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郑局廷

（一）

县政协主席程义高走得很急，从到医院检查出肿瘤到离世，也就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对程主席的死，社会舆论纷纷，认为他病得正当时候，死得更是值得。

程义高病逝后，县委常委江映霞转任，空出一个常委的缺，这个缺按照“约定”，一致认为非喻涵芷莫属，但这中间却出现了一些不愉快。

程义高是喻涵芷仕途上的恩人，是她从政道上的良师。但程主席死后并没有留下美名，而是被戴上“大贪官”的帽子。在提拔的关键时刻，她犹豫再三，是否要参加老领导的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大会。

在她举棋不定时，一位来人找到她的办公室，说，“程主席做了一生的领导，提拔、照顾、惠泽了多少干部？你去了，你就是这个‘团队’的人，大家会一致支持你。在提拔前的民意推荐中，你就会得到很多票。”

来人一语点拨，让她的心口豁然敞亮。她欣然答应道：“我去。”这位古利斯是宁阳县的一个风水师，受人之托来帮助喻涵芷升县委常委之事。她原本压根儿不相信这类东西。然而，自己刚才在不知不觉中，却和他走到了一块。他到底受谁之托呢？

追悼会过后，谢晓薇从内心深处佩服喻涵芷。宁阳人谁都知道喻涵芷和程主席的关系非同寻常，谣传他们之间有一腿。然而，喻涵芷却能义不容辞地去，从容不迫地出席，并且发表了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即席讲话。

谢晓薇也曾多次琢磨，程主席怎么无所顾忌地力荐她呢？经过反复推敲，谢晓薇终于得出结论，喻涵芷有着和程主席一样的工作作风和处事特点：为人豪放爽直，工作认真负责，做事雷厉风行。活脱脱就是一彻头彻尾的“女汉子”。

谢晓薇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台商何志康发来短信：“开完会后，到外商俱乐部318包，共进午餐。”

与何志康相识是五年前，她刚就任县招商局长，陪县委书记参加省里在台湾组织的招商活动时结识。这些年，谢晓薇唯一的痛处就是丈夫汪光明不争气，好赌博输钱。不久前又因为赌博欠债的事情二人起了争执，并扬言威胁：“你和何志康之间的那点破事，我有照片为证。我会搞到钱的。”

318包间门虚掩着。何志康这次来是鼓动谢晓薇竞争常委之缺的。何志康正专心致志地泡茶：“我舍不得宁阳，舍不得你呀。”半是玩笑半是动真道。她在内心深处也贮存着对这个男人的好感。但是，她不能迎合他。

“提拔面前，人人平等。再说，提拔不在于起点，而在于转折点。”何志康说。

“我也想提拔仕进。但映霞常委对我们有过‘约定’，虽是口头上的，但是参与‘约定’的人，就得信守。不能失诺。”她如实禀告道。为避免在竞岗时互相揭短互相掀丑最终两败俱伤，映霞常委在女干部聚拢一块时，多次叮咛大家，按资格资历来，按年龄来，都会有机会。

“反正你在我眼里是最优秀的，我必须抓住机会，助你提拔。”何志康眼波荡漾着缕缕情愫，真诚表态：“你放心，我绝不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下作之事，名曰帮你，实则也是在帮我自己。创立集团拟大举抢滩内地，如果没有合适的地方和强有力的靠山，我怎么能够说服父亲呢？”何志康这才道出真正原因，但这对宁阳来说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二）

为“一桶”方便面项目落户之事，喻涵芷烦透了。“一桶”方便面项目曾给她带来至高荣誉，但这样拖下去，恐怕会成为她手上的最大败笔。

三年多前，“一桶”方便面欲在中部设一基地，把宁阳作为首选。在她的努力下，项目很快敲定，选址县经济开发区，就在大岗办事处辖内。两亿美金，创造了外资投资宁阳之最，引起了不小轰动。“一桶”项目引进，喻涵芷成为书记县长眼中的“红人”，让她从众多女性干部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正当她尽情地沐浴荣耀欲享成功之时，项目却突然卡壳。受次贷危机影响，在美国上市的“一桶”资金链出现问题，不得不暂停在宁阳的项目投资。

这一停就是三年多。一千亩征地，墙院箍了，空着闲着，荒草丛生。上个月，她又专程跑了一趟台湾，与董事长及投资部的人经过协商，拟定近期开工。她总算舒了一口长气。

然而，事情却又出现梗阻。“一桶”方至今还未汇过来一分钱。总部回答，让等着等着。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迅速查明原因，建设继续推进，不得以任何理由停工缓工！”喻涵芷布置工作的语气很为坚定，。如果“一桶”放弃投资，办事处投进去的一百万将打水漂，她没敢往深处想。

党办主任小姚匆匆走进来，急慌慌地报告道：“金方电子项目工地上，程湾村老百姓阻挠施工，强烈要求和您对话。”

天色阴沉，飘起了零星小雨。两人坐上车，直奔金方电子项目工地而去。

下车后，司机递给她伞，她没接，而是冒着细雨大步流星径直走向老百姓。见雨势渐大，小姚便把伞高高地举在她的头顶。当她发现后，立马让小姚收起伞。她觉得老百姓在淋雨，自己得陪他们一块淋，这样对话才能在平等的条件下举行。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却被人抓拍到了。

谢晓薇在电脑上写下一篇报告，反复看了几遍，感觉很满意。这是明天在县委常委会上要汇报的一项重要工作，她很慎重亦很认真，难得有一次“露脸”机会。正在打印报告，副局长老常几乎是冲进她的办公室，炸炸呼呼地发布道：“特大新闻，特大新闻，喻涵芷被挂到‘海角网’上，头版头条曝喻涵芷让男秘‘拎包撑伞’。”

老常十分解恨泄气，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他曾在喻涵芷手下做副局长，但两人关系处得很僵。

“拎包撑伞”的照片还挂在电脑屏显上，点击量在飚升。为尽姐妹之谊，谢晓薇给喻涵芷打了个电话。她是真心希望喻涵芷这次能够顺利晋升，不要出现什么闪失。她晋升上去了，自己以及摆在后边的姐妹们下次就有机会了。她还没开口，电话那头就传过来喻涵芷连讥带讽的挖苦之声。喻涵芷的劈头盖脸呛得她一时无言以对。

事隔几日，一天晚上汪光明突然告诉她：“我把去年我拍到的你和何志康搂抱在一起的照片，卖给古利斯了，卖了十万。”

“你有能力有门道赚取赌博的本钱，不再找我逼钱，我恭喜你还来不及。再说，你已经把我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何妨再补上一个大洞？”谢晓薇捂着满是创伤鲜血喷涌的心口，毅然决断道。如果说先前心中还有点为女儿蓉蓉着想与他复合的念想，但他今天的行为让她完全绝望彻底死心了。

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去年底的一天，何志康和老婆吵架找她倾诉，让她陪着在外商俱乐部喝酒。喝醉了搀扶他回去时，被汪光明撞见拍了这张照片。

（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喻涵芷被叫去了县委书记办公室。罗书记一直没说话，先递给她一张统计表，她接过一看，是招商引资情况汇总表。以往招商局做统计，都是按块头和绝对值来排名，大岗办事处总是雄踞头条。而这次，招商局换了名堂，以投资额的增幅及项目的增长数来排名，大岗办事处便掉到了后边，排在倒数第二。

“看来我们办事处的招商引资工作做得不好，与先进镇办存在差距。”看过排名后，喻涵芷自我检讨道。

罗书记依旧没开口说话，又递给她一份材料：她接过来，看到第一条是“‘一桶’项目假开工”的标题，下面内容便是大岗办事处挪借财政资金一百多万进项目工地，造成开工假象……

“这个项目我和‘一桶’董事长敲定好后，按《合同》规定，办事处投入一百多万进去，平整场地修缮施工便道。所以不存在假开工的情况。”看完过后，她耐心地解释道。

“‘一桶’方面有建设资金打进来吗？”罗书记这才开口。“没有。”她摇头道。

“‘一桶’的建设资金没有打过来，你们就动用一百多万的财政资金贸然开工，万一他们放弃这个项目呢？你用财政资金开工制造假象，这是不是沽名钓誉的形式主义？”

罗书记的话虽是轻言慢语，但如重锤击心。“你这不叫担当，而是蛮干。立马停工！”罗书记命令道。“我不能停工！”她回绝道，“一旦停工，我就变相承认做假。”

“你——糊涂！”罗书记真的生气了，“这件事曝光出去，政治风险和社会舆论让你无地自容，县委县政府也要受到波及。你考虑过那种后果吗？当务之急，迅速停工！在‘一桶’总部资金打来之后再开工不迟。”罗书记语重心长道。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乱子的。”罗书记平静下来，谆谆告诫道，“近段时间，我接到关于你的告状信有十几封，出于对你的保护，我看过之后就付之一炬了。但是，‘一桶’项目开建而出现梗阻，我预感有名堂。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妥善处理，万不可授人以柄惹祸上身。”

她点头道：“按您的指示办。”

心灰意冷地回到茶缘，她垂头丧气地抱怨道：“招商局如此排名，又写出这种不负责任乱定性的报告，完全是冲我而来，做这种事，未免太毒辣了吧。”

古利斯正在办公室等她，便鼓劲打气道“千万千万别中途放弃！我帮助你们策划了‘大岗经济发展高峰论坛’，既展示大岗办事处的发展成果，也请相关专家领导来为你们未来发展献计献策。我会动用我手上的所有关系，请几位省里的重量级专家和领导出席。”

古利斯私下将谢晓薇和何志康搂抱的照片让人做了彩信，发到全县所有科级干部手机上，他打算把谢晓薇弄臭搞垮，争取为喻涵芷扳回一局。

谢晓薇和市直科局几位科局长一班人陪县长到韩国、日本，拜访了六家企业总部，顺带也把两个国家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花了十二天。

山雨欲来风满楼。“弃丈夫闹分居情归何处？女局长傍富豪有图为证！”的彩信，在宁阳干部手机上纷纷传阅。“我要查清原委公布真相，让喻涵芷原形毕露，看她还想当什么县领导？”何志康脸板得像铁块，样子有些可怕。

“切切不可这样！”谢晓薇收起笑容厉声制止道，“本来这次提拔就应该是谢晓薇的，谁知出了‘拎包撑伞’的网络事件，她当然会怀疑是我这个竞争对手所为。加之我出差这些天，老常又相继抛出两份极其不利于她的材料。她以及幕后运作团队认为我动了她的‘蛋糕’，影响到她的仕进，做出反击这等事来，也算情有可原！‘原谅别人，其实是在升华自己’。如果你去硬碰硬，把我俩的名声搞臭，谁也晋升不了。”她极其冷静非常平和地诘问道。

何志康愈发觉得对不住她，发誓道：“我要弥补过失，帮助你提拔仕进！”“民主推荐那一块，我已经把相关科局一把手和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打点好。另外，我和父亲商议好了，创立集团准备投资五亿美金，在宁阳建两千亩的电子工业园。父亲带二十人的考察团将在十天后莅临宁阳。我给父亲说了，父亲要单独向书记县长提一个特别要求。”何志康望着她。

“什么要求？”谢晓薇不明就里地问。“到时你就知道了。”何志康故意卖个关子，举手拜拜而去。

（四）

“大岗经济发展高峰论坛”策划得颇为高端，组织得十分周密，大会开得非常成功，给四大班子留下很好的印象。这次高峰论坛，古利斯把退居下来的省人大黄主任请回宁阳参加高峰论坛，黄主任是宁阳人，曾为县委罗书记的顶头上司，对罗书记有知遇之恩和提携之德。黄主任离开之前，罗书记在黄主任的房间里密谈了半个小时，说了什么，喻涵芷不知道。市委组织部考察组即将到来，她觉得自己“小露一手”，心里还是蛮得意的。

古利斯通过彩信平台曝光了谢晓薇和何志康的那点事，她的心里颇为不爽，一来这是别人的隐私，如果谢晓薇和何志康动起真格查来，那古利斯和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弄不好要吃官司。此外这么一弄，宣告两人的关系彻底断绝！谢晓薇不会原谅自己了。

何志康突然造访，让她有些始料不及。“喻书记名欲熏心，误解朋友，伤及无辜。以你这种身份和地位的人做出这等事来，让我很失望很痛心。”何志康道。

“人家做了初一，我做十五，这叫一报还一报。”她高声回击道。

“问题是谢晓薇始终坚守‘约定’，没做初一。‘拎包撑伞’的照片是你对话那天，村里一位叫黄小敢的年轻人拍摄的，当晚他把照片传到‘海角网’，为的是程义高分管教育时，硬行把程湾村里的小学撤并，村里人对他意见很大，要求恢复小学未果。他们认为你是程的同伙便精心策划实施报复。招商排名报告是老常做的，谢晓薇也毫不知情！”何志康所说，她第一次听到，内心很震惊。

“听古利斯的，你的年都要过错。”“何老板，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从来没有和他们搅在一起。至于古利斯，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极力洗清道。但她心里懊恼死了，当初太不该接受他的所谓帮助。

何志康站起身，轻言慢语地问：“知道‘一桶’总部为啥没打钱过来开工建设吗？你说的董事长已经退居后台，他的儿子已顺利上位，而他的儿子是和我留学美国一块呆过六年的同学加朋友。不能看老皇历了，喻书记。”何志康旁敲侧击道。

“原来是你从中作梗。”喻涵芷恍然大悟道。

“我没有作梗。但是，新任董事长问过我，我有两种回答。如果喻书记给谢晓薇道歉，我会是一种成全的回答。反之就是另一种回答，‘一桶’项目将不会在宁阳开工建设。喻书记动用财政资金投进去一百万——”

静默、僵持、摇摆一阵过后，她最终做出选择，很男人地承诺道：“我答应你，向谢晓薇道歉。”

创立集团二十人的考察团在何董事长的率领下，上午视察了宁阳的市政建设及项目选址地，下午是签约仪式。其实这次大规模的组团考察只是形式上走走过场而已，真正的暗访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实施了。当时，何志康把创立集团需要暗访的十个地方列表给了她，并把暗访时间也告诉了她。县里高规格接待，无非是看中项目丰厚的效益。她只记得两个数字：增就业岗位六千人，缴税收六亿元。

签约仪式圆满成功后，仅过几天，市委组织部的五人考察组进驻宁阳。得票上两人可谓旗鼓相当平分秋色。市委考察组只能考察一个提拔人选，让县委从两人之中确定一人。

罗书记就最终人选召开县委常委会。会上，两派意见完全相左争论颇为激烈。八名常委投票表决，结果又是四比四打平。不是罗书记无法定夺，而是罗书记在运作他的如意算盘。当晚，他和县长及组织部长一同赶到市里，向市委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长作了详细汇报，最终争取到了一名提拔名额。

两人均纳入正式考察。考察过后仅几天，市委的任命公示便挂到市委组工网上，喻涵芷任市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谢晓薇任宁阳县委常委。

任职谈话过后，喻涵芷五味杂陈。古利斯前来恭贺并带来一封信，她苦涩地笑笑，“妇联的那个职位，对我没啥吸引力。”

古利斯便是受写信人所托，帮助她竞争常委之事，而写信人便是已逝的程义高，为的是重建村里的小学，给古利斯运作的30万则是开发商黄斌峰为重建村小提升人气送的，这个钱程义高退了几次没退回。“我只能把赌注押在你身上，把钱交给古利斯，让他帮你运作，力争提拔成为常委，接江映霞的手，分管文教卫这摊子事，恢复程湾村小建制，满足村里人的心愿，成全黄斌峰的心愿，也了却我的心愿……“

读完信，喻涵芷顿时百感交集泪如泉涌。

（原文载于《北京文学》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