驯鹿正常的状态。总之没有人注意到它的那种不安,那是由于脖颈上的疼痛所带来的。

这是令牛仔裤感到痛苦不堪的漫长一天,每当有人走近它,它惊恐地躲闪挪动时,那扎进它皮肉内的钩子都扯动着它,让它痛得要发疯。不过,它仍然可以控制着自己没有向接近的人进攻。

牛仔裤就这样一直挨到了黄昏,漫长的一天。

这一天,它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喝水,筋疲力尽。而疼痛带来的对周围一切的愤恨一点点地积聚,像行将顶露土层的休眠的火山,就差那最后一下了。

当所有的游客都已经离开,王干过来要牵牛仔裤回鹿圈。

王干只是急着想快些将牛仔裤送回鹿圈,然后和几个朋友到敖鲁古雅乡的小酒馆去喝酒,有朋友带来了两条冷水鱼。他没有注意到,已经被折磨了一天的驯鹿低垂着头颅。

王干解开绳子之后猛地一扯,那本来拉扯了一天已经有些麻木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

火山终于冲开了最后的岩层。

牛仔裤在发起攻击前,还是发出一声类似被打痛的牛一样哞的叫声。王干回头看时,这驯鹿正向着他扬起巨掌般的大角冲过来。

一头愤怒的驯鹿。

荒野的血一直在它的体内奔流,而那关于野性的一切,从未泯灭,那暴烈的力量,仅仅是在与人类达成的共识中暂时地被压抑罢了。

王干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屁滚尿流地在前面奔逃,而牛仔裤,这头已经发狂的驯鹿,紧紧地在后面追赶。

终于,在跑到一座搭建起来让游客用餐的撮罗子的旁边时,牛仔裤追上了王干。

牛仔裤并不清楚自己拥有多大的力量,总之,它就是将大角向王干甩了过去,感觉到重量之后用力地挑起。

然后,王干就烟消云散了。

王干就此消失了,牛仔裤没有再找到他。随后它开始在旅游点里徘徊,寻找所有活动的东西,发起攻击。

旅游点里的人最初仅仅将这当作是一个游戏。那些在餐厅服务的少年,甚至将这当成是一件考验自己勇气的事,他们先是利用旅游点里的树木躲闪着牛仔裤的攻击,表现自己那敏捷的身手。随后,一个胆大的少年竟然从后面跟了上去,扯住了拖在地上的绳子。但在他一拉之下,却不知自己触动了解放恶魔的导火索。

眨眼之间,牛仔裤已经转身冲到了他的面前。巨角挥舞之间,他就被牛仔裤挑到了树上。

那些少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有人放开了那头拴在库房前的狼狗,唆使着它冲向牛仔裤。

在来到旅游点之前,那狼狗以狂暴著称,咬伤了不只一个,它原来的主人认为这狗沾染了太多狼的秉性,将它送给了旅游点。

这狗确实有些过于凶悍,一直以来,即使是每天饲喂它的人,也无法靠近它,于是只得将食物扔给它,采取这种抛喂的办法。只要可能,它总是想抓住任何活着的物件撕咬,实在咬不到什么,它就会随口咬身边的石块、木头、水盆,咬得满口是血。

现在,它终于拥有这样的机会。看到牛仔裤在旅游点里发狂,它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疯狂地咆哮,想要摆脱脖子上的铁链。

它是混血狼狗。父亲是一头蒙古牧羊犬,那种生活在万顷草场上的可以驱赶并杀死狼的大型猛犬。在它的身体里,父系的血一直在蛊惑着它,它想驱赶野兽,圈围羊群,在无边的草场上奔跑。但它在这山谷间的小镇上毫无作为。于是,极度烦躁中它在本能的驱使下冲向一切活着的动物,扑咬马和驴子,扑倒那些不打招呼就进入院子的陌生人。确实,它不适合这样的地方,应该生活在远望皆是地平线的无边的牧场之上。直到它咬死了一头驴之后,主人意识到,已经根本无法再控制它,于是它被送到了这里。

被解开链子的一刹那,它就冲了出去,它要去平定这旅游点不安稳的因素。

它表现得过于生猛而缺少智谋,也许,它迂回一些,绕到牛仔裤的身后,会有更大的胜算。但它已经被束缚得太久了,它将长久以来被禁锢的恼怒全都发泄在这致命的一扑上。

它过于急切了。

牛仔裤看到远远嗥叫着奔过来的狼狗时就低下了头,扬着巨角迎了过来,这是一次结实的碰撞。这强悍的狗竟然没有躲闪,大角重重地撞在它的头颅上。

它被撞蒙了。

不过,牛仔裤并没有给它清醒的机会,直接用角将它顶住。鹿角像两把结实的大铲,将这头凶狠而无畏的狗狠狠地压向土地深处。

被顶翻的狼狗尽管无力起身,却仍然坚强地啃咬着一切,但它那锋利的獠牙却仅仅只能在宽厚的鹿角上留下几个微不足道的白印。

当牛仔裤在这狼狗的身上疯狂起舞的时候,它已经躺在地上无力反抗了。其实,在刚才牛仔裤将这头散架般的狼狗挑在角上甩来甩去时,那狼狗的魂魄就已经随风而去了,那属于蒙古牧羊犬的一部分魂魄也许最终还能回到草原,那才是它的世界。

此时,牛仔裤,不再是人们印象中那头温顺的驯鹿了,而是一头拥有巨大的角和尖利蹄子的怪兽。

6梦境

在牛仔裤的颈项间,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而牛仔裤似乎深陷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它好像迷失了方向,在原地徘徊,踌躇不前。它无法走出那如同洪水般厚重的黑暗,而后来,那围绕着它脖颈的明亮的火突然幻化为黑红色的血水,轰然落下。渐渐地,牛仔裤就变得越来越遥远,似乎被那无尽的黑暗吸入其中。

这就是梦所有的细节。

当芭拉杰依呼吸急促地醒来时,梦境中的黑暗渐渐淡去,随清醒而来的是梦境细节的迅速模糊。不过,最后,在梦中渐渐远去的牛仔裤的眼神芭拉杰依还记得清楚,那眼神让她想起了它还是幼崽时的样子,她不得不将它从帐篷中驱赶出去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幽怨地看着她。

当芭拉杰依连着两天在梦中看到脖颈上着了火的牛仔裤被黑暗吞没之后,她知道自己必须下山去看牛仔裤了。

从山上的驯鹿营地到最近的镇子,芭拉杰依骑着驯鹿走了一天,而从那个镇子到敖鲁古雅乡,开车又要一天。等芭拉杰依回到敖鲁古雅乡时,距离她第一次梦到牛仔裤,已经过去四天了。

芭拉杰依没有回到乡里的住所,直接去了旅游点。

“它疯了,它疯了。”

远远地看到芭拉杰依过来,旅游点的经理跑过来,试着向她解释。当然,他这样描述牛仔裤也是为了让芭拉杰依对即将看到的一切有一个必要的心理准备。

芭拉杰依没有理会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旅游点的经理,她只是急切地向前走,一直走到鹿圈前。

牛仔裤缩在鹿圈最靠里的一角,头低垂着,头上的那副巨角几乎耷拉在地面上,上面挂着几根麻绳,而它那巨硕的身躯似乎被彻底地掏空了,空剩一副嶙峋的骨架,像几根木头撑着一张枯槁而芜乱的皮毛。

听到有人靠近,牛仔裤抬起头,因为瘦削它那似乎透着血色的眼睛更显出巨大来,而眼角被泪痕洇湿,口唇则有涎液流淌,不知道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它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恐吓般的呼噜声。它像是要向这边的人攻击,挺着似乎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的大角——它身上唯一没有缩水的东西——想要冲过来,但是只步履蹒跚地挪动了两步,就前蹄发软,差点扑倒在地上。

旅游点的经理不断地试图向芭拉杰依描述几天前发生的一切——牛仔裤突然莫名地发疯,先是将喂它的王干挑上了撮罗子,又把一个在旅游点干活的少年挑上树,而旅游点里的那头狼狗,则直接被它抵死,踩成了肉酱,然后它开始攻击所有的活物;最后,旅游点所有的人出动,用绳子将它套住,用大棒顶进了鹿圈……

芭拉杰依没有再听他继续废话,搬开了拦在鹿圈门口的木杆。

“它疯了。”旅游点的经理试图阻止她进入鹿圈,“它会顶死你的。”

“你疯了。”芭拉杰依冷冷地说,而她的目光,比她的语气还要冰冷,随后将他推到一边,将下面一根拦鹿的栏杆也搬开。

芭拉杰依仅仅是一推,竟然将旅游点的经理推倒在地。他起身时还是有些吃惊,不相信这年近七旬的老人竟然拥有如此的力量。他不敢再阻止她,他有一半的鄂温克血统,在敖鲁古雅乡里,论起辈分,芭拉杰依已经是与他去世的奶奶同辈的人了。

但他仍然心怀忐忑,这几天无论是王干还是那个被挑上树的少年,一直躺在医院里不愿意出院。诊断结果还令他放心,除了一些淤伤和轻微挫伤,并没有骨折,他们不过是想获得更多的赔偿罢了。但如果这敖鲁古雅乡元老级的人物受了什么伤害,那可根本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不敢想象。

牛仔裤没有认出芭拉杰依来。

芭拉杰依怀疑它恐怕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当她慢慢地靠近的时候,它仍然低垂着头,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势,如果不是斜倚着身后鹿圈的围栏,恐怕它已经瘫倒在地了。它的眼睛只能看着地面,它感觉到芭拉杰依的接近,却并不知晓这向它靠近的人是谁。

它的前蹄刨动着土地,喉咙中发出像是被痰堵住般呼吸不畅的呼噜声,显然,它现在将一切向它靠近的活物都视为要伤害它的敌人。

芭拉杰依注意到它低垂的鹿角尖端上留着撞击磕碰后的白色痕迹,有几处撞得已经呈现出碎裂状,露出其中的纤维质。成年驯鹿的角坚硬无比,只有在撞击到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时,才会出现这种残破的状态。

芭拉杰依感到自己的心在疼痛。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自己这头漂亮得像从童话中走来的驯鹿牛仔裤,变成这落魄的怪兽一样的东西。

但直到此时,牛仔裤仍然没有认出芭拉杰依,它的眼睛周围糊着干涸眼泪和涎液结着的硬痂,它看不清,似乎只能凭借本能攻击。

几乎就在牛仔裤要鼓起最后的力气冲过来的时候,芭拉杰依开始轻声歌唱。这舒缓而略显嘶哑的歌声牛仔裤不会完全忘记。在它从熊爪逃脱之后的几天里,它的母亲,那头受了惊吓的母鹿,无论如何不愿意再接受它。

整整两天的时间,芭拉杰依只要有时间,就会抱着牛仔裤,坐在拴好的母鹿身边,哼唱这古老得近乎失传的歌谣。

落日将尽。旅游点的经理和他的那些员工站在鹿圈外,倾听着芭拉杰依哼唱着这古老的歌谣。

他们并不了解这种只适合在森林里传颂的语言。它只属于丛林,那是风吹过针叶林上空,雨滴落在林间草地上,黄昏相约而来的夜鹰的歌唱,春夜最初消融的冰雪慢慢融化。那是鄂温克世代相传的关于生活的记忆,她就这样向昏沉迷失的母鹿讲述这一切,间或用抚摸过母鹿的手再抚摸小鹿,用母鹿的尿液涂抹小鹿。她所做的一切,都在努力唤起它对这幼崽的记忆,让它回想起怎样拖坠着沉硕的腹部翻越丛林,当草尖扫过它坠胀的肚腹,它开始意识到那已经成形的幼崽的存在。直到幼崽落地,母鹿舔尽小东西身上的涎液,鼓励它站起,只有站起才有机会活下去。后来,它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颤抖着吸上第一口奶。直到那熊的出现,将它的幼崽带走。即使仅仅是一夜,时间也太漫长了,漫长到母鹿无法再辨识自己幼崽身上的味道。

芭拉杰依所要做的,就是试图让母鹿从气味上认同自己的孩子,而那歌声,也许可以让母鹿更加放松吧。

但那是芭拉杰依记忆里仅有的一次失败,她终究没有成功。她以为在母鹿的眼中看到冰河的融化松动,看到混浊慢慢沉淀得清澈。

但那仅仅是错觉,当她尝试着将小鹿放在母鹿身边慢慢退开的时候,似乎从梦境中醒来的母鹿也回到现实之中,它第一眼看到眼前的小鹿,眼神中只有愤恨和厌恶,于是低头向小鹿撞去。

芭拉杰依不得不呼喝着驱赶开执拗的母鹿,将小鹿带回帐篷。

牛仔裤永远记得那并未遥远的歌声,那是一次生命的开始,它开始进食芭拉杰依做成的食物——用奶粉和各种粮食磨成的糊,混合着从母鹿那里挤来的鹿乳。它就是那样成活的。

芭拉杰依走向牛仔裤,它慢慢地抬起头,以自己无力的脖颈支撑着头颅。它伸出肿胀的舌头,舔舐着芭拉杰依的手。很小的时候,它就喜欢这样,它喜欢她手掌上那盐的味道。

但现在它尝不出任何味道,它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透过那氤氲的血色,它的眼神正变得清澈起来。

芭拉杰依将纠结在牛仔裤鹿角上的那些麻绳一一解开,扔到地上。当她想要解开它脖子上的项圈时,突然注意到那枚钩子,它险恶地从皮毛中探了出来,整个钩子就那样嵌合在牛仔裤的脖子上。

芭拉杰依用指尖轻轻地触摸,整个钩子已经深深刺入肉中,而钩口的搭扣在它的皮上已经闭合。

芭拉杰依不知道牛仔裤已经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这就是那团在她的梦中燃烧的要吞噬牛仔裤的火。芭拉杰依收回手时,手指上带着一股肉腐臭的刺鼻的味道。

为了将这钩子从牛仔裤的脖子里摘出来,芭拉杰依倾注了全部的力气,那钩子上的倒刺几次阻碍了钩子在皮下的滑行。那倒刺每一次扯动牛仔裤的皮肉,都伴随着它全身的一阵碎抖,但它忍受着,没有挪动脚步抗拒。

当芭拉杰依终于将已经有些锈蚀的钢钩从牛仔裤的脖子里抽出的时候,伴随着呛鼻的臭气蹿出一股黑色的脓血。

那是最后的束缚。

芭拉杰依带牛仔裤回家。

它跟随在芭拉杰依的身后,走得很慢,那瘦削的骨架依然庞大,夕阳之中如同一座行将倾颓的废弃的房屋,但巨大的鹿角仍然挺立着。

7在山上

牛仔裤回到山上的鄂温克营地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半个月的时间,在敖鲁古雅乡的定居点里,芭拉杰依一直在治疗牛仔裤的伤。她用一种用树皮熬制的深棕色液体每天为牛仔裤灌洗颈部的伤口。在山上,驯鹿也经常受伤害,被熊攻击,互相之间的顶斗,或者误入偷猎者的套子,都会在身上留下创口。鄂温克人一直用这种树皮熬制的液体为它们治疗,它散发出的那种浓烈的味道可以驱赶苍蝇,并且还有收敛生肌的作用。但在牛仔裤身上,这种百用百灵的传统药水似乎失效了,芭拉杰依用这种药水给牛仔裤灌洗了一个星期,伤口却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在又一天早晨,芭拉杰依看到牛仔裤脖颈上两个并未封口的伤口中仍然有黏稠的脓液流出,她知道一定是什么环节出现了问题,用这种树皮熬制的草药治疗,就是比这更严重的伤口也应该愈合了。芭拉杰依回到房间里仔细地用肥皂洗了手,必须是肥皂,香皂是不行的。她一直洗到自己的整个手腕,然后又用高度的闷倒驴白酒将手擦了一遍。

怕牛仔裤负痛挣扎,芭拉杰依将牛仔裤的鹿套紧紧地拴在栅栏上抽紧,让它的头死死地贴在栅栏上不能移动。她将自己的手指顺着牛仔裤颈下肿胀的伤口探了进去,那里面的组织因膨胀而紧塞,但因为脓液的润滑,勉强可以探进去。但她试着再深入一点时,牛仔裤却拼命挣扎,几乎抬起了整架栅栏。芭拉杰依轻声安慰着它,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终于,向前蠕动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显然与这肿胀的肌肉不同质地的什么东西,她险些错过了。她无暇理睬牛仔裤的挣扎,手指稍稍向后退了一点儿,她触摸到了,坚硬而略显硌手的东西。为了让自己的拇指也能探进伤口里,她不得不拿来用火烤过的刀,扩大了伤口。她将那异物捏住拿了出来,一根断落在里面的钢丝,那应该是保持快挂钩子弹性的一部分。钢丝已经生锈发黑,这几天就是它在牛仔裤的伤口里不断地作怪。

将这根钢丝拿出来之后,芭拉杰依又彻底地检查了一遍,确信伤口再没有任何异物,才再次用树皮熬制的草药将伤口全面地冲洗了一遍。果然,除去了伤口里的赘物之后,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第二天伤口就开始收敛,到了第三天创口基本上就已经收拢,不再有脓液流出。

芭拉杰依花了三千元雇了一辆卡车,将牛仔裤送回到山上。

本来,一切应该就到此结束,牛仔裤回到驯鹿群中。一旦进入鹿群,它也就是一头如此平常的成员,它会迅速地融入驯鹿群中。与其他的驯鹿相比,它的与众不同仅仅是鹿角更庞大一些罢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很快,芭拉杰依就发现,显然,在旅游点这段时间的生活,让牛仔裤的很多习性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牛仔裤不愿意再进入丛林,几乎所有的时间,它都待在营地里,跟随在人类的身旁。而营地里是不会有新鲜的苔藓和地衣的,所以,它总是像狗一样跟随在芭拉杰依的身后,乞求食物。芭拉杰依每天总会喂它一些列巴之类的东西,但驯鹿是必须要食用苔藓的,它们的胃必须消化这些食物才能获得必须的营养,而列巴不过是这些食物之外的一种补充罢了。即使在山下旅游点的时候,它的食物里也包括大量晒干的苔藓。

但牛仔裤拒绝在每天清晨跟随着鹿群进入丛林,只有在那里才有新鲜的苔藓和地衣。营地周围的所有的苔藓已经被驯鹿取食一空,所以驯鹿才会每天离开营地外出觅食,而当营地附近的苔藓被采食一段时间之后,鄂温克人就会搬迁营地,到拥有更多苔藓的地区去,让原来地方的植被有所恢复。

所以,在营地附近,牛仔裤能找得到的食物极其有限,它因为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而开始慢慢地瘦削,显得无精打采。

当然,这倒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让芭拉杰依担心的是,对于其他的驯鹿,牛仔裤总是打不起兴趣,每天离群索居,远离鹿群。

当然,这仍然不是重要的。当初雪降下,驯鹿的发情季节到来了。驯鹿体内的激素也在发生变化,母鹿开始频频地排尿,在丛林里留下属于自己的气味,而雄鹿在嗅到这种气味之后,它们整整一年那种与世无争的温和表象立刻荡然无存,眼睛里泛出好斗的红色血晕,拉长了脖颈吐着舌头,跟随在母鹿身后,除了母鹿它们什么也看不见。

为了获得繁殖的权力,它们向一切接近母鹿的其他同类发起攻击。

牛仔裤出了问题。

它已经五岁,正是驯鹿的青年时期,但显然,它对母鹿毫无兴趣,并未加入到这热情的行列中。当这热情的狂欢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它仍然每天懒散地靠在帐篷的旁边晒着太阳,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不过,并不是牛仔裤表现出与世无争的姿态,就意味其他的雄鹿也会对它视而不见。作为一头雄鹿,仅仅是存在就已经对其他的雄鹿造成了一种威胁。

在旅游点的那段时间,牛仔裤从与山上营地截然不同的食物中摄取到更多的营养和微量元素,所以,随着寒意的到来,它的皮毛也更加丰厚光亮,而鹿角,因为获得更多的钙质,显得更加粗壮硕大。当牛仔裤无所事事地站在营地里的时候,对于其他的雄鹿来说,是如此的耀眼而令它们仇视。终于,一些雄鹿开始向牛仔裤发起攻击,它们铆足了劲,低下头,粗重地喷息,挺起鹿角向牛仔裤冲过来。尽管牛仔裤并无争斗的渴望,但出于本能,它还是会低下头以自己头上的大角抵挡。

在两角相撞的怦然巨响之后,那些无论从体型上还是角的质量都比牛仔裤逊色的雄鹿似乎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实力的悬殊。它们在进行第二次攻击时略显犹豫,不过,尽管实力远远超过对方,牛仔裤却并未表现出对于获胜的极度渴望。它仅仅是在招架,并没有那种想要战胜对方的欲望。于是,它开始慢慢地退却,在对方越来越猛烈的攻击下处于下风,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于是在营地里,芭拉杰依走出帐篷时,常常能够看到那滑稽而荒诞的一幕,牛仔裤被一头体型比它要小很多的驯鹿追着围着营地落魄地奔跑。

每天,这种事都要上演数次。

也许,人类的食物降低了牛仔裤体内的雄性激素,那种食物也许可以让它长得肥壮高大,却也悄然间剥夺了它角逐繁衍的本能。

在仅有的未被骚扰的间歇,它就垂头丧气地在帐篷边呆立,偶尔也会木然地向远方眺望,似乎要望穿那冬季黛色的丛林,但很快,它又回到那种神思恍惚的状态。

但即使是芭拉杰依也不知道它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雄鹿意识到牛仔裤软弱可欺,索性就将攻击牛仔裤当作一种习惯。只要牛仔裤在视野里出现,它们绝对不会放弃冲上去攻击的机会。就是那些刚刚在争斗中落败的雄鹿,也可以从牛仔裤这里找回尊严。后来,事态变本加厉,竟然发展到会有两三头雄鹿一起攻击牛仔裤。于是,那种至少势均力敌的平衡也就被打破了,牛仔裤每天疲于招架,身上不断被顶伤。眼角、额头、脖颈上,伤痕累累。

在落第二场雪时,牛仔裤的右眼被其他公鹿撞伤。伤势严重,右眼的部位肿胀得高高隆起,根本看不到眼睛在哪里。

最初,芭拉杰依以为它的右眼已经瞎掉了。足足过了十来天,肿胀慢慢消退,眼睛的部位才露出一条窄缝。

芭拉杰依终于松了一口气,牛仔裤的眼睛是保住了,没有成为残废。

山林的生活异常残酷,而身体上有缺陷的个体往往会被最先淘汰。缺少一只眼睛就意味着无法采食到足够的食物,同样,当有掠食者攻击的时候,不能及时地逃走,甚至无法避让视力缺陷一侧的树木。

如果失去一只眼睛,也就是失去了在丛林中继续生存的权力。这次只是侥幸,芭拉杰依知道,继续下去,牛仔裤说不定会被撞瘸了腿,或者撞瞎,那是早晚的事。

芭拉杰依意识到,这些被其他的公鹿造成的伤痕只是表面的,而牛仔裤的身体里,有些东西坏了,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不断地被自己的同类围攻,对牛仔裤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它每天生活在惶恐之中,它会在小憩之中突然惊跳而起,以为又有雄鹿来犯,当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臆想时,它又会迅速地恢复到那种似乎要缩入地下,生怕被其他雄鹿注意到的沮丧和不安之中。

牛仔裤已经无法继续在森林中生活了。若想让它活下去,只能让它离开驯鹿营地。

一头驯鹿,离开丛林,去处无外乎动物园和旅游点。芭拉杰依不想让牛仔裤去这两个地方。在动物园狭窄的笼舍里,它一辈子就只能在那巴掌大的地方终老了。而牛仔裤上次在旅游点的经历,让芭拉杰依发誓,永远不能让它再去那样的地方。

就在芭拉杰依为不断受伤的牛仔裤忧心忡忡的时候,有敖鲁古雅乡的人上营地来,告诉她一个消息。敖鲁古雅乡要建一个关于鄂温克文化的展示园,现在万事俱备,独缺驯鹿。

展示园里的驯鹿会被散放在巨大的园区里,那园区就是在敖鲁古雅乡附近圈起的一块山地,与驯鹿在山上的环境基本上一样。

在园区里,参观的游客与驯鹿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牛仔裤在园区里不需要与游客合影。

牛仔裤再次下山,进入那个鄂温克文化园区。

那里,就是牛仔裤的归宿了。

那也许就是牛仔裤的命运,在它逃脱熊口之后,母鹿抛弃它,它被芭拉杰依收养的那一刻开始,它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8明星

我最近一次见到牛仔裤是在北京。

那个冬天,我正在北京制作我的一本关于蒙古牧羊犬的书。我每天早晨到设计公司,调整文字,对图片的位置进行编排,直到黄昏。就这样已经工作了一周。

周末,一个朋友给我送来了一张票,一部关于鄂温克文化的舞台剧《敖鲁古雅》,在保利剧院上演。保利剧院距离我所住的宾馆不远,结束完一天的工作之后,我直接徒步过去。

当萨满的皮鼓怦然震响时,舞台上的舞者以这种远远高于生活的艺术方式向人们展示中国北方最后游猎部落生活中的一切——丛林、日落、撮罗子上的炊烟、驯

鹿……

当然,驯鹿。在需要驯鹿的时候,一头驯鹿就出现在舞台上。

那是一头真的驯鹿,而不是僵硬的布偶。是牛仔裤。它那巨大的鹿角和特殊的毛色,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它。

牛仔裤的出现,将观众的热情推向最高潮,这是来自遥远北国丛林中的生灵,鄂温克文化中最形象的代表,带着丛林气息的荒野的驯鹿。

牛仔裤表现出的平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在被牵上舞台时,它的步伐舒缓而从容,似乎仍然在丛林间的青苔上漫步。巨大的背景音乐声响、刺眼的灯光、兴奋的观众潮水般的欢呼声,对于这一切,它似乎都毫不在意。它只是高昂着头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接受所有演员的围绕,接受台下观众的欢呼。

牛仔裤显然已经适应了这一切。

散场之后,我在后台见到了一路带牛仔裤过来的鄂温克朋友。

他告诉我,拉着牛仔裤,卡车在路上走了三天。

漫长的三天。不过。他告诉我,还好,牛仔裤适应得很好。

当我特意问到怎样解决牛仔裤在路上的饮水时,鄂温克朋友笑了,告诉我,他用25公斤的塑料桶带了两桶山泉水。害怕冻成冰,一直放在驾驶室里,他小心地分配这些水,在来时的路上终于勉强兑着自来水坚持到北京。另一桶,打算回去的时候用。

牛仔裤的头上还戴那副已经有些破旧的鹿套,那针脚我十分熟悉,显然还是芭拉杰依缝制的。

“他只认山里的泉水。”我说着让自己的手落在它的脖颈上,试图寻找到芭拉杰依跟我提起的伤口。已经找不到了,随着冬日的到来,它的身上生出了厚重的冬毛,在粗硬的外层被毛下面是可以抵抗大兴安岭接近零下50℃严寒的柔软绒毛。昏暗中,它抬起头,柔软的嘴唇在我的手中探索着。

“缺盐了。”我说。

鄂温克朋友跟我聊着天,不时抬头看看北京昏暗的天空。

这是北京,几乎永远看不到星星,他无法根据星空的明亮程度判断最近是否会有雪。

我只知道,漫长的回程中,如果遇上大雪,对于要翻越大兴安岭山脉的车辆,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三天之后,鄂温克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他带着牛仔裤,已经平安地回到敖鲁古雅。

后来,我再次得到牛仔裤的消息,它出现在湖南电视台的娱乐节目《快乐大本营》之中。我没有看到,据朋友说,当它跟随着鄂温克部族最高寿者年近九旬的老人玛丽亚·索一起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一向欢歌笑语的纯娱乐节目的现场突然出现一阵沉寂。

随后,一个一贯以搞笑著称的主持人突然说出了一句话,打破了这沉默:“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它就非常感动。”

看了那个节目的朋友还跟我提到一件趣事,牛仔裤在节目的当中叉开腿在台上舒舒服服地撒了一泡尿。主持人不得不为这一切打个圆场:“神鹿撒神水。”

我想,在漫长的排练过程中,没有人会想到领牛仔裤到外面的草地上去排泄一下,总之,到真正录播的时候,它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当然,我也可以想象对于苍老的玛丽亚·索来说,从中国的最北方到湖南,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我无法想象老人的疲惫。在那明亮的舞台上,驯鹿牛仔裤,是代表鄂温克部族最形象的符号。

后来山上的鄂温克朋友告诉我,那次,从敖鲁古雅到湖南长沙,车整整开了五天五夜。

我想,以后,这种商业演出的机会对于牛仔裤会越来越多。

它,已经是明星鹿了。

后记

敖鲁古雅,在中国的最北方,深藏于大兴安岭的山林深处。

中国最后的一批驯鹿,就跟随着鄂温克部族在这片山林中生活。此处,已经是北亚细亚饲养驯鹿的最南限,同样,这个部族也是阿尔泰系游猎文化在中国境内的最后孑遗。

那些驯鹿,是自两个世纪以前渡过额尔古纳河进入这片丛林的鄂温克人带来的驯鹿的后裔。我不知道,牛仔裤是否有机会再回到它的驯鹿之国。

多年前,我曾经因为迷路无意中走进丛林深处的鄂温克营地。当时营地里有一只白色的小驯鹿。春天,母鹿被熊捕杀,它就成了孤儿。它乖巧温和,在我喂过它几次食物后,我在营地的那段时间里,它就像小狗一样天天跟随着我。晚上,它喜欢卧在我的床边。

在我离开鄂温克营地的时候,芭拉杰依希望把它作为一个礼物送给我。说实话,看着这只像小羊一样洁白的小东西,有一刻我真的动心了。它的头上刚刚生出细嫩的小角,它的嘴唇,是粉红色的。但我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将它带走的想法。直到现在,我也为自己当时的决定而庆幸。

最终,为了防止它跟随着我离开丛林,我用鹿套将它拴在营地里。

我现在还记得离开时它的样子,它死死地扯着鹿套,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发出那种幼鹿特有的界于小羊与牛犊之间的叫声。

它知道,我要抛弃它了。

我再看到它,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它已经长成了一头雄壮的公鹿。黄昏,它和鹿群一起从森林中归来。在一群青黑色的同伴之中,它像擦亮的银子一样闪亮,如同春日丛林中尚未融化的最后的冰雪,那样闪亮,卓尔不群。

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记得我。

当鹿群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满怀期待地看着它。

走过我身边时,它停了下来,我以为它认出了我。但它只是瞥了我一眼,目光甚至没有在我的身上有片刻的停顿。然后,它就慢慢地走开了。

我有些失落,当然,我并没有期待在我离开的漫长时间里,它还能记得我。

它当时太小了。

但我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永远不要把驯鹿带离森林。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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