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微之境

2015-09-18 20:26冯国伟
东方艺术·国画 2015年5期
关键词:水墨笔墨风景

冯国伟

(一)

范治斌的画非常耐读。

随便拈出他笔下的人物、花鸟、风景中任何一幅作品,无论是大自然写生中的瞬间捕捉,还是室内创作时的传神提炼,可以寥寥数笔,可以笔叠墨积,焦点却非常清晰,品质也经得起放大。

一只蜻蜓、一朵荷花、一株枯树、一位老人……纤毫毕现,每一笔线条都是不敷衍的。

这种耐读体现在他每一阶段,每一幅作品中,都有着非常生动的记录和刻画,是当时状态的细微表现,绝不是后来回忆带有模糊化的美好片断。每一幅作品,都面带表情,载歌载舞,带着青春期的蓬勃生命力和怎么看都舒服的自由伸展。但它又不是那种机械的排列和交织,而是有着内在的生命律动。你可以一直看进去,看下去。

读着读着,就被悄悄而又深入地吸引了。因为范治斌的作品不是那种高腔大嗓,一下就能撞击得让人心颤的民族风类型;也不是那种极尽雕琢,包装得华丽铺陈的通俗风类型。那是一种慢慢、慢慢涌上心头的抒情民谣。朴素、清新、轻柔,丝丝缕缕,百转千回,像一缕风,有些清冷,却能把凉意送到你的心底,又能让你感受到内心深处的那种暖意。

读着读着,就会不由得闭上眼睛。那棵千奇百怪的树,那匹古典画意中的马,那只振翅欲飞的蜻蜓,那位皱纹满脸却心境平和的老人,那位凝视着你的美丽都市少女……在脑子里盘旋,交替出现,扑面而来,如同梦境。

这种奇妙的阅读体验是少有的,洁净、清晰而又有镜头感。与中国传统山水“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理想境界对比,范治斌的艺术世界“可看,可听,可闻,可品”,能调动五官感受。

这让我非常好奇,以至琢磨了许久。最终,我确认,是范治斌作品中的细节表现力打动了我,是他作品已然形成的入微之境感染了我。

(二)

入微之境当然不是范治斌的独创,它的技术源头其实接续着北宋院体画一脉的精微严谨,注重写生,为万物传神写照的渊源。只是由于文人画的兴起,受明代南北宗学说的影响,重笔墨逸趣的南宗,而轻视“巨细靡遗”的北宗,使中国水墨中注重精微表现的这一脉传统逐渐没落。从这个角度讲,范治斌其实是在自己的创作中激活传统,在精神气象上与中国水墨艺术“尽精微、致广大”的理想境界合于一流。

这种被范治斌追求的“有难度的风格”,是通过外在的敏锐观察和技艺的精熟再现力,与内心的细腻感受和生活感悟交织互融,借物抒情,借景言志,以小见大,见微知著,营造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幽深境界。

这种入微的表现力和境界有一个技术和观念的积累、递进和嬗变期。

从范治斌人物画作品的演变可以看出,早期这种入微的表现还主要体现在人体形体的细致观察,对形体造型、肌理的精细刻画上。这时的作品非常注重细节观察力和表现力。这其实还是学院教育画模特的方法,讲求立体的科学视角和逼真的客观表现。

以范治斌在大学时期(1991—1995年)创作的《山民肖像》系列、《新疆纪行》系列、《茶馆》系列作品为例分析,可以看出他的作品是来源于写生的一种精确还原。人物造型准确,毛发、皱纹、衣服、神态无不纤毫毕现。在笔力控制范围之内,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地细致。但这种类似摄影近镜头般的人物肖像,让人赞赏的其实就是以素描为体系的造型能力。谁的技术能力强,谁表现得细致,谁就能出类拔萃。作为一名本科生,范治斌的造型能力已经非常突出,但它过于直露,比较硬,韵味不足,还缺少中国画水墨独有的润滋和意蕴。

这一阶段可以说是入理阶段,得到的是物体之形。随着造型能力的提高,范治斌的创作进入了入情阶段,这时的创作者不再是旁观者的角色,他开始与所描绘的对象有了情感的交流,这一时期他的作品关注的是物体之象。

从他2002年鲁迅美院硕士毕业创作的《带风景的肖像组画》就能看出来,虽然在题材形式有一定的延续性,但是关注的侧重点和表现的手法都已经产生了变化。同样是画很多人物,已不再是那种强烈如油画般庄重结实的人物头像,人物里有他的同学,人物从肖像演变为独立个体,夹杂其间的风景更使人物不同的表情成为了视觉焦点。而在表现手法上,与前期严谨细密的造型写真不同,笔墨的意味开始强化,线条的松动同时带来了人物仪态的多种视角。可以感觉到技艺的炫耀成分开始淡化,而笔墨所具有的情感和情绪的流露越来越强烈。

而再往后观察,则可以看出,随着范治斌写生视野的扩大,从人物到花鸟再到风景的拓展,他的作品更加注重物体之“意”,从对物体的细微观察到更加重视物体联想和生发之意,感于心,观于眼,而绘于笔底。

他2011年推出的《新疆纪行组画》,除了借鉴新疆龟兹壁画“佛本生”故事中所运用的图式,使画面获得了全新装饰美感外,我们还能看到,范治斌对物体的观察和表现与之前已有了很大变化。画不再具有一种道德美感的沉重,人物活在了他自己的生活场景中,笔墨和水的运用使画变得轻盈而鲜活起来,来自于写生的现场感又使作品有了特有的水墨韵致和滋味。原有的油画味已完全被水墨味清洗干净了。

从三个阶段的人物组画作品来看,从写形、写象到写意,范治斌的作品从油画的静物摹写演进到了面对大自然的动态抒情,更能呈现物之意味了。范治斌之所以选择系列作品不断推进,其实都在完成着一个课题:那就是全方位、多角度地解决造型和水墨的融合问题。具体而言,就是技术上尽可能细微地表现细节,而在审美上去努力靠近传统意蕴。这也使他的绘画从技艺的入微走向境界的入微,完成了个人的抉择和过渡。

(三)

再回到作品认真细读,可以体味到范治斌入微之境的妙处在于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向外,即通过写生获得大自然的秘密;另一个向内,即沉入内心进入深邃的精神空间。古人讲“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范治斌的作品就是一个比较鲜明的现代版本。

这就要说到范治斌绘画中特别鲜明的一个特征:写生性。范治斌重视写生已不是可以用“非常”两个字概括的。从他学生年代起,到他在大学任教,他的艺术源泉可以说基本来自于写生。说范治斌的绘画是基于写生基础上的集束和分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为什么会如此重视写生?我推测,除了兴趣和喜好,其实与他擅长的造型能力有关。文人画的传统讲“不似”而“似”,以表现性灵为上。但是当代美术院校的素描教学,其核心却是以逼真再现为圭臬的。这就很容易使学院派骄子在水墨面前陷入两难境界。过于写实,丧失了中国画的审美趣味;而追求写意,又缺少那种深厚的人文积淀和笔墨功夫。而写生,因其生意、活泼倒反而可以在笔墨与造型间取舍、融合。

范治斌的创作体现了这种取舍和融合。

如前所述,他的人物画从油画意味造型的结实、厚重和质感,慢慢过渡到了笔墨意味的清雅、灵动和洁净。笔墨意味

的强化,写实到写意的转换,风格从重到轻的演进,都很能说明范治斌在写生过程中的取舍。最鲜明的变化是他2008年创作的一组泼彩人体写生。“泼”的灵动与“写”的准确其实就是一种糅和,笔墨的淋漓与线条的质感在女人体上跳跃,被赋予了全新的美学感受。以至师友看了他的这些画,都会感慨:模特没这么美呀。对此,范治斌的回答是:画者在画中融入了自己的气息,按自己的审美重新塑造了模特。

这个自己的审美标准正是与内心境界的打开和拓展相关的。正如范治斌所言:生活,远比艺术来得丰富。打开了生活之门,也就打开了艺术之门。

再看范治斌的花鸟作品。

他的花鸟虚实相生,刻画实景而取虚境,很好地营造出了水墨的氤氲和视觉上的虚茫时空感。让人印象最深的是画面中那只活灵活现的蜻蜓。它既是童年生活的回忆,也是田野经历的见证。从近看,对透明翅膀的精细描绘非常入微。拉远了欣赏,蜻蜓又存在于一个大的生存情境之中。这种效果与齐白石的工笔鸟虫取法上是一致的,只是没有白石老人那么强烈的反差度。还有他爱画的鸡与荷花,都是有着生活积淀和情感抒发的。

在艺术探索中走得比较远的是范治斌的风景写生。是的,是风景而不是山水。这是范治斌给自己作品的定位,能得窥他的思路。

既然是风景,他的写生方式可能与印象派画家的途径比较一致,只不过工具不同,表现手法不同。在大自然的风云变幻中寻找兴趣点,并精确捕捉和提炼,这与中国山水的寄情抒怀的出发点就有所不同。

所以我们能看到范治斌的风景写生,实际反映了范治斌独立的思考能力和实践方向。他的风景写生最突出的不是山、不是水,而是树。这棵树或这群树在画面中成为主角,被放大、夸张、强化,完全不按视觉比例地生长着,如同舞蹈者,在不同的天地跳着不同的舞蹈,或优美舒展、或荒寒孤寂。而使画面具有意味的是与树共生的天地。一匹马、一头牛、一个老人、一只鸟,就使画面寂寥开阔中有了一丝人性的温情。天地人心,不论山水还是风景,都朝向着同一种境界。

以心观物,以物寓己,按自己的方式朝前走,获得自我认同,这是范治斌入微之境背后留有的余音和滋味。

(四)

从画面出发,再读画面后的创作者,就发现范治斌水墨当代化的实践非常具有典型性。

这种典型性在于:

其一,范治斌有着比较完整的学院美术教育履历。他199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中国画专业,获学士学位;2002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中国人物画工作室,获硕士学位;2013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专业,获博士学位。毕业后又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美术系。从天津、辽宁、北京,可以看出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院校、不同的教育风格、不同的着力点,使范治斌对中国学院美术教育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和体悟。

其二,范治斌有对艺术强烈追求的内在需要。艺术是范治斌与这个世界交流的亲密方式,他不离不弃,非常执著。小学时因为联合同学在家写写画画,遭到父亲坚决反对,但他没有放弃。高中时每晚骑自行车到学校美术组画画,冬天,迎着彻骨的寒风,骑四五十分钟到学校,内衣全部湿透,然后只能用体温把内衣慢慢捂干。他没有放弃。大学毕业后,即使过着艰辛拮据的生活,甚至用15元钱生活了一个月,也决然辞掉工作,安心于画画。鲁美三年,经常在画室画到很晚直至宿舍关门。在下大雪的夜晚,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只有两行深深的脚印……这些事实的罗列只是证明范治斌对待艺术有一颗虔诚之心。

其三,范治斌有着精湛的技术能力,打破了人物、山水、花鸟的界限。范治斌非常用功,而且确实具有艺术天赋。从他早期的人物作品就可以看出来,范治斌的造型能力非常突出,能比较自如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艺术意图。随着他不断地深造,技艺打磨得越发具有纯度。这种技艺上的突出能力使他能比较轻松的在人物、山水、花鸟间穿插,并打破类型界限,互相借鉴生发。尤其范治斌非常重视写生,天南海北,善于从自然中捕捉和提炼。他的作品多是来自于生活,而不是传统摹本,具有新鲜、生动的特质。这就使他的创作与中国水墨传统形成一种比照关系,有益于研究和分析。

其四,范治斌素养全面,勤于思考,能把对艺术的细微体察转化为文字,做到文画并举。他新近出版的作品集,三本一套,包括水墨人物、花鸟、风景写生,非常全面。但最吸引人的是其中并没有任何评论家的评述,却有范治斌一段一段的绘画微言。这些发于微博上不长的文字如同他的写生作品一样,极其准确地记录下了那时、那刻的瞬间心痕,与作品互为表里,能看出范治斌在文字上的准确表达。同时,他对书法也非常重视,书法及作品题款也颇为不俗。这种综合性的人文学养对于中国画开拓提升的重要性是不言自明的。

……

不可否认,当代水墨的进程大体呈现了两种路径,一种是以徐悲鸿、林风眠、吴冠中等为主体的中西融合型,以素描、速写和写实风格推进现代水墨的当代化,它的突出成就体现在以造型为特长的现代人物画的开拓上;另一种是承接着传统文人精神,以齐白石、黄宾虹为代表的传统开拓型,注重笔墨线条能力,讲求诗、书、画、印综合技能,并从当代的日常生活中提炼诗意。

范治斌的典型性在于作为学院美术教育毕业的高材生,以造型入手而进入水墨世界,以大自然作为资源和舞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完成着自己的水墨梦想。

万法归宗,也许选择的入口是不一样的,但最终的目的地是归于一统。他的实践路径是值得细细品味的。

(五)

艺术是一条漫长的路,无论开始的队伍多么庞大,无论最初的速度多么惊人,最终能坚持到底,领略到艺术之美并能完美呈现的只可能是极少数的人。这些人除了身怀绝技,坚持不辍,机缘巧合,还有一点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向美而生的生命渴望和发乎性灵的生命释放。

范治斌今年43岁,艺术正当中途,他没有按部就班,没有因循守旧,但也不会否定一切,推倒重来,他以一种比较理性和稳健的方式行进着,向着自己的内心所向深入。对此,我们倒不必过早地下结论。一个人的艺术不是在假想未来成就中实现的,中国画的未来也不是在一个模板中丰富而发展的。

让该走的走,该来的来。

而我,看好范治斌。

2015年4月29日于兰州

后记:入微之境是我看范治斌作品第一眼的直觉。具体写起来,我选择了三种切入角度。一个是高大上型的,把范治斌放在国画当代化的进程中解读。一种是短快灵的,写局部写感受,以点来形成一个面。还有一种就是现在完成的,从作品入手,由画到人,从小见大。这样铺开来写,有些费时费力,而且写作中有许多我无法透彻表达和不理解的地方,但乐趣岂不也是在这种一步步痛苦的推进中才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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