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雅典城邦宗教與民主政制

劉 振(揚州大學哲學系)

古代雅典城邦宗教與民主政制

劉 振
(揚州大學哲學系)

古代雅典民主政制與城邦宗教的關係問題，對於今人探討政治共同體的政教關係具有重要意義。民主政制與城邦宗教的緊密結合是古典時期雅典政教文明的基本特徵，民主政體的建立與鞏固並未徹底瓦解城邦政治與宗教的緊密關聯，而是體現爲對傳統城邦宗教的沿革。就古典時期的雅典而言，城邦宗教與民主政制的相容性一方面源於政治形式對宗教的決定作用，另一方面源於宗教習俗對政治生活的實際意義。由於沒有完整的教階制度和教義體系，雅典城邦宗教實質上依託於習俗與法律的權威，而非超越的神聖權威。與猶太基督教意義上的神權政治不同，對於宗教與社會的張力，雅典人的政教文明究其根本是一種政治的解決。古代雅典城邦與啟蒙之後的現代國家都不從絕對超越的角度處理宗教問題，最關鍵的差異在於如何理解傳統習俗與理性政治的關係問題。基於古代人對宗教和人性的理解，現代意義上的政教分離原則並非不言自明。

Author:Liu Zhen is lecturer at Department of Philosiphy,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China).E-mail:zezhengliu@126.com

但是來吧，不要再說這事啦，你我都精通

機巧，因爲你是所有凡人中最

擅計謀和說辭的，而我在所有神祗中

以聰明和機巧著稱；可是你不認識

帕拉斯·雅典娜，宙斯的女兒，就算面對一切苦厄，

都一直站在你旁邊護佑你的那位。

——荷馬《奧德賽》13.296-301 中譯文由筆者從希臘文譯出，希臘文本依據Homer，《奧德賽》( .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ndon：William Heinemann，Ltd.，1919。

希臘人並沒有現代西文中的“宗教”一詞，“宗教”在希臘人的觀念中意味著以適當的方式敬神，就政治性的城邦宗教而言，敬神的方式首先取決於敬拜方式表達的意義。古代雅典的城邦宗教如今被稱爲多神教(polytheism)，它與猶太-基督宗教的重大差異在於，前者之中不存在完整的教階制度和教義體系，民主時代的宗教祭司也大都由選舉或抽籤決定。 參R. S.J. Garland，《古風和古典時代雅典的宗教權威》(“Religious Authority in Archaic and Classical Athens”)，載於 ，Vol.79(1984)，頁75-123。城邦宗教的敬拜方式建立在傳統習俗與城邦法律的基礎上，因此，雅典宗教的權威本質上是城邦習俗與法律的權威。問題在於，既然習俗與法律本質上是世俗權威，爲何能夠通過設定宗教祭儀規制超越性的宗教權威，習俗與法律的宗教法權究竟有何理據，雅典民主政制爲何不遵循現代民主國家的政教分離原則？

主張或反對政教分離究其根本與現代國家的政教觀念有關。就歷史事實而言，政教分離的現代民主國家並非最初的現代國家。中世紀後期在西歐興起的現代國家首先是現代君主國家或王權國家，同時，君主國家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也密切相關，國家形態的歐洲民族生存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是君主建國的結果。但是，與古希臘城邦的多神教不同，經過中世紀中期教會改革的歐洲大公教會具有令人生畏的權威，教皇治下的公教會擁有近乎完備的教階制度和教義體系。如此一來，國家性的君主治權與宗教性的教會治權難免勢同水火。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中世紀歐洲的教會在本質上既是超越的精神秩序，又是現實的政治秩序，在與君主國家的對抗中必然體現爲依託宗教精神秩序的政治秩序。政教分離首先源於世俗王權的要求，意圖是對抗歐洲大公教會的政治權威，因此，作爲一種政治哲學原則，政教分離最初恰恰以基督教的政治性爲前提；最初的現代國家既不反對宗教本身，也不反對宗教的政治性質；瓦解教會權威的去政治化行動恰恰以政治爲前提，反過來說，王權形式的現代國家並不主張真正意義上的政教分離，現代君主本身就從事建立國家教會的行動。真正的或徹底的政教分離是激進自由民主政體的要求，或者說是啟蒙信仰對絕對理性國家的要求，由於絕對理性國家只是理性的自由社會，因此它實質上極有可能走向徹底的宗教批判——批判宗教的政治與道德法權首先意味著批判國家法權或者認爲國家與宗教本質上互不相容。因此，真正意義上的政教分離否定的不是宗教的政治性而是國家的絕對性。

城邦與政制對祭司職位與宗教儀式的改革具有決定意義，作爲政治共同體的城邦的權威，與作爲政治形式的民主政制的權威，必然在城邦宗教中得到體現。鼎盛時期的泛雅典娜大節是雅典最重要的宗教節慶之一，雅典人要求同盟城邦交納貢金，遊行及獻祭隊伍中的使節和異邦人也是城邦共同體在希臘世界權威的體現。在衛城的神廟前進行的“提希亞”祭儀與貴族政制時代大不相同，貴族時代的“提希亞”無異於貴族階層的家祭，民主時代的貴族必須與公民分享祭祀權以及由城邦負擔費用的祭肉；另一方面，古典時期的“提希亞”並不遵循嚴格意義上的平等原則，民主政制下的公民在城邦中並不佔據多數——僅占城邦居民的約四分之一，民眾參與“提希亞”的資格與程度直接與公民身份相關。顯然，儀式性的“提希亞”是現實城邦政制的安排與體現，儀式的設計是帶有目的的。也就是要在儀式中製造出戲劇性的情境，並讓這些情境活起來，最後還要讓所有參與者和觀眾都回到沒有甚麼戲劇色彩的現實生活中去：即從節日回到工作日。例如，獻祭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在該過程中，通過對熟肉進行恰當的分配來建立人與神的正常關係以及凡人之間的聯繫。

可是，如果與現代民主政制對比，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就會凸顯出來：如果可以認爲神靈崇拜終究是將超越的權威置於現實的權威之上，那麼在“提希亞”祭儀這類宗教儀式中敬拜諸神，這難道不會削弱城邦的權威？

對於雅典的城邦宗教而言，祭儀本質上是城邦政治的要求，基於城邦政制與宗教觀念的敬神活動並不以神秘的宗教體驗和終末論式的靈魂救贖爲最終目的，而是城邦政治權威的儀式化的再現。城邦宗教的實質是通過敬拜儀式表達政治含義——借助宗教性的祭儀表達城邦的價值觀念和價值秩序。因此，城邦宗教關心的是敬拜儀式與敬拜者合乎儀式的行爲。如果公民在敬拜儀式中言行合乎規矩，那麼宗教的作用就得到了實現，因爲在希臘人看來，合乎法律與習俗的敬拜行爲本身意味著公民認同城邦的政治制度與價值秩序。既然“儀式中的遊戲規則都是經過仔細擬定的，如果人們遵守這些規則，那麼儀式自然就管用”。因此，就古代雅典城邦宗教與民主政制的關係而言，城邦宗教是民主政制這一城邦建制形式的儀式化再現，民主性的秩序和價值在這些儀式中向公民顯現出來，參與儀式本身成爲公民對民主政制的認同與操練。

城邦宗教對民主政制的意義就其根本而言取決於一個重要問題：民主政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取消傳統習俗，或者，就政制作爲形式性的政治結構而言，民主政制如何處理形式與實質的矛盾。形式性的民主政制意味著公民決斷，但是，具體公民決斷的實質性依據卻不屬於民主政制的本質；換言之，民主政制僅僅指向政治決斷的形式，並不規定政治決斷的內容。就雅典民主政制與宗教和傳統的關係而言，希臘式民主算不上激進的民主政體。雅典人並未在民主時代徹底進行“宗教批判”並且從民主政體中清除城邦宗教，一方面當然是因爲宗教傳統在雅典的現實力量，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爲宗教習俗對於公民決斷具有政治與道德意義。因爲公民決斷本身並不等於明智的決斷，雅典人對阿爾喀比亞德謀劃的西西里遠征就缺乏清醒的判斷。宗教習俗可以爲民主政體下的公民決斷和道德生活提供實質性依據，對於雅典公民而言，政治決斷的基本依據恰恰是傳統習俗，因爲傳統習俗在大部分時候被看作在政治上明智並且在道德上正義的決斷。因此，就傳統習俗作爲城邦公民信奉的意見而言，民主政制與宗教傳統之間並非必然存在不可調和的衝突。既然民主政制就其定義而言只是城邦公民的自主決斷，只要敬拜諸神與尊崇習俗源於公民自身的決斷，城邦宗教的權威就不是專斷性的權威，而是民主城邦自身的要求。黑格爾在思考歐洲的基督教傳統時就指出，就歷史而言基督教不應該被看作基於“實定性”(Autorität)的產物，基督宗教對於歷史性的歐洲民族而言是“自然(Natur)”。

顯然，民主政制在形式與內容上的矛盾，基於政治共同體必須追求實質善的前提。因此，除非在形式上不再堅持民主政體，徹底解決上述矛盾必然依循以下兩條理路。其一，取消政治共同體對實質善的追求，將激進的自由決斷作爲政治正當性的唯一依據，在這個意義上自由政體將面臨虛無主義的威脅。第二條理路是在康德那裏表達得最爲充分的自由理性社會。由於純粹理性的形式原則是普遍性，所以，僅僅憑藉理性本身就可以建立一個基於普遍道德法則的社會；道德法則並不以善爲依據和目的，理性的自由社會本身就是正當的社會，不再需要實質性的政治倫理依據——不論傳統抑或習俗。在康德式的理性社會中，宗教與社會處於對立之中，宗教不再是具有政治意義的權威。當然，理性社會要求純粹理性不僅僅是潛在的東西，而是必須成爲現實的東西，理性社會中的政教對立與啟蒙的性質直接相關。

對於宗教與社會的對立，希臘人基於城邦的政教文明是一種政治的解決，不過，這種城邦式的政治解決即使在古希臘也面臨政治人和哲人的批判。希臘人的城邦宗教與詩人傳統密切相關，因此，詩人傳統的道德性質直接關係到城邦宗教的道德性質。然而問題在於，在史詩、肅劇等詩人作品中出現的諸神在道德上很成問題。 參柏拉圖《王制》對詩人的批判；現代研究可參W. Burkert，《希臘古風和古典時代的宗教》( ，2 Auflage)，Stuttgart：Kohlhammer GmbH，2011，頁371-6。不僅如此，由於城邦宗教與民主政制結合在一起，柏拉圖認爲一方面有必要重審城邦宗教的道德性質，另一方面民主政制本身也與城邦宗教的道德缺陷難脫干係。雅典的城邦宗教大都與節日遊行、體育賽會和戲劇競賽相伴，如果民主政制之下的宗教節慶成爲政治人與詩人競相討好民眾的手段，或者，如果城邦中的少數人不對民主政制本身的品質保持清醒或警惕，那麼民主政制與城邦宗教的結合對宗教與政治本身都不是好事，或者說這種結合本身就不再具有真正的道德意義，畢竟宗教與政治的品質歸根到底由城邦中少數人的品質決定。另一方面，政治性的城邦宗教也不是古希臘的全部宗教傳統。在這種與城邦的政治生存相結合的宗教之外，希臘世界存在一種可以被稱爲“普遍宗教”的宗教傳統，這種宗教超出政治性的城邦生活。在俄爾甫斯教關於靈魂罪性的教義中，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普遍宗教”對城邦政治世界的衝擊。不過，更爲根本的衝擊要等到幾個世紀以後，隨著奥古斯丁站在基督教立場上以更爲極端的方式理解柏拉圖、理解雅典與耶路撒冷的張力，古代世界對政教問題的政治解決最終在上帝之城中宣告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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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vic Religions and Democracy in Ancient Athens

The interrelationship between democracy and civic religions in ancient Athen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discuss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s and religion in general. The civilization of classical Athens was fundamentally characterized by the intimate combination of its democracy and civic religions. Instead of breaking down the traditional connection between politics and religions,the emergence and consolidation of the Athenian democracy turned out to be some political reformation of those civic religions. The compatibility between democracy and civic religion in ancient Athens was by and large due to the fact that those religions were not built on a powerfully organized church or any systematic tenets,which made it possible for the Athenians to establish a relatively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igion and politics. A comparison between the Athenian civic religion and the institutional Christianity would make it obvious why the former did not cause sharp antagonism between religion and politics. Insofar as the tension between religion and politics was concerned,religion was viewed and treated by the city fundamentally in a political way. Different from the moderns who live in a post-Enlightenment world,the Athenian thought it necessary to incorporate religion into politics. For the Athenians,since the morality of the citizens was substantively affected by religion,the city could be justified in subordinating religions to its constitution and moral values. Therefore,the civic religions in Athens were,to a large extent,a reproduction of the political and moral values of the city. On the other hand,the political significance of civic religions turned to be the significance of conventions for the city because civic religions were essentially more of conventional worshiping rites than spiritual experiences. As neither Athenians nor modern states view religions from a transcendent perspective,the vital distinction lied in the question is to what extent traditional convention can be justified before rational politics. If conventional

nomos

is indispensable for a moral life,at least,the separation between church and state in its modern sense would not prove to be self-evident,unless an perfectly rational state is absolutely viable both theoretically and practically.

Athens;civic religions;democracy;separation of church and state

關鍵詞：雅典 城邦宗教 民主政制 政教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