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人:我是谁?

2015-09-10 07:22龚灿
看世界 2015年2期
关键词:乌克兰人波兰乌克兰

龚灿

在很长一段时期,写出了《死魂灵》、《钦差大臣》等著名讽刺小说的尼古拉·果戈理,在许多国家的文学课本里一直被认为是俄国作家。细究之下,这种说法背后有诸多可探讨的地方。

果戈理,出生于乌克兰波尔塔瓦,具有波兰血统,但母语是俄语,是高度俄罗斯化的乌克兰族人。从他的个人经历,可以窥探乌克兰历史的复杂和乌克兰民族的多舛命运。2009年,果戈理诞辰200周年。乌克兰和俄罗斯就果戈理到底属于哪个国家而掀起了口水战,因为这一争论涉及“国家和民族认同构建”。

俄罗斯果戈理研究权威伊戈尔·祖洛图斯基表示:“基辅的一小撮政治精英宣布果戈理为他们所有,意图以此在欧洲文明中谋得一席之地,这样至少他们还有一位伟大的乌克兰作家……果戈理用俄语写作,用俄语思考。他是位伟大的俄国作家。”时任乌克兰总统尤先科也加入到这场口水战中:“我觉得,果戈理归属的争议没有意义,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是侮辱,他毫无疑问是乌克兰的,尽管用俄语写作。”

对生长在乌克兰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是乌克兰人还是俄罗斯人,不仅是民族身份认同的问题,还涉及政治站队、宗教信仰,乃至更严峻的国家分裂问题。2014年,纷纷扰扰一年的乌克兰危机,从深层次来讲,就是乌克兰民族对立和分裂的升级表现。

第聂伯河,欧洲第三大长河,纵贯乌克兰中部,将乌克兰这个地处欧洲腹地的“边陲之地”(“乌克兰”原意)一分为二。同时,第聂伯河处在塞缪尔·亨廷顿所说的“文明断裂段”上。欧洲文明断裂段,“由北开始,沿着现在芬兰与俄罗斯的边界以及波罗的海各国与俄罗斯的边界,穿过西白俄罗斯,再穿过乌克兰,把东仪天主教的西部与东正教的东部分离开来,接着穿过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把它的天主教匈牙利人同该国的其他部分分离开来,再沿着把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同其他共和国分离开来的边界穿过前南斯拉夫。”

因此,第聂伯河也把乌克兰分割为相互对立的东西两部分,更准确的说是“西乌克兰+中乌克兰(右岸)VS东乌克兰+南乌克兰(左岸)”。两个地区长期存在难以弥合的政治理念、社会、文化、经济乃至宗教等诸多的差异。第聂伯河以西人口以乌克兰族裔为主,讲乌克兰语,信奉天主教,经济以农业为主,倾向于拥抱欧洲;东部人口则以俄罗斯族裔为主,讲俄语,信奉东正教,工业发达,与俄罗斯关系密切。除了乌克兰族(77%)、俄罗斯族(17%),乌克兰境内还生活着不少鞑靼人、犹太人、匈牙利人、白俄罗斯人等少数族群。

数百年来,乌克兰真正成为一个独立民族国家的历史非常短暂,这个民族的历史比其西部邻国波兰其实更具悲剧性。这种民族悲剧也对乌克兰国民性的形成产生了很大影响。

几个世纪中,乌克兰人发现自己被分成了两半,长期成为俄罗斯和波兰(后来是奥地利)帝国的一部分,他们在二战结束后相聚,于1991年获得独立。关于国家认同的两种不同的概念影响至今。

13世纪蒙古人入侵后,基辅-罗斯作为统一的国家不复存在,它被分割成东北和西南两个部分。东北罗斯被蒙古人占领,后处于金帐汗国的直接统治下,西南罗斯则归附了当时比较强大的立陶宛大公国。经过两个世纪的发展,东北罗斯形成俄罗斯民族,西南罗斯形成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两个民族。

14世纪末,立陶宛和波兰为对付共同的敌人日耳曼人条顿骑士团和莫斯科公国,联合成为波兰-立陶宛王国。波兰力图将立陶宛所辖的乌克兰、白俄罗斯窃为己有,但未能如愿。1569年7月,由于立陶宛不敌俄罗斯,同波兰重新签订联盟条约,原来属于立陶宛的乌克兰地区直接并入波兰版图。波兰统治者掠夺走大量乌克兰农民的土地,英勇善战的乌克兰哥萨克人顺势发展壮大起来,但遭到波兰政府的利用,成为波兰抵御南部鞑靼人的“炮灰”。

同时,波兰政府强迫乌克兰东正教会同天主教会合并,接受罗马天主教会的领导,激起乌克兰东正教徒的强烈不满。哥萨克人爆发一次又一次的反波民族起义。最大规模的是赫梅利尼茨基领导的民族起义,但因军事力量有限,乌克兰并没有得到完全独立,最后不得不寻求俄罗斯的庇护。1654年1月,乌克兰正式同俄国合并,同年3月,双方订立《三月条例》,乌克兰对俄罗斯沙皇称臣,但享有一定的自治权。此时大部分乌克兰领土还掌握在波兰手中,俄国同波兰为争夺乌克兰土地,进行了长达13年的战争,最后两国签订协议,瓜分了乌克兰。

位于西乌克兰的利沃夫等城市历史上就曾是“小波兰”的一部分。在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自传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家乡舍佩托夫卡的贵族和资产阶级青年就希望接受波兰统治。

果戈理的中篇小说《塔拉斯·布尔巴》,就是根据乌克兰与波兰的这段历史纠葛而创作的。他虚构了一位哥萨克英雄塔拉斯,领导乌克兰从波兰成功分离出去。俄罗斯在果戈理诞辰200周年之际,将该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战国群雄》,在他们看来,果戈理弘扬的是俄罗斯的民族主义精神。

俄乌合并后,乌克兰东北部的一些城市,长期稳定地附属于俄罗斯。而乌克兰西部则在18世纪末俄普奥三次瓜分波兰后,辗转落入奥地利(后来是奥匈帝国)之手,由此乌克兰开始进入两种不同的发展道路,也为当代乌克兰政治的变局埋下伏笔。这一时期,哥萨克人在长期的反抗斗争中,逐步产生了早期的乌克兰民族意识。

合并之初俄罗斯人看不起乌克兰人,称呼他们为“小俄罗斯人”,乌克兰人住的地方也连带被称为“小俄罗斯”,官方的文件、民间的著述中都使用这个称呼。17世纪和18世纪时,在这里建立的政权机构也称为“小俄罗斯政府衙门”和“小俄罗斯协议会”。影响所及,英国出版的历史地图中也出现了“Little Russia”字样。

19世纪,当欧洲进入民族主义时代时,沙俄政府进一步打击并摧毁了乌克兰文化。19世纪60、70年代,乌克兰学校被关闭,乌克兰语被禁用,关于乌克兰的任何书籍被禁止出版。乌克兰的文化传统、民族特征逐渐淹没在俄罗斯的文化海洋之中。乌克兰成为了俄国的粮食、农副产品的生产基地,直到20世纪20年代,乌克兰90%的人口是农民,几乎全是文盲。乌克兰的商业、工业、行政、法律等行业几乎被俄罗斯人和其他族裔所垄断。

与之相反,奥匈帝国控制下的西乌克兰,却出现一定程度的文化复兴。奥匈帝国鼓励少数民族互相对抗,在乌克兰农民与波兰政治阶层中保持平衡,乌克兰知识分子得以成长起来,并且奥地利教育部还在乌克兰学校推广现代的拼写。因此,这里的民族主义思潮也最为活跃。

乌克兰文学评论家伊万·久巴尖锐地指出:“从18世纪起,乌克兰的文化就已经处于失血状态。”当俄罗斯文学和文化征服世界时,乌克兰的文学创作黯然失色,乌克兰语的发展严重滞后。乌克兰的语言文化很难具备和俄罗斯语言文化竞争的能力,许多曾出生于乌克兰境内的作家大都用俄语写作。

一战爆发,世界格局重新洗盘。波兰复国,沙皇俄国倒台,乌克兰的独立之路出现曙光。西蒙·彼得留拉建立起“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并与刚建国的波兰,在共同反苏的基础上达成军事同盟。但这一次,乌克兰仍然成为牺牲品,其西部被划给了波兰,而乌克兰以独立国家的名义与苏维埃俄罗斯、波兰第二共和国签订协议。1922年,乌克兰成为苏联的首批4个加盟共和国之一。后来,联盟中央把俄罗斯族已经居住了二百多年的哈尔科夫、顿涅茨克、卢甘斯克等地区划入乌克兰,原来被其他国家占领的乌克兰人聚居地区也被逐渐划为乌克兰的势力范围,就连原属俄罗斯的克里米亚地区也在后来被赫鲁晓夫赠与了乌克兰。乌克兰的领土版图得到前所未有的扩张。

不过,即便到了苏联时期,乌克兰的领土版图扩大,其与俄罗斯的历史恩怨并没有得到很大改善。1922年,斯大林提出把乌克兰、白俄罗斯和高加索地区并入苏维埃俄罗斯,同时允许它们保留高度自治。这个建议最初得到了列宁的首肯,但列宁很快就改变了主意,要求建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乌克兰和俄罗斯将拥有名义上的平等地位。

在列宁民族政策指导下,乌克兰获得了较大发展机会,但在列宁去世后,斯大林对乌克兰采取了如同沙俄政府一样的政策,极力要将乌克兰俄罗斯化。乌克兰人难以忘怀的两次大悲剧都发生在斯大林执政时期:1931-1933年乌克兰大饥荒以及1937-1938年对乌克兰知识分子和政治人士的大清洗。这种人为造成的灾难自然加剧了乌克兰人的民族仇恨情绪。

这一时期,乌克兰民族主义意识已经非常高涨,出现了许多民族主义组织和势力。二战期间,乌克兰极端民族主义者斯捷潘·班德拉甚至通过与纳粹德国合作来追求国家独立。而一些民族主义力量则组建起“乌克兰反抗军”,不仅打击德军,同时也跟苏军、亲苏游击队作战。这些武装力量零星战斗直到1950年代。二战结束后,苏联对15个协助过德军的少数民族执行“全民流放”,其中乌克兰20万民族主义者被流放。

1991年12月,乌克兰公投脱离苏联,正式独立。独立后乌克兰的政治家们常常怀有一种强烈的民族主义焦虑感,迫切地想要建立各种有别于俄罗斯的机制和认同。这体现为一种“国家缺陷综合征”,乌克兰政治家常常千方百计地要向自己和世人证明,乌克兰不是俄罗斯。

于是乌克兰政治家有意识地与俄罗斯逐渐拉开距离。在独联体事务中,乌克兰总是充当反对派角色,不参加独联体国家安全体系,对签订建立独联体经济委员会的文件一拖再拖,并联合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在双重国籍问题上反对俄罗斯,阻止独联体国家形成密切的政治经济合作关系,以此来摆脱俄罗斯的影响。

另一方面,乌克兰向美国和北约积极靠拢,先后与美国签署《乌美合作、友谊和伙伴原则宪章》,与北约签订《特殊关系宪章》。协议规定在乌克兰认为其领土完整、政治独立和安全受到威胁时,可立即与北约磋商。在这种背景下,基辅再次对莫斯科采取抵制立场,并牵头在独联体内组建具有离心倾向的“古阿姆集团”。

但美国也不是一个完全可靠的合作者。1991年东欧剧变期间,时任美国总统老布什承诺向苏联提供10亿美元援助,并在基辅演讲中力挺戈尔巴乔夫,反对乌克兰独立。老布什的态度与一战后美国的态度颇为相似,美国选择支持波兰,却冷遇乌克兰独立运动。1919年参加巴黎和会的乌克兰代表团团长阿诺德·马乔林曾说过,美国人“对乌克兰的了解和一般欧洲人对无数非洲部落一样贫乏”。因此当老布什的汽车在1991年驶过基辅街头时,有民众挥舞着美国国旗表示欢迎,也有人打出标语:“布什先生,十亿美元给苏联,奴隶制度给乌克兰”。因为这次演讲,美国专栏作家威廉姆·萨菲尔给老布什取了个绰号——“基辅孱鸡”,演讲也以“孱鸡主义”而著称。

观察家指出,乌克兰政治有一个奇怪的潮流。在早期的选举中,民族主义者倾向于选择欧洲,在经济、政治上与欧洲靠拢。位于西部的加利西亚被认为是乌克兰国家和民族认同感最强烈的地区,随着这些亲西方的政治领导人执政,民族主义的政治影响力也开始向东蔓延。

尤先科和亚努科维奇,在乌克兰橙色革命之后先后登上国家领导人宝座,但两人下台时都不光彩,结局凄凉,俨如乌克兰的政治现状。这两位政治家身上也有着乌克兰族群对立之缩影,被认为是乌克兰东西两个区域文化的代言人。

2010年,时任总统尤先科授予二战期间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斯捷潘·班德拉“乌克兰英雄”称号,引发许多争论。波兰指责班德拉协助纳粹德国迫害乌克兰的犹太人;顿涅茨克的一个法院则宣布该法令无效,因为他们认为班德拉只是生活在苏联,而不是独立的乌克兰。一年之后当亚努科维奇上台时,又宣布撤销对班德拉的授奖决定。2014年3月,乌克兰常驻联合国代表尤里·舍格耶夫声称,要否定确认反法西斯战争胜果的纽伦堡大审判,为班德拉正名。

在2004年的乌克兰总统选举中,尤先科是“我们的乌克兰”政党联盟领导人,代表着西部民族主义势力,而亚努科维奇则得到东南部亲俄民众的支持。双方支持者展开了激烈论战,当亚努科维奇获胜时,西部地区拒不承认,宣布只效忠尤先科;东南部地区则表示如尤先科非法就任总统,将成立“东南共和国”。在最高法院裁定重新进行总统选举后,尤先科到东部的顿涅茨克州拉选票受阻,在卢甘斯克州仅收获6%的选票。

在乌克兰西部最欧化的加利西亚地区,来自东部的政党在当地的政治选举版图上几乎是全军覆没;同样,在乌克兰东部最俄化的顿涅茨克等地,乌克兰的民族主义政党的得票率也很难超过10%。

在乌克兰西部,乌克兰传统文化比俄罗斯文化更为强势,而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说俄语的地区,这里是“另一个乌克兰”,当地民众更接近俄罗斯,有些人不希望加入俄罗斯,也不希望被迫放弃俄罗斯文化才能被认为是忠诚的乌克兰人,他们不接受任何文明的选择。

1991年12月,乌克兰举行全民公投时,支持独立的总得票率为90%,其中西部和中部得票率明显高于东部和南部,克里米亚只有54%的人愿意脱离苏联。独立之后,生活在乌克兰东南部的俄罗斯族对俄罗斯感情深厚,很少把自己当作乌克兰人,把乌克兰当作自己的祖国,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乌克兰的凝聚力。而中西部地区则出现了大批主张民族主义的政党,他们强烈的反俄诉求,加剧了乌克兰内部的分裂。

过去的一年,乌克兰动荡不安,几乎走向四分五裂。2014年3月16日,克里米亚归属公投,97%的人赞成脱乌入俄,随后克里米亚宣布成为一个独立和主权国家,加入俄罗斯联邦。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卢甘斯克等地也爆发了武装起义,纷纷要求自治独立。

而在乌克兰中西部地区,虽然俄罗斯语无处不在,但更多的人在坚持说乌克兰语,尤其是年轻人。商店里装饰有传统乌克兰刺绣的衬衫卖光了,人们在路边栏杆上涂满国旗的颜色——黄色和蓝色。对他们来说,那是充满希望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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