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就像城墙、碉楼，怎么都不会垮”

李华金 男，1933年10月1日出生。二哥被炸死，父亲被炸致残，李家经营的茶馆被炸毁。现住重庆市渝中区大坪正街一巷。

李华金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一直居住在渝中区大坪正街一带。这里原名沙井湾，当年四周全是农田，一派田园风光。李华金在家中排行最小，上有3个哥哥。

李家靠租种地主范伯言的田地过日子，同中国广大农民一样，他们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笔钱，就在公路旁盖了一间土木结构的房子，开了一家茶馆，兼卖小副食品。因地处交通干道，人流穿梭，茶馆生意不错。经商种地，李家日子还算过得去。

距离李家不远，矗立着一道年代久远的城墙。城墙边有3座碉楼，呈“品”字排列，里面长年驻扎着军队。世道太平时，城门洞开，老百姓随进随出;时局紧张时，碉楼上整天布岗，机枪架设，进出均要接受士兵的检查。由于城墙占据重要地理位置，当地老百姓曾目睹军阀争利益、夺地盘，在城墙上打打杀杀。抗战爆发后，日机对重庆开始实施轰炸，碉楼便担负着发布警报的任务。根据不同程度的空袭警报，碉楼上会挂出不同颜色、数量的灯笼。

抗战时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范伯言为预防空袭，出钱在沙井湾挖了一个可容纳几十人的私家防空洞。每当警报响起，附近的老百姓包括当地驻军就进入这个防空洞躲避。李华金虽然年纪小，但动作麻利，常以最快的速度跑进防空洞。有时来不及了，他就躲在田埂下面，或者钻进竹林中。刚开始，日机对重庆的轰炸每次时间都不长，投弹时也飞得高。经历多次躲藏，李华金感觉轰炸也就那么回事，胆子也大了。有时日机在天上飞，他便趴在田埂上，仰望天空数飞机。

李华金的二哥是防护团队员，时年19岁。一天，二哥对家人说：“日机可能要炸大坪，情况凶险，不要去茶馆。见势不妙，你们赶紧躲藏好。”二哥还特意叮嘱了李华金几句，他连连点头。

偏偏这天茶馆生意很好，茶客聚集了10余人。他们一边喝茶，一边侃龙门阵。这时，空袭警报突然拉响，碉楼上很快接连挂出灯笼。没多久，日机果然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沙井湾的居民赶紧冲向范伯言的私家防空洞，待李华金到达时，洞内挤满了人，他只得躲在洞口。日机以3架为一组进行轮番轰炸，每扔一颗炸弹，地面就剧烈地摇晃，震得防空洞墙壁上的泥土扑簌簌地往下掉。大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小孩吓得大声哭闹。这时，李华金看见一颗炸弹扔到他家的水田里，伴随巨响，水田冒出一股巨大的黑褐色水柱，冲向天空数十米高。日机扔下一连串炸弹后，紧接着是燃烧弹。燃烧弹落到山坡上，霎时间，茂密的树林、草丛燃起了熊熊大火，烟雾中夹杂着浓烈的硫磺味。一些原本藏身树林的野兔、山鸡等乱飞乱窜，发出凄惨的哀鸣。街上也是一片火海，但凡日机经过之处，没有一间房屋是完好的。

警报解除后，李华金和大哥、三哥会合，因惦记着家里的情况，他们急忙往茶馆奔去。跑近时，发现堡坎下倒着一具尸体，头、手已炸飞，只剩一截身体和双腿。从尸体形状和身上残留的防护队员着装，他们知道这正是李家老二。估计当时离家后，他顺道去茶馆通知父亲，结果大祸临头。如此血腥惨景，3兄弟痛哭失声。再转眼一看，自家的茶馆已被夷为平地，四周的电线和树枝上挂着不少断手断脚和烂衣服。不见父亲踪影，3兄弟又惊又怕。

幸运的是，父亲没有死。日机临空时，他迅速跑到茶馆旁的洞穴中躲避。而店里的茶客们当时正侃得起劲，以为又像往日一样，日机是飞往市中区投弹。哪知道，日机当天沿途扔炸弹，一颗炸弹正好扔到茶馆房顶，那些茶客瞬间被夺去生命，李家辛苦经营多年的茶馆也被炸得面目全非。

据父亲事后回忆，当时同他躲一处的还有一名警察。紧接着，他们就听见飞机的响声、公路边的爆炸声、房屋轰然倒塌声，父亲痛苦地闭上双眼，心想茶馆肯定毁了。这时，一颗炸弹扔到洞穴不远处，弹片四射。突然，父亲感到警察的身体一缩，原来他的一只手被飞来的弹片炸伤，血流如注。父亲正待相助，又一发弹片呼啸而至，他感到右脚一阵巨痛，脚趾竟被弹片齐齐炸断。他用双手紧紧捂住伤口，直到伤口失去知觉，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

正值盛夏，父亲担心伤口感染化脓，于是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他用钳子将伤口里淤留的骨渣一点点儿地夹出来，钻心似的疼痛让他汗如雨下。看到儿子们心痛的样子，父亲反倒安慰：“三国时关公刮骨去毒，我这还没关公刮毒那样痛嘛！”随后，父亲被送到医院治疗，当初与他一起躲藏的那位警察，也来到这家医院。不幸的是，警察终因伤口感染而死去。望着警察死不暝目的遗容，父亲十分悲伤。

父亲出院后，右脚留下残疾，别说干重活，连行走都不方便。店铺被毁，自然无钱重建，李家仅靠租种田地养家糊口，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李华金的童年没有欢乐，只有担惊受怕。他不知多少次目睹日机轰炸重庆，犯下滔天罪行。也无从得知有多少家庭因此家破人亡，痛苦终生。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他家附近的那道古城墙和3座碉楼，却始终没有在战火中倒塌。每当日机来临，碉楼仍然挂出灯笼，一直持续到日军结束对重庆的轰炸。那时候，每当看到矗立的城墙和碉楼，李华金的脑海里就会回响着一个声音：“中国人就像城墙、碉楼，怎么都不会垮！”

（作者系重庆市写作学会、散文学会理事。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