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时间里的长安街

2015-09-10 07:22潘采夫
南都周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长安街建筑

潘采夫

如果说天坛、故宫、钟鼓楼这条南北中轴线象征着往日,那么长安街这条东西中轴线则是今日中国,两条线在天安门交汇。长安街的变迁没有停息过:长与宽、进与退、中与西,每次的变动都是一次政治与商业的博弈。

3月3日开始,来自全国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云集北京,与往常一样,他们在位于长安街中心点的人民大会堂里商议国是,面对着世界上最大的广场—天安门广场。开完会后坐上大巴,从长安街一路向西,驰过最新安装的金色防撞栏,到达长安街西段京西宾馆。

今天的长安街,已成为世界上最长最宽的街道。而在96年前,5月4日那天,一群穿着长衫的学生从北大红楼出发,顺着故宫的东墙向南步行,来到天安门。然后他们前往东交民巷使馆区,再从天安门走上东长安街,走到东单左拐,火烧了赵家楼。

那时的长安街只有3.7公里,大学生们在长安街走了不到两公里。那是学生的“一小步”,却是长安街的“一大步”,从此长安街走上现代中国的政治舞台。

对于中国人来说,长安街只有“十里”。39年前的一天,天色渐暗,周恩来的灵车自北京医院开出,从王府井大街南口左转进入长安街,向西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沿途民众向灵车鞠躬。这个场景被写入语文课本,十里长街被正式“封圣”,和被“封神”的天安门一起,成为北京乃至中国的象征。

今天的长安街,在最东段和京杭大运河交接,它就是一条政治运河,运载着川流不息的“漕粮”,它是中国政治中心的中心,每一次脉动都与当代中国的政治经济生活保持同一节奏。

如果说天坛、故宫、钟鼓楼这条南北中轴线象征着往日,那么长安街这条东西中轴线则是今日中国,两条线在天安门交汇,而长安街的变迁也再没有停息过。

在时间的长河里,长安街越来越宽,也越来越长,宽至120米,长到46公里。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长安街成了大剧场。苏式建筑、民族建筑、港式建筑、西方建筑,国家机关、银行、写字楼依次登场。而街边的百姓纷纷迁离,这些以前常去中国戏院、吉祥戏院、长安戏院的老住户,已找不到剧院入口。

在时间的长河里,也有人欣赏这种改变,一个长安街边长大的历史系大学生说,这就是历史的进程,长安街就是一条街道,这个使命履行得明显比以前好。以前东西的消失是历史过程的一部分,虽然很值得惋惜,但我觉得你得去接受,并不是人为的刻意的结果,我觉得就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

在变化的潮流中,城市规划专家董光器说,长安街尘埃落定需要一百年,他说的是建筑。

长与宽的进击

时间:20世纪五六十年代

“长安街不是街,它是一条大马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讲师王南说。

今天的长安街不仅世界最宽,也可能是世界最长城市道路。它西至首钢集团大门,东到通州的大运河边,成为百里长安街,并仍在继续延长。

自明永乐18年建成,长安街在五百年时间里没什么动静。辛亥革命的炮声,敲开了皇城的大门,也让长安街从沉睡中醒来。天安门前的T字形广场对民众开放,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打开,东西长安街贯通,民众可以从东单走到西单,长度3.7公里。

85岁的戈福龙在长安街边住了多年,他回忆1949年以前的天安门前,只有红墙没有广场,红墙里面是卖杂物和耍手艺的集市,类似现在的大院子。五四运动那天,三千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前,想必非常拥挤。

侵华日军占领北京后,在东西长安街延长线上将东西城墙打了两个洞,东叫长安门,西叫启明门;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改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

但那些都是小动静,真正让长安街阔起来的是苏联人。

建国初期,有关领导要求天安门广场宽500米,拆掉了五府六部衙门。周恩来在城楼上拉着梁思成往东南看,说要建一座博物馆,再向西南看,要建一座大会堂。他还指着大会堂后面一块地,要建一座大剧院,他的心愿几十年后由一位法国建筑师实现了。

苏联专家则在1949年和1950年提出,把国家行政中心放在旧城区,并提出在长安街上建房。同一时间,梁思成和陈占祥拿出“梁陈方案”,建议行政中心另找地方,以保护北京古城。这次著名的争论,以梁陈完败,决定了北京古城的命运,也奠定了长安街作为中国的政治动脉这一基调。

拆除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拆除北京城墙,拆除东西单牌楼,从此长安街东西走向一览无余。仅1958年,开始为建国10周年工程拆迁,一个月内拆除10129间房屋,完成了扩建天安门广场和打通长安街的拆迁任务。

传说林徽因曾放言,如果拆掉长安左右门,她就把自己吊在上面。上吊之说为轶闻,但拆门的时候,梁思成掉了眼泪有人亲见,陈占祥曾讲过。

1953年,长安街规划的宽度为100米,1956年定为100-110米,最后又加宽到100-120米。在《古都北京五十年演变录》中,董光器说,之所以搞这么宽,除为群众游行和阅兵考虑,还有战备考虑。征求对总体规划意见时,来自军方的意见是:“假如道路很宽,这样在战争时期任何一条路都可以作为飞机跑道。假如在天安门上空爆炸了一个原子弹,如果马路宽,就可以作为隔离带,防止火灾从这一区烧到另一区去。”

针对长安街的宽度,梁思成曾说:“百米健将都要跑10秒多才能跑过去,我们老太太、老头怎么过街,当时还有很多裹着小脚的,怎么过街啊?”

有建筑师告诉记者,长安街的红线120米,这是因为当时决定建世界上最宽的街道,然原先指定100米,后来出去考察别的国家的街道,回来以后又加了20米,最后定到120米。

按照规划,很多行政机关在长安街边盖起楼房,国庆十年10大建筑也大多坐落在长安街边。在长安街边盖楼,在后来几十年成为身份尊贵的象征,也成为文保专家和资本家的战场。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二环、三环以及立交桥的建起,长安街不断延伸。周恩来的灵车从东长安街向西去八宝山,已经是一路畅通。八宝山再向西是首钢,在首都城市拥有世界五百强的钢厂,也来自于苏联专家巴兰尼克夫的建议:“北京同时也应该是一个大工业的城市。”

2005年,为迎接奥运会,首钢搬迁到河北唐山,长安街西端清空。2014年,京杭大运河成为世界文化遗产,长安街东端开始兴起。

近年,北京市政府搬迁至通州说法颇热,通州甚至在长安街最东端预留了土地,通州房价也曾短期暴涨。媒体信誓旦旦,政府欲言又止,时至今日,仍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如果北京市行政中心真搬到通州,倒是部分实现了梁思成当年的设想。”王南说。

长安街的宽度是逐步实现的。由于天安门和新华门坐落在路北,长安街北侧不动,阔路拆的主要是路南的民房。

路过西长安街,你会看到一座民房孤立在西长安街和佟麟阁路交叉口,夹在两旁高楼大厦,离长安街的人行道近在咫尺。创办于1988年的三味书屋是长安街上唯一的民营书店,丁玲、萧军、聂绀弩、吴祖光都与这家书店有交往,店里还举办过黄宗英冯亦代的婚礼,美国驻华大使夫人签售过新书。豆瓣上还有一个叫“长安街上的文化地标—三味书屋”的小组。如今,年近八旬的店主夫妇守着日渐冷清的生意,他们在拆迁的威胁中度过了多年。2002年,拆迁公告贴到了书店外墙上,官方说要建绿地,商家说要建大楼。在博弈中,书店最终得以保存,并在2020年规划图里被列入黄色保护区域。

最终,长安街的南侧红线,堪堪在三味书屋北山墙边达到了目标,书店惊险躲过一劫,但再没了往日的人气。长安街太宽了,路北的人到书店去,需要绕很远的路。三味书屋门前冷落,灰色的二层小楼,在长安街边反倒有些“扎眼”。

三味书屋的主人,守着一堆书和一幅字下过活:“德不孤必有邻。”

进与退之间

时间:20世纪八九十年代

如果从公主坟出发,开车沿长安街向东走,不久会在右侧远看到西客站,庞大的建筑物上盖着中国式楼阁。左侧是军事博物馆,长安街上最苏式的建筑,隔壁是神秘的中央军委大楼。走过复兴门,银行大楼开始多了起来,风格也争奇斗艳,玻璃幕墙丛林中,民族文化宫、电报大楼等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筑反倒低调起来。车停在西单路口,正好是贝聿铭设计的中国银行总部。

在往东走,是中国政治权力中心地带:新华门、国家大剧院、人民大会堂、天安门、国家博物馆,过了公安部、商务部大楼,商业开始在长安街布局,东方广场、恒基中心、光华长安大厦等香港商业写字楼开始扎堆。再向东,是头上加了中国式屋顶的交通部大楼,以及同样有屋顶的中国海关。

继续向东是中央商务区,以高耸的国贸三期为中心,安邦保险、建外SOHO、央视新大楼、招商局等建筑环绕。车开过万达广场和潘石屹的第一个楼盘SOHO现代城,中国民营地产商的根据地,长安街的高大建筑暂时告一段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安街边的业主也在变幻身份,而老百姓从长安街边迁走是不变的趋势。总体上看,建国以后、改革开放以前,政治、文化建筑占绝对优势,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地产商和建筑师在长安街长袖善舞,新千年以后,则是外国建筑师引领风潮。

在长安街上,有人进驻就有人退场。董光器详细记录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长安街上的建筑的进退,能明显看出“经济这个无形的手”,主导了彼时长安街上“经进政退”的过程。学者朱大可认为,是1992年的邓小平南巡讲话,使城市改造浪潮再度涌起。

按照董光器的描述,长安街上写字楼租金狂涨,刺激了开发商对长安街的觊觎,各大银行也蠢蠢欲动,国家机关办公楼和大型文化设施却因难以承担拆迁费用而“躲出长安街”。

1985年后,长安街上划拨的国家机关办公楼是11个,外交部曾考虑在新华门南,或长安街北侧安家,但最终去了东二环。全国妇联办公楼只有一小部分为办公楼,大部分卖给企业成了酒店写字楼。全国政协原规划在长安街南侧,并定名为民主大楼,最后躲出长安街,搬到铁帽子王府。教育部的位置让给了商务写字楼,自己落户于西单的辟才胡同。国家经委让给了工商银行。原规划在西长安街的教师之家、青少年宫、国家电影宫、民族博物馆都让位给写字楼。复兴门东北角的工艺美术展览馆建成之后,主体成了百盛购物中心,展馆被压缩成一个小厅。

原规划在东长安街上的儿童剧院,因没能力搬迁住户,让给香港开发商建了光华长安大厦;原在西单的长安戏院,则因建时代广场被拆迁,被塞进了光华长安大厦一层。

几年工夫,长安街上有20个楼位被建成了金融商务写字楼,资本成为长安街的新主角。国家大剧院是唯一新建的文化建筑。

引起众怒的是东方广场,业主是李嘉诚的长江实业。

在王府井南口至东单,本来保留了儿童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还有东单头条遗址,结果被长江实业看中,通过上层关系建东方广场。按其设计方案,东方广场宽488米、高75至80米。而在那个地段,北京的规定限高是30米。以其严重违反规定的体量,与故宫近在咫尺的距离,一旦建成,将严重撼动故宫的重心以及城市中轴线。

83岁的建筑大师张开济、清华大学教授吴良镛等六位专家上书高层,要求修改方案,此方案也一度被国务院喊停。但香港资本显示出了超人的公关能力,东方广场最终在稍降高度、分拆建筑后建成。1993年国务院批复了《北京城市总体规划(1991—2010)》,话音刚落,就被东方广场全线突破,并起了恶劣的示范效应。

后来,上书高层的六老之一郑天翔,在一篇怀念1958年方案的执笔者之一、时任北京城市规划管理局总图室主任陈干的文章里写道:“近年来,在北京街头出现了一些怪物,东方广场就是一种怪物.....”

东方广场西侧的北京饭店东楼,是“文革”期间建起的高层建筑,设计高度超过了100米,结果发现可直接窥见中南海,高度被紧急削减到80多米,仍远远突破周恩来曾指示的“内城不超过45米,旧城以外不要超过60米”。

建筑大师贝聿铭曾在1978年向时任领导人提出控制北京的建筑高度,保护北京的天际线。长安街边西单路口的中国银行总部大厦,即贝聿铭指导儿子所建。查阅资料发现,建筑高度正好45米,符合北京对建筑高度的控制。而王南认为,“即便这么优秀的建筑师,依然会盖不好,因为你必须盖一个大体量的房子,那一定是破坏古城的,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中与西的碰撞

时间:2000年以后

长安街上有很多造型奇怪的建筑,董光器将他们拍成图片,编入《古都北京五十年演变录》,比如国际饭店的造型是凹,中国人民银行是凹,远洋大厦是凸,妇女活动中心则兼具凹凸,国家大剧院的球形也是凸。

“一条长安街,就是一部中国建筑史,包括古代建筑史。”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建筑师说,“建国以前中式,五十年代苏式,八九十年代港台,新千年西方,所以这条街上有最中国的建筑,也有最西洋的建筑。”

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阮仪三对长安街的建筑规划不满意,他认为国庆10周年的时候的新建筑不少受到好评,如民族文化宫和人民大会堂,但后来的很多建筑既突破了规定,也缺少美感,“甚至古怪丑陋”,而且放在一起效果很差。

哪一座是长安街上最美的建筑?面对记者这个问题,几位建筑学者几乎都选择了民族文化宫。这座由梁思成的大弟子、建筑大师张鎛设计的建国10周年建筑,经过半个多世纪,仍在长安街上出类拔萃。他曾为北京城中轴线建筑搞测绘的经历,使他对现代建筑的中国元素运用造诣深厚。其他如人民大会堂、北京站也受到肯定,他们在西式建筑的基础上,对中国传统元素的使用令建筑增色。对于近二十年的新建筑,中国工商银行中西融合的努力受到肯定。

而谈到长安街上的丑建筑,意见就有些分散。有些建筑生硬地加上中式大屋顶,成为专家批评的对象,如交通部大楼,还有离长安街稍远的北京西客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市的主要领导一度推崇大屋顶,并且不给建筑戴上“帽子”的一律不通过审批,建筑师不得已给各类建筑戴上了“帽子”。

阮仪三曾到景山上看北京的中轴线,他被金光闪闪的“巨蛋”刺痛了眼睛,“多么漂亮的城市中轴线,被塞进去一个大馒头,应该是大灯泡,把故宫完全比下去了。”他回忆起国家大剧院方案的通过过程,第一次专家讨论时都是反对的,但后来上级部门认为比较有新意,有些专家180度大转弯,不反对了。虽然不满安德鲁的作品,但阮仪三认为不能怪他,应该怪中国人自己,因为“你可以把它否掉啊”。

有人看过大剧院的任务书,里面写得还挺浪漫,说冬天水面结冰了,人们可以在上面滑冰,滑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现在也没人在上面滑过冰。

对于长安街上的建筑,朱大可在他的《乌托邦》中写道:“建筑是权力和财富的纪念碑。国家建筑的整体折射出国家看待自身的方式,更确切地说,它们以空间形式反映了一个国家希望自己如何被看待。”

阮仪三教授多年致力于古城保护,他从自己的经验得出结论,那些丑陋的建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自然会退出历史舞台,但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王南的态度是,“等吧,它们反正呆不过故宫吧。”

报道部分资料来自《古都北京五十年演变录》(董光器编著)、《城记》(王军著)、《古都北京》(王南著)、《重建中国》(华揽洪著)、《寻找老北京城》、《乌托邦》(朱大可著)等,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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