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乾坤

2015-07-25 06:16李舫
诗歌月刊 2015年5期

李舫

一张纸能承载多少传统7一张纸能面对何种未来7答案或许不一而足。

然而,世界上没有纸会怎样?选择只有一个。

学者葛剑雄数十年来迷醉于青灯黄卷、浩汤古籍,致力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研究,他曾经假设,“世界上没有纸会怎样?”答案只有一个,假如纸的发明推迟几百年,人类文明一定会改写。

蔓衍空山与葛邻,

相逢蔡仲发精神。

金溪一夜捣成雪,

玉版新添席上珍。

六百年前,明代诗人姚夔在《藤纸》兴之所至,挥毫赋诗。他在诗中所描写的“席上珍”,便是曾经风靡朝野的“开化纸”。

开化纸,因产自浙江省开化县而得名。位于浙江西部边境的开化,地处浙皖赣三省七县交界处,是浙江省母亲河——钱塘江的源头。这里,春秋属越国,战国属楚国,秦置会稽郡。开化温暖潮湿,群山环抱,九山半水半分田,是华东地区重要的生态屏障,有“中国的亚马逊”之称。

由衢州一路迤逦向西,重峦叠嶂间,雾霭纷纭处,仿佛我们勤劳的先民在满山的榧树、榉树、长序榆、连香树、香樟、闽楠、金钱松、鹅掌楸等等各种珍奇的树种间挥动斧头,将枝桠、树皮——采下;如水月光下,灯影闪动时,似乎似曾相识的原住居民正溯流而上,硕大的炊甑煮锅烹煮材料赶制纸浆;袅袅烟雾中,缕缕篆香里,蒸腾着如诗如画的江南,氤氲着如痴如醉的江南——明眸皓齿,涤荡着世俗的尘垢,凌空虚舞,开辟了世外的桃源——这似乎,就是生长在我们的考据和梦想中的开化纸的制作过程,一页桃花细纸,抒写着我们骨肉匀停的古老文字,远逝足音跫然,回荡着我们清凉细薄的月光的呢喃。

想象的蛰须,探寻着纸上的乾坤。

开化纸,像一位花季少女,细腻、羞涩、洁白,柔软可爱。开化纸帘纹不甚明显,纸张薄而韧性强,摸起来手感柔润。她,还有一个浪漫的名字

桃花纸,白色的纸上常有一星半点微黄的晕点,状如桃红,所以史称“桃花纸”。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年间的150多年时间里,清朝宫廷里刊书,以及江南扬州诗局所刻的多种书籍多用这种纸近代著名藏书家武进人陶湘就最喜欢收藏殿版开化纸印本,当时人誉称其为“桃开化”。

曾有专家考证,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乾隆时宫里刊书以及扬州诗局所刻的书多用这种纸。清朝的《四库全书》(北四阁)、《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全唐诗》、《钦定全唐文》、《御制数理精蕴》、《芥子园画册》、《冰玉山庄诗集》、《渊鉴斋御纂朱子全书》等,都被认为是开化纸的刻写本。除此之外,直接冠以开化榜纸刻印的《春秋集传》、《圣训三百卷》、《上谕军令条例》、《仁宗睿皇帝圣训》、《钦定国史大臣列传》、《古文渊鑒》、《朱批谕旨》等五十余种,皆以开化纸刊印。

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名单的背后,一个叫做开化的方寸之地,以单薄而却顽强的力量,托起了一个时代的文明。但是,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开化纸”渐渐走出人们的视野,嘉庆之后,这种纸的产量大为减少,时至今日,开化纸已经销声匿迹,其制作技艺目前全部失传。私人所刊的家刻本,也有少数用开化纸,但数量极少,已是相当奢靡。

开化本能传到今天的,皆是难得之物。根据现有搜集的资料,有清一朝用开化纸和开化榜纸刻印的留存至今的善本书有扬州诗局《全唐诗》、清初的《芥子园画传》、康熙刻本《御制避暑山庄诗》、康熙殿版《御纂周易折中》、《周易本义》、康熙二十四年的《御古文渊鉴》、康熙项氏玉渊堂刊本《韦苏州集》、康熙秀野草堂刊《昌黎先生诗集注》、雍正六年的《古今图书集成》、雍正年间广陵般若庵刊刻的《冬心先生集》《西湖志》、雍正刊《观妙斋金石文考略》、雍正刊《陆宣公集》、乾隆四十七年抄成的正本《四库全书》、乾隆刊《冰玉山庄诗集》,嘉庆沈氏古倪园刊《三妇人集》、嘉庆秦氏石研斋刊《录韵》、道光许氏古均阁精刊本《字鉴》以及《五知斋琴谱》《百川学海》和《儒学警悟》等。这些书籍不但有收藏价值,更有文献价值。1932年,瑞典亲王访华参观北平故宫时,见到乾隆时期用“开化纸”印刷的“殿版书”,十分惊讶地说: “瑞典现代造纸业颇为发达,纸质虽优,但工料之细,尚不及中国的‘开化纸。”开化纸之工艺,由此可见一斑。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渐行渐远的开化纸,一度被文人墨客称为“桃花笺”,一说它以楮皮、桑皮和三桠皮为混合原料,经漂白后抄造而成;一说它以立夏嫩竹为原料,工经七十二道抄造而成,与太史连纸堪称“一金一玉”。数百年来,好事者推敲失传的工艺,考据得知,制作“开化纸”的原料主要是山桦皮和生长在荆棘丛中的野皮、黄桉皮、葛藤等四种,其中的黄桉皮最为名贵,它皮质细腻、柔韧,要到白石尖那样的高山石壁上才能采得到。制作开化纸的程序一般为:采料、炊皮、沤皮、揉皮、打浆、洗浆、配剂、舀纸、晒干、收藏。这些程序繁冗复杂,难怪开化纸弥足珍贵,却又渐行渐远。

开化纸让人想起陈列于埃及博物馆的纸莎草上的文字和图画。纸莎草距今已有四千至五千年的历史,其制造技术早已失传,原因是中国的造纸技术改变并取代了埃及的传统造纸工艺,加速了纸莎草的消亡。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纸莎草的部分制作工艺和功能已经恢复,而开化纸的俊俏模样,却仍然费人猜测。

近代以降,开化政府屡屡斥资恢复开化国纸盛况,然而,尽皆无功而返、失望而归。1940年,出版家上海文史馆馆长、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在谈及拟印《册府元龟》时说: “昔日开化纸精洁美好,无与伦比,今开化所造纸,皆粗劣用以糊雨伞矣。”此言或可一窥开化纸当年盛况与堂奥。

开化纸,承载在远古的智慧、远古的浪漫,与今天的我们偶一相遇,却仍徜徉在遥远的岁月深处。何时何地,我们有幸得以重又与之相逢?

《后汉书》记载,蔡伦开启了造纸的历程。

在此之前的“纸”是缣、帛一类的纺织品, “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但是, “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此时,蔡伦位列中常侍,以九卿之尊兼任尚方令,主管监督制造宫中用的各种器物。蔡伦让工匠们把他挑选出树皮、破麻布、旧渔网等切碎剪断,放在一个大水池中浸泡。过了一段时间,其中的杂物烂掉了,纤维却不易腐烂,就保留了下来。他再让工匠们把浸泡过的原料捞起,放入石臼中,不停搅拌,直到它们成为浆状物,然后再用竹篾把这粘乎乎的东西挑起来,等干燥后揭下来就变成了轻薄柔韧、取材广泛、价格低廉的纸,“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

——这正是今天的纸的滥觞。

在今天这个“纸”将要被竖起的“屏”取代的时代,我们不妨穿越岁月的迷雾,回到“纸”的原点,重新品读“纸”的芬芳。

很难想象,猎猎山风之中,我们的先祖如何开始寻找身边的便利物事——一枚甲骨,一片贝叶,一支竹篾,一匹绢帛,一张兽皮,一座铜鼎

将他们头脑中那些弥足珍贵的灵光初现,将心底里那些飘曳遥远的记忆一一写下来,刻下来,画下来,用石块,用麻绳,用木片,用浆汁,用模具,这是他们对朴拙生活的最粗浅的理解和最生动的记录。

截竹为简,破以为牒。

书于竹帛,镂于金石。

笔底波澜,纸上乾坤。

这是公元的第一个世纪,纸的出现改变了中华文明的辙痕,也改变了世界文明的轨迹。在大树下,在茅屋前,在丛林中,我们的先祖一步一个脚印,将人类对于童年的记忆书写在纸面上,留给无限广袤的未来。美国学者麦克-哈特曾经感慨: “今天,纸张成了我们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纸,世界将会如何。”

这个世纪,就在蔡伦尝试着让树皮在水中变得柔软服帖的时候,在不远处的恒河岸边,大月氏人一路向东,建立了强大的贵霜帝国,征服了印度西北部

大乘佛教和犍陀罗艺术由此萌芽。

就在蔡伦尝试着如何从植物中提取纤维的时候,罗马元老院推举涅尔瓦担任元首——由此拉开了安敦尼王朝“五贤帝时代”的华幕

涅尔瓦、图拉真、哈德良、安敦尼·庇护、马可·奥里略先后统治罗马帝国,换来了近一百年宝贵的和平与安定。

就在蔡侯纸风靡整个东京(今洛阳)的时候,在遥远的爱琴海边,勤勉的古希腊人托勒密正在绘制第一份世界地图。1300年后的某一天,哥伦布从西班牙海岸出发,一路西行寻找遥远的东方时,他带着3艘帆船、87名水手,以及,这本托勒密绘制的《世界地图》。那时,“北美大陆”那时还没有被发现,印度洋还是一片浩瀚封闭的海洋,非洲和南极仍紧紧相连,赤道环线寸草不生——纵使在今天,我们依然惊诧托勒密究竟用何种办法洞悉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是纸诞生的那个时代。一张纸能开启怎样的文化传统?又能赓续怎样的文明样式?此事也许说来话长——

但是,答案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