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军事节目的江湖

“收视率是一把刀，就架在脖子上。有相当一部分军事节目点击率排列前十位，甚至有的排列前五位。”

“军事节目其实是大众的。军事节目之所以热门，最重要的是与政策和时局有关。”

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

南方周末实习生 夏婧雯

2015年8月1日，一档粤语版军事节目《军情风云》在广东新闻频道开播，悄然掀起军事节目新一轮的比拼。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全国31家省级卫视中，至少有15家创办军事节目，已占全部节目时长的13%。

央视-索福瑞（CSM）的调查数据还显示，“71座城市，40档军事节目，日均播出时间39.5小时。”

国防大学少将张召忠等多位国内军事问题专家认为，这是民众社会需求与市场选择的共同结果，“必须珍惜军事节目热背后人们的爱国热情，应该鼓励优质军事节目的制作与播出”。

军事节目风起云涌，是看不见的“市场之手”？还是一股潜在的社会思潮？

“收视率是一把刀”

“收视率是一把刀，就架在脖子上。”薛涛是中部某省电视台的军事节目制片人。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用手机打开电子邮件，收视率数字若在“0.08”以上，他就会松一口气。

这是电视台给栏目组制定的及格分数线。倘若一个季度的平均收视率高于“0.12”，栏目组还会得到“收视季度奖”。这笔奖金有百万元之多。其中，制片人可以拿走20%，而几个责任编导也能分享20%，其他六成由团队普通员工分配。

“你能邀请到的军事专家，我多花点钱也能邀请到。”在电视行业内摸爬滚打多年，薛涛觉得做军事节目相对公平，不用考虑“收视对赌”、“收视污染”之类业界讳莫如深的问题，市场风险也很小。

当前，各省级卫视的资源都差不多，根据名气大小，制作团队支付几百到数千元不等的劳务费，就能邀请几名军事专家侃侃而谈。相比《我是歌手》、《快乐大本营》等动辄千万元成本的综艺节目，军事节目算是真正的“四两拨千斤”。

他们热情高涨地策划、制作节目，寻找新闻资源，搜罗“专家大腕”，问题也接踵而来。

“我们这档（军事节目）提前到黄金时间，晚上9点多，收视率不升反而出现下滑。”通过对收视数据进行分析，南方一家电视台的制片人很惊讶地发现，热播电视剧插播广告的间歇，军事节目会出现短暂的收视高峰。

电视业界普遍认为，军事节目受众面相对较窄，观众固定、规模也不大。一名制片人自嘲，“要么看军事节目，要么去洗手间。我们这档军事节目最受欢迎的时候，全国各地的马桶同时在响。”

“我们的监测数据显示，有相当一部分军事节目，电视收视率并不是那么高，但是在央视网上，有相当一部分节目的点击率是排到前十位的，甚至有的排到前五位。”中国传媒大学受众研究中心主任刘燕南也很纳闷。

南方周末、南方防务智库的网络调查数据表明，接近10%的观众每天都看军事节目，也有10%左右的观众不看军事电视节目，多数观众只有发生重大新闻事件时，才会看军事节目，而庞大的女性观众群体更青睐娱乐节目和电视剧。

如何让军事节目由“对象型节目向公共型节目”转变？“让家庭妇女也爱看军事节目”是关键。

为此，各大卫视使出浑身解数。2012年以来，而纷纷将“真人秀”这一节目形态，引进军事节目领域。荧屏上，不再局限于几位专家围着一张桌子侃侃而谈，而是把户外探险、游戏竞赛等流行元素，引入军事“真人秀”。

领跑者是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中心。早在2006年，该中心就推出《超级战士》，邀请解放军战士现场表演，挑战具有一定冲击性和危险性的军事训练科目。不过，这场“真人秀”很生硬，更像是把演播室搬到演练场上。2012年，云南卫视联手中广天择传媒推出《士兵突击》，系统地引入野外竞技的制作理念。

随即，军事“真人秀”泛诸荧屏。2014年，北京卫视携手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推出《防务精英之星兵报到》，不少文娱明星亮相。不久，山东卫视、江苏卫视制作出《火线英雄》《烈火雄心》《超级女兵》等一系列军事“真人秀”节目。2015年，湖南卫视推出中国版《真正的男人》，它模仿起韩国MBC电视台制作的《真正的男人》，让大批一线文娱明星真实体验军营生活。

“‘真人秀以揭示人性为核心，这类节目的最大特点是开放性，能吸引更多的非专业观众。缺点也很明显，烧钱，很烧钱，邀请到高晓松等‘腕也要几十万一期，这还是友情价。”北京一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的负责人说。

军事领域向来严肃，有着严格的保密和复杂的审批程序，如此将大量“真人秀”元素引入，迟早会引起管理者的干预。南方周末、南方防务智库的网络调查显示，有62.58%的受访者更关注战争等与国家安全有关的新闻事件。

从“禁区”到百花争奇

海外战争，是中国军事节目走向市场化的催化剂。

“我是1992年开始参与中央电视台《军事天地》节目制作，那时起到现在已有23年。”张召忠回忆。

这位国防大学少将的出镜频率极高，从未中断参与电视节目的制作。如今，打开电视机可能会发现，张召忠同时出现在央视7套，或广东卫视《全球零距离》、吉林卫视的荧屏上。张召忠敢于发声，还能将复杂的军事问题以平实、形象化的方式讲述，也偶发“雾霾可以防御激光武器”“黄海海带会阻止美国潜艇”之类的诙谐幽默。

这些特质，使张召忠成为各家卫视竞相合作的“明星大腕”，也见证了中国电视军事节目的市场化之路：1958年，中国第一家电视台——北京电视台（1978年改名为中央电视台）开播。那时，全国只有20台左右黑白电视机。此后，制作军事节目一直是央视的“特权”，地方电视台一律不得制作军事节目。直到1999年，科索沃战争爆发后，各省级卫视跃跃欲试，不定期地邀请军事专家做客荧屏。2003年，伊拉克战争打响，这才是真正的分水岭。

“那时起，地方电视台开始尝试制作军事节目，之后逐渐展开，形成现在一窝蜂的局面。”张召忠少将回忆，2003年前，全军范围内也只允许极个别的军事专家出镜，还必须“一事一报、一事一批”。渐渐地，才形成今日专家云集屏幕的热闹场面。

凤凰卫视《军情观察室》正式开播于2003年。一袭陆军特种兵迷彩装，偶尔还会戴上头盔，十几年来，董嘉耀总是以机枪连发的语速出现在荧屏上，这似乎有意向观众传达“军情紧急”的气氛。以凤凰卫视内部自定的收视标准，这档节目几乎每周都会在内部夺冠。

“《军情观察室》让很多内地电视台看到了希望，原来军事节目能这么做，收视率能这么高。很多电视台都和我进行过接触，希望从《军情观察室》身上学习经验。”凤凰网援引董嘉耀的话说，“有的干脆直接想把我挖走。”

凤凰卫视一度成为中国军事节目的“标杆”。“多家省级卫视中，您最喜爱哪档军事节目？”南方周末、南方防务智库网络调查数据显示，北京卫视《军情解码》（28.76%）、深圳卫视《军情直播间》（19.91%）和广东卫视《全球零距离》（14.6%）名列前三甲。它们被认为闪现着凤凰卫视《军情观察室》的影子。同样快的语速，与董嘉耀的粤式普通话相比，北京卫视《军情解码》、深圳卫视《军情直播间》主持人的普通话只不过更为纯正。

纷纷模仿带来同质化的困境。连凤凰卫视《军情观察室》也屡次尝试“创新”：2003年节目创建之初，董嘉耀和马鼎盛连手主持，开创“男子双打”的主持风格。次年，这档节目的主持人设计上，又让“女人走进战争”，由马鼎盛与台湾美女王菁瑛共同主持。2005年，《军情观察室》又恢复最初的“男子双打”，以“打造最具阳刚之气的电视节目品牌”。

竞争激烈的电视战场上，一点点创新很快就会被模仿。凤凰卫视《军情观察室》开播之后，多人异地主持、美女节目主持、情绪激动地播放节目，几乎成为各大卫视军事节目的标准配置。

各家卫视又开始摸索军事节目的差异化。深圳卫视《军情直播间》凭借身居特区的优势，时常邀请内地和港澳台专家联袂出镜，让相对封闭的军事节目圈，能够发出独特的声音。

作为后起的挑战者，广东卫视《全球零距离》更侧重全球角度、专业深度，其报道内容不再拘泥于传统的武器装备。

主持人一挥手，一架战机呼啸而来，或战车轰隆隆地发射炮弹，现场烟雾弥漫。技术上，广东卫视还把“3D”新技术引入演播室，这是为吸引年轻的观众群体。

优质的报道资源比金钱更重要。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地方卫视军事节目的制作人几乎每个月都会来北京，联络专家资源、探清“底线”。有细心的军迷发现，北京卫视《军情解码》栏目片尾的鸣谢、编审等都指向新华社解放军分社——新华社的军事新闻发布机构，其人员隶属却归解放军总政治部。

这是独一无二的资源。

究竟为谁服务

“军事节目看似小众，其实是大众的。”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主任孙继炼对媒体说。

传统的政治语境中，军事节目要服务于军队。政府和军队系统的语境中，军事节目依旧被定位为“服务人民军队”。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指定教材《广播新闻与电视新闻》中，仍然把《国防时空》等军事节目定性，“面向军人或军人家属的对象型节目”。

每周一至周五21：20，这是北京卫视《军情解码》的播出时间。各省级卫视的15档军事节目中，也只有河北卫视《国际静观察》是每周六、日中午11：55播出，其余全是21：20以后推出。

这意味着，多数军事节目并没有迎合两百多万解放军的作息时间。这些新兴的军事节目并非为军营而生，受众究竟是谁？

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6月发行的《军事新闻学概论》一书中，将电视军事节目描述为，“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重要宣传阵地，担负着‘喉舌的使命。”

其实，自中国电视业起步之日起，军事节目就被列入央视宣传规划：从1958年建军节，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前身）特别增加一次试验性广播《军人讲话》，同年播出《解放军简报》。1964年起北京电视台不定期播出《解放军生活》，直到1980年2月15日（农历除夕），中央电视台定期推出军事栏目《人民子弟兵》。形式上，中国军事电视节目终于迈向栏目化的进程。

迄今，央视军事节目的制作团队还是清一色的军方阵容，虽然几经变革：1965年，中央电视台成立军事组，确立“立足部队、面向全国”的宣传方针；1979年12月23日，中央军委决定将中央电视台军事组改为军事部，定为正师级单位，列入军队编制，接受中央电视台和解放军总政治部的双重领导；1996年，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成立，开始制作军事节目主要供央视新设立的“军事-农业频道”播出。

“军事节目独有的保密性和政治性，这使得它不能完全按照普通电视节目的传播特性和轨迹发展。”知名新闻传播学者展江分析，随着改革开放进程不断向前迈进，电视节目开始走向市场化，军事节目才开始打破原有的垄断格局。

央视军事节目的成员也依旧身兼两重身份：一是有部队编制和序列的现役军人，一是作为记者、编辑，他们忙碌着收集新闻、传播党和军队的声音。

“作为军队学者，必须要理性客观的分析，既要增加国民的忧患意识、爱国主义情怀，又不能搞得庸俗化。媒体的发行量、收视率上去了，但是会刺激民众的情绪，很可能导致社会动乱，这哪是爱国主义？哪是忧患意识？这才是别有用心。”一名不愿具名的军队“外宣专家”多次参与电视节目。他坦言，即便电视军事节目进入市场化的时代，国家利益与市场逻辑的矛盾也有时会纠葛不清。

1991年2月，为制裁伊拉克率先发动对科威特的战争，美国率领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和卡塔尔等多国部队，对伊拉克进行打击。一次国内电视节目讨论中，由于美军的轰炸，造成大量平民伤亡，两名来自地方的专家言语间“居然站到了伊拉克的立场上”。

当时，中央对海湾战争的定性为，“联合国安理会授权下，为恢复科威特领土完整而对伊拉克进行的局部战争”。战前，中国对安理会授权动武伊拉克的提案投了弃权票。意识到很可能给中国外交带来麻烦，这名“外宣专家”当即批评两位地方专家的“错误言辞”。

同样，2013年春天的电视谈话节目现场直播中，几位地方专家提出“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政策已经“过时”。这名“外宣专家”愤起，为中央的政策辩护。

走下荧屏，这位“外宣专家”困惑的是，却被网上舆论骂为“汉奸”。

国家与市场，“学者”与“专家”

这种“学者”与“专家”的分野存留至今。电视上，前者理直气壮地评点时事，战略预期不容置疑；后者则谨慎地“品头论足”，把着眼点放低在某个历史领域的细节，或干脆走技术路线，只谈武器装备的性能、参数。

军事节目泛诸荧屏，所引发的社会争议已持续多年。早在2012年，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廉政研究院院长、教授乔新生就撰文《电视里为什么充满着喊杀声》。

乔新生教授批评，这是一种民粹主义的表现：当今中国社会正处于矛盾积累和爆发时期，不同阶层不同群体的观众对同一个新闻事件具有不同的价值判断，因此，电视节目想要赢得所有观众的青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了避免产生矛盾，同时也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风险，某些电视新闻媒体在军事冲突节目上大做文章，用所谓的民粹主义转移观众的视线。

南方周末、南方防务智库的网络调查中，有12.88%的受访者担心，过分渲染军情危机，不利于和平主义的发展。高达73.62%的受访者则认为，这能更好地宣传国防，促进观众对军队的了解，有利于军队建设。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喻国明认为，“军事节目之所以热门，最主要的因素是中国当前周边形势复杂，国际安全风险等级提高会引起公众的关注。军事节目的存在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和合理性。”

知名新闻传播学者展江也批评，大校和少将等上电视“圈钱”，这与美军退役军人上电视“代言”如出一辙。“（军事节目）市场商业炒作也不能一味责怪电视台，因为官方不禁止，这是一种合谋，美国叫‘军事工业媒体复合体，它越发达，对媒体和军工、军队就越有利。”

军事节目充斥荧屏，军队与地方学者观点存在明显差异。电视军事节目何去何从？

官方语境中，中国军队和国防建设始终面临两大课题：一是在复杂的国际环境中，军队能否跟上世界军事发展的趋势，打赢未来可能发生的高科技战争；一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改革开放的条件下，军队能否保持人民军队的性质、本色和作风，始终成为党领导下的革命军队。中国军队建设要“打得赢、不变质”，电视节目也不能脱离这一主题。

“军事节目必须纳入国家安全的轨道，实行行业准入制度。”一名行业管理人士认为，军事节目的功能必须服务国防，及时传播军队各方面建设的情况，丰富官兵的精神文化生活，第二就是为军队国防建设提供舆论支持，绝对不能允许粗制滥造、商业炒作靓男俊女，以消费军队形象。

不过，多位接受采访的军方专家认为，中国人有居安思危的传统，尤其近代以来屡遭外来侵略，内心深处都有危机感，“军事节目是军队与社会、媒体融合的产物。倘若禁止或管理过死，就是自断双臂”。

张召忠少将正是“融合论”的代表，“一是对军事节目要进行总体控制，国家媒体和地方媒体要各有侧重，不能同质化。国家主流媒体应该侧重军事时事政治的新闻评论，地方主流媒体应该侧重国防教育和科技装备的普及。二是要提高节目质量，对嘉宾资质要进行评估，甚至要持证上岗。三是要优胜劣汰，对于收视率低、故障率高、流于俗套的节目要进行淘汰，以保持军事节目的严肃性和权威性。”

其实，在当今头号军事强国的美国，五角大楼的电视台制作军事节目的同时，也不干涉美国NBC电视台推出《明星爱比武》之类的“真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