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生活

2015-10-27 09:30张成元
参花(上) 2015年3期
关键词:江东女儿

◎张成元

刨生活

◎张成元

“大嫂,你别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江英偶一抬头,瞧见了谢梅。

“谁笑呢,劳动是光荣的。”谢梅说道。

“是呵,光荣,我现在落到这副天地了。”江英年逾花甲,一头灰白的短头发,上穿一件化纤衣裳,下穿一条化纤裤子,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未穿袜子,脚背、脚趾头露在外面,漆黑;旁边放着一个大背篼。手持火钳,满身脏污,满脸污垢,头发上沾有几根杂草。一双手就像拨火棍,漆黑,老远一股臭味,令人作呕!

谢梅也年逾花甲,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发髻上插一根银白色的簪子。上穿一件玫瑰红休闲装,下穿一条七分裤,脚穿一双玉兰色凉皮鞋,上面镶有一颗闪闪放光的海蓝色珠子;肩上挎着个包。她满脸红润,皮肤白嫩而富有弹性,老远一股香风扑鼻而来。

那是一个万人居民区,一排排的楼房,街道四通八达。三元大道路旁有一片开阔地待开发,里面堆放了许多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江英埋头在里面刨生活,谢梅从她身后走过,本想掩鼻,但又怕伤了她的自尊。她俩是好朋友——儿时的好朋友,从小学一直同学到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后来,谢梅嫁给江英大伯的儿子江超。江英喊江超为大哥,谢梅成了江英的大嫂。

江英羡慕谢梅,但又怜悯起自己来……江英弯着腰,手持火钳,将那些臭哄哄的垃圾刨开,在里面寻找纸板、易拉罐、酒瓶子、废铁块、铁丝……凡能变卖成钱的东西,她都不放过,捡起来丢进背篼里。不停地刨,不停地寻找,蟑螂从她脚背上爬过,老鼠从她脚边跑过,她不惊不诧,默默地干活儿,不知能变卖多少钱,没人问过她。反正,她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工作,晴天出门,将废品背回家,分门别类地分拣,三五天,有时儿一个星期,用三轮车拉到废品收购站,换了钱去买米,买面,有时也买点儿酒,买一包怪味胡豆,晚上一个人坐在堆满废品的屋子里喝酒。她以前从不喝酒,最近才恋上了酒。抿一口酒,丢几颗怪味胡豆在嘴里嚼,也算一种生活。但她一喝酒就骂人,也不知在骂谁,一个人在屋子里骂:“狗日的不是个东西,赶我走……”边骂边喝酒,骂一阵又呜呜哭,哭一阵又骂。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便是躺床上睡了。床是谢梅家的,被子是谢梅送给她的。屋子里的小饭桌、凳子都是谢梅家的。只有那口皮箱是她的。她从煤矿家属宿舍提回来,里面装有几件旧衣裳和一个居民户籍薄,还有一个废弃了的粮食证。

凡认识她的人,都清楚地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一天下午,她去派出所办理农转非迁移手续,满脸全是灿烂的阳光!那时儿她是一位少妇,烫着卷卷发,穿着抖抖衫(衣裳是桃红色的,裤子是白色的),脚穿高跟皮鞋,擦得锃亮;鞋跟上掌有铁块,走起路来笃笃的。腰板挺得笔直。她本来就丰满,挺直后的胸部颤巍巍的,给人一种胸涌的感觉,一浪一浪的。眉毛弯弯的像月亮,脸上扑了粉,嘴唇上涂了口红,红润得就像熟透了的红樱桃似的,满脸全是福分的表情。她从派出所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回来,走在村子里,老远一股香风(她喷了香水)扑来,挑粪水的男人停住了脚步,插秧的人抬起了头,田坝里的牛昂起了头,田埂上的狗儿驻足望着她,晒场里的打麦人扬起的连枷定格在了空中,竹林里的公鸡、母鸡高昂着头望着她,水塘边的鸭子摇摇地走。那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她回到家里,双手举过头顶,大喊一声:“我再也不下田插秧了!粪桶,见鬼去吧!连枷,见鬼去吧!锄头、扁担……见鬼去吧!”她拿起一顶草帽,往外一丢,草帽在空中旋了一个圈儿,飞到院坝里的树脚下,鸡咯咯惊飞,鸭嘎嘎飞跑!她把爷爷分给她们家的房贱卖给了谢梅家,将锄头、扁担等所有农具一并丢到院坝里,送与了他人,将那些在乡下穿的衣裳、裤子,鞋子……送与了他人。“啊!我再也不向往这个地方啦!”她长长地舒一口气,感觉到浑身轻松,有一种凤凰翱翔的感觉,满面荣光,像皇后迎驾一样高兴地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养育她的那片土地。她手提皮箱,的笃的笃地向车站走去。十岁的儿子跟在她的身边,迈步小跑!

她去到煤矿家属宿舍,住进了公家的房,交付低廉的房屋水电费,烧煤不给钱,拿粮折子(粮食证)买粮,拿粮票换鸡蛋……买菜,煮饭,与煤矿家属们闲聊,打麻将,有时儿也去歌厅唱歌、跳舞,过着城市人的那种闲暇、无忧无虑的生活。收拾打扮,穿戴洋盘,戴遮阳帽,戴墨镜,涂口红……老公成天下井采煤,将工资交给她打理。她管理着家务,早上稀饭馒头,中午干饭炒两个菜,晚上面条,什么布质量好,什么衣服款式新,老公常年穿工作服,不用她考虑。儿子逃学,打游戏,在外面与人打架,她轻描淡写地说儿子几句。儿子向她要钱,她百依百顺。后来工厂改制,煤矿变成了私人企业。老公依然是矿工,下井采煤,一次透水事故,老公遇难,获得二十万元抚恤赔偿金。儿子没有工作,又不争气,在外面鬼混,将钱挥霍一尽,又将一套七十平米的福利房作抵押在银行贷款二十万,后来与人打架,被人拿刀子捅死了。银行派人来家收贷款,她与银行的人大吵大闹:“怎么会呢?我从没听说过!”她拒付贷款。银行的人走了。随后,银行起诉到法院,将她家的房拍卖了,她含泪搬出住所,只身提着一口皮箱回到家乡,白天在垃圾堆里刨生活,晚上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往事在她脑子里汹涌。

七岁以前,她是城市居民户口,她母亲是一名纺织工人,她父亲是纺织厂里的一名管理干部。那时儿工厂不景气,农民过着敲钟出工,敲钟吃饭的“共产主义”生活,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买不了两只鸡,许多工人向往农村……她母亲闹着要回农村,她父亲说:“要回你就回吧,把英儿带上。”母女俩满怀憧憬地回到农村,住进爷爷分给他们家的瓦房。母亲送她去上学。她与谢梅同桌。她俩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两家相距不远,她上学放学回家都要经过谢梅家门前的那条小路。她俩成了好朋友。她与谢梅同岁,谢梅大她两个月。她学习成绩好,人也长得漂亮,许多男孩子追她。一次,她对谢梅说道:“哼!我才瞧不上他呢!”她一副桀骜的神情。谢梅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他”是他们生产队里的一个小男孩,长得帅气,穿得干净,留着一个小分头。小男孩的父亲是生产队长,母亲是生产队食堂管理员。小男孩时常拿着白面馒头悄悄地塞在她的书包里。她把小男孩塞在她书包里的白面馒头拿出来丢弃在路边的水沟里。

“你怎么把它丢了呢?”谢梅问她。

“我才不稀罕呢!”她说。那时儿大家都吃着白面馒头、白米干饭。可是,好景不长,这“共产主义”风就像台风一样,刮过后到处一片狼藉,田野里的庄稼死萎萎没一点儿生气,山坡上到处都是一片黄土,农民的日子日落千丈,居民的粮食和副食国家定量供给。她母亲后悔莫及。

刚回到农村那时儿,她母亲被安排在村子里的幼儿园当阿姨,没过一年,人民公社食堂下放了,村子里的幼儿园解散了,她母亲回到生产队,跟社员们一同下地劳动,因不堪劳动的重荷,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后来,她父亲得肺病死了。她父亲去世那时儿她已经结婚,嫁给一个煤矿工人,每月家里有固定收入,日子过得比其他农民滋润。一天傍晚,她去她家房后房檐下抱柴,江东才猥猥琐琐地走来,小声对她说道:“江英,你有钱没有,借我两元。”

“你借钱做什么?”她黑着脸。

“我老婆想吃肉。”江东才说。

“我还想吃肉呢!”她说。江东才身子一颤。

江东才是她本家哥哥,大她十岁,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婆生病,卧床不起,一年多了,长期吃药,心里痨,想吃肉,江东才没钱买肉,向她借钱。

“没得。”她抱着柴走了。

江东才站在那里,眼泪哗哗地流。

她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女儿两岁多的一天下午,她在家缝补衣裳,女儿从院门口走出去,许久没有回来。她放下衣裳正欲去寻,忽然听见江东才在外面喊:“江英,你女儿跌水沟里了!”

她跑出去,江东才已经把她女儿从水沟里捞了起来,躺在沟埂路上。她跑上去抱起女儿,女儿面色苍白!“三千元!三千元!”她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女儿没有了呼吸。她抱着女儿仰天长嚎!惊动了院子里的人,都跑来瞧热闹!她女儿系超生,罚款三千元,她给女儿取名叫三千元。她认为江东才记恨她,将她女儿推进水沟里,江东才喊冤。她说:“不是你推下去的,我女儿怎么会掉进水沟里?我女儿经常在这条水沟埂路上玩耍!”

大家议论说,不可能是江东才推下去的,是否被狗或鸭子惊吓,或孩子玩水,不小心跌下去的。

“不是他是谁呢?前几天她向我借钱,我没有借给他。”

“江东才不是那种人!”

“人心隔肚皮,女儿呀,妈妈对不住你!”她仰天长嚎。大家越劝她,她越认为是江东才起歹心。“江东才,你不得好死!”

江东才拿头去撞电杆,被大家拉住。队长来调解,村干部来调解,都认为江东才不是那种人,可她就认那个死理,她仰天长嚎。谢梅说:“江英,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保重身体!”

“这下你心里平衡了啊!”她黑着脸,不看谢梅。谢梅育有一子,系独生子女。

谢梅不言声。没人劝她了,她边哭边骂。大家散去了,她仍在那里骂,见人就骂,见狗也骂,见鸭子也骂,骂了一天,掩埋了女儿。后来看见狗从她门前过,拿棒就去追打,看见鸭也拿棒去追打,甚至别人家的小孩从她门前过,也拿棒去追,没人敢从她家门前过。她老公回家耍探亲假,骂声方才停息。

那以后,她变得不可理喻,见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事儿都觉得不如意,总认为人家嫉妒她,整她,害她。“整人不得好死,遭天打雷霹!”她在家门前的那条水沟埂路上燃香蜡诅咒,说江东才不得好死,要遭报应!江东才一病不起,老婆不久就死了。她认为那是报应。村子里的人在背后议论说,她这样不会有好结果。

包产到户,她家有两亩地,没人帮她。她一个人割麦、插秧,施肥,除草,担,挑,使牛,耙地……小麦熟了,割下来,打出来,晒干;稻子熟了,打下来,挑回来,晒干;胡豆、豌豆熟了,打出来,晒干……穿着蓝布衣裳、裤子,戴着草帽,春夏秋冬,田里,地里……她老公是煤矿井下固定工,工龄年限到了符合家属农转非的条件。一九八五年,她摇身一变,变成了城镇居民。如今她又回来了,住在谢梅家。谢梅住在四楼上,她住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这个单元楼全是谢梅家的,一共五层,四楼一底。那是安居房,一排排的楼房,把原来的秧田、麦田变成了街道,什么群文路,贾家路,农民变成了居民,乡镇更名为街道办事处,村更名为居委会。年轻人进厂打工,老年人每月领取国家给予的生活补贴,傍晚在小区楼下跳舞!

原来,她家的房与谢梅家的房连为一体,都是爷爷分给她们家的房,一院大瓦房,一院门关进。她农转非去煤矿当家属,将自家的房卖给了谢梅家。后来,那儿被政府征用了,谢梅家获得了一个单元楼的补偿。她的户口不在那儿,那儿也没有她家的房,补偿与她家无缘。谢梅家给她腾了一间房,让她居住,不收她房租。谢梅给她拿钱,她说:“我能养活我自己!我不是叫花子!”她还是那样,桀骜依在,但丰满不在,笑容不在,脸上没有扑粉,嘴唇上没有涂口红,背上背着个大背篼,手持火钳,向垃圾场走去。

有一天,她从屋子里出来,街边停着一辆小轿车,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男子,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犹在。男子看着她,她看了男子一眼,并没有无地自容,脑子里闪现了一下曾经的辉煌,但一闪即逝,她走了。

“你到哪儿去?”男子问她。男子就是儿时的那个追求她的小男孩,后来去当兵,提了干,转业后在某局当局长。如今退休了,回家看望父母。父母就住在那幢安居房的楼上。

“我去刨生活。”她回答。

“刨生活?”男子看着她,一脸惊愕的表情。

“你别笑话我,我这叫享了童稚福,背老来时。”她背着背篼前面走了。他瞧着她的背影,她渐渐地远去了。

(责任编辑 薛雨)

张成元(1954~),男,四川绵阳人。在《安徽文学》《星火》《参花》《佛山文艺》《扬子晚报》《剑南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200余篇,出版长篇小说《青春荡漾花落去》,科普读物《37℃战争——漫游传染病世界》《疾病预防控制故事》。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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