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们天上见

2015-09-06 17:31由卫娟
齐鲁周刊 2015年33期
关键词:法拉奇姥爷奶奶

到今年的农历七月十一,奶奶就去世整整9年了。到今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一,奶奶冥寿97。年年到了这个季节,我都特别想念她。在我漫长而迷茫的童年,奶奶是恒定的温柔和暖意。有一年,我去看蒋雯丽的导演处女作《我们天上见》,在影院里从头哭到尾。蒋雯丽说,姥爷去世的那天,我的童年结束了。好声音马頔说:我写过一首歌,叫《南山南》,常有人听完后说它太悲伤,接着问起,这首歌里是不是有一个故事。我说,你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它就已经和我无关了,你掉的眼泪,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故事。

我喜欢马頔,更喜欢这个说法,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影院里掉的泪,是对所有和奶奶共度岁月的悼念。我的满台好戏缺少了她,萧瑟了许多。奶奶在邻村长到18岁,然后嫁到我家,直到88岁去世。她像棵庄稼一样在这片乡土上发芽、破土、灌浆,然后重归于尘土。她的一生,是我的前传,我的余生,是她的后传。

奶奶姓韩,生于韩家村,爷爷姓由,生于由家村,两个村子相距不到2里。在奶奶4岁那年,我的曾祖去了韩家村。奶奶记得自己换了一身新衣服,被抱进堂屋给未来的公公磕了头,叫了一声“爹”。曾祖掏出4块大洋给她做见面礼,就此订下了她的一生。

两家都是乡间的讲究人家,所以奶奶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入。逢到由家村赶庙会,奶奶只能听到一句“不能去,让婆家人看见”,眼看着小姐妹们兴高采烈去看戏。逢到邻村赶集,奶奶也能听到一句“别出门,让婆家人路过看见”。她也不能上学,舅姥爷们在屋里念书,她在窗外听了听就会了。太姥爷就感叹:满筐的树结,削不出一个楔子。遗憾唯一聪敏的女儿还要嫁人。其实大舅姥爷念书蛮好,后来还在哈尔滨盐务部门做了国民政府官员。姥姥经常念叨这个我无缘得见的大舅老爷,说他后来遗弃了不识字的原配,另娶了有文化的二房。她的儿女因为地富子弟无缘升学,在她的孙辈可以念书后,她唯一常说的一句跟政治相关的话就是:你们都能上学,要感谢邓小平啊。她另一个经常提起的官员是民国时期烟台某长官,在她一遍一遍的描述里,那位长官和电影《杨三姐》里的青天大老爷重了影。因为奶奶家的田地被乡里浮浪子弟看中,太姥爷从莱州走了几天走到烟台去打官司,那位长官听完陈词后让太姥爷上前伸出手看了看,道:一看这老茧,就是个实诚的老百姓,肯定不能说谎。

后来我读法拉奇传,看到法拉奇的妈妈哭着告诉法拉奇:不要像我这样!不要变成你丈夫和孩子们的奴隶!要学习,要去看看整个世界,要学习!我才从法拉奇母亲身上读懂了奶奶的窗外偷师,读懂了她对读书远行做官的羡慕。

后来,她到济南看望姑姑到哈尔滨看望叔叔,成了村里为数不多坐过火车和飞机出过远门的小脚老太太。在她的晚年,她不再说她的大哥和父亲的远行,她喜欢说自己在美国读书的外孙,在德国留学的孙子。在卧病不起前,她还一直跟人家讲,我坐过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没问题,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至死不渝。在所有的孙女里,我长得最像奶奶,连走路的姿势和后背的痣都一模一样。我想我有生之年去过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转发给她。将来我闺女用和我一模一样的脚丫丈量这世界时,也一样可以转发给我们。

森女程璧写过的一首小诗,描述儿时与祖母共同生活过的小院的模样,“庭前花木满,院外小径芳,四时常相往,晴日共剪窗。”后来据此创作了一首童谣小曲名为《晴日共剪窗》。程璧祖母是民国名媛,闲来在小院教程璧写毛笔字、背唐诗、剪窗花。

我奶奶家的小院有花,但更多的是菜。我们俩常常一起在院子里拆了芸豆架种上大白菜,拔了小葱种萝卜。菜地边奶奶会种几棵指甲花,摘一些花在蒜臼子里加点白矾捣成糊糊,抹在我的指甲上,用芸豆叶包起来,睡一晚上起来,心情就随着指甲一样红艳艳了。每当中秋节,奶奶就给我做月鼓,一个大大的白面点心里放上糖馅,点心上面是一只坐着的小猴子拿着药。等月上中天,我就擎着奶奶的杰作,在小院里喊:圆月了圆月了,一个西瓜两半了。

小院还是重要的劳动场所,三夏时捡麦秸三秋时剥玉米,一边干活,奶奶一边给我讲古道今,我以为这是我文学最早的启蒙。等到满地的玉米金灿灿地上了桩子和墙头,我也学会了子鼠丑牛和乘法表。她每天必讲傻子捞米和抗梁的故事,我每次都捧腹大笑。在她去世多年后,我哄女儿睡觉,忽然发现半梦半醒之间自己居然在呢喃傻子抗梁,这次我没笑,倒把枕头哭湿半边。

她常给我讲从前女人在婆家受气的细节,有的回娘家哭诉,娘家人怒道:回去死了吧,死了给你争气。婆家赔了很多钱,但女人却再活不过来,丢下一堆凄惶的孩子。她还常讲邻村一女孩,被贪财的父亲送到大户人家做妾,家人去看她只能走侧门,死前给玩伴留言:妾就是个玩意,算不得人。当我做了两个女孩的母亲之后,我体会到她对孙女的深情都在这些闲言里。媒体人每天都要浏览很多新闻,为爱轻生为财卖身都不算新闻了,再深刻的生命观和先锋的恋爱观在我心里都敌不过这些像玉米一样朴实的感叹。

我妈有次一边帮她浇菜一边调侃我爸的收入,奶奶笑眯眯地说:你有能耐也行啊,很多老板都是女的,我要是年轻几岁,就去学开车,开个黄面的,整天坐着到处看景还挣钱。很多次工作不开心,也曾想过做职业主妇,想想自己不识字的奶奶的宏愿也就汗颜了。

我登记的时候,老公在读研究生,我刚刚工作,囊中羞涩又不肯教两家人破费,就决定裸婚登记即可。奶奶给我买了金戒指,在小院里给我戴上,说:好儿不要祖爷田好女不要嫁时衣,我们家的闺女有手有脚有文化,都能把日子过好了。据说是丈母娘推高了房价,等我女儿出嫁,我决定把奶奶的戒指和话都打包给她们做嫁妆,为降低房价做三点贡献。

我小时候脾气很犟又很调皮, “一日上树能百回”并不夸张。因为爬树,我的裤子布满直角型口子,我的鞋子三天就能开线,我妈常为此熊我,我并不害怕罚站,就倔头倔脑地站着听,气得我妈捞起笤帚就揍。奶奶一听我妈的嗓门就来救驾,悄悄地教我赶紧跑远。那时我并不懂得小杖受大杖走是圣人之训,觉得揍两下也无妨,奶奶为了保护我也沾了光。妈妈因此不甚喜我,奶奶悄声劝她:娟儿心里憨厚,实在,将来你肯定能得她的济。我在门后听着听着就放松了,倚着墙就睡着了。我妈一见又生气了,奶奶还有后话:啥人有啥福,心宽就吃心宽的饭呗。

我家大闺女心宽体胖,脸似银盆,无肉不欢,老公一见就叹气。我屡屡拿奶奶的话宽他的心:啥人有啥福,心宽就吃心宽的饭呗。从前的吃货恨不得羞愤欲死,现在满朋友圈都是自称吃货的得瑟。我已经给我闺女想好了出路,就当个美食家、美食记者,行万里路,吃遍天下。为此我把自己搜集的林文月、赵衍、车幅等人的美食杂记攒至一处,为闺女的美食一生做准备。

我奶奶一共生了四儿三女,头两个都是闺女。大姑和二姑之间隔了6岁。她嫁到我家的时候我家已经有3辈老人不分家了。她头上有三层婆婆,亲妯娌就5个,她抱着我大姑顿顿看着妯娌家的男孩在老人身边吃小灶。我爷爷到东北投奔其做总账房的二哥,月月能挣70块大洋,但他6年没回山东也没捎钱,到我三舅老爷去找他时,他没有任何积蓄。等他从东北回来,还把我奶奶的首饰拿走挥霍殆尽。他喜欢新奇的玩意,花了100多大洋买了自行车却不知所终。他喜欢奢华,总想着赚高大上的钱,买了华丽的马车用于出租,浪掷了200多块大洋。我奶奶盼着他回来,却因为他的回家陷入困窘。

她很多次给我讲起爷爷的荒唐和日子的难熬,平和无怨,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一种吐槽。前几天,老公回家说,单位或会给管理层降薪,我也郁闷于纸媒的前景。两人对坐愁城时,我忽然想起她每次吐槽的总结陈词:有人就有财,有手就饿不坏。

奶奶去世多年,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三五年之后除了清明上坟和年底祭祀,一般就不烧周年了。但我爸妈几乎每年都去烧周年。这个周末就是她的9周年,我准备回乡去她的坟上磕个头。

她去世多年,只有一次入我梦来。她到我家老宅,进门只是看着我笑,我跟她说话,她却转身就走,我追到街上,她坐上一辆牛车远去了。醒来告诉我爸妈,他们都笑。原来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已经流行烧小汽车,但他们还是给奶奶烧了一辆牛车。这件事对我是个极大的安慰。我相信有一天,我们在某个空间还可以再见,我依然可以撒娇卖萌,还可以要求她再给我做一次月鼓。说实在的,自从没有了她的月鼓,中秋节我也只剩仰望一下月亮了。

(由卫娟,《齐鲁周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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