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的群

2015-10-20 11:05冶生福
回族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厨子索菲亚姑父

冶生福

1

记得父亲去世那年,姑父从家打来电话,说他要到我家给父亲转坟。

第二天接到一个电话,是个本地号,接通后是姑父。由于单位上的一点事,我耽误了一会儿。后来,手机怯生生地响了一声就断了。出现在姑父面前时,姑父就站在一家商店门口。

姑父到我家时,总要背几个大提包,包里有核桃、苹果,还有我们未见过的玉米棒,那时我们拿出去到处炫耀。姑父离开时,父母又给他带足下次的路费,直到现在这种传统还保留着。

这么多年了,姑父的打扮似乎没变过,敞着棉衣,外面的棉衣短,里面的中山装长,中山装的大襟就在棉衣底下羞涩地探头探脑,中山装上的怀表链子一闪一闪的,方头方脑的布鞋上的尘土似乎随时就会滚落下来。

姑父一手提一个小布袋子,一手拄着木头拐杖。我连忙接过袋子,袋子的重量一下扯直了我的胳膊。姑父说,家里也没有好点的东西,带了点大豆面。

刚要走,姑父满脸通红,欲言又止,商店老板招手让我进去,原来姑父的电话费还没有付。老板说你亲戚没钱还想用一碗豆面来顶电话费呢,他把面袋宝贝似的提了半天。

走了几步,见姑父还站在那儿,我说电话费给过了,姑父的脸又红了,跟了上来。姑父讪讪地把小偷割烂的衣袋给我看,是从外面割的,齐齐的一道口子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我在前面,姑父在后面,我直接到一家清真饭馆要了最好的炒面片。姑父说一碗牛肉面就行了,别浪费。姑父还是吃完了炒面片,盘子干干净净,一片菜叶都没剩。

姑父一到我家,就急着洗小净给父亲上坟,他说要给我父亲上一个月的坟,这么多年了,说走就走了,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说实话,姑父的《古兰经》念得确实好,在父亲坟上,全渗进了我们心里。

2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昨天,姑父打来电话,让我去他家参加他的讨白仪式。今早,我就早早地坐上了去姑父家的汽车。

窗外是小峡,经过小峡就到了平安,一过平安,乐都县的村庄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地零散起来。

兰西铁路、湟水河与公路时而分离,时而纠缠,两面的大山没有给它们多少空间。民国时候湟水河成了筏客子的天下,铁路建成后,霸道的火车成为重要的交通工具。父亲在煤矿下井,挖了一辈子煤,也能勉勉强强推推日子,据姐姐说,父亲常用袋子装上煤块,装上火车,送到民和海石湾站,姑父驾着马车从海石湾站拉回松树庄。现在算来,也送了很多煤,但父亲严格控制着我们自家的用煤量,至今我姐还颇有微词。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民和峡口呼地挤压过来,走了不远,就到了松树沟口,从沟口到姑父家还有几里路,我付了两元钱坐了摩的,边走边打听。

和我想象的一样,松树庄也盖满了砖瓦房,两层楼为数不少,大多数人家用铝合金门窗封闭了院子,路边还有不少人在和水泥拌沙灰拉砖块,搅拌机的声音响了一庄子。

远远地从榆树树梢上看到了村里清真寺的镀金月亮,大气漂亮,我想这就是当年姑父曾提到的那座清真寺了。那年,姑父在我家住了几天,他说他是清真寺里的乡老,清真寺漏雨,变成了危房,寺里的人认为姑父在大通有富亲戚,派他来化点钱粮。

父亲就和姑父提着拜毡在清真寺门前化钱粮,化钱粮的人太多了,许多人漠然视之,可能是父亲和姑父的白胡子起了点作用,他们还真化到了几百元钱。姑父对我们子女们抱有很大的希望,于是父亲叫来我们五个人,我们也举了乜帖,但我心里憋得慌,姑父家里条件差,不为自家操心,却为村里着想,村里人为姑父着想了吗?

我说,这些钱你可以个人花。姑父说这是给清真寺的,我不能用。我说,这是我们大家给你的,你家里困难,给不给清真寺,你个人的举意,你个人做主。姑父低下了头,父亲朝我投来赞赏的一眼,我装作没看见,但心里还是有了一点儿小得意。

表兄早等在村庄路口,拐过了几个巷道,转过几个弯,又经过了几道大铁门,便到了一座二层楼前,这应该是姑父家了。

可表兄羞涩地把我领向旁边的一座土门,土门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这土门是拍电影最好的外景,几十年前的木门,几根木头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搭,再铺点柳梢,抹上泥就算是一个门了,铁扣黑中带黄的颜色总让我想起过去。

门楣上钉着好几个五好家庭的牌子,牌子上的红色在日光的加工下变成了淡黄色。门头上的草富有想象力地疯长着,两扇木门上有两朵彩色粉笔画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木门也不严实,中间像夹过石头似的,委屈地露出了一个大豁口。

院子还挺大,姑父家北靠黄土山,东面西面南面全是二层楼,包围在土山和密密的二层楼中间。在这铁桶似的院子里,我怀疑还有没有阳光。在农村如果挡住别人家的阳光,邻里之间总是要闹一阵矛盾的,好在院子里还种着果树,栽着花,花开得精精神神的。

姑父前院和后院的房子似乎相隔了很多年,差别很大,前院是砖墙红瓦房,后院却是黄泥小屋,让人突然有一种穿越时空之感。一个是西装革履,一个是破衣烂衫。黄泥小屋的柱子细得像椽子,椽子细得像草棍,低矮破旧,一伸手就能摸到椽子。我真担心一场大雨,这座房子随时就会变成一堆混杂着木头渣儿的碎土堆。我二姐说,二十年前她来参加老大婚礼时,是这木房子,二十年后还是这木房子。让人想不通的是姑父没有搬进瓦房,依然住在后面破屋里。

3

姑父还是老样子,白短胡须,脸色透点亮气儿,谦恭腼腆,如一面平静的湖水,皱纹如湖中投进一块石子后凝固的波纹,成了这湖水永恒的记忆。这样的人怎么会得那样的病呢。有时命运就是那一块投进湖水的石子,看不清飞来的方向,也辨不清飞落的地方,只嗵的一声就改变了生活的模样。照姑父的话说就是前面的路黑着哩,人是无法知道明天将会遇到什么。

姑父披着衣裳靠在炕角的被子上,一看到我,硬拉着我上炕。炕烟味弥漫在整个房子里,似乎这炕烟味在墙上凝固了好多年,轻轻一抠,就能抠下一大片来。

阿娘跳下炕,炉子上忙活起来。一会儿工夫,一碟子油香,一碗热茶端上来了。我努力地劝姑父吃点,姑父摇了摇头。

透过有着二十年历史的木窗望去,姑父的家孤苦伶仃,满怀心思。姑父的五个儿女在这里蹦蹦跳跳地长大,又一个个地走远,最终陪伴姑父的只有那棵苹果树和不知留了多少年宿根的大丽花。

羊肉的味道似有似无地从厨房里飘来,渐渐灌满了整间屋子,又牢牢糊在那些炕烟味上,姑父硬让阿娘去捞羊肉,我说明天的事要紧,拉住没让动。

我记得阿娘在电话里曾说过,姑父有一群羊,但我没看见,也没听到羊叫。

羊群上路了,全上路了!阿娘望着空空的院子答非所问。

全卖了!看着我疑惑的样子,阿娘又加了一句。

姑父说,还说那些干什么哩!阿娘才停下来。

为了喂这群羊,老两口吃尽了苦头。

每次我们请姑父阿娘到我们家小住时,姑父只住两天就走了,他总说家里没人管孙子,没人管羊。

那天应该是秋老虎发威的日子,松树庄的盘山路上移来了一堆草山,移动草山的人就是姑父和阿娘。胡麻草长长短短盖住了拉车的姑父,也遮住了姑父的眼。姑父透过胡麻草,探寻着山路的坐标,捉摸着路中石子的方位。这条土山路姑父不知走了多少年,可这会儿翻脸不认人了。一根长长的绳子从车轴上引出去牢牢套在阿娘的肩头上,草山时而停下,时而挪动,如一只船在旱土里挪,村里人见了都忍不住帮着推一段路。

姑父阿娘成了黄土路上的纤夫,眼前只有在胡麻草里摇晃的土路。回家后,老两口在炕上躺倒了,孙子们还没有放学回家,窗外是一树又一树的风声。

羊是姑父的命根子,也是姑父家的宝盆。羊一个个精神气足,繁殖得快,黑头,大眼睛,卷毛,精灵鬼,被姑父起过名字的羊羔在羊圈里撒欢蹦跳,后蹄带起的羊粪蛋儿都飞到姑父脸上,这些名字在姑父的眼中活了起来,姑父一脸知感的样子。

如今,那些有着鲜活气息的名字都成了姑父永远的记忆,只有那系过的铃铛,那拴过羊的细绳还温暖着姑爷的眼睛。

阿娘说,你姑父这次宰的这只羊,你没见过,俊得很,黑头,弯犄角,眼睛像玻璃蛋儿,身上那个毛呀,白白的,亮闪闪的。

4

望着院子里空空的水桶,姑父让表兄去拉水。姑父家的自来水停了半年了,说了半年也没人管。姑父只好自己准备了几个大塑料桶,每天到处拉水吃。

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坐在表兄的拖拉机上,两边的玉米地和浓绿的杨树呼呼地向身后飞去。

开拖拉机的表兄排行老二,上大学的正是他的女儿。他前前后后娶了四个媳妇,第一个媳妇脾气暴躁,常和阿娘对骂,时间不长得病无常了。第二个媳妇是亲戚,性子更暴烈,一吵两家亲戚关系都臭了,不再来往,她趁家里没人把所有衣服卷回了娘家,然后提出离婚。第三个媳妇进门不久,嫌家穷也回了娘家。娶到第四个媳妇才算消停了。老两口屎一把尿一把地拉大了两个孙女一个孙子,期间姑父的羊也一只只地远去。

这两个孙女我是知道一些的,学习勤奋,小学到高中全是老师们资助的。 大孙女考上了大学,学费的阴影笼罩在喜悦的黄泥小屋里。尽管亲戚们都帮了忙,但还差了很多,姑父只好拉了两只羊走向集市,那天小孙子在后面赶着,姑父在前面拉着,喜悦冲淡着贫穷的魔影。卖羊的钱加上救助会的资助金,大孙女的学费总算是凑够了,孙女走后,姑父长出了一口气。

只一年,二孙女和孙子又开始上高中,三年之中姑父卖掉了五只羊。

二孙女和三孙子同时考上大学后 ,救助会的资助金是不能再申请了。亲戚们纷纷劝说别再让他们上大学了,现在大学毕业又找不到工作,如果上,就让孙子上,孙女一出嫁事情就好办多了。但姑父最后的决定让我们吃惊不已,姑父又卖了三只羊,让孙女去上学,让孙子上职工学校。那几天,姑父的黄泥小屋寂静无声,似乎一出声就会引来巨大的连锁反应。后来,孙子离家出走了。姑父找了五天,才从一个小饭馆里找回来了。原来,他要打工帮姐姐上大学。

姑父非常羡慕有文化有工作的人,他盼着儿子们能进学校学知识有碗饭吃,未能如愿,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孙子们身上。

明天正以它不容置疑的脚步向姑父走来,在这闷热的傍晚,似乎能听到明天沉重的呼吸,姑父盼着明天,又怕着明天。老三就坐在旁边,姑父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对老三说,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面对老三,姑父还能说什么呢?老三在他们五个子女中算是有点文化的人,他从小就在清真寺里念经,念了好多年,姑父一心盼着想把他培养成一个阿訇,可是种种原因没能当上阿訇,这成了姑父心头永远的痛。

老四媳妇无着落,盖不起新房,老三别无他法地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这对姑父家不亚于一次大地震,但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老三要到别人家,起码得准备一身新衣服,准备一点上门的礼物吧。

姑父身为父亲却无力给儿子娶媳妇完成他的义务,姑父又悄悄地走向他的羊圈。姑父的悲哀是无人能理解的,那些让姑父起了名字的羊更不能理解,还在圈里蹦蹦跳跳。姑父给羊添完了最后一次草,喂完最后一次料,羊肚子鼓了起来,羊腿利索起来。一个老人,两只羊,就消失在早晨的山路上。

阿娘说,送老三出门后,你姑父五天没说话。

5

天气更闷热了,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姑父眉头紧锁。他问了邀请客人的情况,又跑去借了大塑料布。当看到老二还没借来烧水的小锅炉时,姑父自己借来了小锅炉,一遍又一遍洗。旁边的老四不耐烦地说,一遍就够了。姑父说,你知道个啥,自己先洗个小净去。老四红着脸走了。

姑父望着老四摇了摇头。老四曾在外面打工,挖过金子,端过盘子,卖过水果,亲戚们帮忙找了很多活,可是老四的心花,干活总不长久,干一阵就换一回。一次阿娘给我打电话借钱,我问阿娘做什么,阿娘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说老四想开个饭馆,让她跟我们借钱,我们考虑再三就没有借。老四的饭馆没开成,倒赔进去姑父的好几只羊。

天终于黑下来了,姑父为明天的事还专门请来了一个厨子分羊肉,这里的习惯是在重大的日子里,给客人做一碗熬肉,再在上面放一块羊肉,说是熬肉其实是凉粉、洋芋、萝卜再加点肉的烩菜。

羊头和羊蹄是放不到席面上的。姑父端来先给我们吃,羊头和羊蹄烤得焦黄焦黄,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可能天下的厨子都一个样,他上上下下长得像一个圆球,满嘴油光闪闪,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当厨子时的风光事,姑父的眉头拧起来又松开,姑父小心地提醒切羊肉的事,厨子说还早着呢!

看到我一口没吃,厨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就硬往我手里塞了个羊蹄,但想着明天即将到来的事,我一口也咽不下去。

厨子终于吃完了,又灌了两大缸子熬茶,他说熬茶能消肉化食。这才摆上苫布,拿来工具,在昏暗的灯泡下,一只煮熟的全羊摆在桌子上,散发着香气,一只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里,在羊肉周围逡巡。

切羊肉是细心活、技术活,按当地的习惯,一个客人一碗熬肉,一只碗放一块羊肉,肉要大小相当,否则会遭人笑话。厨子根据姑父报的客人数,动手切起来,这么胖的人刀功还真是好,剁,切,补,只一会儿工夫一只羊就分解开来。要做到平均,还真是一件难事,有的骨头大,有的骨头小,有的膘厚,有的膘瘦,要做到肉块大小完全相同是不可能的。

姑父反复地检查着每一块肉的重量,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弹簧秤,厨子切一块儿,他称一次,重量不够,让厨子重切,决不能少。此刻姑父似乎变了个人,不讲情面。厨子气呼呼地放下了好几回手中的刀子,望着消瘦的姑父,只好低头悄悄地切起来。

姑父出去时,厨子终于咕哝了一句,就这么一只羊,要分成八十多份,你叫我怎么分。

的确每一块肉小得可怜。

尽管提防着那只猫,但还是被它叼去了一块肉,我追到了院子,它一纵身消失在夜色里。

6

老五姑娘是坐火车从遥远的山东赶回来的,她说她买了硬座票来的,她眼睛通红,头发凌乱,动不动就打呵欠。老五姑娘在山东开着一家清真饭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她怕联系不上姑父,汇钱给姑父装了一部电话,还每月按时汇来电话费,她极力劝姑父去山东和她一块儿过,可姑父不忍心撇下孙子们。每次回山东,姑父都要给她准备一只羊,煮熟了,放好调料,放在小卖部冰柜里冷冻起来,让她带到山东。当她要嫁到遥远的山东时,想必姑父黄泥小屋里的灯光也亮了好久。

今晚天气真的很闷,姑父屋里的灯光亮到了半夜。

厨子和我就在前院的瓦房里休息。厨子是姑父的远房外甥。在厨子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前院这座新瓦房的来历。

这瓦房原来属于前面二层楼家的,是姑父的亲哥哥。他们家条件好一点,弟兄两家一前一后住着,妯娌们难免有矛盾。后来前院要盖楼房,鼓动姑父给他们让一块地,交换条件是这座瓦房,姑父耳朵软,又是亲哥哥,也没跟家人商量,就把那块地换了出去,可是土地日益紧张的农村,一块地的价值远远超过一座瓦房,这事就有点欺负人的嫌疑,加上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事,阿娘和前院有了矛盾势不两立了,姑父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瓦房换来了,可姑父和阿娘从来没住过这个房子,一直住在那间快要成古迹的黄泥小屋里。这房子,一前一后,一新一旧,严严实实地堵在姑父的心上。

厨子说,人软人欺哩,木软虫吃哩。

有一个管道项目经过姑父的地,按正常程序赔下来,少说也有个上万块钱,可是到了姑父手里,变成了一千多块钱。

当姑父腼腆地站在他的地里,他简直认不出这还是他的地,石头乱七八糟地堆在地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哪里还有地的样子呢?姑父花了一个月,一背篼一背篼背石头倒在河床里。一年下来,粮食少打了许多。

厨子说这样的事太多了。说着说着,厨子打起呼噜来,我却再也睡不着了。的确,在松树庄再也找不出比姑父家更穷的了。

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觉一个东西跳上了炕,两只明晃晃的眼睛吓了我一跳,又是那只猫。也不知是谁家的猫,经常来姑父家,不是钻厨房偷肉吃,就是钻堂屋喝牛奶。这不,偷吃了羊肉,没过瘾,寻着味又来了!我狠狠地踢了一脚,它跳下炕从门缝里跑了。

窗外有了雨声,打在塑料布上,我的心揪起来了。这样一来,姑父家的土院子又会泥泞一片。

在胡思乱想中睡了过去,不知道那只猫是不是又摸进来了。

7

姑父礼完晨拜,来到瓦房炕沿边叫厨子起床,厨子还在旁边打着呼噜,姑父使劲摇着厨子,厨子的头皮球似的在枕头上晃来晃去,听到窗外的雨声,腾的一声跳起来。

姑父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

窗外还下着雨,姑父家的破木门孤零零地蜷缩在前院二层楼房下。姑父担心着阿訇,昨天听人说阿訇有事要出去,这样一来,念《古兰经》的人就少了。

院子里一片泥泞,一脚踩上去,人在前面,鞋却固执地赖在泥里。平平整整的土院子到处是泥坑,到处是泥脚印,一跺脚,就会落下一堆黄泥,房间地上满是泥巴。姑父搬来砖、木头和石头,一块砖,一根圆木头,一个石头,从家门口一直摆到了房门口。客人们从木头上跳到砖上,再从砖上跳到石头上,边跳边小心提防着木头翘起或从石头上滑下去。

全村的老人都来了!这可是村里历史上没有过的,完全超出了姑父的预想。

姑父时而高兴时而忧虑,不停地进出于厨房,不停地看着切好的羊肉,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数,然而羊肉还是没增加一块。姑父的忧虑一层一层地堆在脸上,再去买羊肉已来不及了。

炕太小,人又太多,姑父只好手忙脚乱地在房间地上铺了塑料布,铺上崭新的毛毯,客人们就跪在毯子上,炕上地上跪满了人!

姑父的病是在一个月前查出来的,医生说不用住院了,回家休息去,想吃什么吃什么,可是姑父已到了吃一口吐两口的程度,儿子们买来的香蕉全被姑父分给了孙子们。

子女们坚持要他住院,姑父却回家来了。

姑父卧病在家时,阿娘又在西宁过马路时被一辆出租车撞了,住进了医院。只是软组织挫伤,子女们铁了心要让司机赔点钱,让阿娘一直住下去。姑父说,人家也在拉家糊口不容易,就让阿娘出院了。司机看到病中的姑父,走时悄悄地放了几千块钱,压在枕头底下,姑父知道后,就给司机一遍遍打电话,准备还钱。

8

檀香点在香炉里了,香气从房子里飘散到院子里。此时的姑父想起了索菲亚。

索菲亚是姑父的大女儿,嫁到了西宁,丈夫无正式工作。跑跑摩的,钱挣得不多,却喜欢打麻将,他一天到晚跟索菲亚要钱,一百、二百、三百,索菲亚辛辛苦苦摆地摊挣的钱轻松地在麻将声中消失了。这么多年了,家还住在棚户区。

索菲亚总在凌晨四点起床推车卖油条、卖包子,小推车一天到晚在西宁的巷道中转来转去,一天下来也能挣几个小钱。索菲亚总喜欢说,买卖不亏人,跑一天就有一天的钱。

姑父喜欢到索菲亚家,索菲亚明里暗里地管着姑父一家,成了姑父的主心骨。

一天凌晨三点,像往常一样,索菲亚又出摊了,她推着车突然在巷道里见到了不知名的东西,一声惊叫,就在长长的巷道中疯跑起来,等回到家,病就跟着来了,没来由地发高烧,没来由地昏迷。

索菲亚丈夫慌了,竟然忘了给她念讨白,还是姑父宰了一只羊,给索菲亚做了一个全美的讨白,讨白结束后的第二天,索菲亚平静地在阿娘的怀中睡去。那几天,姑父的腰突然驼了起来,胡子似乎也白了许多,话比以前更少了。

姑父得的是胃癌,查出病时已到晚期,家里人骗他说是胃炎,可是姑父听到大夫让他回家时,他什么都明白了,收拾好衣服平静地出了院。一到家他开始亲自喂羊,添最干净的草,喂最干净的山泉水,每天还清扫羊圈,羊一天天地在他眼皮底下蹦蹦跳跳起来。

念讨白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姑父给羊添的草料一天天少下来,最后一天只喂清泉水。羊也怪,不叫也不闹腾,只静静地用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姑父,或许姑父就在那一次次凝视中看到了他一生当中没看到过的事情,明白了他一生都没明白的事情。

送我的人,回家的心,

黑暗的窟窿里我一人,

也没有窗子也没有门,

黑暗的坟坑里我一人,

是我,是我,就是我,

哪一个为我受罪行,

还想顿亚(现实)上来办功,

不吃不喝也能行,

无妻无儿无婚姻,

那不能,那不能,

肉身子化成血脓了,

人和骨头离了分。

姑父说,这就是坟墓里的样子,语气平静,说完他在炕上挪了挪身子,又换了一种舒服的姿势。

人这一辈子,快得很!说完又看起《古兰经》,那部《古兰经》用平绒布包着,软绵绵的,发出柔柔的光。

9

檀香的烟缓缓地上升,快挨到椽子时,又飘落下去,落到我们的头上,落到手上,落到打开的经卷上。

时间到了,姑父站了起来,大家望着姑父,檀香烟不停地飘落在姑父身上。

姑父说,今儿给我做讨白,我的顿亚就这么推过来了,我亏枉过的人,骂过的人,我做过的错事,大家给个口唤,亏枉过我的人我也给你们口唤……说着说着姑父说不下去了,可能这是姑父在众人面前说话最多的一次,一句赛俩目被姑父说得断断续续哽哽咽咽。

姑父的大哥低下了头,村主任低下了头,三个儿子低下了头,满屋的人都低下了头。

想着姑父的这一生就这样平淡地翻过了,我羞愧起来。每当姑父来我家,父亲抱怨母亲资助不够时,我总为母亲不平,每当我们给姑父舍散天课时,心里总会多多少少地闪过一丝优越感,可是到底谁更需要施舍呢?我把头低到了怀里。

当最后一句祈祷平静、俊朗地停住后,大家接了一个长长的都哇。

回头一看,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珠,没有人掩饰,也没有人想刻意地擦去。

熬肉端上来了,每个客人碗里都放着一块羊肉,每块羊肉不大不小。

我先退出去了。我没动放着羊肉的碗,把它留给了客人。我出去后,一些亲戚们也悄悄地出了门。

客人们走了,当我经过羊圈时,突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羊叫,我仔细地听了听,姑父的羊不是都卖了吗?

但羊圈里一只羊真实地立在槽边,像一座雕塑望着我。

阿娘说,这是姑父留给她做讨白的最后一只羊。

我再一次端详着它,羊浑身上下一片白,一对大角都盘成了一朵花,鼻梁挺直,气质迵异,平静地咀嚼着青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题字、题图:韩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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