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回家

2015-09-10 14:20何袜皮
新民周刊 2015年28期
关键词:朱迪艾米杰克

何袜皮

80后女作家,苏州人,现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在《南方人物周刊》、《看天下》、《悦旅》、《私家地理》等刊物上开有专栏,出版有侦探小说《1294》、《为她准备的好躯壳》,旅游随笔《我走得很慢,但我从未停下来》等多部。

1

刚踏进米奇酒吧,我就注意到一个独自坐在吧台前的背影,高大、蜷缩,穿着绿色格子衬衫。

我和朋友坐在门边聊天时,眼睛忍不住一直瞟向那个沉闷的背影。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它看起来很熟悉。直到他转过身去洗手间,我才认出来,他是杰克。

杰克的嘴唇动了动,显然已经叫不出我的名字。我提醒他:“我是净。你和艾米租过我的房子,还记得吗?艾米好吗?”他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流露出退缩的神情,吐出几个字:她在家。

周二的下午三点半在外面喝酒,证明杰克很可能不用上班,或者失业了。他的络腮胡子像废弃房屋前的草地一样缺乏维护,看起来陡然老了五岁。

“你不了解艾米。”他一屁股坐回高凳上,突兀地说了一句。

认识艾米是在去年三月初,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美国中西部的这个时节,市民生活静若死水。他们总要等待气温转暖,绿树发芽,才开始着手做什么。因为春天看起来那么近,那么近了。

其实也没有这么玄乎。这里是大学城,所以你如果碰巧像我一样打算出租一间房间,最好是挑选在五月,因为几乎所有的旧租约都是随着五月学期结束而结束的。所以当我在租房论坛上发出招女室友的帖子时,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回信者们完全无视我的性别要求。有的强调他们多么爱干净,生活习惯比女人更女人,有的写信吓唬我,说我性别歧视,会让网站封掉我的账号。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杰克的信。他说他在替一个女性朋友找房子住。他用的是工作信箱,落款有他的Linked-in链接。我点进去看了介绍,他和我一个大学毕业,在芝加哥大学读了MBA,现在是一家IT公司的技术主管。

他们当晚来看房,一个穿棕黄色呢子大衣的白人男子,身后跟一个娇小的亚洲女人。 杰克四十岁,身材壮硕,留了大胡子,但举止斯文,与人对视时甚至有几分腼腆。艾米是越南人,英语结结巴巴,只有一些简单的词汇蹦出来。

艾米看了房间后,似乎很满意。在讨价还价时她提到,她以后每周都会去杰克那里住几天。杰克及时补充了一句:“因为我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可当我问艾米打算租多久时,她却只是望向杰克,寻求答案。杰克垂下眼睛,咕哝了一句:“越久越好。”

两天后,艾米搬了进来,只有一只小行李箱和一个洗衣篓。杰克写了一个月房租的支票给我。我对两人的关系难免有一些揣测。

戏剧性的是,杰克刚从我家离开,艾米就到厨房来找我,用紧张而蹩脚的英语告诉我:“他不是我朋友,也不是男朋友,是我的丈夫。OK?”

“你们结婚了?”我太吃惊了,以至于不太礼貌地问,“可他为什么说你是朋友呢?”

“他大概不希望外人好奇我们的家事吧。”

“可你为什么要单独租房子?”

“杰克和前妻有个儿子,五岁了。他儿子不喜欢我,每次见到我都哭闹。是我主动要求从家里搬出来的。”

这段话虽然疑点重重,但我当时却并未仔细推敲。我甚至认为这一切的不合理,只是因为他们不懂如何合理地去生活罢了。

2

自从艾米搬来后,每天早上六点多,我都会被她热燕麦的微波炉叮咚的声音吵醒。翻个身,我又睡着了。等我起床时,她已经去上班了。她一周七天,天天如此,所以我们从没有在早上遇见过。

艾米需要转两次公车去购物中心。她在那里的一家指甲店工作,每天晚上九点多才能回到家。艾米留给我的印象总是灰蒙蒙的一团。可某天晚上,我却被她的美貌震惊了。我正在客厅看书,她刚沐浴完,披着睡袍向我道晚安。她的长发散落了,五官精致,黝黑皮肤衬得牙齿洁白,面颊上有两个笑涡。那种美带了热带的气息,与这个冷清的雪城格格不入。

我听说美国一些白人男性,通过中介在东南亚和中国寻找妻子。他们常常把只见过照片的女人娶到了美国,被人戏称为“邮购新娘”(现在或许应该称为网购新娘)。但艾米显然不是她们之一。有天我们一起吃晚饭时,她一脸甜蜜地告诉我,当初杰克可是大献殷勤才追求到她的。

艾米有个姐姐嫁到了马来西亚。艾米去找姐姐玩,在她的家宴上遇到了被公司短期派驻马来西亚的杰克。杰克索要她的电话号码,追她一直追到了越南。他们恋爱了。他回到美国后,难解思念,每天都通邮件。最后他去越南和她结婚,把她带回美国。

“这是我们的结婚照。”她给我看钱包里的一张照片。艾米穿了白婚纱,盘发,捧了一束鲜花,杰克下巴干净,穿西装精神抖擞。两人依偎在一起,温柔地望着镜头。

听到我夸她漂亮,艾米笑得十分甜蜜:“杰克很爱我,也很关心我。”

“杰克的前妻是什么样子的?”我不识趣地问道。

“她也是越南人,四十岁了,”艾米不悦地回答,“他们几年前离婚了,共同抚养儿子。”

说起儿子,她又笑了:“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完全像杰克,不像她妈妈。杰克很爱他。”

照艾米的说法,去年她见到孩子时,他还年幼,对她也很友善。可半年前她和杰克结婚,来到美国定居后,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突然变得极为恶毒,不仅冲她喊叫:“坏女人!滚出去!”甚至从盘子里抓起她做的晚饭往她身上扔。

艾米为了不让杰克为难,主动提出另外租一个地方住。等他儿子不回家那几天,她再回家。我记得他俩之前说过每周会去杰克那里住上三四天,可她来了以后杰克却再没有接她回去过。

“你打算生自己的孩子吗?”我问。签合同时,我在她的驾照上看到她今年三十三岁。

开朗健谈的艾米只是尴尬地笑笑,低头继续吃色拉。

3

这是一次早就计划好的旅行,我和三个朋友驾车十六个小时去加拿大边境钓鱼,住三个晚上。朋友和我开玩笑,新室友会不会趁我不在家时把家里洗劫一空,一走了之。我给艾米发消息,问她一切都好吗。她回答:一切都好。

可回到家的那个深夜,我却远远看到一辆警车停在车库门口。车顶上的蓝红色灯光无声闪烁着。

我到正门取邮件时,又发现正门外停了一辆黑色吉普SUV。驾驶座车门大开,发动机轰隆隆响,可奇怪的是车上却没有人。我只见过有些送外卖的人才这么干。

我的心扑通乱跳,担心家里发生了比洗劫更可怕的事。我一打开家门,就冲着楼梯大喊艾米的名字。

艾米的房间里传来动静,让我松了一口气。可当她裹着睡袍出现在楼梯拐角时,我优秀的视力却立刻就觉察出异样。艾米的容貌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右眼鼓鼓囊囊的,眼圈乌黑,半边脸高耸着。这感觉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偷穿了艾米的睡袍。

艾米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奇怪的亢奋。还没等我发问,她先开口问我:“门口那辆黑色的车还在吗?”

“在。你的脸怎么了?”我抓紧机会提问。

“这是杰克干的。”尽管她的右眼只剩一条缝,我依然能捕捉到她说出这句话时的尴尬。

“他为什么……”

“我想回家,可是他不让我回去了。这个周末我又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要回去。他不仅不让我回去,还在电话里吼叫:‘永远别回来!这不是你的家!这是我的房子!’”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对他说:好,我不回去,但你要帮我把药拿来。我必须吃那个药。晚上下班后,他就把药拿过来了。”

“他为什么要打你?”

“他把药放在桌上就要走。”我把头转向餐桌,上面的确多了一个药瓶,“我要跟他回去,他不答应。我们争吵起来。他突然发狂了,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按在沙发上。他一边打我,一边嘴里还骂着脏话,警告我以后不要再缠着他。”

我把视线转移到蓝色真皮沙发上。艾米十分娇小,身高一米五,体重80斤。我不能想象她被强壮的杰克攻击的场景。但愿这件事不会给我以后坐沙发上看书带来阴影。

“美国人太坏了!你知道吗?他不是直接打我,而是抓住我的拳头猛击我自己的脸。”她指指自己骇人的颧骨和损伤的手背,“美国人太坏了!”

“然后你报警了?”

“不,是你的邻居。他打完我就出门了。我冲出去想要阻止他离开。这时刚好你的一个邻居经过看见,便打电话报警了……警察来了,逮捕了他,又把我送去验伤。我刚从医院回家不久。”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他以前也打过你吗?”

“是的,好多次。他只要喝多了酒,就会变得愤怒,想把整个家都砸了。以前他每次打我,我都没有报警。因为我爱他,不想他被抓起来,而且他每次清醒后,都会向我道歉,说他爱我。”

这情节好似俗套的社会新闻脚本。一个自以为邂逅高帅富的年轻女人,一时冲动嫁到了异国他乡,却发现了丈夫不为人知的一面:酗酒和家暴。

我拍了拍艾米单薄的肩膀,笨拙地安慰道:“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

“这整个是场骗局!他早就计划好甩掉我了!”艾米说出这一句后,才开始哭泣,“他骗我,如果我搬出来住,每周可以回家住几天。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承认了,也不让我回去了。那天签合同时,你还记得吗?他强迫我在租房合同上签字。”

我记得那天我拿出合同给杰克看。杰克略有些烦躁地读完了合同,讽刺了句:“你搞得好正式啊。”他倒也没有强迫艾米签字,只是顺手把笔递给艾米,说道:“这是她给你的合同,我读过了,没问题。你签吧。”

艾米茫然地看着他问:“签哪儿?”他指指那个位置,艾米签下了她的越南名字。

“现在他对所有人说是我自己要搬出来的,说是我要离开他……”艾米说,“但其实一切都是他主导的,找房子,付房租,帮我搬家。”

“我也记得你说过,是你主动要搬出来的。”我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那都是为了‘脸面’。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被抛弃的。我那时候还相信他。”

“他就是因为你和儿子的矛盾,所以撵你出来的吗?”我总是抑制不了一个侦探小说作者的习惯,想为被指控者找到足够充分的动机。

“他认为什么都是我的错。”艾米抽泣道,“他把和儿子、前妻的矛盾,他的失业,都怪在我身上。我不让他喝酒,他更恨我……他已经不爱我了。”

不爱了。我想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了。

4

此事发生后,任何刺耳的门铃声都会惊吓到我。我总是担心杰克回来了。我听说过一些平常沉默斯文的人,冲动时尤为可怕。他这次可以把她打毁容,难保下次不会在喝醉后开枪或者动刀。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在考虑要不要和艾米中断租约。

早上我想把所有窗户打开透气,走进艾米的房间。这是自她搬来以后,我第一次进入她的房间。我吃惊地发现在床头柜上摆了七八个相框,相框里每一张照片都是她和杰克的合影。

他们在海滩,他们在床上,他们在餐厅……他们笑容满面,无忧无虑。这些照片是谁替他们拍的呢?照片里的艾米那么时髦,烫过的长卷发,紧身衣,高跟鞋,背着LV包包,和她每天灰蒙蒙的形象判若两人。这是一个我从没有认识过的艾米。照片里的杰克羞涩地笑着,或者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为什么还要把照片摆出来?它们不会让她更难过么?

晚上艾米啃着买来的汉堡,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们以前多开心,还一起去普吉岛旅游,住的酒店可棒了。可回到美国后,他就开始酗酒。他不喝酒的时候挺好。可一喝酒,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脸上的伤消退得很慢,张大嘴咬汉堡时两边的脸不对称,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才是真正爱他的。那个女人整天就知道要钱!钱!钱!”她搓着两个手指,那模样让我想起在东南亚旅游时,农贸集市上的当地女人们讨价还价的手势,“我不需要他的钱。我自己工作,赚很多钱。”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我要上法庭去离婚。我想让他坐牢。”她的语气坚决。

我突然想起了依然待在床头柜上的那些照片。我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大概是又爱又恨吧?

艾米每天躲在房间里打电话。有天她急匆匆出来,让我听一个电话。她按住话筒说,她想问问那个律师,如果她起诉她丈夫家暴,会有什么结果?可那个公益律师的英语她不能完全听懂。

我拿起话筒,对方是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我重复了问题。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大概已经回答了好几遍。

“我看了那些受伤的照片了,他真的是把她往死里打啊。威斯康星的法律是不告不理,呵呵,美国只有四个州才这样。如果她告了,他会被判刑,她也可以争取更多经济赔偿。如果她不告,他的逮捕记录保留两年后会消失。”

“有逮捕记录会怎么样?”

“他的雇主能查到,以后填各种表格,都会有问你是否被逮捕过,所以……你很难带着这记录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把这些话用一种最简单的英语复述给艾米听。艾米的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我这次不会再心软了。”她对我说,又像在对她自己说。

“我支持你。”我拉住她冰凉干瘦的手,“不管他怎么求你,别再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了。这是他应得的。”

她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我累了,想回家了。”我理所当然地把她口中的家理解为越南的那个。

可是一周以后,艾米真的回家了,只不过是另一个家。

5

艾米搬走的时候我在学校。等我回家时,她的房间已经被彻底搬空了,地毯吸过尘,好像从没有人住过。我在餐桌上找到一张字条和大门钥匙,看来是她临走前随意写的:净,我回家去了,谢谢你。艾米。

这张潦草字条和她的突然搬离伤害了我。我自以为我和她的友谊足以让我冒着危险接纳她继续住在这里,可她只不过把我当做一个房东。

她怎么可以这么傻相信杰克呢?他一找她求和,她就搬回去了?她的智力真的这么低吗?

我开始担心某天会在网站上或者收音机里听到关于艾米的噩耗。我发许多条短信打听艾米的状况,可她冷酷无情,不再回我的任何消息。而我呢却偏偏想见到她,就像一个送披萨的,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意见及时送达。

我记得艾米说过,她工作的指甲店在购物中心内。虽然她脸上的伤未痊愈,很可能不会去上班,但我还是想碰碰运气。我在购物中心里兜了一圈,找到一家叫天堂的指甲店,里面好几个东南亚女孩在替人涂指甲。她们中的大部分应该是二战时移民过来的老挝二代。我问店员有没有一个叫艾米的在这里工作,他们说她三月二十号辞职了。真巧,就是在我出发去加拿大边境钓鱼的那一天。

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寻思着还有什么线索能够找到她。突然,我想起来曾拿手机拍过一张艾米的驾照。我立刻打开手机相册,果然,驾照上有一个地址,看起来离我家不远……

这是一栋低调的两层楼房子,外观近几年整修过,灰蓝色瓦,白墙,门前草坪上种了一些天竺葵和郁金香。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窗帘内透出灯光,有影子在客厅里走动。

我在路灯下徘徊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按了门铃。“请等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令我既紧张又兴奋。随后,门打开了。但是,她不是艾米。

开门的女人是东南亚裔,看起来比艾米年纪大一些,又瘦又高,扎着马尾辫。第一眼,我就猜到了她是谁。很奇怪,在她的黝黑肤色下我却能感受到一种高冷的气质,和这个白人占大多数的城市温度相同。掠过她的肩膀,我看见一个五六岁小孩安静地坐在客厅地板上,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

她问我找谁。我觉得此刻说出艾米的名字是不恰当的。“我找杰克,”我脱口而出。

“他现在不住在这里,”她的脸上显示出一丝决绝,“你是谁?”

“我是他的……算房东吧。他还欠我房租呢。请问他从警局里释放出来了吗?”

“是的,我把他保释出来了,但他没有再回家。我现在只是通过律师和他联系,”她说话时胸口起伏,似乎在压抑情绪。

“那么,他现在和艾米在一起?”我试探着问。

“我不认识那个谎话精。”我刚想再发问,她已经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我怔怔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带了满腹疑问打道回府。

到家门口时,我看见住在西边的乔又溜出来抽烟了。他的房子的地基格外高,像建在一个小山坡上。他喜欢站在家门口门廊上抽烟,远眺前方的树林。我和他打了个招呼。

“嘿,你的越南室友怎么样了?”他大声问我。

“她搬走了……”我停下来,回答他,“对了,谢谢你那天替她报警。”

“你搞错啦,不是我报的警,是住在背后的施密特。我只是后来听我太太在议论这事。其实,我那天下午就看到那个女士了。”

听到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抬起头看他,并用手挡住刺眼的夕阳。

“我当时就站在这里抽烟,看到她从你的屋子里走出来倒垃圾。她戴了个口罩,露出的一只眼睛肿得像荔枝一样。”说完,他神秘地眨眨眼睛。

“下午?你搞错了吧?他丈夫晚上才来找她呢。”我说。

“这我知道。”他又抽了一口烟,“所以这不是证明这个女士太傻了么?她怎么不吸取教训呢?之前已经挨了打,怎么还会放他进屋里去?”

这刺目的夕阳让我几乎瞎了,除了一片金色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我似乎还能看见艾米那个傍晚推门进来,卷进来一股冷气。她的双手各提两个超市纸袋,大衣和绒线帽上粘满雪花,脱下帽子叹了一句:“真累啊。”

6

“你并没有动手打艾米,对吗?”我在杰克身边的高凳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和他一样的伏特加。

“她让我拿药给她。我走进客厅,一看到她那张脸,就吓坏了。”杰克摇晃着酒杯里的冰块,说,“我问她是谁干的,她说是我干的。我说,‘你疯了吗?我从没碰过你。’可她却开始尖叫。我知道不对劲,立刻退了出来,但她却在马路上抓住我衣服不放。然后就有了报警和逮捕的事。”

“我猜到这一切了。然后她以撤诉来要挟你接纳她回家,对吗?”

杰克沉默不语。

“可是我不明白,她是你妻子,你为什么不让她回家?”

“妻子?你在说什么?”杰克惊讶地盯着我,他的眼神里明白写了对愚蠢之人(我)的厌恶,“那会儿她对我来说只能算作是个朋友,或者敌人。”

“可是……难道不是你和你前妻的孩子与艾米起了冲突吗?”

“去年这时候,朱迪才是我的妻子!五岁的孩子,怎么会和艾米起冲突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杰克坐直了背,似乎打算要好好矫正我的智力,“我和朱迪是芝加哥的MBA同学。她在我心中几乎完美,高智商,善良,有魅力,可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完美主义了。这有多可怕啊,因为生活永远不可能完美!”

“我们同居多年,她都无法怀孕,后来查出来是她身体的某些原因。我倒也并不在意。可她拒绝了我的求婚,因为她执意要有一个我和她的‘优秀基因’的结晶。”说到优秀基因时,他举起手指打了引号。

“我们一起在马来西亚出差时在朋友家遇到了艾米,她单身,没有工作,在姐姐家帮忙照看三个孩子。朱迪和她相熟后,突然有了个主意,让她替我们代孕。出乎意料的是,艾米轻易答应了。接着是取卵,人工授精等等一堆手术。后来我们听说孩子如果出生在越南,要通过领养手续带回美国又麻烦又有风险,最佳办法是艾米在美国生产。可她怎么才能来美国呢?”

“于是你和她假结婚把她带来美国。”我接着说。

“没错。我和艾米在越南登记结婚。为了让移民官信任,我们甚至拍了婚纱照。”

“我看到你和艾米去海岛度假的合影,那个拍照的人是朱迪,对吗?”

“是的。”杰克很满意我终于开窍了,“那些可笑的亲热照都是朱迪拍的。回到美国后艾米顺利生产,她把孩子交给我们,又拒绝了我们的报酬,我和朱迪十分感激。我答应会和她保持两年婚姻,助她拿到绿卡。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两年到了,艾米不肯离婚。她再也不愿意离开我和朱迪的生活。

“我们怎么可能永远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呢?艾米并不认识英文,我和朱迪想了个办法,骗她签了一份伪装成移民文件的离婚协议。之后我们又为了躲避她,搬家到了威斯康星州。我和朱迪结婚了,和我们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像真正的一家三口。但这平静生活只持续了一年。今年一月,有天晚上门铃响了,艾米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现在有了网络,什么人找不到呢?她以妻子的名义要求和我共同生活,我不得不告诉她真相,其实我们已经离婚了。她不信。她住下来了,朱迪和她,我和朱迪终日争吵。我开始酗酒。由于工作上的失误,我被炒了鱿鱼,这让朱迪变本加厉地指责我。最终我决定替艾米在附近另找一个住处。后来发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我被拘留了二十天,朱迪把我保释出来后便和我离婚了。唉,她或许觉得只有摆脱我,才能永远摆脱艾米吧。

“最终留在我身边的只有艾米。在我失业的这一年,她每天在指甲店里工作十二小时养家。我是不是应该感激她呢?”

“你爱艾米吗?”我轻声问,仿佛会听到什么羞于启齿的答案。

“又爱又恨,哈哈。”他爽朗地笑道。

她摧毁你的生活,再成为唯一可以接纳你的那个人。她成了圣人,你成了爱人。或许这也不错。

这时杰克举起酒杯说:“干杯。”

“为什么干杯?”

“为了……‘爱’吧?”他咧开嘴,露出牙齿,却并不是一个笑容。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你现在去哪儿?”我问。

“回家。”他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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