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村庄

2015-08-27 10:40邹业本
广州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桂东贺州村庄

行走在粤桂湘的这些年,“村庄”二字,一直刺痛我的心。有一次阅读贾平凹先生的《秦腔》,当读到后记里面的那句“故乡啊,请将我遗忘”时,竟然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对于棣花街,作者是如此饱含深情,但是,他终于还是知道,自己一旦离开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特别是涌入城里的人们,村庄,就像童年一样,已经是个遥远的梦想,无法抵达。当繁华落尽,喧嚣安静,回不去的村庄,就会在你孤独的时候醒来。

因为对历史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我常常独自一人,行走在桂东的村村落落,访寻寺庙宗祠,以及其他的陈年旧物。虽然大学里在历史学术上的成果很少,但桂东历史文化散文,我却写了不少,甚至在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寂静村庄》和《那片松林》里,也打下了桂东历史文化的深深烙印。我曾和暨南大学的一位老师探讨说,我可能无法脱离桂东历史文化的影响了。我的所思、所想、所写,多多少少都会牵涉到我的家乡,以及我生活过的地方。这种“乡土性”的写作,在许许多多的大作家的作品里面,似乎都可以找到理论的根源。譬如近年红红火火的莫言,他的作品里,又何曾脱离过他的老家高密?贾平凹、路遥等人的小说,也都可以找到陕西的影子,甚至被市场化的郭敬明的文字,也无法完全摆脱乡土的影子。今年盛夏,与《诗刊》的商震、《星星》的梁平、以及杨牧、田瑛等老师聚于四川李白故里的诗歌节,都谈及创作的乡土性,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都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作家所生活过的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就会在作家的笔端之下,绚然绽放,吐露芬芳。

我开始对村庄村落感兴趣,源自大一的时候,一位大学教授的鼓动。当时,他们说要建一个民俗博物馆,或者是客家生态博物馆之类的收藏馆,需要收藏桂东的民俗器物,比如古代桂东人使用过的簸箕犁铧、斗笠石磨等,若我们家里藏有的,可以捐献给学校,学校会给一定的金钱和精神奖励。那段时间里,我就很勤快去访寻旧物了。最远踩单车去过上百公里的隔壁县城瑶族聚居地。回来的时候,往往除了背包里相机满满外,两手却空空如也,并不拿一物回来。我是贪玩的,贪图享受探古寻幽的那种快感。当我沉思在久远年代的氛围中,时光就会慢下来,岁月就会不经意间变得漫长,变得有水墨浑厚的韵味。

古暖村不是我去过最远的村落,参加工作后的这几年,我陆续走了粤桂湘的许许多多村庄。生活圈子的扩大,行走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广阔了。第一次寻访古暖村,是大学时候。从贺州学院踩单车出去,也就二十余里。它属于郊区的一个偏僻村庄。六年前,那里的村落还保存较好,水泥楼房还没有挤压瓦楞,青瓦石巷还在,一切还恍如黄姚景区里面的情致,只是规模比黄姚古镇要小很多,毕竟,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谷雨之后,去那座小小的村庄,会让人恍如回到古代的江南水乡。

潺潺的流水,柳絮飘满小径,鸟语花香自不在话下。我害怕惊搅古暖村的安宁静谧,便推着自行车,独自一人漫步行走。青瓦白墙,宽敞院落,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在门口晒着太阳。我叫唤一声阿伯,闲聊几句后,我说我想进他家院子参观。他便欣然同意,并拄着拐杖引领。我甚为感念。感慨自己是贺州人,能懂几种方言,进村入寨,交流起来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贺州八步素有“中国方言博物馆”之称,土生土长的贺州人,都会几种方言,区文联刘主席更是厉害,能标准言说十余种贺州方言,我们常笑他粤桂湘无论哪个地方,他“村村都有丈母娘”。我不知道古暖村他去过没有,我只记得当时的那家院落,葡萄掩映,小鸡啄米,一派祥和景象。高大透亮的天井,青苔满地,古香古色的木雕石刻,弥漫着古韵流香。在老阿伯的家里,我久久不肯离去。他得知我对这些古物感兴趣的时候,还带我去他家后院的一段坍塌的泥墙里,看了一个百鸟雕窗。那手工,那漆皮,估计是明清时候的了,虽经历风雨侵蚀,岁月流转,但那精美古朴的艺术感,还是让人耳目一新,让我的心灵为之一震。我记得当时内心无比惊喜,马上问他能否可以把那百鸟雕窗给我,让我带走时,他说要问过他的儿子。等了一上午,他大儿子回来了,却死活不肯把窗子挖给我,出价到千元,还是不愿意,且越说越有赶我走之意。当时,我私人能出的价钱也就是那么多了。我知道那百鸟雕窗的价值远远不止一千元,但是屋主不愿意给,我也只好作罢。回到学校后,我把这百鸟雕窗的情况,和一位老师说了,他只是应酬敷衍了一下我,说有空让我带他去看看,然后就没下文了。直到我毕业,直到如今,他都没再联系我,或许,他早已经将古暖村那件小事给忘记了吧。甚或说,他根本就不记得我,没把我说的放在心上。以为我只是个学生,瞎说的。

几个月后的一个冬日晴午,我还去过一次古暖村。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古暖村了。我再次去询问古暖村的那个窗子,老伯已经不在了。他家人说,那窗子已经卖给了一个外省老板,那老板出的价钱高,把门联都挖去了。我怏怏不乐,感觉很遗憾,也感到自己力量的微小,许多想保护和珍藏的东西,都不能保护和珍藏。我无法挽留古村落和古文物的流逝,就像时间,任凭谁也无法让它停住脚步。

兴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遥望,被高楼挤压得不成样子的古暖村,仿佛在缩小,在变矮,宛如一个老人,背越来越驼,身体在缩水,皱纹爬满脸庞,白发也日益窸窣凋零……门楼上“古暖村”三个字还在,曾经雄浑明阔的书法,也被雨水洗刷得暗淡无光。其实,文物只是给我以感慨,我真正向往的,应该是古暖村那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平静,向往躬耕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浑厚,想沉醉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散漫,在“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的禅意里,回归生命的本性,在心灵的深处,诚心诚意地向乡村诗意归隐。这或许才是我热衷于行走在村野的原因。

俗话说: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广州文艺》的鲍十先生在点评我的长篇拙作《寂静村庄》的时候,说它是一部精神走向的作品。想想,又怎能不是精神走向呢?我感觉自己亏欠村庄太多的东西了。有时候,真恨自己书写不勤快,让很多好的文思都白白流逝。写吧,村庄是一个庞大的题材,关于桂东文史和村庄的书写计划是如此宏大,以致于变成我心灵的重压。只要我一天完成不了它,我的心灵就得继续背负着那个重压。我不能和人说我的情况,我也不需要别人太了解我。毕竟,我的写作,是一场精神的苦行。这种精神上的苦行,比我任何一次肉体的长途旅行都要艰辛。这段苦行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有什么结果,没有人知道,我自己也处在迷惘之中。就像切格瓦拉所说的:“我走上了一条比记忆还要长的路。陪伴着我的,是朝圣者般的孤独。我脸上带着微笑,心中却充满悲苦。”这悲苦,只有我自己才能意会,也只有我自己才能承担。因为我是为自己的心灵而活着的人,而我的心灵,又常常游离于城市与村庄。城市有许许多多的便利,能够引发和满足各种欲望,我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愿意往城市里涌。城市可以随时进去,而村庄,一旦离开,就难以再回来。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位外国小说家所说的,所有人都往天堂里挤,当天堂之门嘭的一声关上时,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

古村落在现代文明的洪流中,每天都飞速地消失。一座座瓦房坍塌,一个个地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时髦而稳固的水泥钢架小洋房。于村庄而言,又怎能因为自己文人的忧思而阻挡文明的进程呢?我只不过是个行者,是个过客,是个陷入时间之海里的文史爱好者。我所能做的只有记录、整理和祝福,祝愿回不去的村庄,朝着繁荣之路,向前进发……而村庄能否抵达幸福的彼岸,那就只有交给岁月去回答了。

这些年,中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特别是南方粤桂湘数省,城市化进程速度非常之快,快得叫人惊讶,大有城市包围农村的气象。譬如深圳,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夜就崛起了一座新城,昔日的小村庄,被抛到了记忆的边缘里。城市入侵农村,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方面的,甚至塑料垃圾,你都可以看出城市向农村进攻的趋势。每年所走过的地方,似乎都不似昨日。有些村庄的名字我记得,有些村庄的名字,我怕要永远的遗忘了。我走过的村庄实在太多太多,多得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自己粗略统计,仅在我写长篇小说《寂静村庄》的那一年,我都走了一百多个村庄。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有荒凉的,有繁华的。那些过眼云烟的村名,终究被我遗忘了。林林总总,我在行走笔记中统一称之为“佚名村”。佚名,是个好名字,是忘记自我,是看淡红尘,是躁动之后的安静,是返璞归真。佚名村,被我省略了名字,或者被我遗忘了。这是生命的局限性,这是历史洪流的大势所趋,我一个小小的生命个体又能将之奈何?古暖村是我开始行走的地方,莲塘文坡村是生我养我的村庄。而无数的佚名村,则是构成我生命长河的道道湾湾,如果我完全遗忘了村庄,就请你们也将我遗忘。在苍苍茫茫的历史长河中,各有各的道路和归宿。宿命论的言辞,如同落日的辉煌,照耀在所有世人的脸上。动物、植物、村庄、田野、哭和笑、物质的、精神的,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在亘古不变的夕阳里,在名叫地球的这个物体上,变得沉默,不再言语。

邹业本:1987年生,在公开报刊发表作品200余篇(首),出版有长篇小说《寂静村庄》、《那片松林》、参与撰写《红色清新》等书。

责任编辑 刘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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