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技术恐惧与官员网络恐惧

2015-07-25 13:25曹峰旗
天津行政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政治生态官员

曹峰旗

摘 要: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恐惧主体与恐惧对象。官员网络恐惧主要原因并非是对网络技术本身的恐惧,而是由于互联网发展导致的政治生态变化。官员网络恐惧不是政治发展追求的目标,也不是网络技术发展有意所为的结果,官员网络恐惧仍然有着其不可或缺的意义。官员网络恐惧并不必然表征政治生态的合理性,而是政治生态不完善的表现,这正是需要理性地认识并努力改进的方面。

关键词:官员;技术恐惧;网络恐惧;政治生态

中图分类号:D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68(2015)04-0059-07

恐怖、科幻小说家H·P·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ip Lovecraft)认为:“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情绪就是恐惧,而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对于未知的恐惧。”①恐惧是人类永恒的心理,人类的历史就是恐惧不断产生与不断化解的过程。然而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恐惧主体与恐惧对象,当周久耕在法庭上直言“如今这网络也太厉害了”②时,他不但说出了官员网络恐惧作为一个现象的存在,同时也不经意地点明了中国政治生态的悄然变迁。网络反腐在依法治国进程中的地位与作用日益显现,官员网络恐惧也越来越需要从理论上加以探讨。

一、恐惧的概念与功能

“恐惧几乎无处不在,社会上已找不到任何未被其染指的领域了。”[1](p.3)这是挪威学者

拉斯·史文德森(Lars Svendsen)的感叹。然而人们对于恐惧有着不同的理解。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认为,“恐惧是某种痛苦或不安,它产生于对即将降临的,将会导致毁灭或痛苦的灾祸的臆想”[2](p.541)。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指出:“恐惧是人们害怕的一种心情,即一种厌恶的东西;恐惧是一种威慑个人的外来力量,然而,人们却摆脱不了它。”[3](p.110)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把恐惧称为焦虑,认为“恐惧作为一种焦虑来自于自我对危险的反应”

[4](pp.254-256)。苏联心理学家认为:“恐惧是在个体的生物生存或社会生活受到威胁的情境中产生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以实际的或想象的危险的源泉为目标的。”[5](p.200)也有学者从生理心理学的角度将恐惧进行界定:“恐惧是因为生命体感知到威胁而产生的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会引起大脑与器官功能的变化,导致诸如对危害性事件的逃离、回避、冷颤等行为上的变化。”③台北大学许国贤认为,“当一个人预期此种可欲的状态将受到威胁,他(她)在心理上所派生的带有防卫性的焦虑和躁动,就是恐惧感”[6]。

恐惧往往被认为与惊奇、快乐、厌恶、愤怒或焦虑一样,被理解成是一种情绪或感觉,在特征上物理性与精神性兼有,在根源与内容方面涵盖生理、心理与社会不同层面,是多元的也可能是单一的。根据以上不同概念,可以归纳出恐惧主要有如下共同点。第一,恐惧对象对主体来说具有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可能是现实的,也可能是虚构的,可能是眼前的,也可能是未来的,不确定性往往意味着不可预测,意味着可能的威胁,带给人们对不幸前景的预判,导致恐惧心理的产生。第二,恐惧主体往往缺乏对恐惧对象或场景的处置能力,当不稳定预期导致危机感而主体又无能为力时,便引起恐惧感的产生。第三,从结果上看恐惧往往使人产生防御性反应,启动逃避和自我保护的生理或心理机制,以便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

恐惧一直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心理梦魇。对个体来说,恐惧伴随着人们内心焦虑、神经高度紧张与情绪的压抑,思想纠结与内心的痛苦,恐惧影响人的生活质量,使幸福大打折扣,一些人也可能被恐惧压垮导致精神残疾,引起精神上的麻木与冷漠,或丧失学习能力和工作能力,或丧失理智做出冲动、危险的行为。对群体来说,个体的恐惧往往被泛化为集体的恐惧,而集体恐惧是一种可以导致集体非理性行为的心理。国家或团体往往因危险预判而产生心理恐惧。当国家或团体恐惧成为主要的群体心理,常常把恐惧等同于危险,恐惧的消除等同于安全,消除恐惧就成为国家安全行为的内驱。恐惧会导致进攻性或逃离性的行为,恐惧总是成为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灾难的诱因与前奏。在二千四百多年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在分析伯罗奔尼撒战争起源时认为恐惧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是我认为这场战争发生的真正原因,几乎被表面现象所掩盖了。雅典势力的日益增长,引起拉栖代梦人的恐惧,从而使战争成为不可避免的了。”④尽管不是所有人都认可他的结论,但是人类历史上很多战争、革命的根源都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到恐惧的影子。在法国恐惧像一根红线一样贯穿大革命的始终,成为加剧革命的惨烈程度的重要因素。法国历史学家乔治·勒费弗尔认为1789年的大恐慌是农民革命的重要因素, 他说“革命心理的这三个方面——恐惧情绪、防卫反应和惩戒意志——共同构成了法国大革命铺陈开来的关键之一”[7](p.122)。

尽管恐惧是个体与集体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但恐惧有着明显的双刃性特点,恐惧在人类的生活中同时发挥着出乎人们意料的作用,从而使它的内涵超出了作为情绪体验的层面,具备了积极与正向的功能。第一,恐惧是人类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反应,恐惧让人警惕,也可以说,恐惧是一种审慎的表现,促使人们采取预防性措施,帮助人类趋利避害。拉斯·史文德森认为:“在人类进化史上,恐惧感知力为什么没被淘汰?原因是:没有了它,我们对危险就麻木不仁,便很难生存。恐惧引导人们的正确行为,帮助我们化险为夷,甚至防患于未然。”[1](p.17)人们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消除与回避恐惧,正是在探索消除恐惧感的过程中,人类步履蹒跚向前行进。第二,恐惧作为政治工具,可以用来阻滞人性自私的泛滥。在马基雅维利与霍布斯看来,人性的贪婪时刻威胁社会的秩序,只有恐惧才能使人们结成有序的社会,恐惧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心理基础与有效工具。霍布斯还认为,没有任何其他情绪比恐惧更能阻止人们破坏法律,君主及其暴力形成对民众的恐惧是控制社会的工具。恐惧也成为孟德斯鸠政治哲学的逻辑起点,与马基雅维利和霍布斯相反,他认为要建立自由的秩序就必须消除对专制暴力的恐惧,分权就成为必然的选择。第三,对一些人来说,恐惧充满着魅力与诱惑。“恐惧使我们的世界多姿多彩,没有了它,生活会很无趣。”[1](p.75)恐惧的事物往往引起人们的好奇,人们也可以在恐惧中寻找刺激或快感,不但是因为恐惧中包含着神秘,同时也包含对自我的挑战,人们通过体验恐惧在想象中超越自我。恐惧产生美感,探险、蹦极等极限运动正是人们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体验生的愉悦,享受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快感。在一些人看来,“一个完全驱逐了恐惧的世界,还能有任何趣味可言”[1](p.93)。

二、从技术恐惧到网络恐惧

官员网络恐惧症使我们很容易与技术恐惧联系到一起。在人类历史上,技术恐惧症伴随着科学技术发展的全过程,每一种新技术的产生引起社会生活与社会环境的变化,同时也伴随着人们心理情绪的变化,但并不必然产生恐惧,这是因为,技术在产生之初体现的工具性价值,统一于人性并服务于人性。然而技术发展在近代脚步加快,科技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文化发展的速度,导致与人性发展的失衡,尤其是科技革命的到来给人们带来冲击性的影响。在科技革命的大背景下,技术工具理性日益扩张挤压价值理性,导致人类技术行为的任性、放任与滥用,这让人们产生技术恐惧的现实理由,很多技术已经远远超出了其发明者初衷与预料的范围,人与技术对立,甚至走向令人痛心的反面,诸如核武器、克隆、转基因、人工智能、纳米等重大技术的出现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福音。技术的发展不能等于人的发展,吉登斯(Giddens Anthony)说:“我们所面对的最令人不安的威胁是那种‘人造风险,它们来源于科学与技术的不受限制的推进。科学理应使世界的可预测性增强,但与此同时,科学已造成新的不确定性——其中许多具有全球性,对这些捉摸不定的因素,我们基本上无法用以往的经验来消除。”[8](p.115)如果说十九世纪工业革命时期的工人以破坏机器来抵制机器是一种早期技术恐惧体现的话,那么, 现在很多图书馆馆员对数字化、网络化发展的焦虑与排斥,则是当下技术恐惧的最为典型例子。

网络恐惧无疑是当前技术恐惧中最为普遍的一种现象。信息化、数字化和网络化不仅是人类社会的重大科技革命,而且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在享受着网络化带来神奇性功能的同时,也有着普遍性的担忧。网络信息技术对社会的支配性、扩张性也日益显现,数字化生存正在成为传统社会的颠覆力量。第一,被动地改变和适应新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会导致心理压力的产生,致使一些人产生心理受挫感。第二,虚拟社会雏形与网络无度扩张无不给人以焦虑、担忧等不适。“人肉搜索”与匿名出场等网络行为使人感觉个人隐私、安全、信念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之中。第三,网络无所不能的作用与信息的泛滥无羁,也使人感到个体作用的渺小与个体能力的苍白。第四,人们恐惧而痛恨的罪恶在网络上也找到了容身之地,网络成为“黄、赌、毒”的主要栖身之所,难以矫正的网瘾、网络欺诈、网络黑客、网络间谍频发,网络上撞击社会底线、诋毁人类尊严的事件不断出现,这些都加剧了人们对网络的恐惧感。

研究表明,技术恐惧都表现为不同程度的排斥和拒绝技术,网络恐惧在心理层面上表现为对网络的紧张、焦虑、敌对或试图否定,在行为层面上表现为对网络的消极与回避。无疑,网络恐惧会影响人们对现代网络技术的认识和理解,延迟对网络技术的接纳,甚至导致网络恐惧者与社会主流的疏离,进一步影响其自信心与工作效率。即使这样,网络恐惧也并非一无是处, 如前文所言,网络恐惧仍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让我们进行心理调适、降低和预防风险的作用,同时网络恐惧也让网络从业者审慎思考并进行技术改进。

三、官员网络恐惧的政治生态

依据网络恐惧主体,我们可以把网络恐惧分为不同年龄的网络恐惧、不同性别的网络恐惧、不同职业的网络恐惧,也可以分为个体与群体的网络恐惧。网络恐惧面前人人平等,官员与其他职业人员一样面对的是同一个网络,也面临着网络带来的恐惧。然而,网络恐惧面前又不是人人平等的,当官员成为网络恐惧主体时,其身份的特殊性赋予了其网络恐惧更为复杂的内涵。

在2009年12月《小康》杂志做过一期有关网络反腐的专题,在对全国四省二十多位主政一方的地方政府官员进行访谈涉及网络时,已经明显感觉到官员对于网络的压力,“有人谈网色变,有人欲言又止,有人婉转回避,也有人言辞激动”[9]。随着一些官员接二连三地触网下台,网络上也弥漫着官员对网络的压力,在现实中人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官员言行举止的收敛与低调。官员对网络爱恨交加,一些官员对网络惊慌失措、望而生畏,对网络舆论视而不见者有之,拒绝采访者有之,屏蔽、删除、封杀网贴者亦有之,把网络监督视为“洪水猛兽”予以阻挡,“跨省”成为网络热词,甚至一些人惊呼网络让官不聊生。《人民论坛》2010年5月刊载了一组有关“中国官员的‘网络恐惧”调查,70%的受调查者认为官员有“网络恐惧”症。“恐惧”什么?60%的受调查者认为,“担心工作疏漏等不良现象被曝光,影响前途”;28%的受调查者认为,“担心私人信息被曝光,影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也有一部分官员“担心网络监督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让人有口莫辩”等 [10]。

我们不排除一些官员因为学历、年龄或不接触网络而产生技术恐惧,但这显然不是官员网络恐惧的主流。同时还必须看到,互联网走入中国社会已有二十多年了,网络的存在与发展并不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它也经历了一个被推广与被接受的过程,网络建设也始终是一个政府推进的过程;而作为官员一般都具有网络的背景知识,对于网络并不陌生,官员对网络技术性恐惧的免疫能力应不低于正常人群。官员网络恐惧显然不同于“大众IT焦虑症”,不同于图书馆馆员的网络恐惧,也不同于人们对转基因食品的恐惧,更不同于清朝慈禧太后当年对火车的恐惧。也就是说,官员的网络恐惧其实已经超出了一般人技术恐惧的范畴。

从本质上说,当前官员网络恐惧的原因并非是对网络技术本身的恐惧,而是社会网络化的迅速发展与普及导致的政治生态变化,成了官员网络恐惧产生的根本原因与条件。

首先,网络化使公众对权力监督成为官员网络恐惧的直接原因。在现代政治中,官员是公权力的执行者,是公权力的委托人而非所有人,必须让渡本身部分隐私权于公众实现其知情权,这不仅是出于对权力监督的需要,也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必然逻辑,接受公众监督、批评与建议理应是官员最基本的政治伦理。封闭性是中国政治生态的一种常态特征,在这种生态下,公众的凝视往往被屏蔽,知情权被虚化,权利对权力的监督被架空,公众甚至被异化为监督的对象,这不但助长了官员权力行为的任意性,也使官员像温室中的植物一样,无民意之风吹雨打之虞。然而,网络技术的迅猛发展在解构着传统的政治生态,网络信息的传递以开放、快捷、效率、平等、低成本以及跨越时空等特性冲击着原有政治生态的封闭。互联网使官员的活动留下技术的痕迹,话语权垄断的局面被打破,使以往掩盖真相的做法成为徒劳。在网络编织的社会里,每一个官员都必须面对来自于互联网的集体凝视而形成的挑战与压力,官员由此失去了原有的安全感。

其次,互联网刺激着公众权利意识的成长是官员网络恐惧外在的社会基础。互联网的特点使其成为聚集民意的平台,并迅速发展成为舆论广场。在互联网上没有等级歧视,一个人的观点接受与否不取决于权力、财富或其他与社会地位相关的东西,而更多地取决于观点的价值。观点的发布可以随时随地,身份不必真实,这使得在中国的政治语境下,网民具有主体的隐匿性,使公众监督权力的成本、风险与压力大大降低。互联网论坛、博客、微信、微博等新媒体都正在成为民意表达现实的形式与渠道,展示着明显的草根性。互联网正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与思维,拓展着国家与社会之外的空间,使政治生态在结构上发生改变。这种改变激发着民众参政热情、丰富着民众政治参与的内容,随着权利意识的增强,引起权力与权利这一对现代政治生态中此消彼长的博弈力量朝着应然的平衡回归,必然给作为权力载体的官员形成前所未有的压力。

再次,官员政治观念转变滞后是官员网络恐惧内在的因素。科技水平的发展会影响到国家社会经济的发展,进而影响到政治观念,然而,政治观念的转变与科技的影响并非亦步亦趋的关系。正像马克思所说“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11](p.103)一样,互联网是天生的民主派。互联网公开、透明的品质决定了其思维方式有着民主的特点,网络时代必定是一个趋向民主的时代。网络时代不期而至,由此激发民主诉求的迫切性与现实性使许多官员始料未及。他们并没有做好迎接时代挑战的心理准备,也没有认识到这场挑战的全面性与深刻性,很多官员甚至没有意识到互联网这种监督工具会由下而上地倒逼政治生态的嬗变。面对互联网汹涌的民意,很多官员在心理上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不习惯互联网背景下公开、透明的政治环境,缺乏心理层面的调适,积心理压力成心理恐惧就成为自然的事情。

最后,高压反腐的震慑态势加剧了官员网络恐惧感。2008年6月20日,胡锦涛在人民网同网友进行在线交流表示“充分认识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兴媒体的社会影响力”。现实中网络反腐已经成为中央“推进反腐倡廉制度创新”的一个重要切入口,对网络舆情的反馈速度前所未有,众多腐败官员纷纷触网落马也印证了这一点。中国政治生态公权力由上至下传递的特点决定了对权力监督的有效性,然而

这也会出现监督力度由上至下的递减,出现运动性的非常态化,同时还存在着点穴式而不是全方位、不能确保监督权力的权力异化的缺陷,这也使官员常常存在侥幸心理。十八大以来,高压反腐已持续一年多。统计数据显示,截至目前已有一百多名省部级官员落马。高层对于“治标”与“治本”的表态、“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被写进十八届四中全会《决定》,这昭示着目前的高压反腐将成为一种新常态。网络舆情与高压反腐呼应、叠加产生的威慑态势超出了许多官员的预期,也加重了一些问题官员恐怕秋后算账的心理负担。

四、理性认识官员网络恐惧的政治生态意义

官员恐惧自古有之, 并非网络时代特有,官员恐惧之所以区别于民众恐惧,主要是对权力去留的担忧,网络时代亦然。网络显然对这种恐惧起到了放大与加速的作用,网络也因此成为众多官员新时代背景下心理恐惧的投射物。官员网络恐惧显然不是政治发展追求的目标,也不是网络技术发展有意所为的结果。尽管人类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摆脱恐惧的努力,但是恐惧在社会整合与国家治理方面也一刻没有停止过发挥其作用。当我们进入到网络时代,官员网络恐惧仍然有着其不可或缺的意义。

从个人层面说,官员网络恐惧有着其警示作用,能使官员增加其对民意的敬畏。正确看待网络民意的兴起,有利于其权力与权利观念的转变,认识与体会在现代政治生态中,权力的位置本来就应该在制度的笼子之中。官员网络恐惧能使官员少一份自负、戾气与专横,能使官员压抑其权力行为任意性的冲动,防止公权私用贪欲,远离法律制裁的红线,起到保护官员的作用。“官员患上网络恐惧症,应是社会之福”[12],亦是官员之福。

从国家层面说,官员网络恐惧还不失为国家反腐的有效工具。“在社会中,恐惧是维持秩序的一种有效工具。”[1](p.120)网络反腐作为利器受到各级反腐机构重视,被纳入反腐体制中,并出现官民互动的局面,网络公开腐败案例具有强烈的警示震慑作用。构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机制是一个过程,如何做到让官员“不敢腐”是当前努力的主题。“不敢腐”有让官员恐惧之义,这其中也包括对网络的恐惧,让网络充满反腐高压之电,可以给那些已经有腐败行为或意欲腐败的官员以威慑, 进而使他们放弃不廉洁的行为和想法, 同时起到教育公众的作用,净化政治生态,为治本创造条件、奠定基础。

从社会层面说,官员网络恐惧让官员感觉到民意的压力,还有鼓励公众对权力监督积极性的作用。互联网使民众表达权与监督权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蓄积着社情民意。官员网络恐惧彰显了互联网、公众与社会现实开始对接,体现着权力与权利互动渠道的拓宽,折射着网络技术发展带来政治生态积极的变化与应然的回归。有学者认为:“没有哪个西方国家的互联网承载了这么大的显示民意的功能。”[13]当民众看到贪腐官员纷纷触网落马与官员对网络产生恐惧时,他们看到了权利制约权力的可能,也看到了互联网的强大与草根性社会力量的快速成长。

然而,官员网络恐惧可以被视为政治生态优化与改善结果,但我们同时认为,官员网络恐惧并不必然表征政治生态的合理性,官员网络恐惧也是政治生态不完善的表现。我们必须正视网络反腐的局限性,也需要理性地认识官员网络恐惧。

首先,制度供给缺乏加剧了官员网络恐惧。“人肉搜索”加剧了人们尤其是官员对公民隐私权的忧虑,当前,官员隐私权的限定程度与公民监督权、表达权尺度之间的矛盾已经明朗化。一些人担心官员正当的权利得不到保护,另一些人担心公众的监督权、表达权会被虚化。目前我国还没有从制度层面厘清官员隐私权利与公众监督权、表达权的关系与各自的内涵,缺乏这方面的制度供给。这不但会导致公众对官员监督的合法性存在问题,也可能会导致官员本人的正当权利得不到保护,并伤及无辜家人,让意图不良者钻了空子。

其次,官员信息公开滞后不能满足公众知情权、监督权的要求。官员信息公开,尽管范围有所不同,尤其财产登记公示是许多国家的通行做法。仅仅靠盯着出现在网上官员的香烟、手表、皮带与不雅照不应成为对权力监督的常态。目前官员信息公开推进缓慢,不但表现在官员信息公开不具有实质性监督价值,而且问政平台建设迟滞,与公众权利意识的快速增长形成张力。公众面对信息管理陷入无法规制的状态,对官员的监督更多的是通过非正规渠道以外的办法,“人肉搜索”成为很多人的选择,致使网络监督有着明显的偶发性与不确定性的特点,同时也容易引发非理性积压或宣泄,无形中助长官员的网络恐惧感。

再次,互联网作为舆论广场,容易导致公众群体极化效应。在互联网舆论广场中,由于观点不同会形成不同的舆论群体,在不同的群体中又有着激进或保守的不同偏向。早在一百多年前,法国心理学家勒庞(Gustave Le Bon)就注意到,个体心理往往会受到群体压力与观点趋同的影响,失去理性甚至自我意识。互联网社会更容易发生类似的事情,偏激态度或激烈言辞在群体类聚的情况下,理性的声音往往被淹没,走向群体极化,使非理性舆论越来越难以引导与控制,以嬉笑怒骂替换冷静思考与理性判断,撕裂共识,阻滞理性社会认知的形成。对于涉事官员来说,承受压力与打击是巨大的,而裂变式的互联网传播会使这种恐惧放大,这也是官员网络恐惧非权力因素之外的根源之一。

最后,网络舆论程序原则缺失与被操纵隐患导致一些官员心有余悸。目前网络舆论的强大并没有克服网络舆论缺乏程序性的缺陷,对结果公平夸大使程序公平受到挤压,催生更多的主观与随意,舆论审判与道德惩罚抬头,使公平变得脆弱。有学者指出,“网络话语依旧没有能力还原事件的原始过程,也无法在营造所谓‘事件透明化的过程中让人们获得理性的思考”[14]。同时,还应注意到,当社会转型期矛盾激化时,网络舆论作用会更加凸显,一些人或一些组织迫于网络压力会利用制度的不完善,网络水军暗中涌动或一些机构以合法公开的名义对网络进行操控,引发政治生态的紊乱或危机。

人类社会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前互联网时代,而互联网时代没有人能回避网络舆论。官员网络恐惧有民众监督的原因,也有着技术的因素;官员网络恐惧有改善政治生态的价值,同时也带给我们诸多的困惑。社会进步与网络技术普及在一定程度上会消弭官员网络恐惧,然而从根本上消除官员的网络恐惧有赖于政治生态的转变。

一方面,官员只有在信念与伦理层面上认识权力来源的人民性、在行动层面上从权力崇拜转向对权利负责、从官本位心理转化为对民意的敬畏,才能最终把心底的恐惧真正地驱除,即心底无私天地宽。在这种转变的过程中,官员网络的恐惧无疑具有建设性作用,对网络监督的恐惧有助于对民意敬畏的产生和对民主的推崇,就如同对混乱的恐惧往往会产生对秩序的尊重和对专制的恐惧一样。

另一方面,整个政治生态只有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驯服权力,才能真正地实现权力与权利关系的良性互动,才能真正地达到官员对于法律与制度的自觉,才能使官员在网络时代找准自身定位,从而亲近网络并且善用网络。因此,要充分发挥恐惧的积极性功能,摆脱恐惧作为人们的心理本能,使来自于政治环境系统压力的恐惧或民意的敬畏成为政治生态优化升级的一种直接且行之有效的动力,以避免政治系统对环境系统需求拒斥而导致的政治生态失衡与政治生态灾难。

法国历史学家让·德吕莫(Jean Delumeau)认为:“恐惧既有破坏性也有建设性——既能毁灭你,也能为你开启一个更好的世界。”[15](p.555)恐惧不是恐怖,而是一种作为人类最为普遍的政治心理渗透在整个政治生态中的政治现象。积极而深入地探讨恐惧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寻找恐惧在政治生态建设中的工具性价值,是当前政治理论建设的任务之一,也是国家治理的应有之义。

注释:

①Howard Philip Lovecraft.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M].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1973. 原文是: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Emotion of Mankind Is Fear, and 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Kind of Fear is Fear of the Unknown.

②参见http://news.sina.com.cn/c/sd/2009-12-15/174719266137.shtml。

③参见 http://en.wikipedia.org/wiki/Fear。

④这种观点被后人演绎为“修昔底德陷阱”,甚至被视为国际关系的“铁律”,即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大国也必然来回应这种威胁,这样战争变得不可避免。参见[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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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杨鑫辉.心理学探新论丛[M]. 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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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2]江德斌.网络监督是公民监督的体现[N].重庆日报,2010-05-14.

[13]贺卫方.中国公众参与的网络依赖症[N].南都周刊,2007-07-06.

[14]周志强.网络“广场政治”的非理性缺陷[J].人民论坛,2009,(16).

[15]Jean Delumeau. Sin and Fear:the Emergence of a Western Guilty Culture,13-18 Centuries[M].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90.

[责任编辑:刘琼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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