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小暑

2015-07-24 10:16陈毓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秦腔

芒种

路人都看得出,此刻站在工厂大门边的丁未子,目光茫然。她两手捂着衣服的两只口袋,像是口袋里藏着贵重物品。其实口袋里除了两只和主人一般茫然的糙手,什么也没有,就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正是这几天不断浮上丁未子心间的一个词。半年前坐在教室上课的情景映现眼前,逼迫丁未子想起老师和同学对她的评价,老师说,丁未子你的脑袋就用一个词形容:空空如也,你的数学和物理公式都被你的空空如也湮没了。

丁未子的眼神也是空空如也的?心也是吧?丁未子想不通这些人的评价,就在心里一次次复制一句粗话,骂回去。

高中毕业第一月她就到了东莞,进了一家工厂。她忙得像陀螺,她喜欢自己陀螺般的新形象。飞速旋转,时而现出美丽的螺旋纹。你若细听,还有沧浪沧浪的声音,那是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是芒种时节蜜蜂在正午想要停靠在一朵黄瓜花上时发出的声音。

让丁未子感到振奋的,还有高管倪大科偶尔停留在她的身边时带给她的异样感受。

用眼睛余光瞥见倪大科从一架机器走到另一架机器,都让丁未子联想到一艘鼓荡着风的帆船向港湾靠近时的样子。最初,倪大科看丁未子的眼神叫丁未子感到莫名的慌乱、紧张,鼻尖冒汗,嘴唇干燥。现在完全改了方向,变成一种一眼望来就能立即抓起她的期待和盼望了。丁未子自觉心领神会,知道倪大科停在她和她的机器边不是随时对她发出一声“空空如也”般的呵斥,完全是在欣赏她的动作的流畅,身姿的曼妙。倪大科的目光总使丁未子首先留意到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已不如半年前圆润光洁,但那双手手指修长,手型丰满,也不至使看到它们的人感到失望。完全是丁未子的太过敏感。

更让丁未子敏感到自己双手的,是当它们被倪大科抓住,握在掌心的时候,那是丁未子长大到十九岁第一次被一个比自己年长、又不老的异性抓住双手,且被如此地紧握、充满暗示,尽管她并不确知倪大科暗示的到底是什么。她夹在敏感和茫然之间,莫名地盼望着。丁未子有点茫然有点渴望地期待倪大科进一步的引导,怀着豁出去的勇敢。

丁未子的手第二次被握之后,就被倪大科引导到他壮健的腰背后了,丁未子的手看来很喜欢这个地方,那双手手似乎找到了可以放心依靠的地方,一下子自觉环住了倪大科的腰,几乎同时,丁未子在倪大科火热的嘴唇上感到了自己的嘴唇,是那么的丰满。小姨从前和她开的玩笑,说丁未子就算长成一个丑女,单凭这两片嘴唇也能气死美女。此刻,在倪大科的嘴唇上感到自己嘴唇存在的时候,冒上迷迷茫茫的丁未子心头的,正是小姨的这一声感叹。难怪倪大科看上自己,大概自己的的嘴唇就是讨倪大科欢喜的理由。

不容丁未子出神,她立即感到自己的腰,丁未子一直对自己的腰概念模糊,女人当然都有腰,丁未子岂能无腰,但只在此刻,在倪大科的怀抱中,丁未子前所未有地感到她的腰是那么纤细,简直是盈盈一握,且如此富有弹力和韧劲。她的腰被倪大科有力地环抱着,越抱越紧,使她的胸自然地抵进倪大科的胸,她呼吸艰难,却又有说不出的美妙和感。她觉得她的身体和灵魂,像是遇到强热的巧克力,在薄薄裙衫的包裹下,形状模糊,一旦揭去那层薄裙衫,就会摊成一摊巧克力泥。

她想到裙子就意识到裙子的存在,短短的裙子在她的身后搅成一团,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倪大科的身体抵着,倒退。还在倒退。她几次担心这样倒退会使两人摔倒,倒在地上,弄疼彼此,这担心使她分心,把她从那种说不清的迷醉中惊醒,下意识生出抵抗。但他们后退的方向和尺度完全在倪大科的掌握之中,丁未子几乎是双脚离地地被倪大科挟裹着后退,直到她的后背感到墙的抵制。

被抵到墙上,他们都无法再后退,但倪大科并没停止前进,于是,丁未子夹在墙和倪大科之间,她感到倪大科的力,倪大科在用力,在那份力量之下,她一点点变薄,直到她觉得自己薄成了一张纸,但又不是。两人都无路可去的时候倪大科进入了丁未子的身体,丁未子感到那么霸蛮,那么强悍的一个倪大科。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倪大科破开,随即她变成一张可以包裹什么的物件,她包住了倪大科。

被她包住的还有倪大科的头,它抵在丁未子丰满地胸部,喘息不定。丁未子看见倪大科的表情是那么的软弱,软弱到需要她的怜悯和同情,使她都来不及体恤自己。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倪大科的脸上。

接下来的回忆使那个仓促的午后变得清晰,呈现意味。丁未子起初的慌乱和说不清的甜蜜渐渐被一种不适驱散,她每次要追忆那个午后,揣摩它的细节的时候那不适就提醒她。倪大科还来她的车间视察,还像风帆靠岸一样向她和她的机器斜斜驶来,但他们互视的时候她的目光里多了一道暗影,这暗影肯定被倪大科看到了。终于,在另一个似是而非的午后,丁未子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倪大科,但是倪大科惊慌地跳起来了,连连冲丁未子摆手,像是丁未子是个疯子,这仓皇的一跳和扔掉厌倦之物般的摆手严重伤害了丁未子,使得丁未子觉得身体里的沉重充满不洁和罪恶,让她这么多天关于细节的猜想和回忆都像是一个笑话。

空空如也。这被丁未子刚刚忽略掉的嬉笑声再次回荡在她的耳边,使她恼怒,使她渴望大喊大叫。丁未子的两只手在衣服的口袋里,把使她沉重的肚腹狠狠地捏了两把,蹲在地上,蹲下又站起。

小学时代的丁未子还未住过女生宿舍,因此对女生宿舍充满好奇,趁着一个暑假午后,丁未子翻窗爬进女生宿舍,在稻草垫子上睡了一觉。宿舍出来后,丁未子的头发上爬满了虱子,这成为丁未子很长时间不堪的记忆。现在,不堪重现,丁未子恨不能立即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清除一下。用力清除。

丁未子感到脸上头发上的水,才知道下雨了。在雨中急行,丁未子盼望雨下得再大点再大点。

小暑

每回坐在月亮垭秦腔社听戏的时候,李敦白都有一个奇怪的联想,这个自从建设之日就显出某种废墟气象、废墟味道的地方,怎的就能聚集起这样一群人?他们聚合在这里,因为秦腔。为什么这个简易工棚也可以唤作“社”?这些吼叫秦腔的人,仅凭这些老幼妇孺稀薄的戏资,就能生存?所有这些人的夜晚,到底是怎样的暗深,需要借一个“秦腔”聊做打发?endprint

李敦白是《华夏文化周刊》住谷城的记者,他自然要对这些做职业上的思考。李敦白是谷城人,除了上大学那四年,他几乎不曾离开过谷城,但李敦白不得不承认,他的思维方式、他看待问题的角度,无论如何都和大部分谷城人不一样。

此刻作为一个看客、听客的李敦白出现在月亮垭秦腔社的看客群里,他立即就显出和当地氛围、人群完全不同的气质。李敦白出现在肮脏吵杂的月亮垭秦腔社,就是鹤立鸡群,高峰兀立,抢眼。

演唱者当然早已留心到看客的不同。当那高亢的、入耳即能叫人肃然一惊的“一声吼”劈开李敦白脑门的时候,李敦白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自小对秦腔不陌生的李敦白还是为故乡乡野有如此深厚唱功的人在心里赞叹,一时联想纷纷,魂游身外。

李敦白的沉醉只保持了两分钟,他没想到那个演唱者却能一边持续唱腔,一边准确示意李敦白,他接下来可是为他李敦白演唱的,那李敦白本人,是一定要有个表示的。

见李敦白蒙着,有点瓷,旁边的人嬉笑着给李敦白解释,李敦白该给演唱者挂红,李敦白得到的可是面子和荣耀。

接着一个人端来了盘子,里面放着一长一短两条红布。李敦白可以在两个标准中挑出一个给演员,选择挂十元的红,还是二十元的红,随李敦白的意思。

演员的演唱在一个音节上盘旋,唱的是,“手托孙子双泪垂”。于是,在李敦白没做出决定前,孙子一直得托着,眼泪一直得流着。李敦白慌慌张张地把两条红都举了起来,于是全场欢呼,鼓掌的,笑的,咳嗽的,热闹。

这一夜,李敦白总共在那个托盘里放了五十元钱,让李敦白没想到是他竟然享受到一个慷慨富人般的美好体验。半晚上,那个演员一直对着李敦白唱。这是李敦白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事情。

他现在是第几次来?鬼使神差,只要来月亮垭采访,李敦白就到这个秦腔社听戏。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演员再也没见过,李敦白后来得知是春天感染了风寒,死了。

现在,来了个年轻的姑娘叫秦琴,代替了老的。跑堂自觉和李敦白熟,话格外多,他凑近李敦白,告诉李敦白说,新来的姑娘上过技校,有文化。她大部分工作是站在那个隔断后面收钱,只有特殊的时候才出来走一圈,偶尔也唱。

跑堂按李敦白的肩,低声说,小哥儿好人品,你要是带她出去,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也不枉这荒地委屈了她。

李敦白从跑堂暧昧的手势和语气,还是明白了个大概。李敦白自觉不是多纯洁的人,但跑堂的话还是让他吃惊,不觉向隔断后望了几眼。他看见一个黑光光的发髻,像一枚玲珑塔,高高冲着头顶的那枚灯泡。姑娘的脸是低着的,对着眼前的一张白纸,太远,不知是书页是账单。

跑堂看来是诚心做成生意,又凑上来,趴在李敦白耳边,捏着几根手指头,说,就一点点钱。

李敦白一瞬暴躁,他闻见跑堂嘴里的烟臭气,虽然他也吸烟,但他觉得这个跑堂脏,他扭转脸。但当他的脸再扭转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叫秦琴的女子坐在了简陋的戏台上,她把弓在弦子上划出一串高音,站起来,低头一个深深的鞠躬,望着台下李敦白这边说,她今晚要为月亮般的李哥哥免费演唱三首曲子。李敦白在心里一惊,她知道他姓李?

不及细想,就见女子对着台上击板子的、拉胡琴的、弹月琴的,击鼓的又是一个深揖,喊一声,父老爷们助威!

女子开唱,是古老的《盘古歌》,是《好了歌》,最后转到《越人歌》。用的却都是秦腔唱腔。

李敦白在月亮垭听了几回戏,第一次,他对这里生出神圣的感情,他看见伴唱的、伴奏的,都显出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一心一意,一脸的庄重和郑重。

不再唱两句就停在那里等着你挂红。以前李敦白每次都想,他宁愿他们能一心一意地唱完,他宁愿付高于挂红的听资,但事实是只有他挂了红,演员才能放心演唱,才能在这个弥漫着吵闹和肮脏气味的地方把那曲称之为秦腔的戏唱下去。尽管这样,李敦白每次也能转换角度想,他想的是他们的不容易,在这个几乎是荒野的地方,他们用演唱聚拢这么一群人,有老有幼,甚至傻子呆子也在其列,无论主人,还是听客,谁都不排挤谁。三块、五块戏子们赚,十块、二十块已然是大钱了。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他李敦白才是人中龙凤,跑堂都要为秦琴联络李敦白了。

李敦白心里又一叹,他坐在聚精会神听唱的人群里,灵魂出窍。

直到今夜,秦琴说给李敦白赠唱,这加深李敦白的恍惚。

秦琴唱完三首歌,安静地走到李敦白跟前,给李敦白的三泡台里续满水。轻轻地唤了声:敦哥。李敦白心里腾的一声,彻底醒悟。这个女子竟然是他初中时候那个隔壁班女孩,那时候他们多么羞涩啊,他在三年里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虽然周末放学的时候,他们有很长一段路同行,他总是默默让她走在前边,他是想让她把控两人的行走速度,他想让她一路走得自在安心。他们始终相随,却从来不曾答言。晚霞满天,那些山脊的剪影朦胧,偶尔出现荒凉山坡的树的影子看上去是那么孤单孤独。记忆被唤醒,李敦白真是如梦如幻。

李敦白想起跑堂的话,他心里再次腾的一声。李敦白坐在那里,身心分裂,但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对生活声讨。唱秦腔的秦琴、跑堂,那唱几句就要伸出手向听众讨红的老者,他李敦白,有多大分别,谁给他分别的权利?

这夜李敦白直到离开,再也没有看见秦琴,他走出很远,在月亮地里回头看用来庇护演员演出的简易建筑,和他第一次看到的感觉仍无丝毫不同,这些粗糙的建筑,在第一天建起的时候就显出某种废墟般的气息。

李敦白同时感慨,废墟却有废墟的生命力。

◎陈毓,女,陕西商洛人。陕西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啄木鸟》《文艺报》等。出版小小说集《嘿,我要敲你门了》等八部。五次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小小说金麻雀奖,及首届《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优秀小小说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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