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关系?

2015-09-10 07:22熊秉元
读书 2015年2期
关键词:费孝通华人香港

熊秉元

关于华人社会的人际关系,很多学科(社会学、心理学、管理学、国学,等等)都有探讨。其中最广为人知,也经常被中外学者引用的,无疑是社会学者费孝通的著作。在《乡土中国》这本书里,费孝通(一九四八年)由田野调查归纳出他的心得:华人社会里的人际关系,符合“差序格局”的结构。

要体会差序格局的意义,不妨用图形来比拟。以棋盘的交错纵贯来描绘,并不很恰当。用同心圆来刻画,庶几近之:把一个石子丢进池塘,水波由中心向外扩散,形成许许多多距离不等的同心圆。人际关系,约略如此。而且,如果再加上一维变成立体,就更贴切生动:同样的人,在不同的领域里,分布在距离不等的同心圆上。

以“差序格局”来总结华人社会的人际关系,有提纲挈领、画龙点睛的精妙。然而,问题在于,费孝通点出了华人社会的人际关系“是什么”,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为什么”,是哪些因素让人际关系形成差序般的格局?因此,探讨华人文化这个极其重要的环节,费孝通的差序格局只能算是起点。

费孝通的著作,广为人知。可是,真正提出理论上解释的,是近半个世纪之后的戴珍妮教授(Janet T.Landa)。她研究东南亚华侨的经商模式,发现一个有趣、想来几乎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华侨们会依自己的背景(漳州、泉州等),形成自己的人际网络。买卖时,也就分成圈内人和圈外人。无论是赊欠、价格等等,圈内人和圈外人条件不同,圈内人要优渥一些。

戴教授的解释,现在看来平凡无奇,几乎只是常识。然而,在理论的发展上,却有承先启后的作用。她认为:在东南亚国家,华侨在当地经商,和圈内人买卖,万一有纠纷,可以依恃乡亲故旧这种人际网络,因此,风险较低,条件自然可以宽松一些。相形之下,和圈外人交易,万一有了麻烦,没有人际网络,因此,风险大,当然要比较严格(苛刻)的条件自保。也就是,圈内人圈外人之分,隐含着不同程度的成本效益。换句话说,人际关系的性质和结构,可以由成本效益来解读。

戴教授的个人经历,也可以稍微插播一下。她出生在上海,于香港成长,美国留学后,结婚冠夫姓,在加拿大工作。近退休时回到上海,故国家园情怀,像打翻了的醋瓶子。她作英诗自遣:在外多年,现在和故国相连的,似乎就剩下名字里和熊猫的联想( Landa,panda)!

由成本效益的角度,解释华侨经商的模式,合于情理,顺理成章。然而,毕竟这只是针对海外华侨,这种解读能不能普遍适用于华人社会的人际网络,并不十分清楚。众所周知,华人社会里,“关系”重要无比。关系衍生出英文单字(guanxi),可见一斑。对于关系的讨论,国际期刊里更是汗牛充栋,俯首可拾。华人普遍重视关系,大家耳熟能详,是你知我知、无所不在的潜规则。可是,为什么在华人社会里,关系特别重要? 对于这个小哉问,却少有探讨。

几千年的华人文化,经过早期的摸索之后,走上儒家文化的轨迹,从此一以贯之、路径相依,为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简单的答案,是和其他几种主要思想比较。稍稍琢磨,答案自然浮现:法家,不容易成为主流,两个明显的理由。第一,地理幅员人口如此辽阔的帝国,操作一套严谨明确的法律,并不容易。第二,真的就法论法,皇室与庶民一致,不能持久,因为不符合统治者的利益。道家,强调顺其自然,返璞归真。可是,帝国的治理、特权的维护,都要靠源源不断的税收;无为而治,是自找麻烦,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墨家,强调非攻兼爱,爱人如己。这种游戏规则,在小范围里也许行得通;对治理一个帝国而言,操作性不高,因为太不实际。

道家、法家和墨家,都各有明显的弱点。相形之下,儒家以“仁”和“礼”为核心的思维,刚好有比较优势。追根究底,“仁”和“礼”就是人际相处的游戏规则,强调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格物致知、修齐治平等等。这些道德上的戒律,合于人情世故,说服力强;而且,虽然性质上是观念,也可以具体成为规定或戒律—落实为政府措施,就是公共政策;落实为行为规范,就是法令规章。在运用和解释上,很有弹性。可以因地制宜,适合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华大地。因此,儒家成为中华文化的正统和主流,是经过尝试错误,慢慢形塑而成。环境条件使然,一旦走上这个轨迹,就是路经相依、长此以往。想起来似乎是偶然,其实几乎是必然。

无论如何,儒家成为华人文化的主流,毋庸置疑。可是,以儒家为脊梁的传统华人社会,有几点特质却很少受到关注。一方面,传统华人社会的政治结构,行政和司法合而为一。县老爷既是父母官,又是青天大人。司法并没有独立运作的空间,而律令的解释又有相当的弹性。另一方面,几千年来,华人社会一直以农业为主,安土重迁,人口的流动性很低。在这两种条件直接间接影响之下,华人的老祖宗们,就慢慢发展出自求多福的生存机制:家庭里靠伦常(孝道),家庭外靠关系(门道),也就是形成“伦常关系”的双元轴线(filial piety-guanxi nexus)。换种描述方式:伦常,是家庭内的关系;关系,是家庭外的伦常。借着塑造和经营“伦常-关系”,进可以兴利,退可以除弊。伦常(孝道)和关系(交情),表面上看起来是道德教化,其实不折不扣是工具性的安排(tool-like arrangement),具有功能性的内涵。

儒家,是传统文化的主流;伦常和关系,是华人社会的特色。这些都是事实,争议不大。然而,由哪些主要因素,塑造出这些文化上的特色,涉及千百年的历史。对于历史,可以揣测,可以试着解读,但是离“事实”毕竟还有一段距离。相形之下,在现实社会中,也许反而能够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来提供间接的证据,反映华人文化的特质。

因缘际会,我曾设计问卷,希望借着一些具体的事实,以小见大,勾勒出这三个华人社会的当代面貌。借着二十到三十个问题,针对有社会经验的成年人,直接间接地测试关系在生活里的意义。测试问卷的内容,可以包含下列问题:

* 如果亲人生病,必须住院,找医院和病床时会不会通过人际关系?

* 开车违反交通规则,被开罚单,会不会通过关系,取消罚单?

* 去年春节时,自己有没有送礼物给上司?

* 自己求学过程中,在高中阶段,关于入学和就读班级等事项,是否曾经通过请托、帮忙安排?

* 最近一个月内,在公共场所(例如: 地铁上、马路、商店内)有没有看过陌生人吵架对骂?

人际关系很重要,对三个地区都成立。虽然没有其他地区作为对照,但是由问卷的作答里,可望反映出这点特质。这是华人社会共同的特色,即使三地之间有诸多差异。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在内地、台湾、香港三个地区之间,依次递减。这个排序,和所得(经济发展)的排序,刚好颠倒。也就是说,经济发展程度愈高,传统关系的重要性愈逐渐下降。台湾和内地比较相近,香港和两者距离都远。重视关系,是华人社会的特质。也许有区域性的差异,但是在各个区域里,重视关系、运用关系的程度相近,并没有明显的差距。

在香港和台湾的测试结果,总结如下。由问卷的回答里,可以看出几点共同性:

对于亲人住院要找医院和病床,“会”和“可能会”通过关系的比例,都超过60%(香港60%,台湾73%)。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认为“关系”非常重要(香港58%,台湾70%)。把“有点重要”和“非常重要”加在一起,都超过90%(香港97%,台湾96%)。对于升迁,无论是公家单位或民间企业,也都认为“关系”是很重要的因素。而且,在香港和台湾,关系在公家单位的重要性,都高过民间企业(香港67%>64%,台湾70%>61%)。

差异部分。根据样本,对香港和台湾而言,关系都很重要。可是,两地之间,也有明显的差异:

开车违规被开罚单,台湾还有近1/3的人(26%)可能会托关系取消罚单,香港想这么做的人绝无仅有(0%)。到银行申请贷款时,不会托人帮忙的比例,香港明显高于台湾(香港67%,台湾48%)。春节时去探望师长的比例,香港明显低于台湾(香港27%,台湾50%)。和五年前相比,认为“关系”重要性上升的,香港要远低于台湾(香港44%,台湾91%)。预期五年后“关系”重要性上升的比例,两地都很高(香港42%,台湾52%)。但是,认为五年后和现在差不多的,香港要远高于台湾(香港45%,台湾22%)。一般而言,香港的法治和专业水平都超过台湾;依赖关系的程度,也因而低于台湾。可是,公开场所吵架的现象,香港却远高于台湾(香港61%,台湾26%)。这个现象,巧妙地反映了“关系”的另一种内涵。香港有很多是来自内地的新移民,也有很多外籍佣工,因此社会成员的异质性较高。在“非我族类”之间,就比较可能冲突摩擦。相形之下,台湾社会的成员之间同构性较高,即使有冲突摩擦,通常也不会剑拔弩张地公开叫骂。

简单总结一下,由香港和台湾的测试里,可以发现:对这两个华人社会而言,关系都很重要;但是,在程度上,台湾重视关系的程度,要超过香港。这种结果,和文章里所做的推测,大致相符。

这篇文章的题目《有什么关系?》当然是有点文字游戏的双关语。第一层意思最晓白:华人社会里,人际网络有什么样的特色?这是指关系“是什么”。第二层意义,稍微深刻一些: 华人社会的关系,重要性(relevance)如何?性质上,这还是在解释关系“是什么”。第三层意义,要更幽微隐晦一些,但却是本文的旨趣所在:在华人社会里,关系无所不在,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潜规则,为什么?而且,希望追根溯源,由演化的角度提出解释。

探索的轨迹,可以稍微回顾:以费孝通的差序格局为引子,联结到戴珍妮的华商网络。而后,由关系追溯到儒家思想,解释儒家成为主流文化的可能原因。最后,再以儒家思想为参考坐标,指明这种主流文化落实到一般人的生活起居,会引发出哪些反应。“伦常—关系”的双元结构,总结了这趟智识之旅的心得。当然,值得再次强调,引领带路的,不是想当然尔的道德哲学,而是“拿证据来”的社会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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