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2015-10-24 16:53黄永玉
作文·初中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太婆院坝狗狗

本文节选自黄永玉先生的自传性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一部分《朱雀城》。这部小说是以他的故乡和他小时候经历的人和事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巨制。小说原汁原味地还原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湘西边城活泼多彩的生活景象。老先生的文笔又老辣又活泼,描景写人叙事均寥寥几笔就活灵活现,恰似漫画苦难,阅读中不经意就会笑出声来,当真好玩得很。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

爷爷在他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北京回来,见到这个长孙,当着全家人说,这孩子“近乎丑”!

不是随便谁敢说这句话的。妈妈是本县最高学府女子小学校长,爸爸是男子小学校长。

晚上,妈妈把爷爷的话告诉爸爸。“嗳!无所谓。”爸爸说。

孩子肿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脑门,扇风耳,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

他坐在窗台上。

前房九十五岁的瞎眼太婆,爸爸的祖母,坐在火炉膛边的矮靠椅上:

“狗狗!”

没有回答。

“狗狗!狗狗你在吗?”

“在。”

“在,为哪样不答应我?”

“我怕跌,我下不来。”

“下不来,也好答应嘛。”

“喔!”

“那你在做哪样?”

“我没做哪样,我坐着。”

“嗳!你乖,等响午炮爸妈就放学了——你想屙尿吗?想就叫婆,婆在灶房。”

“我没想屙尿。”

“那好!想讲话吗?想,就和我讲……”

“讲过了。”

太婆笑了。

一个太婆,一个婆,和狗狗。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太婆自己跟自己说:

“都讲过,喜喜和沅沅要来……”喜喜是她大孙子的儿子,十二岁;沅沅是她嫁到南门上倪家药铺的孙女的第六个孩子,七岁。“讲来又不来,……唔,也该快了……”

狗狗有很多表姐表哥、堂姐堂哥,还有年轻的表叔堂叔,都轮着陪他玩。

他们不来,狗狗不能乱动。

窗台木头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一道雕花栏杆围着,像个阳台。三四个孩子在上头也不挤。窗台后面是张大写字台,两头各放着一张靠背椅。孩子玩腻了,便一层一层下到地上。

写字台上有口放桃源石的玻璃缸子,一个小自鸣钟,一个插鸡毛掸子的瓷筒,婆的铜水烟袋。孩子玩得尽兴,却是从不碰倒摆设。

楼上楼下八间房带前后堂屋,只有楼下四间房装有栏杆供观赏的大窗子。万字、寿字格窗门内开,糊着素净的白“夹帘纸”。夏天冬天都显得宁馨。

四扇窗子,以太婆的后房、婆房间的窗子最招孩子喜欢。大清早就有太阳。长到鼻子跟前的树丛直漫到城墙那头。过了城墙,绿草坡一层又一层,由绿渐渐变成的灰蓝,跟云和天混在一起。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狗狗坐在窗台上。眼前的那些红、绿、香味、声音、雨点、太阳,只是母体内子宫生活的延续。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他吃饱了,他安全……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醒悟”,他没想过要从窗台上下来自己各处走走。即使想也不可能。要爬越后堂屋的门槛,绕过上楼大梯的梯脚,再翻更高的门槛才进入堂屋。堂屋两边各有四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当中还有一个大方桌,底下藏着一张吃家常饭的小方桌。靠墙一口大神柜。处处埋伏的尖角很容易在脑门碰肿一个包。他小,他真的没有想过。像出壳小鸟根本不晓得蛋壳对它曾经有过什么贡献和限制。

两只鸡娘在厨房后头吵起来。鸡娘特别像不高明的作家,稍微出两本书就大喊大叫,弄得左邻右舍心烦。不过鸡蛋比那些大作要实际得多。

婆进房了。她和太婆都是小脚,地方熟,“定!定!定!”走得一点也不困难。

“狗狗!快!婆抱你,捡蛋去!捡蛋给太看!”

“噢!”狗狗让婆抱下地,再抱过两重门槛,来到厨房。

鸡窝是用几个旧箩筐抹上黄泥谷糠做的,土砖砌的平台,各挖一个洞,里头垫上厚厚的稻草,夜间顶上一块板子防黄鼠狼,样子十分之大方,“岂止大方!简直是庄严嘛!像个北京的天安门!”客人见了不免夸谈。

这是孩子们的手笔。他们还计划修一座长城咧!

“狗狗摸这里,啊!一个,是一个吧!狗狗别拿,热!婆给你拿,热蛋伢崽拿多了会脸红——再摸这边,进一点,啊!呸!呸!小手手一手鸡屎,啊!不怕不怕!婆给狗狗洗——来来,过来这边,哪!看看狗狗手手没有鸡屎了罢!还不行,还有臭臭,看婆给狗狗抹点皂角荚水,搓!搓!搓!搓!搓!搓!好,狗狗不动,等婆舀水来冲手手,狗狗搓手手啦!好,抹干净手手,闻闻!不臭了!不是臭狗狗了!——歪尾巴鸡娘不乖,屙屎不屙蛋,骗狗狗,等哪天婆宰了它,让狗狗吃霸腿。”

婆婆捏着蛋,抱狗狗跨过两道门槛进了堂屋。右手边就是太婆的房门,还没进房,太婆就说话了:

“狗狗告诉太,捡了几个蛋?”

“蛋!太!太!蛋!”狗狗让太婆拉近身边。

婆把蛋递给太婆:

“就一个,那只歪尾巴陪着吵,没有蛋!”

“臭,臭,太,臭,臭!”狗狗叫着。

“唔!太哪里臭臭?太婆不臭臭!哦!妹崽,你把窗子关上算了,外头花熏得我头昏,你看,房里进来十只蜂子也不止,嗡里嗡咙在耳边闹,莫叮着我狗狗。”

“等伢崽们来,你躲进帐子里,让他们给扑了。”婆说。

“扑也莫扑,赶出去就是,做个蜂子也不容易,让它们回窝吧!”

婆是太婆娘家的侄女,所以都姓邓。婆没念过书,太婆书读得多,记性又好,后来嫁到张家,太公是个“拔贡”,县志的主编,出版过诗集,所以濡染了一些冷隽的气质,至老年守寡瞎了眼睛,性情脾气就更是十分之通达。

婆不爱讲话,爷爷回来也没有几句话好说。有了狗狗这个孙子,有了伴;孙子没生的时候,鸡公、鸡娘、鸡崽,泡菜坛、酸菜坛、霉豆腐坛,就是她的伴。有时跟人去“赶场”,上山摘做粑粑的蒿菜、做“社饭”的社菜、煮蛋的“地地菜”、凉拌的“荠菜”、炒来吃的蕨菜,腌腊八豆豉,晒菜干;过年的时候指挥杀猪,招呼帮忙打粑粑的苗族汉子喝米酒。留辫子做妹崽家的时候,正是“长毛”作乱,杀人放火抢东西。热天的晚上,坐在院坝里,兴致来了,给孩子们讲“长毛”故事;她不喜欢民国。她说她小时,一个“通眼钱”可以下一碗牛肉面。她也不喜欢孩子们买书,买玩意儿,让她见了,就会嗫嚅地表示不满:

“一点用也没有,买个东西吃在肚里实在!”

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太婆还叫她“妹崽”,做了婆,还伸不起腰。

关窗时她伸头看了一下院子:

“姑!今年花开得也实在放肆,连墙都贴上了。”

太婆没笑,“都是镜民做的好事,你看你那个镜民!”镜民是爷爷的名字,婆的丈夫。

爷爷年轻时候外出多年,偶然回家逢到春天兴致好,便约了一帮朋友城外踏青。一路出东门,过大桥,下沙湾,左边是“诸葛亮”,右边是“回龙阁”,正对的“万寿宫”,沿河吊脚楼前后左右、高低上下伸出许多花树,忍不住见一棵爱一棵;加上大桥二十八间玲珑剔透小屋子窗格里伸出的竹竿晾着五彩衣物,一齐影在太阳下,映在水面上,荡漾出条条彩色亮光。

岩鹰在天上打团团嘤嘤叫,铁匠弄得周围回声叮当,卖“叶子粑粑”老太太的女中音,“霉——豆腐”和“盐——豆腐——干咧!”的男低音,以及呼狗吃伢崽屎的高亢女高音,都引出远游还乡人的特殊情绪。便认为那样好看。便学着人家一棵棵树苗买回来栽在院子里。院子说大也大,七分地容得下三四十棵树苗,桃、李、梨、杏、橘、柚一应俱全,年年次第开花。爷爷开初按着李笠翁的经验这边一剪刀,那边一斧子,享受了三两回田园之乐,后来人在北京做事,儿子们也北京、奉天、上海、杭州、武汉、长沙四处跑,剩下两位老太婆媳俩,何况其中一个还是瞎子,李笠翁兴趣变成龚定庵的“病梅馆”,只好放手那些花木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了。院子已经不成其为院子,树混在一起也分不出树名,当中一条碎石板铺成二尺多宽通向大门的路之外,不见一尺空地。

满院子十来种果子杂花交垒一起,加上千千万万蜜蜂轰成一团。亲戚晚辈时不时来看太婆,太婆就会说:

“男人不在家,看这些花好欺侮人。”

“妹崽!有人敲门!”太婆说。

“门!”狗狗也说。

婆出去不久,院子接着“噔!噔!”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冲过两个小强人和一个女孩。

“保大,你怎么也来了?”太婆听出三个中有一个是倪家十岁的老三。她熟悉他鼻子的吸气。

“喜喜讲……”保大跑得接不上气。

“等我自己讲!”喜喜抹开保大,“登瀛街那条陈麻子、陈麻子团长的勤务兵刚才在正街上碰到我,有骑兵报信,讲爷爷的轿子从辰溪往高村走,赶紧告诉屋里……定更炮以前到家……”

“不是定更炮,是二炮。”

“定更炮!”

“你妈个皮,二炮!”

“保大!又骂粗话!你看你,一脸都是鼻泥——哪!哪!又是用袖子擦!——快!先到南门上你们店里,叫你柏茂大哥马上去蛮寨喊你四舅转来,再上北门考棚学堂报你三舅,叫转来的时候顺便带两个人打扫院坝……”

“不要了!我们自家扫。外头人会打落花瓣……”喜喜想得远。

“嗯!也是,那就不带人转来了。你呢,喜喜去文庙女学堂报你三婶娘。都赶紧转来收拾廊场。听清楚了快走!”

保大边跑边喊:“也报送我妈,舅公转来了!”

“那我也去看看房里头!”婆走了,“狗狗!你跟沅姐在院坝走玩,我房里灰尘大,别来!”

“晓得!”沅沅说,“狗狗,表姐背。”

太婆嘘了一口长气,慢慢靠上椅背,心情舒展至极:

“……也不先报个信,讲到就到,七十来岁的人……唔!也怕是秉三有什么急事要他回来吧!……狗狗呀!狗狗,厉辣王来了,你怕不怕?”

堂屋门口宽阔敞亮,左边展延到通往坡下的小旁门,右边接住隔壁的风火墙根,三四丈长,五六尺宽,都用青光岩和红砂岩石板铺成。这场合要荫有荫,要太阳有太阳。再过去才是那块非凡的花树院坝。

白天,大人晒菜干,晾衣服;过年杀猪,打粑粑;孩子在这儿“办家家娘”,下“打三棋”。晚上数星星,看月亮,捉萤火虫。有时长板凳上睡着了,染一身露水才被拖进屋里上床睡觉。孩子们在这里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忆。

回忆的甜蜜与深重痛苦都是无可弥补的……

沅沅兄弟姐妹多,又小,家里照顾不来,满脑壳又黑又多的头发,嫌麻烦,给她梳成一个短粗的“刷把”辫子,其余的地方蓬蓬松松,一堆云。

脾气好,耐烦,总是笑。笑的时候,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嘴唇露出两排白牙齿。

她也时不时流两条鼻泥,流得快也擦得快;她是妹崽家,左胸扣麻线绑着条小手巾。上衣窄窄地长到膝盖,有两三块手工精致的补丁。

她是狗狗的小妈妈。没有她,狗狗这两三年不知怎么才长得大。

“狗狗!你看蚂蚁仔回洞了,等我抓个‘金蚊子来引它!你蹲着莫动!听到吗?”

狗狗点头。

两姐弟把一只又肥又大的红头苍蝇放在离洞口起码五百里远的地方。蚂蚁排成一大队人马,有兵、排长、连长和营长,还有团长和师长,抬着猎物浩浩荡荡地收兵回朝。

“蚂蚁仔,快报信,报你家公家婆抬板凳。家公冇来家婆来,吹吹打打一路来。走到半路上!碰到‘嘎嘎香,又着胡椒又着姜!……”

狗狗听了几十回这个歌子。听惯了,到老都是一定不会忘记。

狗狗的爸爸回来的时候一阵风,碰落院坝好多花瓣。孩子见了一声不敢出。跨进太婆房门,婆也坐在里头。

婆看见儿子就说:

“幼麟!一点消息没有就来了。你听到怎么讲的?几时动的身?天没亮还是清早晨?辰溪到高村四十多里,哪个地方碰到你爹的?真糟蹋人等。”

“来,总是这半天前后罢!急不到哪里去的。”太婆说。

“幼麟跟紫和你两兄弟到‘接官亭那边去等等吧!”婆心里着急。

(摘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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