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河流文学

2015-08-18 21:22黄逸民
创作评谭 2015年4期
关键词:之河原住民河流

黄逸民

台湾杰出的自然作家和学者吴明益, 于其台湾自然文学写作丛书的第三册《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一章节中谈道:海洋写作或海洋文学一直以来被视为台湾文学研究的主题之一, 因为目前很少有这一方面的研究,而台湾因为四面临海,许多学者视海洋文学为台湾文学里重要的一环。吴明益认为, 台湾虽有丰富的山河, 却很少有人严谨地投入“山岳文学”或“河流文学”的系统式研究(1) 。台湾因丰润的雨水而具有高山多河的特色,现拥有129条河流, 农业发展倚赖多样的河川, 人造运河和沟渠有助于农田灌溉, 人们开始定居在可以通往河流、小溪、沟渠的农地和农田, 水成为发展农业的来源。许多城镇和城市都是以河流命名,例如:礁溪是以温泉闻名的观光城镇;关渡位于淡水河和基隆河交汇的台北郊区;高雄曾经是渔港,后来由日本殖民者改建成高雄, 在原住民时期,高雄叫作打狗 (2)。换句话说, 河川对台湾文化的形成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许多重要的经济命脉, 像渔业、农业、伐木业和林业, 全部与河川的生命紧紧相扣。

许多古文明沿着河流发展, 台湾也不例外。河川是台湾各个部落文化发展的一部分, 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也发生在河流的附近。例如, 南台湾的鲁凯族发现隘寮溪, 该溪流因雪豹踪迹而成为南台湾的主要河流;过去平原地的主要部落—西拉雅族, 在靠近荖浓溪的战场被清军屠杀, 而荖浓溪是南台湾最大河川高屏溪的来源;另一个南台湾的主要平原部落马卡道族, 沿着打狗河(今日的爱河)定居;苏格兰长老会传教士威廉·坎贝尔博士 (Dr. William Campbell) 于1871年到达嘉义, 在白河盖教堂, 而这座教堂却在1875年被烧掉了, 当时他正前往台南定居, 1897年为盲人在台湾建立第一所学校;来自福建的郁永河, 1696年沿着基隆河旅行, 在北台湾发现双溪河谷, 于1697年写下关于台湾的旅行游记,成为第一本台湾旅游指南。日据时代, 北台湾的森林地有很多老樟树, 台湾曾是樟脑王国, 是世界上最大的樟脑出口国。大汉溪流经北台湾的台北、桃园、新竹, 是输送樟脑和茶的主要河流。在过去, 人们认为樟脑和茶是黄金。被视为台湾之宝的樱花钩吻鲑, 仅可在中央山脉的七家湾溪被找到。浊水溪是台湾平原最重要的河流, 流经花莲和台东的秀姑峦溪是汉人和原住民的界线, 兰阳溪是孕育宜兰文化的主要河流。所有上述提到的河川,孕育了台湾的历史和文化(3) 。

然而, 许多人受惠于河流, 发展文化之后却多半转身背弃他们的培育者,开始驯化和控制河流, 将河流改道或兴建水坝, 河流被人类“殖民”(4) 。河流沦为坟场, 埋葬人类的制作物—垃圾以及 有毒物品尽往它们身上倒, 它们可能因此泛滥成灾。吴明益认为, 世界上所有主要河川皆已被污染、改道、滥用, 台湾河流文学的环境史, 具有河流所扮演的角色特色,也即“培育者”“牺牲者”和“受害者”(5) 。

例如作家黄春明笔下有关兰阳溪在宜兰农耕地扮演的角色。位于台湾东北部的宜兰, 既是“培育者”, 又是“施暴者”, 它生动地被描写在黄春明1985年出版的小说《青番公的故事》中。1935年出生于罗东镇的黄春明, 是当代台湾本土文学的重要小说家之一, 曾获得许多文学奖项。他是台湾本土文学的典范, 作品多描写地方文化和低下阶层的台湾老百姓。《青番公的故事》里致力保护土地的老人, 名叫青番公, “公”在中文里指的是老人或爷爷, “青番”通常是指像原住民的人, “青番”被加上一种不理性、荒谬, 像原住民般草根性的意识形态。青番公用兰阳溪灌溉他的土地, 因为河流围绕这个土地, 青番公的田地叫做“歪仔歪”, 而河水可以制造出“长腿”稻—农民的冠军稻, 可是河水每到雨季就会淹没土地, 夺取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听着打在稻田上的大雨, 青番公担心洪水将夺走他的土地, 他总是以坚韧的意志和不妥协的决心来对抗洪水, 并从河水的手上“救出”他的土地。他成功地救回土地, 土地再度长出美丽的“长腿”冠军稻。黄春明在故事里叙述道:洪水来临前, 灌木丛里的芦啼就会啼叫, 警告农夫大水即将到来。吴明益认为, 若没有兰阳溪, 黄春明是无法写出这样感人的故事, 关于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冲突与紧张。吴明益的结论是:人对土地的深刻情感, 是建立在人与河流之间的关系和互动上的, “情感地图”是河流为人所绘制的。故事近尾声时, 青番公为孙子阿明说水鬼的故事, 而当时阿明和青番公正在坐船渡河。跨河的长桥完工了, 有关水鬼的故事却变得愈来愈少。青番公告诉阿明, 大桥完工前, 很多水鬼以美丽女子的身形出现, 沿着河边, 等着人们将她们背过河。吴明益指出, 黄春明的地方小说, 与宜兰的土地、河流有关, 他的河流留给人们遗产—珍贵的冠军稻米, 同时也呈现人对抗河水的精神, 以及为后代子孙编织浪漫的水鬼想象。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 台湾进行快速的工业化, 自然的河川也进行人工改造, 许多河川受到污染, 也被政府急迫发展下的经济和工业扼杀。吴明益所言甚是, 很多作家为许多“无声无息消失”的河流感到悲伤(6) 。吴明益指出, 河川的污染对自然和文化造成双重灾难 (7)。令人怀念的美丽河流变成黑色毒流, 沿着河流的记忆也随之遭到遗忘。

许多1980年代的自然书写唤醒了环境正义, 作家们发现了台湾严重的污染问题(8) ,像这样愤慨悲歌和绝望的例子表达在刘克襄的诗 《大肚溪口》中:

原来适合鸟,现在适合人群将来什么也不能栖息(9)大肚河流经台湾中部的彰化和台中, 过去被称为“乌溪”, 因为它是台湾候鸟的重要栖息地, 被视为鸟类生物的天堂。每当数以千计的乌鸦飞过, 巨大的乌鸦数量遮盖了太阳, 河水就看起来完全是黑色的, 因此, 这条河曾被称为“乌溪”。事实上, 像这样为失去栖息地而感到悲伤的主题, 在1980年代并非不寻常, 吴明益在诸多作者那里, 看到人与河流之间存在重要的改变, 也就是人们对动物的态度已改变, 人们开始注意到人和鸟兽之间的密切关系。石门水库建好的时候, 刘克襄为河水上游的毛蟹灭亡感到悲伤。石门水库以八年之久的时间, 于1964年在桃园完工, 是北台湾最大的水库。刘克襄写道, 约二十年前, 毛蟹开始沿着河水游到淡水河产卵, 却遭到高大石门水库阻隔, 毛蟹无法跨越水库, 许多毛蟹品种沿着大汉溪死亡(10) 。

吴晟的《笔记浊水溪》(2002) 和修订版《守护母亲之河》(2014) ,以日记的方式记录他对浊水溪的观察, 被吴明益看作是台湾河流文学的经典 (11)。浊水溪流经台湾中部四个城市—南投、云林、彰化和嘉义, 长187公里, 是环境历史的典范。吴明益抱怨吴晟似乎用非常“客观”“理性”的口气写出他对台湾重要河川的观察 (12),并批评吴晟的风格缺乏文学的复杂性和魅力。 这样的看法似乎不完全正确, 吴晟坚持朴实简单的报道, 伦理式或政治面向的写作, 而非美学式的书写, 这是他的自然书写目标。庄芳华在修订版《守护母亲之河》的序文里, 也注意到吴晟的朴实简单不同于传统中国文学的地景写作, 吴晟的写作意图加入环境正义运动, 为台湾恶化的环境危机奋斗和保护, 美学式的描写不是吴晟优先考虑的, 他的写作是非常实在的抗议文学(13) 。应受到注意的是:哈根(Graham Huggan)和蒂芬(Helen Tiffin)的《后殖民生态批评》引起我们注意后殖民生态批评的重要性(14), 书中认为:“社会和政治的实用性”达到“世界转变”的目的,即便牺牲美学的功用(15) 。我认为, 吴晟的河流书写是一种介入式的环境正义书写, 而不是强调美学的自然书写。

在序文里, 吴晟解释他为何想写一本有关台湾最长河流的书, 他说他的家乡位于河流的下游处, 他的父母从祖父母那里继承了农地, 和大多数的亲人、朋友一样, 他的成长过程离不开帮忙家里的农耕工作, 而他的家人沿着浊水溪一带居住已超过半个世纪, 在他的心里, 浊水溪是母亲般的河流, 于是, 地方伦理就这样在他的河流写作里被唤起。另一个原因是:他为多数台湾人感到惊讶, 因为台湾人忽视这条河川的重要性和美丽。他问住在家乡的学生有关浊水溪的事, 但大多数学生都不认识这条河, 也很漠视。现今的教育教导学生远离自己居住的环境, 为此, 他写出不满和难过(16) 。从2001年7月至2002 年6 月, 吴晟花了一年的时间, 沿着浊水溪旅行并写下这本书, 当时, 他担任台湾中部南投县的驻地作家(17) , 而这本书对他而言是田野报道。

和世界其他许多河流比较, 浊水溪是不能以它的长度为傲的, 但以生态的多样性来看, 浊水溪是很独特的, 因为它的源头是超过三千公尺的台湾中部山脉, 流经寒带、温带、亚热带和热带生态系统, 最后流入台湾海峡。以世界生态博物馆的角度看, 许多生物学家赞美浊水溪是台湾的象征(18) 。

浊水溪以它的古老森林为名, 许多珍贵的树, 像台湾桧木、台湾扁柏和台湾紫杉, 都是独特的珍贵资源, 可是, 很多早已在日据时期 (1895-1945) 被砍伐。卡伦·索恩伯(Karen Thornber)在其著作《生态不明确性: 环境危机和东亚文学》中指出:日本占领台湾的五十年, 建立了现代伐木业 (19), 国民党来台后, 以1950年代至1970年代经济奇迹之名, 鼓励砍伐这些珍贵老树, 国民党政府进行大型森林砍伐或如同索恩伯所说的“超大规模森林砍伐”, 以追求快速工业化和数十年的外汇(20) 。1980年代, 很多树被砍下, 濒临绝种的边缘, 虽然政府自1980年代就开始禁止砍伐珍贵林木, 可是非法盗伐仍因树木价值匪浅而持续不断。吴晟写道, 台湾原住民尊重树, 视树为山之神灵, 然而, 国民党政府为了经济发展, “屠杀”几乎所有的老树, 许多千年老树在短短二十年内几乎被砍伐殆尽 (21)。

沿着浊水溪河, 从二水到车埕29.7公里的集集火车路线, 是1919年日本人为了输送来自埔里糖厂的蔗糖而建造的火车路线。但根据吴晟所言, 该路线被国民党政府改造成运送木材的火车路线 (22) ,是台湾最长的火车支线, 曾扮演1950年代和1960年代伐木业的重要角色。水里, 一个浊水溪河的山镇, 1970年代以输送木伐闻名, 伐木业的兴盛为这个山镇赢得“小台北”之名号。1980年代伐木业衰退后, 政府考虑抛弃这条火车路线, 可是当地居民游说保留该路线的运作。现在, 集集火车路线成为台湾中部著名的观光路线。

日据时代, 日本人鼓励当地人为外销种植樟树。“绿色隧道”与巨大的樟树相排列, 沿着集集至名间的道路, 共4.5公里, 是这一带著名的旅游观光地。吴晟在此书中提到, 1940年日本命令当地人种植樟树, 之后, 国民党政府为了扩充道路, 决定将树木砍下, 当地人诉请保留树, 政府被说服, 变更计划, 如今樟树仍笔直站立, 印证浊水溪森林之美 (23)。

吴晟感性地写道: “从当地火车的窗子往外看, 你会看到沿着浊水溪河流的农地。”(24) 农地上, 当地人种植甘蔗、香蕉、橘子、番石榴、莲雾和槟榔树, 农人在菜园里饲养鸡、鸭和猪, 菜园里的植物多样、充满生命, 令人感动。“这是我们的家园,”吴晟有感而发(25) 。

根据吴晟所言, 终点站车埕是日本人为了运送蔗糖而盖的, 1980年代伐木业衰退后渐成废墟。车埕曾是伐木业的繁荣城镇, 遗弃的工厂和铁道见证了1960年代和1970年代繁盛的伐木业。1958年, 伐木业商人孙海获得政府授予的执照, 经营丹大林区5000公顷的老树林区, 这块林区又叫作“孙海森林”, 布满老台湾原生桧木和惊艳的美景。孙海出生于1917年云林县口湖, 16岁时去嘉义, 当时嘉义是伐木业闻名的城市, 位于阿里山山脚, 孙海在嘉义创立振昌制材公司。吴晟说, 孙海为了运输木材, 雇用2000名当地人和1000 名退伍军人, 建造80公里的山路, 深入中央山脉山区, 这些山区很多都超过海拔3000公尺高, 他们花了4个月的时间, 建造最长的山道, 运送珍贵的巨大木头(26) 。现在的车埕, 遗弃的工厂已成废墟。孙海事业鼎盛时期, 他的振昌制材公司雇用数以千计的员工, 砍伐树木, 然后将木头输送到台中港和高雄港, 外销国外 。吴晟描述沿着浊水溪支流丹大溪的林木砍伐, 木头送往车埕工厂加工, 以销往国外(27), 估计共有200万卡车的老木被砍下, 若车车相接,可换算成3万公里长, 绕台湾全岛25.5 圏 (28)。吴晟为此感到悲伤:为了伐木业的兴盛, 大肆屠杀老树, 这对台湾山林而言, 是一场恶梦。近年台风造成的土石流, 已显示山林的悲叹。布农族诗人卜衮,为玉山 (高度海拔3952 公尺) 的毁坏表达最深的悲伤, 玉山是原住民的圣山。卜衮1956年出生于高雄, 他以母语写诗, 为了致力于保存他的母语, 他以双语 (布农语和汉语)方式出版他所写的诗集。诗集里, 他为玉山遭到破坏而悲叹:

血的源头

曾是抚养生物的母亲

曾是让生物强壮的父亲

您是我的胸膛

源自祖先的根

您是我们的拐杖

您是我们的云雾

您是守护我们的智者

您是我们的子宫

您往下流的血

和漂浮的黄色汁液混合

您的奶被黄色的蟑螂

咬断

仅剩空气和雨水和太阳是共有的

您被施咒过的石头压着

以阻断您的血液

我们给变成了瞎眼的人

我们给变成嘴斜了的人

我们的心被放逐于山崖

不过

仍骄傲的对月亮说

无所谓

我们的空气雨水和太阳还没被抢走(29)

被视为圣山的玉山, 对原住民而言是诗里的母亲, 她在流血, 因为美丽的老树被殖民时代的日本人和国民党砍下, 被伐木事业挖空。对原住民而言, 殖民主义像是诅咒, 几乎台湾所有的桧木都被砍下, 外销国外, 1980年代原生树几乎绝种。

森林的破坏是残忍的伐木业造成的, 也是政府的政策造成的。为了发展山地农业, 政府作了错误的决策, 许多退伍老兵接受政府的补偿金, 种植高山茶和蔬菜, 树被他们砍下, 杀虫剂和化学肥料滥用在土壤上, 山地受到猛烈的侵蚀和污染 (30)。

1984年, 18岁的邱若龙拜访以樱花盛开闻名的雾社。邱若龙出生于苖栗, 高中的时候研究艺术, 他在一所小学受到泰雅男孩和女孩画作的吸引, 渐渐地为发生在五十年前的雾社事件着迷, 决定为了研究已被人遗忘的历史而住在这个城镇, 并且和源自于泰雅的赛德克族原住民谈话。1990年, 他出版一本雾社事件漫画, 这是第一本以卡通绘图揭露雾社大屠杀的书(31) 。

清政府视台湾为偏远蛮荒地, 将台湾原住民界定为自治区, 并忽略之。日本人来台, 觊觎台湾山区的林木, 决定发展伐木产业, 原住民部落被日本殖民者严格控制, 许多原住民被雇用从事伐木工作。他们被迫学习日语, 改变生活方式, 在日本殖民主义下惨遭剥削和虐待, 紧张对立和冲突随之发生。吴晟指出,原住民对抗日本人的压迫, 在当时一直存在 (32)。

1930年10月27日,莫那鲁道这位具领袖魅力的人物, 带领六个部落, 攻击正在一所公立学校举行运动会的日本人, 为了替受到日本官员之辱的儿子报仇。在这起攻击事件中, 134名日本人被杀。震惊的日本殖民政府派遣军队, 包括轰炸机和大炮, 攻击莫那鲁道领导的反叛者。日本人违反1899年和1907年海牙公约, 使用毒气和燃烧弹, 屠杀躲藏在深山的原住民。吴晟说:“躲在深山山洞里的小孩、老人和妇人, 没有一个逃过。”(33)

最后,战士被迫退到密林,将不屈的灵魂交托守护族人的树灵,一个个投环自尽,遗体被发现时,被形容成“大树上像结满了果实” (34)。

莫那鲁道举枪自缢, 他的遗体留在山野, 直到1934年一位猎人找到他的头颅, 并呈送给日本人, 日本人将其制作成标本并展示, 当作是对原住民部落的警告。陈芳明所编辑的《余光中60年诗选》中, 刊登余光中一首题为《雾社》的诗, 以纪念史诗般英雄人物莫那鲁道:

樱花谢了,啊酋长,武士刀也锈了

永不褪色是烈士的热血

一声怒叱便红到如今

此外,更无仰攻的旌旗

为郁郁的林莽,一绿无际

长夏用苍苍佑你安眠 (35)

浊水溪题材的故事, 说出了原住民痛苦历经的殖民主义和环境种族主义的可怕历史, 浊水溪事件和雾社事件交互作用。挑战后现代的失忆, 吴明益唤起我们的注意, 看到了河流文学里的文学和地景之间的紧密关系, 就像马克吐温和密西西比河以及约瑟夫·康拉德和刚果河。因此, 他说, 河流文学不仅是关于地景的表面, 也是有关种族的记忆和历史, 河水下的战争和屠杀 (36)。

吴晟写道: 国民党政府于1993年开始兴建集集水坝, 2001年完工。根据吴晟记载, 集集水坝是国民党政府兴建的最大水坝(37) 。罗布·尼克松(Rob Nixon)在《缓慢暴力和贫困的环保主义》中, 用一个章节讨论因巨大水坝的兴建而造成环境和人类的暴力,他的精湛分析可以用来解释为何国民党政府当时想建造那样的大型水坝。我简要说明尼克松提出的原因:一是“人对水的狂妄自大”炫耀“现代景象”, 一种对“自然的征服”;二是殖民主义的思维模式, 用理性发展的文化帝国主义和全球管理, 控制和驯服“不理性的人”(住在山林, 靠近河水的原住民)和“不理性的河流”(38) 。水坝的兴建, 目的在于提供足够的水给麦寮的石化工业, 麦寮是浊水溪河口的小乡镇, 那里的农夫被政府愚弄, 以为建水坝可以给他们的农地提供水 。夏天一到, 台风通常会袭击台湾, 许多沙土会从山上带到河流。吴晟指出, 2001年有个台风重创台湾, 泛滥的河水带来沙土, 高度超过2001年刚完工的水坝, 水坝的兴建带来无法预期的结果, 此结果就是可怕的洪水蹂躏许多附近村落和城镇, 许多桥墩因洪水而崩塌(40) 。另一个灾害是黑土的消失, 因为水坝的兴建, 有利于培育“浊水溪稻米”的黑土消失了(41) , 应被河流带到平原的黑土, 却沉积在水坝里。

诗人钟乔, 在台湾的《联合报》写了一首诗《南风起》, 为一个遭人遗忘的村落而感伤, 因为浊水溪河口的台塑石化工厂造成了浊水溪的生态伤害和毒物污染 。他写道:

一辆空荡荡的巴士驶进

起雾的窗口,是洁亮的窗口

快门绵延数个世纪之长

显影的,是一个被遗忘的村庄

在南风中,被遗忘的 脸孔

最早,先民们沿着泥泞的溪床

寻找母亲的脚踪,双手握着

爱在瘟疫蔓延时的种子

喘息着,就此来到这河海的墘埔

让希望落土,在春天的黑土里

黑色,最美丽的泥土的告白

像一则世代流传的诗篇

镶嵌在庙宇的 门廊上

……

于是,南风起

每一瞬间,都有仓惶的手

急急紧闭门窗,挡住

弥散的酸臭味一如咒语

留下还在田里种蕃薯的背影

留下土地公庙前

左手举香、右手捂鼻的阿公

留下南风起时,三合院清朗的夜空上

无声无息底云集过来的空中杀手

于是,南风起

悬浮微粒凝聚成死亡之掌

掐住农民瘦瘦的脖子

抬头时,398支烟囱

吐着巨兽般的火舌

这里是浊水溪出海口,一个被遗忘的村庄

隔着四公里河床,直面“六轻”的污染 (42)

以上诗中描写的环境灾难受害者是贫穷的老农, 他们住在遭人遗忘的村落, 是尼克松《看不见的暴力与贫困的环保主义》一书里的“遭抛弃的人”。尼克松说得没错, 人们对他们的贫穷视而不见, “看不见的慢性暴力”让他们的情况更糟, 我们的媒体饥渴“壮观的暴力”, 时常投以蒙蔽的双眼看待暴力(43) 。他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我们该如何试着将慢暴力的看不见灾难转变成具戏剧性的故事, 以引起大众的注意和反抗? (44)

尼克松也指向“人新世”(Anthropocene Age)一词, 以谈到人类对星球的巨大影响。“人新世”的概念指出,人基本上已改变“全球的大气层和气候”。尼克松引用澳洲环境历史学家利比罗宾(Libby Robin)的观点, 解释“人新世”的定义(45) 。尼克松唤起我们注意“人类新纪元大规模活动对全球之影响”, 影响所及即他所说的“大速度”, 生态降级的慢暴力通常不是不幸地未被追踪, 就是被忽略。尼克松强调,环璄行动主义作家扮演的重要角色是在于挑战和说出这样的问题, 像隐形慢暴力和穷困环保主义。在台湾河流文学里,吴晟的日记写作, 揭发反殖民主义的雾社事件之历史和记忆,以及日本殖民者和国民党政府在台湾残暴地砍伐林地、跨越浊水溪河兴建大型水坝所造成的环境破坏;钟乔的环境正义关怀诗, 揭露农夫孤独地生活在遭人遗忘的村落里, 势单力薄地对抗政府与媒体的漠视以及全球化势力。这些作家的写作,以文字建构河流的心灵图像(46),开启了一片新的生态文学流域。

(1)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24页。

(2)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25页。

(3)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26页。

(4)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0页。

(5)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1页。

(6)(7)(8)(9)(10)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4页。

(11)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7页。

(12)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41页。

(13)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xxiii页。

(14)(15) Graham Huggan and Helen Tiffin,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ondon: Routledge, 2010,p.14.

(16)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xxix页。

(17)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xii页。

(18)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48页。

(19)(20) Karen Thornber, Ecoambiguity: Environmental Crises and East Asian Literatures,Michigan: Michigan UP, 2012,p.85.

(21)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63页。

(22)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60页。

(23)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61页。

(24)(25)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62页。

(26)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63页。

(27)(28)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64页。

(29) 卡衮·伊斯玛哈单·伊斯立端:《太阳回旋的地方》,台北: 晨星出版,2009年,第51-53页。

(30)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73页。

(31)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28页。

(32)(33)(34)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29页。

(35) 余光中:《余光中六十年诗选》,台北: 印刻文学,2008年,第184页。

(36)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4页。

(37)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99页。

(38) Rob Nixon, 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164.

(39)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05页。

(40)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01页。

(41) 吴晟:《守护母亲之河》,台北: 联合文学,2014年,第105页。

(42)钟乔:《南风起》,《联合报》2015年3月12日,第3版。

(43)Rob Nixon,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4.

(44) Rob Nixon, 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3.

(45) Rob Nixon, 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12.

(46) 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12页。

〔作者单位:台湾大学淡江大学英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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