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的城堡

2015-09-06 15:58耿林莽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松花江骨头城堡

耿林莽

一出戏和一支歌

“九·一八”事变那年,我5岁。我的童年是在国难深重的岁月度过的。那时小,还不知道痛苦和忧患。上学后才一点点懂得什么叫“国耻”,什么是“国难”,常在街上见围着一群人,在看活报剧演出。那出戏叫《放下你的鞭子》,一个“卖艺者”用鞭子抽打他的女儿。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夺下他的鞭子,于是引出他一番倾诉,方知他是从东北流亡到关内来的“逃亡者”。人们告诉他,放下你的鞭子吧,不要抽打自家人,要团结起来打败日本侵略者,夺回失去的家园。这是个寓意深刻的戏,隐隐指向那个对内压迫民众,对外忍辱退让的反动政权。人民群众中潜藏的爱国情绪是强烈的,只是受到压制罢了。

比这出戏影响更大的是一些救亡歌曲,尤其是那支悲怆欲绝的《松花江上》,我很小就会唱了,至今还能哼出曲子,记住歌词。那年去哈尔滨,望着松花江的滚滚波涛,便不由自主地唱出声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归来后,我写出了《男性的松花江》:

“几千万人涌进关去。茫茫愁旅,跨过山海关,越过古北口,流浪。

扔下长白山的雪,兴安岭的落叶松,呼伦贝尔大草原。高梁叶子红的时候,关东军的高头大马,饮着呼兰河呜咽的流水……

一支歌,流着一个民族的泪水,唱了多少年……

一个民族受难的眼泪,抗联战士的血,还在这里旋转,旋转着不该遗忘的历史,从城市到乡村,立体声录音机的唱片中,流淌着一条男性的松花江……”

陷落的城堡

“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时候……”唱着唱着,战争的阴云就压到自己头上来了。侵略日军占领上海之后,渡江北进,我的家乡也成了“陷落的城堡”。我的“最后一课”是在敌人飞机扔下重磅炸弹,并在头上盘旋的时候匆匆收场的,没有法国作家都德笔下《最后一课》中的庄重和沉着。老师与学生,无从抒发自己的“黍离之悲”,便随前来催促的家长仓惶投入了“逃难”的行列。

那一年我11岁,小小逃亡者,随父母逃出小城,在乡间流荡了两年多。刚读完小学,在中学的课堂上还没坐暖课椅,便失学了。学业荒废,在本该无忧无虑享受童年欢乐的年纪,便背负沉重的忧患茫无所去。尽管如此,毕竟还有些许自由,能呼吸到大地泥土和稻谷的清香。这样的日子也终因战火蔓延而难以持续了,不得不垂头丧气走进了陷落的城堡。

陷落,这是个很有份量的词语。我深深体味到了其中的滋味。人的尊严,人的自由,人的欢乐,全被剥夺了。血红的膏药旗插在布满弹痕的古城墙上,似一团凝滞着鲜血的眼睛紧盯着你。日本宪兵的皮鞋踩在僵硬的石板路上,踩烂了石缝间的野草,踩碎了一颗颗脆弱、惊悸的心灵。常常在深夜听到孩子的啼哭和妇女的呻吟,拘捕、虐杀与奸淫之类的惨剧时有所闻。民族的灾难与自身的苦闷深深压抑着我。陷落,无可奈何地作“困兽之斗”,走不脱身边“千条的铁栏杆。”

“谁的手锻铸黑夜,谁的手抚摸陷落的城堡,蹂躏着一个孕妇的坦腹?

我坐在坍塌的土城的肩上,无所依附。落光了枯叶的树枝颤抖着,摇不出灯火。”

这是我在一章散文诗中为那个“陷落的城堡”所作的精神画像。然后我写了一个小女儿无端被踩死后她母亲精神失常的惨状:

“疯女人奔走、狂呼,摇晃着一串冰糖葫芦。

红头绳,羊角辫,七岁小女儿,躲在谁家的黑门洞里,和妈妈捉迷藏呢?

(给你,给你,最爱吃的冰糖葫芦)

岁月铺下的小巷,一千条黑色的小巷纵横交错。

疯女人呼唤,小巷痉挛……”

谁是这个小女儿,谁是这个疯女人?不必追问她们的名字。因为,这是陷落的城堡中千万个常见悲剧的小小缩影。陷落,陷落的人头,陷落的灵魂,无非是一笔民族血债的浓缩,正如我所写:“亡国奴的脑袋,小于一只瓢,却比它绵软。”

屈辱的一课与愤怒的一吼

我在沦陷了的家乡小城两度上学读书。第一次进的是直接受控于日伪政权的官办“县中”,初二读了一学期。那是典型的奴化教育,有日语课,由日本老师直接授课。我怀着极度厌恶坐在课堂里,埋头看着课桌,从不正经听讲。那老师是个老太太,穿标准和服,微胖而矮,白皙的面孔上敷了许多粉,却掩不住她松弛的肌肉与深深的皱纹。矜持中有威严与傲慢的神色。她似觉察出我的不恭,那天,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一言不发。她再问,我依然沉默。这便有对抗之嫌了,教室的空气有点紧张。在走廊上巡视的训育主任快步走了进来,跑到我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刷红了我的面颊。这是给他主子出气了,也挽回了面子。我虽觉屈辱,也隐约自慰,我没有忘记我的祖国。

我进的第二所中学是私立的,读了一年半高中。这里空气缓和许多,不教日语,同学中有在游击区上过学的,思想比较活跃,还与地下党有着联系。经过策划,曾排演过一个话剧,叫《怒吼吧,中国》。是以反抗英帝国主义为背景的故事,表达的乃是反侵略、反奴役的民族自救的情绪。彼时彼地,其指向是清楚的,但却公演了。从校外请了一位导演,演员全是同学,我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在敌人占领的城市发出一声“怒吼”,证明了他们奴化教育的失败,和同学们的民族意识并未泯灭。

我看见了骨头

“亡国奴的脑袋,小于一只瓢,却比它绵软。”

这一句诗可视为民族悲剧命运的一种象征。那一年我去南京,匆匆三日,中山陵、鸡鸣寺、雨花台,都未及游览,专程赶赴大屠杀纪念馆,作了一次揪心的凭吊。进去之后,阴森森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窗子上一排黑窗帘在风中飘飘摇摇,像是亡灵抖动的衣袂或是他们的阴影?玻璃柜中陈列着一具具骷髅,和一个个“亡国奴的脑袋”:被砍下的头颅的头盖骨。一间间陈列室的灯影摇曳中,尽是些骨头、骨头、骨头!没有头发、眼睛、牙齿和嘴唇。

“三十万件出土文物,展览着一页耻辱。展览着兽性对奴性的一击,展览着我们背诵了许多年的国情”。

江东门内外,燕子矶头,南京城的大街小巷,疯狂的日本士兵肆无忌惮地挥刀乱杀,从江边的杨柳树上,折下枝条,用来捆绑“俘虏”,绑将起来,成双成对,便于“武士道”式的杀人操作。解说员告诉我们,侵略者发动了“杀人竞赛”,谁屠杀得多谁英雄。“优秀”侩子手以一举杀戮56人的纪录夺得“冠军”。

三十万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抛尸遍野,掩埋了的和未掩埋的,堆集起来也堪称“血肉的长城”了吧?然而这“长城”不过是毫无抵抗的束手就戮,不会损及屠杀者的一根毫毛,这就是“亡国奴的脑袋,小于一只瓢,却比它绵软”的实质。受难者的反抗几无所闻,幸存者的控诉又有几许?我在一首诗中写道:

“岳飞的后代子孙,以鲜血在江上涂写一阕《满江红》,

没有人怒发冲冠。”

却常能听到侵略者那边传出修改历史教科书,否认大屠杀真实性的“彼岸消息”。当此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我又想起了纪念馆里的那些骨头,骨头。他们躺在那里,告诉我们的是:历史的疮疤不可忘却,是旧中国百年落后的地位,反动政府腐朽无能的统治招致了一场民族的灾难,人民血肉的惨遭涂炭。民族衰败屈辱的一页掀过去了,在党的领导下正昂首阔步奔向伟大复兴的前程。死难者因之获得安慰,我们活着的每个人更要抖擞精神,自强不息,将祖国建设得繁荣昌盛,历史的悲剧方能够永不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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