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谷·野狼沟(外二篇)

2015-09-30 23:49周一波
雪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军官

周一波

初夏的每天早晨,沈林都是伴随四面如潮的鸟鸣醒来的,虽然这个在茂密树林里泥垒的马架子封闭得严密,在冬天都可以保持非常的温暖,但是鸟叫声还是无孔不入的钻进他的耳朵。

沈林就穿一条短裤走出屋,凉爽新鲜的带有花香草味的空气凉泉一样的扑面而来,使他瞬间就打了个冷噤。他抖擞一下身体,就像小鸟抖擞一下羽毛,反而沐浴般地活动一下四肢,睁大了眼睛,像四处瞭望。新养的两条几个月大的小笨狗,也摇晃着小尾巴,高兴地汪汪叫几声来迎接主人。这里四面环山,深蓝的天空下,山顶白雾缭绕,远近处的树丛,也在淡淡的雾气里青翠欲滴。鸟鸣如潮,远远近近的各种鸟鸣向他这里汇集起来,他站在这里微微闭上眼睛,慢慢品味鸟的声音。在无数嘈杂的鸟鸣里,他能听出分辨出哪一只是斑鸠,哪一只是黄鸟,哪一只是苏雀儿,哪一只是三道眉,什么白眼儿、蓝燕、交嘴雀、大山雀、蓝点花、贝子……他熟悉大多数鸟儿的叫声,他在山中生活几十年,就如大山上的一棵树,认识大山,了解大山,能说出几十种的鸟儿的名字和习性。特别是沈林心里灵光,小时候没有玩伴,就在寂寞的时候学习鸟叫,用舌头不行,就用树叶和小草,总要把各种的鸟叫学得惟妙惟肖不可。十几年下来,沈林不仅可以听懂和揣摩出一些鸟语的意思,甚至也已经可以用鸟语与小鸟儿对话了,有时候会引来满怀爱情的小鸟,站到他屋前的小树上,叽叽喳喳急切地寻找那只同样满怀爱情的神秘侣伴。

他还会模仿十多种野兽的叫声。对于沈林,一片小树叶,一根植物的空管儿,一块桦树皮,甚至就凭他灵巧的舌头,他就会惟妙惟肖的模仿出各种小鸟的叫声,各种动物的叫声。

沈林听到身后小树上的有只大山雀高兴的叫声,就回过身,嘴里也学着它的叫声,眼睛却寻觅它的身影。在一棵大柞树上,看到了那只黑头灰身白脖的快乐精灵,这只大山雀也听到了沈林的叫声,以为又来了一个同伴,就站在树枝间歪着脑袋,四处打量,一声一声探寻地叫。沈林也与这只鸟儿一递一句地对话,这只鸟儿终于发现叫声来自于这个庞然大物,歪着脑袋,叫声也变成了急迫的不满的唧唧声。沈林看到这个小东西的变化,更开心了,就发出了抑扬顿挫的黄鸟叫声。大山雀一看来气了,抖了抖羽毛,嗖一下就飞跑了。沈林一看不由得开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山林里回荡,两只小狗也不明所以地向空中发出稚嫩的叫声,使得周围的小鸟声一下变得沉寂,还有些鸟儿被惊得扑棱棱的飞出树丛。

沈林所住的这个地方以林木茂密鸟多有名,人们都叫做鸟鸣谷,东侧山沟以野狼成群著称,叫野狼沟,这两个地方都是紧紧依偎着当地百里之内的最高峰西大翁。西大翁山高林密,而且各种树木齐全,离山外人家有十几里之远,不通道路,少有人来。

沈林是从父辈就开始常年在这里生活,他的父亲也是个老山里人,二十年前带着妻儿从关里来到东北,一次进山发现这世外桃源,便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们每年种些大烟,采参挖药,冬季狩猎,一年四季的勤俭换来了富足,每年的他们都会有不错的收获。只是每年出几次山换回一些生活必需品,也有一些猎人进山,到他这里临时住,也捎带一些物品。前几年,老人生病,竟至一病不起,便将老人掩埋在山上。这两年外面时局不好,日本人占了东北,人心就开始惶惶起来。沈林就让花甲老母带弟弟,背着父亲的遗骨回到山东老家。他们在树下种了一些人参,还需要几年才能收获,所以沈林留在这里看看形势再说。这样沈林一个人继续在这深山老林里苦熬岁月,不过,他特别喜爱大山里的一切,却也不会感到寂寞。白天有鸟儿鸣叫,夜晚有狼嗥鹿鸣,这对他来说,都是最好的陪伴。

给沈林作伴的,还有居住野狼沟的一个十几只的狼群,几十年的相互接触,已经慢慢化解了敌意。野狼经常在月夜发出凄厉的嗥叫,让人毛骨悚然。沈林虽然只有一双打散弹的猎枪,却一点也不害怕,在无聊的时候也会学着狼的嗥叫,一声一声的彼此呼应,使这些狼感到莫名其妙地以为同类循声而来。沈林却也不慌张,狼是进不到屋里的,他就隔着窗户,看窗外林中狼群烁烁闪动的绿光。白天沈林有几次在林中遇到这个狼群,也会故意的发出狼嗥,这些狼并没有进攻他,而是仔细的好奇打量打量,就溜溜的忙自己的去了,让沈林觉得很有趣。这样,在沈林冬季狩猎收获很多的时候,就会把一些内脏类的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给这些狼朋友。开始这些狼还有些疑惧,很小心的,后来就开始大快朵颐的你争我抢了。慢慢,沈林和这些狼有了信任,有时候在狼下崽的时候,食物不及时,还会来沈林这里寻食,沈林就会想法帮助。这样,沈林与这群狼成了朋友。而周围树上的鸟儿,也总是很奇怪沈林的叫声,却也不会伤害它们,慢慢地也就时常的用鸣叫来与沈林对话,让一个人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这天,沈林的鸟鸣谷来了两个中年人,一个满脸胡须,一个比较清瘦文气,都背着三八大盖的快枪。这个季节不是狩猎的季节,也不是采参的时候,这两个人也不像是挖药的。大胡子的自我介绍叫王奎,文气的叫刘孟心。刘孟心与沈林商量说有一个小兄弟受了伤,想借住这里养养伤。沈林看这两个人虽然一身山民打扮,却在眼神里露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让人爽快的精气神来,凭感觉,这两个人的身上没有一点的匪气,也不会是周边的山民。沈林哈哈一笑:“既然信任兄弟,不嫌这里委屈简陋,当然欢迎。”

来这里养伤的是一个叫张英麟的年轻人,腿部受了枪伤,而且伤到了骨头,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了,就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年轻人性格活泼,喜欢读书,随身带了两本书来养伤。

三个人来的时候带了一些粮食和日用品,安顿下来之后王奎就走了,留下了刘孟心照顾张英麟。三个人在一起,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特别张英麟是个活泼开朗的人,虽然腿部有伤,也总是闲不住,不是哼哼歌曲,就是拉着沈林拉家常。开初,刘孟心想打几只鸟为张英麟补养身子,被沈林的几声鸟叫就都给惊飞了,几次都是这样。想掏几只鸟蛋,也是东不让,西不行的,刘孟心不满地看看沈林,沈林告诉他在鸟鸣谷不允许打鸟,鸟都是他的朋友,他不想让这里变成百虫谷。刘孟心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好无奈地作罢。但沈林经常到家附近小河摸一些小鱼,采一些蘑菇,挖一些草药,拿出冬天风干的野猪肉,来治疗伤口和改善生活,营养还是很丰富的。沈林从小就从父亲那里知道读书是最有趣的事,就让张英麟给他讲书上的内容。张英麟就给他讲了很多山外的变化,世界上的一些大道理,让沈林对他非常敬佩。沈林寂寞了,也会逗逗鸟,用各种鸟叫引逗得小鸟莫名其妙的神态,也让张英麟感到特别惊奇。有时候晚上,会听到野兽的叫声,沈林也会与这些大山里的生命,用声音来相互打招呼。endprint

“你知道它们的叫声都是什么意思吗?”张英麟问沈林。

“有些可以知道,有些也就是寂寞了逗趣吧。”

张英麟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很激动地一把抓住沈林的手:“你教教我鸟叫还有动物叫吧。”

“学这个干嘛?读书多好。”沈林吃惊地看着兴奋的张英麟。

“不,你教我这些,我教你认字。”

“不过,很难学呢。”

“不怕,我学会几种就可以。”

刘孟心也凑过来:“我也学学,也许真会有用呢。”

之后沈林就开始当起了他们俩的老师,什么鸟的叫声都有什么特点,都在什么季节喜欢叫,在什么情况下的叫声有什么不同,学习时的口型与舌头的运用,以及选择什么样的树叶,如柞树叶厚硬,吹出来的响亮,桦树叶轻薄,吹出来清丽,椴树叶绵软,吹出来柔和,苕条叶光滑,吹出来细远,水稗草抽出心,根据掐出来的长短,可以吹出来很多种的曲调,沈林把这些都详详细细地教给他俩。一时间小屋周围各种似是而非的鸟叫此起彼伏,把周围的小鸟都叫晕了,很多小鸟好奇的飞来,歪头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发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又都满怀疑惑的飞走了,惹得三人开怀大笑,自然越学越有趣。

在夜晚的时候,三个人学完鸟叫学狼叫,一声一声的,把野狼沟的狼群都引来了,加入了进来,形成了狼的大合唱。张英麟拿起枪,隔着窗户瞄准狼的眼睛,被沈林一把夺了过来。

“这些狼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张英麟有些惊讶。

沈林就给他讲了自己与这些狼的故事。

之后,他们对学习这些声音更用心了,什么鹿的叫声,狍子的叫声,老虎的叫声,也都乐此不疲地学习。

沈林聪明,对学习也有很久的期盼,所以字也认识的很快,几天的时间就能认上百,会写几十个字,因为有刘孟心、张英麟两个老师呢。

刘孟心和张英麟有时间还教沈林怎样使用三八大盖,拆卸,装弹,射击。

三个人有时候就揣摩着学习用鸟语和兽语对话,在别人听来一样的声音里,如在音节高低、长短、频率稍加一点变化,就可以传递一些新的信息。特别是兽语,在夜晚可以传递很远,成为他们三人的特殊语言。这样三个人都很兴奋,就不断地扩大这个内容,让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开心。沈林的字也认识了很多,这些书也可以笨笨磕磕的读下来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张英麟的伤养好了,可以慢慢走动了。这期间,来过一群背枪的朋友,来看望张英麟,他们带来了酒,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说日本人调来了很多部队,就要有一个大的行动。同时也带来很多的缴获物资,藏在了附近的一个隐蔽所在。

张英麟与刘孟心坐不住了,要求马上归队。

又过几天,张英麟与刘孟心归了队,走时给沈林留下了两本书。一本是《三国演义》,一本是《岳飞传》。

两个人边走边用鸟语与沈林打招呼,鸟鸣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变得越小,就换成了兽语,一声高一声低,在山谷里呼应,回响。

山林里寂静极了,所有的小鸟都奇怪地谛听这特殊的应答。

沈林又开始了自己孤寂却丰富的独居生活。

这天,沈林忽然觉得林中的鸟叫声有些惊慌,两只小狗也发出警觉的叫声。

沈林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仔细听山林里的动静。

沈林听到几声似是而非的鸟叫,夹杂有一种树枝折断的沙哑,却无法判断是什么鸟。

沈林也叫了几声,如流泉激石迸溅而透明,阴凉凉的四处飞旋,而远处那鸟儿还是那单调的声叫。

沈林不知道什么原因觉得头发竖了起来。

小狗向四面叫,四面也似乎有陈年落叶被踩动的碎裂声。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几个黄军装的军人从一侧端枪走了出来,阴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沈林。不大一会,林中又出来十几个端枪的军人,一个军人的枪刺上还扯着一个方布,一个血一样的太阳。

一个挎军刀的军官模样的,与一个戴眼镜配短枪的走了过来。其他几个军人马上把沈林围了起来,有两个端枪进到了屋里。

一个军人对着两只惊恐叫唤的小狗,做出刺杀的动作,被军官摆摆手制止了。

“你不要怕,我们是皇军扫伐土匪的,少佐先生要问你一些事情,你要如实回答。”戴眼镜的很严肃的告诫。

沈林看看这些人,没有吭声。

军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是那样整齐洁白。

“这里就像世外桃源,真是好地方啊。”

屋里两名日本兵从屋里把那两本书找了出来,伊哩哇啦的一通日本话。

军官依然笑着,看着沈林,一指这两本书:“这是哪里来的?”

“朋友给的。”沈林很坦然。

“朋友的不是,土匪的是。”

沈林摇摇头:“是朋友,不是土匪。”

军官哈哈笑了,拍了拍沈林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你的,够朋友,我的喜欢。《三国》的,我的很喜欢。”

沈林直直地看着军官,搞不清他的意图。

“刚才,你的鸟的鸣叫的很真实,不愧百鸟王。我的懂一些,与你的相比,差得远。”军官很热切的看着沈林。

“松下少佐在日本国就在山里生活好多年,懂得很多山里的鸟语,而且少佐是林业大学的高材生,曾专门来中国研究山林里鸟兽,他才是山林专家。”戴眼镜的翻译赶忙插话。

“唔,不不不,他的才是真正的鸟兽语专家。”军官赶忙打断翻译的话。

“你刚才的黄鸟叫的什么的意思?”军官好奇地问沈林。

“我就是一个人寂寞了,才自己吹着玩的。”

“不不,你是听到我的,才有你的,应该是说话的意思吧?”

“鸟的说话我不懂,我就是喜欢逗鸟玩儿。”

“你一定有徒弟学习吧?或者你的朋友的学习的?”endprint

“没有,这不是想学就能学的。”沈林很坚定地否认。

“不对吧,我们发现土匪……”戴眼镜的翻译按捺不住也来插嘴。

“八嘎,你的……”军官急忙打断了翻译的话。

翻译连忙两腿并拢,退向一边。

军官长吁了一口气:“我们,也是朋友,我喜欢你。我们要在你这里住几天,我的好好的向你讨教,你就是老师。”说着,军官向沈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十几个军人散布在了沈林住所的周围。外面还应该有一些人,这就不是沈林所能知道的了。

每天这些人都很小心的隐藏起自己的行迹,尽量不有大的动静。

而军官、翻译与沈林住在屋里,与沈林形影不离。

军官喜爱口技,总是学习各种鸟叫,然后向沈林请教。

沈林总是笑笑,表示赞美,偶尔纠正一下声音。

有时军官也会与沈林谈谈山林的知识,毕竟是专业正规的学习,有时也会谈一下《三国》中的人物,告诉沈林一些不认识的字。

“我的,想认识你的朋友,请把他们介绍给我。”军官要求沈林。

“小鸟和狼成不了朋友的。”沈林摇摇头。

军官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

这是个雨夜,雨很大,整个天空都被黑暗所笼罩,只有一道道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鸣,让大山犹如世界末日。

沈林躺在炕上,隐隐的听到这样声音里夹杂着单声的猫头鹰的叫声。沈林记住了张英麟的嘱咐:在特殊的情况下,也许这些鸟鸣兽语会成为他们新的别人不懂的联系方式。他看了看军官和翻译,已经睡过去,就悄悄起来,在雷雨最响的时候也用同样的声音回应,不过回应的声音里有一连串的尾音儿。雷声响过的间隙,他听到声音又回应过来。忽然,一个黑影,一只冰凉的枪管对准了他。

“你的,把你朋友召唤过来的。”军官压低声音发出了命令。

“鸟的,听不懂我的话。”沈林摇摇头。

军官看看外面的雨,忽然嘴里也发出了猫头鹰的叫声,声音沙哑、尖利,特别在雷声后的片刻沉寂里。

沈林微微笑了,看着军官。

就听到外面又发出了一个单音的鸣叫。

许久,听到远处扑动翅膀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

“是我鸟的朋友,不是拿枪的朋友。”沈林开心的笑了。

“鸟的朋友?不是拿枪的朋友?”军官有点疑惑。

“飞走了?猫头鹰?”

“飞走了?”军官奇怪的看了看沈林,忽然对外面发出一声长长的血红的狼嗥,音节受伤一样的颤抖着,紧接着就听到四面刷拉刷拉的声音,一道道电光在丛林里,如游蛇,相互交缠,织成一片网。

“也许,你的猫头鹰朋友还在我的网里。”军官得意地看着外面的灯光。

远处传来了隐隐的枪声,人声。

雷雨停歇了,露出了深蓝的天。

有两个士兵受伤,被抬了回来。也抓获了一个鸟人,是子弹击中了腿部,这个鸟人满脸胡须,声音洪亮的骂人,而还有一个鸟人,趁黑夜逃得无影无踪。沈林看出了被抓的王奎。

军官的脸色铁青,死死地盯视沈林,忽然抽出战刀,放在沈林的脖子上:“你的,鸟的朋友?你的曹操的一样,奸诈的。”

沈林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两只小狗一见主人被绑,狂叫着往上扑,军官冷森森的战刀一挥,血液喷涌,其中一只小狗虽然身首异处,牙齿还死死地咬住军官的大腿,脑袋就像粘在了军官的腿上。

军官留下四十名士兵继续追击,自己带同十多名士兵一起,带着沈林和王奎连夜出山,因为两名士兵的伤势很重,需要急救。

士兵打起了手电,一个挨着一个在雨后泥滑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探寻走路。

远处山上传来了狼的嗥叫,一声声如匕首一样,特别凄厉,瘆人。

军官打了个哆嗦,催促士兵加快速度。

狼的叫声越来越近,似乎能看到狼的闪亮的眼睛。

一声凄厉的狼嗥忽然在队伍里传出。然后又是一声。

“八嘎。”军官的骂声刚刚出口,就看到几条敏捷的身影从树丛中扑了出来,有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扑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叫声。军官拔出手枪,却不知道哪个黑影是人,哪个黑影是狼。这时一个黑影扑了过来,军官的手枪响了。一声嗥叫,身影的速度没有减缓,军官就感觉脖子被锋利的牙齿瞬间穿透,全身的力气如泄了气的皮球,在快速的流出,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喷溅的声音。

当天亮了,沈林与王奎站在树丛中,看到被撕咬得东一个西一个的士兵尸体,也看到军官在血泊里呲着白牙,看到十多只狼,张着血淋淋的大嘴,有两只身上留下了枪伤,还在滴沥着血滴。

沈林跪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洪亮的狼嗥,所有的狼也都发出了应和,在山谷间久久回响。

树上的鸟儿,也发出清丽婉转的鸣叫。

太阳出来了!

诺言

刘仁与张莹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恩爱夫妻,结婚还不到一年。两个人租住在一所两间的土坯草房里。刘仁在县政府的民政科做职员,张莹在县立小学做教师。两人虽然不是很富裕,但在这乱八地的时候,能够平平安安的,小日子却也过得甜甜蜜蜜。

刘仁是从关里回来的大学生,因为战乱,原来的学校搬迁到南方,他才赶回老家的。他的父母住在乡下,有十多亩地,与弟弟一起种地为生。而张莹的家在刘仁的邻村,而且家境非常好,家里有几十垧地,有两挂马车,有烧酒作坊,有三个长工。原本张家是想把张莹嫁给城里的一个开商号的大户唐姓人家,两家都是山东老乡,家业门户相当,两个当家的还是一同闯关东的好朋友,在一次推杯换盏的酒后就把这桩婚姻定了下来。可张莹不喜欢唐家有点匪气的大少爷,而是偷偷的喜欢看似文质彬彬却胆大心细的同学校的刘仁。这是不仅刘仁人才好,还特别仗义,多次保护她不受社会和校内一些人的骚扰,所以在心里种下了情感的种子。刘仁在北京上学,两人也没有断了联系,所以等他从北京回来,感情更深了,张莹就鼓起勇气,不顾家里的反对,最后接受刘仁的鼓励,两人一起私奔到哈尔滨,等生米煮成了熟饭,才与他一起回到家乡的县城。endprint

人们开玩笑说老家是山东青州府的张莹老父亲的老家是山东倔县的,她父亲也确实脾气倔得可以,一气之下与女儿断绝了关系。这样刘仁和张莹两个人开始了简朴而快乐的生活。

刘仁知道张莹为了自己,受了很多委屈,就事事都顺遂着她,像对小妹妹和女儿一样的呵护她。刘仁总会弄些七里八股的东西哄张莹开心,春天采一把酸浆草,夏天一把草莓果,秋天几扎高粱的乌面,野地里的黑天天,都会让她感到生活充满了新奇和美好。每晚,刘仁都会烧好热水,与张莹一个盆里洗脚,然后相抱着一起入睡。夜里没有灯,睡觉都早,小两口睡不着,就在被窝里叽叽咕咕的说话,一直说到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张莹看刘仁什么都好,没事的时候总是用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傻傻的看他,把刘仁看得心里发毛,就反过来也这样看张莹,把张莹看得满脸通红。有时刘仁跟张莹开玩笑说他梦到几辈子前就与张莹是夫妻,两个人已经做了好几辈的夫妻了。这时张莹就美滋滋地把头倚在刘仁的身上,两手搂抱着他的腰。刘仁用鼻子使劲闻她头上清新的气息,告诉她一闻到气味就想起从前的事了。张莹这时也闻闻刘仁的气味,说我怎么没有闻出来呢,我闻怎么像我前生养的小猫味儿啊。一听这话,刘仁的手就在张莹的肋骨上查数,直到让张莹笑得岔了气才罢休。

张莹胆小,手上扎个刺儿都要举到刘仁的面前,让他给小心的拔去。不小心身体磕了碰了哪里,也要刘仁给揉揉,吹吹气,好像这样比医药都好使。每次刘仁买回鸡、鱼改善生活,张莹都要躲到屋里,不敢看杀鸡杀鱼的血腥场面。

张莹什么事都离不开刘仁,有一次她看着刘仁,不知怎么泪汪汪地说:“等老了,让我先死,或者咱俩一起死,不然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活。”刘仁笑了,拍着张莹的屁股说:“傻丫头,我会永远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就是我先死了,也会一直保佑你的。”张莹抱住了刘仁的脖子,喃喃着:“我不让你先死的,就是阎王爷都不行。”

“你能把阎王爷怎么样啊?”刘仁笑了。

“我找他要回你的生命,不给我就……”张莹眨巴着眼睛却想不出什么方法。

与父母的关系是张莹的心病,别看两个人的收入不高,她总要省下一些钱给乡下的公公婆婆捎去,也托人给自己父母买些东西送回去。虽然每次都是遭遇闭门羹,让她伤心好久,却总是不忘向看到的乡亲打听父母的生活。她相信父母子女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只要不忘那一种亲情和爱,就总会冰消雪融。

刘仁和张莹每天一起上班,一起回家。县城不大,每次都是张莹学校提前下班,到县政府去等刘仁下班,然后小两口一起携手回家,县城的人都羡慕这一对恩爱情侣。

刘仁的朋友很多,什么三教九流的都交往,特别是经常有政府的朋友来家。家里地方小,收入低,但是每次都会尽量买一些好酒好菜的招待这些人。有时来人多,有时一两个,这些人在一起,有时海阔天空,有时候窃窃私语。

张莹看到刘仁这样的交往,也不去干涉,也不打听,总是默默地做好一个贤良妻子的工作。

刘仁经常要出城,每次都与张莹一起。不是踏青,就是钓鱼,每次都要到城外的那个连打渔带种瓜的周老头窝棚那里坐一坐,与老人聊聊天。老人也经常会送给他们一些大鱼和又圆又大的甜瓜,让他招待朋友。

不过,最近一些日子县城有些紧张,来了很多日本兵,听说土匪活动猖獗,有好几个政府忠实的官员和乡下的保甲长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闹的人心惶惶的。这回城门加了岗,盘查的也越来越严了,没什么特别情况出一次城很费事,需要登记和宪兵队的批准。

晚上,张莹抱着刘仁谈论时局,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和不安。张莹也把头埋在刘仁的怀里,像一个婴儿,喃喃着:“我怕。”

刘仁把张莹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别怕,小姑娘,有我呢。”

这天,刘仁找到正在上课的张莹,告诉她要出一次门,要几天才能回来,让她找邻居小妹给作伴。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分手,张莹马上很奇怪地看着刘仁,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出门,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乡下来信,爸爸有病了,我要回去看看。几天就回来,你别担心。”刘仁拉过张莹的手,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安慰着。

张莹要与刘仁一起去探望老人,刘仁笑一笑:“这些日子风声紧,道路上也不安全,别带着这么漂亮媳妇让胡子劫了去。”

临别,刘仁拥抱了张莹。张莹却掉下了眼泪:“怪不得这段日子我怎么有些心慌呢,我好害怕。”

刘仁在她耳边小声说:“等着我,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别害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的。何况在前几世我都是很勇敢的保护过你呢,相信我。”

张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使劲地点着头:“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刘仁出了城。

刘仁出了城,城里不久就沸沸扬扬地传说刘仁是山上抗联的探子和眼线,为抗联提供了很多的重要情报,这次出城送情报被宪兵队派人盯梢,被抗联的人发现,宪兵队的密探被打死,刘仁的身份也暴露了,就与抗联的人一起上了山。

张莹听说这些消息如雷轰顶,心慌的征兆被验证了。她呆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这让她更加不知所措的担心,牵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好。

很快,刘仁的家在宪兵队长荒木真二的带领下,被宪兵队的一个小队包围了。传闻成了现实,虽然张莹脸色煞白,但恐惧的心在这一瞬间反而变得平静下来,看到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日本人,却如释重负一样的心里踏实了起来。日本人开始搜查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物体,任何一张纸片。最终一无所获,只好把张莹带回到宪兵队去继续审问。

宪兵队长荒木真二亲自审问张莹,他一副和蔼的微笑的面孔,并让张莹坐在凳子上,还亲自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张莹。

“你知道的说出来,然后就可以回家了。”荒木真二笑咪咪地看着张莹,眼里充满了期待。endprint

张莹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唔,你们是最好的夫妻,模范的夫妻,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说吧,说出来我是不会难为你和你的丈夫的。”荒木真二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张莹瞪大了眼睛,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撒谎的不好,欺骗的不要。城外瓜棚的周老头的认识吧?”荒木真二仔细盯视着张莹的眼睛。

张莹点了点头。

荒木真二很开心的笑了:“对吗,你看我们对你们的还是很了解的,把你知道的详细的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啊?”张莹很奇怪的看着荒木真二。

“你看看,你们常去的瓜棚周老头就是山上的土匪。”荒木真二像唠家常一样的告诉张莹。

“是么?他看来人很好啊,还经常送给我们香瓜和鱼,他是土匪?我怎么不知道?”张莹有些迷惑,也有些惊讶。

曾学过心理学的荒木真二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也许,你的真不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那我可以回家了么?”张莹站了起来。

“唔,别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向你的了解,我们好好的谈谈。”荒木真二微笑着轻轻摆摆手,示意张莹坐在那里。

刘仁一出城后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如在暗夜里走山路被狼所跟踪。

刘仁走在沙土路上,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努力捕捉身后的每一丝变化。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刘仁在县政府就时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窥视自己,却又无法找到这一双眼光在哪里。所以刘仁也就不敢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形成有形的东西,以预防万一,而是牢牢的记在心里,同时不动声色的把可能存在的痕迹全部悄悄抹掉,做出最坏的打算。

可最近掌握的一些变化,又让他坐卧不宁,如果不能亲自出去,山上的战友就会遭遇巨大的危险。亲自出去,就会有自身暴露的可能,甚至是影响到身边亲人的安危。思量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犯险一试,他不能因为个人的得失而影响了大局。

城外的田野已是高粱杨花,玉米结穗时节,路两边的杨柳树上的小鸟,草丛中的蝈蝈、蚂蚱叫声此起彼伏。

刘仁从大路拐下羊肠小路,小路上杂草没膝,一走过去惊起一群群的各种飞虫,落到了衣服上,撞到了脸上。

刘仁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侧身面对一人多高的高粱小解。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停顿了下来。刘仁系上腰带,拽一片高粱叶,放到嘴里边走边吹起了东北的秧歌调。优美悦耳的曲调在虫声唧唧的田野像凉爽的清新的微风,越飘越远。

刘仁加快了脚步,在前边的地头转弯处,曲调又转换成哀怨的山东思乡小调。刘仁继续旁若无人的轻快地往前走,却立起了两耳,注意身后的动静。

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伴随低沉的人声,然后就是闷闷的枪响。

刘仁笑了一下,他知道可以回身了。

只看两个农民打扮的人,手里握着枪,倒在了血泊中,身子还在微微的拘挛,三个同样农民打扮的人,手握短枪站在那里。

“老周,你真机灵,让我对你好不担心。”刘仁高兴地向瓜棚的老周打招呼。

“自从你上次提醒我,我也觉得最近不好,总好像有人盯着,就趁黑夜躲了出来,没想到还真有问题。还是你的感觉准,也多亏咱们多留了两手,才没吃亏。”老周头一兴奋脸上的皱纹都开了。

刘仁与老周一同来到深山密营。

刘仁这一次肩负重大使命,来到密营挖出了新近打入抗联内部的两个奸细,也带来了日本策划围剿的计划。

两个奸细知道得太多了,在审讯后被处死了,杜绝了可怕的隐患。这时出去侦查的人员从城里带回了日本宪兵队张贴的布告,上面主要是有关刘仁的通告。刘仁一把接过布告,目光扫过一行行的大字,脸色慢慢变成死灰的颜色,呆愣在了那里。

布告上说刘仁与妻子张莹一同通匪,限令刘仁投案,否则将在十日内处死张莹。

抗联军王司令也皱起了眉头,手不由自主的去摸腰间的手枪:“妈的,老子带人去抢出来?”

刘仁沉重地说:“不会有这个机会,我了解荒木真二,这个人很精细,很狡猾,也很果断,不会给我们留下这个机会。特别是最近他们增兵,力量太大。”

老周头急忙插话:“能不能绑两个肉票来交换?张莹就是一个家属,应该可以交换的。”

“不可以,荒木真二不会做这个交换,他是个意志很坚定的人。”刘仁摇了摇头。

“我可以请求其他部队来帮助,这样力量就会大,也许会成功。”王司令抓住刘仁的手。

刘仁凄然一笑:“不行,这也许就是他们所盼望的,不能因为一个人坏了我们的大事业。而且,荒木真二是个说到做到的魔鬼,只有我亲自回去才会救出张莹。”

“我不能让你跳到虎口里去,你是我们的财富,我要保护好你的安全,让你发挥更大的作用。”王司令大声阻拦。

刘仁看看王司令,看看周围的战友:“谢谢同志们!可我答应过,一定要保护我的妻子不受伤害,我的妻子是无辜的,只有我可以救她,哪怕需要我生命的代价。”

“不,你不能,你对我们非常重要,你对我们的事业更有价值,我会想法救你妻子的,我一定会救出你的妻子的。”王司令粗暴地甩开刘仁的手。

刘仁牙关紧咬,神情坚定:“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会让我的心安。”

荒木真二没有想到刘仁真的会走进县城的大门,走进森严的宪兵队。

“刘君,你的是个真男人,让我佩服。”荒木真二给刘仁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随后拉过一条凳子,让刘仁坐下。

刘仁用手拂了拂,慢慢地坐下。

“哈哈,我也了解荒木真二队长的威势,说到做到的军人做派。”

刘仁满不在乎的轻松回答让荒木真二感到暗暗吃惊,这才发现自己自负的错误,平时低估了这个看似普通的对手。endprint

“回来就好,我们的好好的谈谈?毕竟我们是老朋友了。”荒木真二像对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的,身子前倾,面带微笑,语气轻柔。

“哈,是老朋友了。那好啊,你说谈什么?”刘仁好奇地反问。

“啊,这个,这个,就是把你的知道的统统说出来,我们可以既往不咎,还会重用刘君这样的人。”荒木真二挪了挪坐的椅子,向刘仁靠近了一些。

“谢谢你的抬举,可我让你失望了,我不会说出什么的,我们道不同,心里的话怎么可以对不是同路人的敌人说呢?”刘仁也是语气不紧不慢,非常平静。

“我的钦佩你的才华,你的不要执迷不悟。如果你的才华不能为我所用,你的会知道会有什么的后果。”荒木真二的眼神依然充满笑意。

“哈哈,知道,知道,正是因为特别知道和了解你我才回来的。”刘仁忽然放松的大笑起来。

荒木真二皱了皱眉,用手摁了摁桌上的一个按钮。

张莹被带了进来。

刘仁看到张莹的身影,赶忙站了起来。

张莹看到刘仁的一瞬间也愣住了,嘴唇努了半天终于忍住没有哭出来。刘仁走过去,抱住了张莹,用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柔声说:“别怕,你看,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怕,有我呢。”

“你干嘛要回来啊?你怎么这么傻啊!”悲痛的张莹用嘴狠狠咬住刘仁的肩膀,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夫妻相依百年才是幸福,刘君,你不想为你美丽的妻子做些什么吗?”荒木真二像看一幅让人入神的图画。

“我已经做了,我做的是长远的。”刘仁轻轻吻着张莹乌黑柔顺的头发。

张莹把嘴贴近刘仁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个字。

刘仁把脸使劲蹭着张莹的脸,两臂用劲把张莹抱得更紧,使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幸福的呻吟。

刘仁是在与张莹见面的第二天牺牲的。

刘仁是微笑着面对枪口的。

荒木真二面对刘仁的从容,这时却没有笑,他想不明白面对枪口,面对死亡还能够笑得出来的的人,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人需要他去面对。一排枪响,就可以让这个人消失,让这个人失去力量,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消失的,会弥散在空间,会布满整个世界,也会把他的力量无数倍的传递到一些人的身上。

这是什么呢?荒木真二有些苦恼,有些迷茫,在这一瞬间,他才感到这个世界的广大,自身的渺小,对未来生出无力、无望的痛苦。

是张莹为刘仁收殓的遗体。

荒木真二没有食言,确实在刘仁与张莹见面的当天就释放了张莹。

张莹这一次没有流泪,只是默默整理好刘仁的衣服和遗体,细细地把他的脸擦干净,最后把刘仁抱在怀里,呆坐了很久,把一起陪伴来的人都吓坏了。

张莹把刘仁埋在了城外的一座小山上。

刘仁的坟旁有一棵粗壮的大树,很远就可以看到这棵大树巨大的树冠。

张莹被父母接回了家。

几个月后,张莹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响亮的哭声,带着一股温暖和希望,融进清晨的阳光里,融进饱经沧桑的心灵,飘飞在寒霜过后的田野,飘飞在深蓝的无垠苍穹。

张莹抱着孩子,端详孩子的小脸,寻找一个生命不屈的痕迹,露出了刘仁牺牲后的第一次的微笑。

笑过之后,张莹的眼泪又滴到了孩子粉红的小脸上,这也是她在刘仁牺牲后的第一次掉泪。

张莹的孩子刚刚满三个月,张莹就把孩子留给了父母,不知所终。

有人说张莹参加了抗联,枪法很准,在一次战斗中不幸中弹牺牲;也有人说,张莹只身去刺杀荒木真二,二人最后同归于尽,因为她曾说过,谁也不能从身边夺走刘仁,就是阎王爷都不行,她去完成自己的诺言。

因为,刘仁用生命来完成了自己的诺言。

手术

手术室内的手术前准备工作在几名医生的操作下正有条不紊的进行。

手术室内,灯光明亮,墙壁雪白,水泥地也是光洁可以鉴人。一副厚厚的窗帘遮挡住干净得可以视若无物的玻璃窗户,遮挡住窗外的暖暖的阳光和树上悦耳的鸟声。外面正是东北春天的季候,大地万物复苏,草木萌生,墙角朝阳处已经有星星点点的无名小花盛开了。

教授今天也身穿手术服,犹如一身戎装的将军亲临现场指导。洁白的口罩遮住了教授的脸庞,厚厚的眼镜片后是一双锐利的明察秋毫的眼睛。教授的年龄并不大,正是年富力强的42岁,其在32岁就以研究成果和论文的突破性获得了微生物学的博士学位,在人体免疫学上有过世界性的贡献和影响,在业界有很高的威望。教授曾在欧洲多国考察,广泛吸取大家的长处,使他的研究始终保持在世界的前端。今天,这是一场很重要的手术,教授的亲临说明意义的重大,这让参加这次具体手术的几名主刀和副主刀与检验师,甚至见习医生都感到了异常的紧张。虽然教授的高超技术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教授是以要求严格一丝不苟著称的,哪怕一点小小的无关大局的失误都会引来教授的严厉训斥。主刀医生是教授大学时的最得意的学生,并跟随老师一起工作十多年,以性格沉稳判断准确手法娴熟最受教授欣赏,但是也最了解老师的性格和要求。所以教授的到场,使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虽然大家的眼睛没有看教授或小心地躲避教授,虽然身体都隐藏在层层的手术服的包裹之后,但也都在内心里努力感受和分析着教授的每一点变化,似乎教授的眼光正在盯视着自己,紧张的空气也仿佛被凝固了一样,变得异常的安静。

主刀医生看看手术台上的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已经被全身麻醉,无知无觉的赤身裸体的躺在白色的消毒被单下。轻轻掀开轻薄的白被单,主刀医生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男人,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匀称的身体,古铜色的皮肤,胸腱很发达,在肩部有一个圆圆的疤痕,在腿部也有一个相似的疤痕,但是都恢复得很好,疤痕处的皮肤轻薄细腻,薄薄的圆圆的闪出银币一样的光泽。主刀医生知道,在年轻男人的身体对应的另一侧,也一定会有两个相同的疤痕,看到这样的疤痕,经历过无数次这样手术的他,知道这意味和代表着什么,也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脑海此时会幻想出这个年轻男人曾经的无数个画面,这让他变得更加理性而冷静。年轻男人已被全身严格消毒,主刀医生手掌张开,把手按到心脏部位,隔着轻薄的手术塑胶手套,同样可以感受到肌肤的光滑与弹性,甚至一股暖热透过肌肤都能传递到手上,传递出顽强的生命活力。主刀医生的手,在肌肤上由轻到重的按压,虽然已经是全麻,依然可以感到心的微弱的跳动。endprint

“这个全麻是个特例,考虑到这样会减少手术的风险,也便于手术的进行,也会更便于冷静观察与检验,所以一定不要遗漏任何一个指标和数据,以保证这次实验的最佳效果。”

教授简短而严肃的要求,在这个暖意融融的手术室像钢铁一样生硬,让大家再次不由自主地发出整齐的应答。

手术开始进行。

两名护士端上来两铁方盘消过毒的各种手术器械,这些手术器械整整齐齐的有序的排放着,在无影灯下闪出金属的冷色调的白色的光芒。

一名数据记录员,一手托着硬纸板垫着的一沓雪一样洁白的纸张,一手握一管笔帽锃亮的钢笔,将认真地记录下手术的全过程和整个手术过程中被手术者的任何一丝生理变化。

主刀医生轻轻拿起手术刀,手术刀与托盘发出微小却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音。主刀医生看了一眼教授,教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主刀医生稳定了一下情绪,就伸出手,锃亮的手术刀在年轻男子的胸腹部靠上部位轻轻划了下去,轻薄的刀片很锋利,一无阻挡地轻松游走在年轻男子的胸腹部。手术刀就如犁铧翻耕土地一样,富有弹性的肌肤一下子就被弹开来,露出白色的脂肪和鲜红的肌肉,殷红的血也在肌肉里慢慢渗透涌流了出来。助手用止血棉轻轻沾去流血,保持创面的清晰。副主刀也在配合用消毒纱布与止血钳对血管止血,一切都在无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鲜血带着超越室温的热度在看不见的慢慢蒸发,使得一股血腥的气味在空气中很快的弥漫。

教授笔直的站在那里,垂手而立,一眼不眨地盯视着那把锃亮的手术刀,盯视主刀医生娴熟的富有艺术一样的优美动作,不时满意地微微点首赞许。

手术进展得很快,锋利的手术刀很快就划开深层的肌肤和腹膜,主刀医生的速度依然没有放慢,很快就大面积的打开了腹腔,露出了里面的内脏,可以看到腹腔中的部分色泽形状各不相同的内脏器官。手术的技巧很高超,内脏一点没有伤到,完全符合医学上的技术完美要求。

主刀医生看看教授,教授点点头。

主刀医生退到了一边。

与主刀医生一样装束的检验师走了上来,开始仔细的观察和检验内脏器官。

检验师小心翼翼地翻动每一个脏器,从肝,胆,脾,胃,大肠,小肠等依次从色泽,健康度等根据观察和经验报出基本数据和情况概括。

记录员快速的在纸上记下检验师的每一个数据和判断,并随口重复检验师的语言,以免出现误差。

教授微微眯缝起眼睛,全神贯注地谛听检验师所报出的数据和分析,在脑海中急速地思考其蕴含的意义。

“慢。”忽然教授叫停检验师的检验,走到了手术床前。检验师赶忙让开位置,退到一边。教授一只手扶着眼镜,俯下身,仔细地观察起年轻人翻露出来的内脏,并拿出放大镜细细察看内脏器官的每一点微小变化。

教授站起身,面对大家:“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还需要完整检验一下是不是吃了什么饮食改变了药理作用,还要调查一下近两日的生活习性有什么变化,还要做血液对比检验,以判断这个医药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以确保全面彻底了解这个发明的真正价值,以造福国民。”

“是。”大家恭恭敬敬地鞠躬答应。

“看来,还需要多做几例试验才可以确保试验的准确和成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误差。”教授略加思考,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是,一定遵从您的指示。”大家又不约而同的俯身鞠躬。

教授退到一边,检验师继续进行他的工作。

很快,检验师就初步完成了他的工作程序退到了一边。

主刀医生上前,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主刀医生的手术刀再次娴熟的按步奏依次熟练的大面积切开胸肋,翻开胸肋打开胸腔,这样心脏和肺部就完全的呈现了出来。

外层白膜的肺,在微微的抽动,可以感觉到呼吸的气泡在肺内的流动。深红颜色的心脏,依然在缓慢而有力的张弛,将血浆送往全身。

这是个怎样顽强的生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基本的生命体征,这让参加手术的医护都感到了惊讶。

一瞬间的静默,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主刀医生回头看看教授。

教授点了点头。

主刀医生的手术刀果断的切下正在跳动的心脏,一股股的鲜血瞬间涌满了胸腔。被手术的年轻男子曾红润的脸庞像黄纸一样失去了色泽,在无知无觉中,凋谢成了一块木头或者一个物体。

比主刀医生拳头还要大很多的心脏被他托举在鲜红的手掌上,心脏搏动了一下,又搏动了一下,就无力的安静下来。

鲜红的心脏被放到了做好了编号的洁净的托盘上。

教授忽然看到手术室瞬间变成了红色,如同血染的一样,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变得鲜红,额头上渗出滴滴血液,遮挡严实的口罩也在滴沥着鲜血。空气变成了河流,血色的河流,形成巨大的漩涡。教授感到眩晕,身子晃了晃,连忙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又都是雪的白色,每个人的面孔都失血一样的苍白,一缕缕的热气在迅速地蒸发,每个人全身都挂满了白霜,一股深深的寒意透过层层衣服,让全身僵硬。

教授的目光定格在试验托盘上。

托盘上贴着一张标签。

编号:七三一·1944·5·18·药物病理试验三

科室:传染病治疗科

实验负责人:岛琦村夫教授

手术执行人:小泉三郎副教授

被实验者:林国栋

林国栋,是我爷爷的三弟。爷爷在世时曾给我讲,三爷19岁参加抗联,成长为一名连长,受过两次伤,后被俘,作为反满抗日分子,在1944年成了哈尔滨日本七三一部队的活体实验者,时年24岁。

几年前,我在网上搜集资料,发现岛琦村夫死于1960年的日本,是日本国备受尊重的微生物学教授。小泉三郎,某知名大学的医学教授,在1956年因为药物病理学的特殊贡献受到日本国的表彰,这个人很长寿,至今还活着,据说近年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忘记了一切。

可我,却什么都忘不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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