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崩症

2015-11-03 07:37李为民
广州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罗文燕国李俊

李为民

尿崩症

李为民

罗文君这尊大神终于被我撵到加工区管理局。

当时一把手李俊超在党组中心组廉政学习扩大会上宣布任免决定后,坚决地表态,落实干部定期交流制度,也是廉洁从政、防范执法风险的一项举措。那口气和神态表明,铁板钉钉,没有回旋余地。党组班子其他成员也明确表了态。

台下嗡嗡,所有的目光聚焦在罗文君身上,以为她要拍桌子跳脚和李俊超或者我大动干戈。可意外的是,她目光放肆地扫遍会场每个角落,毫无尴尬沮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似乎一切尽在她意料之中,伸手习惯性地拍拍胸口,嘴角无所谓地一撇。

在一局干了三年,从面上讲,挪个位置也很正常,可加工区年年出事,是经济案件频发的重灾区,局长换了好几任。没人愿意去,也没人敢去,去了要不同流合污,要不清静得如同坐牢。一局的位子炙手可热,里面的每个人都有背景,这些年,开发区百分之八十的大项目都是靠一局筑巢引凤换来的,劳苦功高,市里一直很关注。从一局出去的人,要么调到市各部委办,前程似锦,要么自己带着一干人马下来单干,风光无限。可罗文君是平级调动,去了一个类似西伯利亚的地方。

要解释清楚罗文君为什么心平气和地答应去加工区,还是先从她进管委会说起。

滑稽的是,罗文君最初是酒店的陪酒女。我在2002年的时候当办公室主任,整天忙接待。记不清是哪一次,一个外省的对口部门回访管委会,酒喝高了,兴致也高了,我陪同李俊超一群人来到一家酒楼的包厢唱歌。大堂经理燕国聪给我引荐了一个据说是体育系毕业的大学生。当时第一面见到罗文君,我也是眼前一亮。水蛇腰,臀部肥美。胖子燕国聪煞有介事地大喝一声:立正——齐步走!罗文君还真的顺从地迈起军步来,富有弹性的猫步驱动臀部一颠颠的,和胸口两团呼之欲出的乳房交相辉映。我和李主任是老乡,了解他的审美情趣。所以那晚李主任和客人都很尽兴。

其实这类女子我见得太多,我心里也一直以为李俊超不会拿罗文君放在心里。可没过两个月,李主任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将罗文君的人事档案袋扔给我,开门见山让我将她应聘到管委会来。我张了张嘴,一时像给空气呛住了咽喉。为一个陪酒女下这么大本钱,这不符合李俊超的做事做人原则,如果仅凭两人之间发生了肉体关系,也绝不会闹这么大动静。他军人出身,做事谨慎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即使犯了此类低级错误,也会处理得滴水不漏,不留痕迹。当然这种隐私更不会让我掺和进来,尽管我是他从制药厂一手提拔上来的铁杆弟兄。李俊超见我不出声,继续补充,我了解过了,这个小女孩是个 “八零后”,安徽体育学院毕业,她还有个男朋友,很勤奋,去年已经考进市纪检委。

我忍不住打断他,关键是你把这种无根无绊的人弄进来干什么呢?李俊超像是知道我下面继续要追问他什么,平静地解释,其他事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讲,你先走程序把她弄到统计处,那个地方不招人显眼。放心,她不是你我想象的那种人。他递给我一根烟,没来由地笑了一声。我不好多问,只好私下问燕国聪。

上世纪90年代初,燕国聪和我在市第二制药厂的封装车间工作,关系一般。后来因为肥胖症和 “三高”,他提前辞职回家,娘老子曾在长江河段贩运黄沙赚了一点钱,就给他在开发区附近开了一间书画文具用品商店。李俊超是2000年后从部队转业到制药厂的,那时燕国聪已经离职,彼此互不认识。而我凭自身努力,已经干到厂长助理的位置,自然和李俊超走到一起。那几年古玩市场比较红火,燕国聪做中间商,倒腾了不少古玩字画。他拐弯抹角打听到我在管委会,鼻子嗅到了商机,就势在管委会附近开了个酒店,又通过我的关系,利用政府部门搞接待和对外招商买礼品,出售不少山水画、文房四宝和铁画。所以对我,燕国聪是毕恭毕敬、把我当财神爷供着的。我找到燕,他只好把肚子里的杂碎全掏了出来。

这个罗文君的确是体育系毕业的,目前的男朋友考取了公务员,分到了纪检委,也是事实。两人都是皖北蒙城人,家境一般。一年前没找到工作,罗文君就应聘到了酒店推销酒产品。因为身材婀娜,燕国聪就让她干了大堂经理。在酒店干了一段时间,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罗文君提出辞职,还眷意浓浓地说,本想把日子过成诗,可以简单,也可以精致,不料日子却成了我的歌,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真没办法呢。一番文青的话,弄得燕国聪摸不着头脑。

燕国聪是江湖上混的,什么没见过,爽快地点头,也来了句很有水平的话,相聚不顾理由,散场不问缘由。可罗文君的那双眼睛始终无辜地望着他。燕国聪明白了,挠挠头,说,要不我借你点钱吧,开个文具店什么的。罗文君摇头,提出要进管委会上班。她告诉燕国聪,这两年她接待的、耳濡目染的都是政府官员,个个满脸春光,很有气势。关键是男朋友考取公务员了,两人地位有了差距,她自己有了不大不小的危机感。上高中的时候,罗文君的父亲在淮北煤矿挖煤,出了个事故,成了植物人,成天躺在床上不死不活的。为了还清欠下的20多万元的治疗费用,只好咬牙提前和同村的王家订了亲,等于是自己卖身换来了一笔嫁妆钱。当时罗文君心不甘,可又无奈,因为她不仅面相姣好,还心高气傲,想干一番事业。而王瑞权相貌平平,沉默寡言,除了学习好之外,几乎就没什么优点可言。可小伙子一步一个脚印,现在终于熬出头苦尽甘来了。

这样一来,等于将矛盾转嫁给燕国聪。可燕国聪哪里买她的账,笑眯眯问,怎么,给钱你不要?要我这个人?不至于吧,我没告诉你,我还有个痛风的毛病呢,唉,现在的小女孩啊,个个都是孕妇过独木桥——铤而走险,不过,我倒是愿意帮你试试,你要配合我。罗文君低下头,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显得楚楚动人。

我问燕国聪是怎么帮她的,为什么要帮她?是不是占了她的便宜。燕国聪夹着香烟的手指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周主任,你怎么老想着下三路呢?我这个身板能经得住她折腾?我装着无所谓笑了一声。

燕国聪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说,应该讲,靠山吃山吧。我疑惑地问,不要卖关子,有屁就放。燕国聪淡然地笑笑,告诉我他五年前做了一个功课,通过朋友,在江苏宜兴花了1万块钱买了一只高仿的宣德炉,然后跑到歙县一个偏僻的山洼里,找到一个叫翠英寺的小庙,里面的方丈是他朋友的朋友,原本是上海一家国企的老总,因为贪污坐了几年牢,出来后想不开出家当了和尚。可能六根未净,对红尘世界依旧眷恋,所以我提出将那只宣德炉放在他庙里熏陶熏陶,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妙哉妙哉。当然我不亏待人家,每年给他两万块钱的管理费。那只炉子经过五年多的烟熏火燎,枣红色变成琥珀色,再变成暗褐色,一下子穿越回到一百多年前,你想让它变成假的都不行了。

我有些不耐烦,问你做的目的是什么?燕国聪嘿嘿两声,老哥,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我让那个罗文君想办法接近李大主任,让他帮着找个外商买炉子啊,事成之后,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嘛。我听了有些胆寒,但没有完全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就质问他,你这不是把我们领导往沟里推吗?再说,这和罗文君进管委会有什么直接关系呢?燕国聪吱溜了一口功夫茶,说你傻啊,我那只炉子开价400万,我让罗文君把这条信息漫不经心地传递给李主任,我立刻打断他,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李主任?

燕国聪递给我一根烟,自己先点上,猛吸一口,自嘲地说,我这种奸商加古董贩子在李主任心目中有信任度吗?只有罗文君那种清纯的女孩极具欺骗性,打个比方,一个不懂古玩的门外汉拿着一个假玩意硬说是真的,百分之七十的人会相信是真的;反过来,像我卖古玩的人拿着真东西吆喝,即使百分百是真的,相信的人肯定会打折扣。据我的观察,小罗还是个文艺青年,在特定的情况下,老哥你明白我讲的特定的含义吧,我就不多解释了,小罗再用她煽动性的语言把故事一放大,李主任能不相信吗?有两个关键点,一是这件事自始至终我不出面,让庙里的老头报价,李主任怀疑不到我身上。二是这桩买卖李主任就是找个买家,他可以完全不出面,无损于他一根毫毛,买卖不成,他不承担任何风险,成了,人情落在罗文君身上,李主任拿介绍费,他心目中还以为只有罗文君一个人知道呢。

我扔掉烟头,冷哼一声,你也真够阴毒的了。燕国聪脸上的笑容很淡然,这还不是你们逼的嘛。讲起来,我丑得慌,我已经两年没交营业税了,现在酒店的广告宣传费、水电费甚至员工洗制服的钱都是向开发区银行贷款。燕国聪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站起身往门外走。这些年管委会在燕国聪的酒店光吃喝招待费用欠下的白条子就不下一两百万,他自己的积蓄全掏空了。这是事实。

有欠款的,也不止燕国聪一家酒店,开发区的财政收入不靠市财政拨款,主要靠招来大项目。讲白了,在征用土地、搞融资、搞招商上下功夫。现在的外商也很精明,两个城市同时争取一个项目,同等的优惠政策条件下,除了比区域优势外,他们看的是哪个地方政府有什么更灵活的土政策。这样,就有了暗箱操作,无形之中不仅加大办公经费的支出,也给一些部门和个人造成有空子可钻的机会。这几年管委会总出事,不少人总进去。每到岁末年初,管委会门前人头攒动,写血书的、打横幅的、静坐的,无一例外都是承包商和农民工要钱。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和委里财政局长只好躲起来,由接待处统一答复:政府不缺钱,但需要时间。可笑的是,有时候招商部门外出招商,经费开支从差旅费、招待费到用车全由企业买单。美其名曰羊毛出在羊身上。

燕国聪没等我跨出门,吃力地在椅子里翻了个身,有气无力招呼我别急着走,说虽然这是脑袋后面扎小辫——违法乱纪 (尾发乱系),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见我无动于衷,以为我没听懂这句歇后语,他进一步解释,这叫龙虾三吃:宣德炉一出手,罗文君的工作问题基本解决了,李俊超也占到便宜了,最关键的是,在罗文君向李主任的引荐下,我在加工区注册了一家网络器材公司。

我转过身,冷笑一声,你就不怕我告你密。

就怕你不敢声张,燕国聪脸黄如饼,出气像拉风箱,你问问李主任,这些年他连条内裤都在酒店里熨烫,就不谈拿了多少茅台酒和五粮液啦,他心里不发虚吗?现在老子关张不要钱总可以吧?我想银行、税务、工商这一块的注销手续他老人家不会不帮着我擦屁股吧,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啊。

燕国聪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继续说,我向你揭李主任的老底,是以防他老人家翻脸不认人不帮我,我这边要是写了举报信,怕连累你,你们是一条船上的啊,二来告诉你个小秘密,万一哪一天他不待见你,你可以拿这个和他谈条件。

我低语一声,你真是小人。燕国聪长叹一声,我实在是太胖太虚了,不然你信不信,我非扇你几个耳光,我不够兄弟吗?我就是当君子这么多年,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我脸上有点发烧,关于燕国聪,我是有很多地方对不住他,他曾为我的外甥征地被抓引发的袭警案件出过不少力。既然话讲到这个份上,我再啰唆两句。去年秋天,合杭高铁在芜湖对江段有一块约600亩的地要征用,我外甥利用我的关系把那块地的拆迁和基建工程招标项目拿下来了,但拆迁过程中因补偿费和村民发生冲突,我外甥找了一帮地痞打了村民,有两个人还受了重伤。闹到最后他被刑拘。公安局我认识人,可不能出面,我找燕国聪想办法,他不仅痛快答应了,还摆平了这件事。工程竣工后我外甥私下告诉我,这个项目他赚了八位数。我让他谢谢燕国聪,他说舅舅,我谢他,他不要。所以,我半开玩笑地问,既然是兄弟,你不会为一个小娘子出卖兄弟之间的秘密吧?这是我找燕国聪的核心问题。

燕国聪瞪了我一眼,揉揉胸口,说,别人一冤枉我,我这里就刺痛。

既然李俊超决心已下,我没什么好说的,这小女子不久就进了统计处。因为还在见习期,每天的主要工作不过是早上给每个部门送报纸,下午给李俊超的办公室里的花卉浇点水,每个月报送统计报表。大多数情况李俊超在外地跑项目。

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罗文君在统计处上班不到两个月,再次被李俊超提起。一次请客户喝完酒,众人去燕国聪的酒店唱歌,我吩咐手下叫来一帮歌女,然后凑近李俊超,刚要开口,面如桃花的罗文君像个幼儿园的老师,拍拍手掌,有些气吞山河地冲歌女发话,都下去,没素质没教养,别坏了领导的形象。哎妈咪,把骰子点歌单拿来,多上些人头马和果盘,你没事了。最后一句话既像是冲妈咪说的,又像是对我发号施令,弄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因为从宴会到唱歌,罗文君一直温顺得像邻家的乖乖女,没声音没图像。再看眼前的她,手拿麦克风,足蹬软帮棕色靴,噔噔噔,旁若无人,像在我眼前示威,步伐里潜藏着一股轻蔑的气质。我这个主任简直就是个摆设。从那一刻开始,不知什么缘故,我有点恨这个女人了。

李俊超尽管醉得眼睛睁不开,可还是把我招呼到耳朵根子下,嘟嘟囔囔,老弟,我没看走眼吧,我就觉得罗文君这个小姑娘吧,有女干部的味道,可能和出身有关吧,你看她,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显示出久经官场了吧。他沉吟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练达。他用了几个 “吧”,表达了内心的感慨。

我以为是酒话,只好先附和他,唔,面相倒是温文尔雅,有股子气场,可恕我直言老哥,也有一股风尘的意味。他艰难地从沙发里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瞟了我一眼,说年轻人要多鼓励嘛。

我讨了个没趣。这不是酒话,也不光是那只宣德炉的作用,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上升到一定的阶段了。我有些紧张,灵光一闪,李俊超的意思不会是让我把罗文君弄到招商一局,这样两人可以长期出差在外比翼双飞?如果李俊超仅是满足生理需求,也大可不必这样动干戈。可据我所知,他和妻子感情很好,一双儿女也很优秀,都在国外,他自己除了喜欢下围棋,陪客户喝点酒,基本上无不良嗜好。我扶了下镜框,有些忐忑,后悔刚才嘴跑了火车。现在的小姑娘哪个不是黄鼠狼钻鸡笼——靠投机(偷鸡)呢?看来我一直在低估她的能量。

我试探了一下李俊超的反应,果然他先没有吭气,片刻,带着批评的口吻冲着我说,她没有逻辑数字概念,上次闹的那个差错,要不是我的发改委同学帮忙,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位子非得挪一下了。不过,看她那副强词夺理的样子,对外搞联络跑项目肯定不会吃亏。这句话可能就是针对他所谓的女干部的评价,也默认了她可以搞招商。

而且,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看着也不舒服对吧。李俊超冲我笑笑。他是指那次统计事件。

干了这么多年办公室主任,我清楚,不重要的事项基本是在很庄重的场合下商议,比如工会改选,团支部组织一次爬山或和关联部门搞一次歌咏比赛等等。重要的事情也就那么两三个人随便一聊,特别是人事任免、提拔干部等棘手问题。罗文君到招商一局的事,也算李俊超给我面子征求我意见,下一步就等开办公会具体走程序了。从罗文君进管委会到把持重点岗位,李俊超一直给她开绿灯,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隐秘?我实在捉摸不透。我下意识摸了摸左脸颊,那次统计数据的风波更加剧了我对她的恨。

过程实际上很简单:开发区每到半年要对所辖企业的进出口数据和产值做一个宏观分析报告,统计科做完后,统一由办公室汇总,我签字后再上报。岔子就出在进出口总额上。这些数据是在汇总了各国币制的进出口额的基础上得到的。做统计的人员就必须将各国币制项下的数据折算成美元,再汇总上报。罗文君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直接将日元当成美元生成上报数据文件,等于是将数据放大近千倍,吹成一只巨大的气球。

我狠了狠心,没有将气球戳破,找了个借口,让我的副手曾主任在纸质的分析报告上签了字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情况),这样,罗文君那只如冬凝又如柔荑般的玉指轻敲键盘,数据通过管理平台如光速般传向省外经贸委和政府办。

本来这些数据报告是讲台上放花盆——摆设,错也就错了,以前经常发生过类似情况,没人过问。偏巧那一年国务院政策研究室来了几个人,在分管的副省长陪同下到开发区搞汽车产业调研。汇报会上气氛先是谈笑风生,继而一个发改委的领导忽然一语双关地追问李俊超,今年上半年进出口形势这么好,李主任,咱们有什么大项目引进来了?这17.8亿美元的数字让人精神倍增。李俊超这才低头睃了一眼手里的汇报材料。

事后统计科长杨峰和罗文君吵得不可开交。杨峰是李俊超老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李俊超不好直接过问,让我处理。末了加了一句,你看着办。我心领神会。去的时候,两人正为折算汇率而吵得脸红脖子粗。因为前因后果都清楚,我进门就虎着脸质问罗文君:

别打岔!我问你罗文君,你为什么不折算汇率?

我就是折算了汇率,也不对,以前就错了,她不屑道,将错就错呗。

放屁!那要你干什么?我找个小学生来做不行吗?我终于冲她吹胡子瞪眼了。这也是酿成我后来悲剧的导火索。罗文君眼神一软,无奈地将头扭到一边,周主任,我觉得是机制不健全。没有内控长效机制,才是造成今天差错的最大隐患。

她的语气明显沉缓下来,我以为是怯弱,抡着大棒子就上来了。

罗文君,你不懂不会可以问别人,不要强词夺理,你懂什么叫内控和长效机制?我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她的脸上,看她有什么反应。

只有你不懂,以前的错误报表都是你签的字,才有今天的后果。她怒道,显然我的话刺激了她,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不要节外生枝,错不错的下一步我来核实。我字斟句酌地问,我先问你一个常识性问题,既然你没有折算日元,那么按你的意思,美元和日元货值相等,对不对?这是一句揶揄的挑剔话。

不对,日元比美元大,一美元等于一百零九日元,这不显而易见的嘛。她认真的语气表明她不是开玩笑,难道真的没搞清楚日元和美元的比值关系吗?办公室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先是愣了愣,继而爆发出哄笑。有些人捂着肚子倚里歪斜,如迎风的杨柳树一般摇曳。

罗文君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周志强你听着,不要用我的语误来做文章!

我冷笑一声,这叫语误?明明是不按规程操作,你这是叫失职!或者叫渎职!我咂巴着嘴,大棒子立刻就抡下来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有些乱了方寸,我虽然负有直接责任,可你要负主要责任,因为那天你没有外出,按规定你应该签字。而且我还在见习期,按委里规定,工作上的差错应该不承担责任。

我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指着罗文君,不失时机地讥讽她,你什么学历?我怀疑你体育专业的大专文凭是造假的,你能跑下1000米吗?恐怕只能在床上跑吧?周围没有笑声了,吃惊的目光注视着我。真是口不择言,我冷哼一声,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写检查,不然就开除你。这也是我憋了很久的心里话。

那天我印象很深,她是穿着一套米灰色套装从办公桌一侧迎面冲我走来的,那是一副姣好的面孔,眼眶里闪着泪光,然后扬手给了我一记厚实的耳光。我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思维也似乎停止运转,大脑一片空白。那种猝不及防的举动至今让我心有余悸。以前管委会也发生过包工头、承包商为债务殴打工作人员的事件,但同事之间或者上下级之间发生冲突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还竟然让我堂堂大主任摊上了。我搞不清她为什么敢在那个场合打我?或者说挑战我的做人底线和尊严?是一时冲动吗?那一刻,我后脊梁直冒冷汗,心慌得如同世界末日要来临。

也正是那巴掌,一下子就把罗文君自己打出名了。后来,同情怜悯的舆论倒向我这边,我成了受害者,而罗文君从此成了人人见了绕着走的悍妇。附带那记耳光又将复杂的事态摆平了。本来分管开发区的市委副书记提出要对当事人问责,因为在国家部委办面前出丑,负面影响太大,往小里讲是管理混乱,基础工作不扎实,影响投资环境,要是上纲上线,就是虚瞒报成绩。李俊超绷不住了,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将事情降格为内部处理。因为当众挨了一巴掌,我成了悲情的受害者,责任免去,李俊超和几个党组成员商议,下文在我的主任职务上又挂上一个党组秘书,政治上算是进了一小步。那个曾副主任被记大过一次,科长杨峰扣发半年考勤奖。罗文君延迟半年转正,转正期工资扣减三分之一。

而我不光颜面扫地,还不折不扣地和罗文君结下梁子。那一巴掌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有段时间一直郁郁寡欢,见到任何人,感觉身体像矮了一截,自信心像漏了气的气球,怎么吹也无法饱满充盈。

我牙根咬得痒痒的,可面子上又不能得罪她,毕竟她是李俊超的人,至少沾亲带故,我四处打听,又找不到两人有什么实质性的瓜葛。当初罗文君进管委会时,李俊超曾答应以后再向我慢慢解释,可这一承诺一直没有兑现。我不好多问,作为党组秘书,组织纪律还是要遵守的,管好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问。可我一直伺机想把罗文君辞掉,一直没有机会。

常言道,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可机会总是垂青这个毫无准备的罗文君。刚进招商一局不到一个月,她跟着李俊超屁颠屁颠地拎包,跑到江苏吴江,招来一个世界500强的台资企业进了加工区。据说年进出口总值能达到20多亿美元。这是开发区几十年来破天荒的一个大手笔。李俊超兴奋异常,上下联动,省里市里高度关注。

招商总结分析会上,李俊超除了添油加醋给自己脸上贴金外,还冷不丁地提出,要改变过去的漫无边际和守株待兔的传统招商模式,要向罗文君同志学习,大家要多动脑筋,勤于思考,比如,罗文君提出的以商招商这个思路就很好。这次泰达公司能顺利入驻加工区,就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加工区网络公司的燕国聪经理跑业务,结识了区内一家小台资企业的老板陈乃轩,他是台商协会的副会长,交际面广,燕老板将信息反馈给罗文君,小罗通过陈会长的引荐,认识了泰达集团的总裁,她迅速将这一重要情况向我们汇报,才有今天的成果。这不光是小罗同志招商意识强,更是她综合素质和能力的体现。有为才有位啊,最后一句话,李俊超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然后,目光点点滴滴扫遍会场每个角落,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扫向罗文君,她一脸的平静安详,好像这事和她没关系。我想象中这类浅薄的女人应该有种飞扬跋扈的神态,可我不仅没觉察到,自己的内心反倒妒火熊熊。我累死累活干了几十年,也不过就是个副处级,她一来就中了个头彩,而且出尽风头。我抬头四望,所有参会者在瞄了一眼罗文君后,重新耷拉下脑袋。是麻木还是失落,我猜想他们的心思可能和我差不多,五味杂陈,更多的应该是羡慕嫉妒恨吧。

我心中的沮丧感倾泻而下,脑袋像被李俊超的手掏空了。李俊超讲这番话传递了两个信息,燕国聪在这个项目的引进上功不可没,也就是从后台走到了前台,今后他在加工区做业务不仅名正言顺,而且会风生水起。其次,借此消除大家对罗文君的不良印象,或者说做个铺垫,为今后给她进步打个基础。看来我的这根眼中钉要拔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然而,我总是在错误地估计形势。半年后,罗文君从招商一局平级 (她已提升为副科长)调到建管处,在随后的六年里,她调换了四个部门,当然也是管委会下属的重要部门。诡异的是,每次她呆的时间不过一年半载,可从哪个部门出来,原单位总要出点事,都是和经济案件有关,总有人被弄进去。是偶然还是必然?最为蹊跷的是,都过了好几年,原统计科的杨峰,居然出卖经济情报给泰达公司的一名台湾高管,被安全部门抓走,后来判了刑。这件事在当时震动很大,省公检法都来了一帮人调查,弄得人心惶惶,管委会上下蒙上了一层阴影。当年委里的季度奖和招商奖被拿掉,李俊超被召到省纪检委作了一次诫勉谈话,燕国聪也跟着背黑锅,做了一圈外围调查,虽然没问题,可好像又回到从前,网络生意受到损失不说,许多管委会应付的工程款也有意或无意地被拖欠。这件事的发生,也打破了管委会所有人固有的常规思维,一切皆有可能。

罗文君那时离开招商一局好几年了,可背后依旧有人对她戳戳点点,什么样的难听话都有,甚至骂她就是台湾间谍。因为这件事的牵连,年终毕竟大家都损失了几千块钱的奖金。大项目引进来了,还引进来台湾特务,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尤其我更是敏感万分。虽然管委会这么大的摊子,每年弄进去一两个人屡见不鲜,可我始终像得了强迫症,阴错阳差地认定和罗文君有关系,因为她丈夫在纪检委。如果是因为那一巴掌,我大可不必极其用心关注罗文君,可我在开发区工作了近三十年,盘根错节,枝枝蔓蔓,哪个部门我都熟悉,哪一汪浑水我都趟过。打个比喻,我的神经末梢已经延伸到任何部门的核心部位,任何的触动或者一丝一毫的拉扯,都会让我大脑的中枢神经隐隐胀痛,因为疼痛而惊醒,因为清醒而混沌,因为混乱而加剧了恐慌。

可能是我神经过敏。在我被提拔为管委会副主任 (正处级)的时候,也就是前年,罗文君又是平级调动,回到本部大楼的贸管处搞企业备案。八年抗战,罗文君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青春的气息和婀娜多姿,为人妻,为人母,满脸的柴米油盐,臃肿肥厚的腰身在宽大的蝙蝠衫的包裹下,像个移动的碉堡。而且一茬茬的小年轻上来了,老的走的走、退的退,往事灰飞烟灭。

刚来的时候,在电梯和楼道里碰面,她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一丝笑意的同时,还有几许尴尬和愧意,微微点个头。时间一长,如果有不少人在场,她总是笑眯眯地向我打个招呼,周主任,最近又出差啦,没看见你呢。而我器宇轩昂,点个头,算是上级对下级保持一定距离的回应。我自己都感到虚伪和不自在,明明是恨她、怯她,不仅不敢表露出来,还要表现得大度从容,我猜测罗文君也一定心知肚明,大家恪守在心灵上达成某种默契,或者说顺其自然地消除当年那一巴掌带来的阴影。

可事实呢?又过了两年,确切地说,罗文君已经对那一巴掌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面具放下了,在楼梯口见到我时已经爱理不理,和一帮老妇女嚷嚷着去哪儿吃麻辣烫,上淘宝买哪一款折叠床对孩子的脊椎有好处。夏天的中午,她为了减肥,和一帮老娘们到附近的羽毛球馆打球,回来披头散发,手里端着脸盆和沐浴露,趿拉着拖鞋,赶在上班前的十五分钟,失火一样地往浴室跑。琐碎,喋喋不休,遇到高兴的事儿,她扯着嗓子尖厉地笑,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绽放,中午还用豆浆机在办公室磨豆浆,再一杯杯送到每个办公室,不分老幼,不分职位,我也有幸经常喝到她送来的豆浆。当腥甜的豆汁滋润着我舌尖上的味蕾时,我终于意识到,她不过是个市井女人,要和她丈夫搞好关系,还是有必要的。

所以那天她端着豆浆杯推门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当时正接听燕国聪的工程款要债的电话,他唠唠叨叨,我不耐烦,双腿交叉跷在桌上,大大咧咧地摆摆手示意她先坐下。果然,她好像有什么事要向我请示,双手绞握,恭立在一旁,脸上挂着逢迎和虔诚的微笑。

挂掉电话,我有些诧异,说别客气,坐呀小罗。

真不好意思,周主任,来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想当面向您表示道歉,当年太不懂事了,冲动。罗文君低下头,脸上飞过一阵红云。

没事没事,我都忘了,我也不好。我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勉强撑出笑意,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我想缓和一下气氛,你不天天送豆浆给我喝嘛,咱们扯平了。

怎么?您也看出来了?周主任,其实我磨豆浆就是给你喝的,罗文君将您改成你,一激动,脸更红了。

行了,我毕竟是领导,带着教训的口吻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下次别给我送豆浆了,我的肠胃蠕动快,喝多了要放屁的嘛。我幽默了一下。罗文君露出灿烂的笑意,说不至于吧,你们当领导的天天应酬,给你们清洗血管,降脂降糖。黄豆是绿色食品,是我们自己家地里种的,绝对没有施过化肥。她的尴尬拘谨没有了,整个人显得轻松愉悦。我也放松下来,仔细盯着眼前的女人,隐约觉得她还有些心地质朴,思维天真而简单。

她主动聊起自己的家庭,孩子太小,有多动症,自己的母亲因为要照料瘫痪的父亲,不能过来带孩子,家里所有的担子就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爱人王瑞权自从当了案审室主任,天天出差,所以……她迟疑了一下,带着恳求的口吻问,我能不能再回到招商一局,搞点内勤事务?这样会对家庭有个照顾。

我这才意识到她来找我的目的。尽管一局是我分管,可她能直接找李俊超,非要绕我这个弯子干什么呢?显然是将这个人情让我做。最后她又补充她和她爱人想请我吃个饭聚一下,算是表达歉意和感激。都在传两年之后,李俊超要去人大,我要接他的班。真是天意。我假装推辞了一番,说找机会吧。

不过吃饭之前,于情于理我还是要和李俊超通个气,这是多年干事情养成的习惯,正好也是个机会,看看这个老家伙对罗文君是怎么评价的。可我去得不是时候,李正握着电话大声训斥着什么,见我推门进来,啪地甩掉电话,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好像没有缓解烦躁,又喝了一大口,杯子重重地搁在桌子上,冷笑一声,问我,这个燕国聪搞什么名堂?说起来还在道上混,怎么一点沉不住气呢?我不是答应过那63万弱电款年内清掉嘛。

我故意装得一脸的无奈,叹口气,端起杯子给李俊超续上水,关上门,凑到他跟前说,老哥 (私下场合我都这么称呼),实不相瞒,刚才他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向他转告过您上次在办公会上就工程款结清预算的会议纪要内容了,可他几乎要哭了,说痛风得厉害不能下地,不然他要过来给您下跪。

李俊超眼一瞪,火又上来了,那个脓包,又在演戏,你让他摸摸胸口,这些年我给他介绍的业务还少吗?他缺那两个钱?分明是无理取闹嘛,还威胁要到我这儿静坐,我要不是看在——他欲言又止。

我不动声色地说,不过这大半年他实在走背,加工区泰达公司欠他的127万视频监控录像设备的款项已经拖了快有五年了,可能还是和那个出卖经济情报案件有关,台湾人做事既有传统的儒家风格,又像日本人那么狡诈,也怪当初燕国聪话说大了,和政府打交道,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现在泰达公司分管财务的刘副总也不鸟他了。

我点出刘副总的名字,实际上是暗示李俊超当年那尊宣德炉所找的买家就是泰达公司的刘副总。人家公司既然明目张胆地敢赖燕国聪的账,也是间接挑战对抗你们政府,你们身上也有不干净的地方。

李俊超显然没有意识到燕国聪私下向我透露过宣德炉的事,声调更高了,理直气壮地质问我,间谍案是要掉脑袋的,他能摆平?你怎么不告诉他我都挨了处分?莫名其妙!

话讲到这个份上,李俊超是在间接批评我处事不得力,连燕国聪这样的小蛐蛐(小人物)都应付不了。本来是为罗文君邀请吃饭的事,摸一下底牌,不料半路杀出燕国聪。如果这时候不帮他一下,燕国聪当年为我侄子征用土地暴力袭警上下打点的人情始终搁在我心里,像干咽了一团冷饭般难受,我不想欠他的,更不愿和他有瓜葛,观察这么多年,这个人危险又复杂,迟早要出事。

我于是轻咳一声,不经意地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也该他倒霉,我好像记得他跟我讲过一件事,他曾卖过一只仿制的宣德炉给那个公司的刘副总,据说卖了大价钱,现在那个姓刘的肯定发现上当了,当然要赖账了。就此打住,我瞟了一眼李俊超。

可李俊超只是微微一怔,漫不经心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早看出这个人为人不地道,志强,你要防着他一点。他认真地盯住我。表面上是关爱我,实际上是心有点虚,就差没开口问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含糊地说,老哥,您这么多年对我的教诲,我怎么能枪杆子倒扛呢?要不是他当年引荐罗文君,我绝不会和这些下三烂搞到一起。您放心,这件事我来安排 (我盘算好了,准备将委里下面的财政局刚到的一笔企业上缴的海关税款保证金提出来支付给燕国聪,也算是借机当面向李俊超报备),噢对了,老哥,我忽然没来由地恍然一拍脑门,罗文君声称她和她丈夫邀请我聚一下吃顿饭,说是为了当年那一巴掌。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李俊超警觉地一皱眉头,脱口问,这是闹的哪一出?吃什么饭,哼。话里话外蕴含着烦躁不安。刚才宣德炉的事已经让他心里乱云翻滚了,可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涩涩地说去呗,这种小事你还需要问我?

我淡淡一笑,捋了一把脑门前的乱发,说老哥,其实我和她丈夫王瑞权打过交道,前年开发区的鑫铜公司的老总和市财政局的一个处长卷款逃到西藏,我不是协同他一起出差办案的吗,人很忠厚,事业心强。本来一口想回绝,毕竟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更不光彩,可能人家是不是有别的看法?要不借吃饭的机会透露一些开发区的情况。

李俊超一摆手说道,不会不会,你多虑了,放心地去吃饭吧。再说,古人云: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那意思是你我都是君子,严于自律,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呢?我心里好笑,认为李俊超是个老江湖,他怎么能把自己比作君子呢?至少我认为自己不是。

那顿盛情的晚餐是在罗文君的家里进行的,这也出乎我的意料。都什么年代了,我居然还遇到了这么一对夫妻,不能按传统和吝啬来定义,简直不按常理出牌。要不就是他爱人的原因,是不是搞纪检的人干什么都要受到约束都有纪律?吃的也是家常菜,生炒花菜、豇豆炒肉末、南瓜排骨汤,盘盘碟碟堆了一桌。每道菜都含有绿色的蔬菜。他丈夫王瑞权笑着解释,这些蔬菜都是他家后院子里种的,罗文君打理。罗文君很是骄傲地瞪了他丈夫一眼。

诚意满满,厨房内外热气腾腾,那个多动症的儿子被束缚在一张特制座椅里,身体不能动。罗文君有些歉意地告诉我,原本打算在外面饭店吃一顿,就是因为儿子好几次在外面不老实,人差点弄丢了。

我爱人是个教师,平时话不多,这样的场合更是拘谨。不过后来两人找到共同话题。她看到沙发和椅子上摆放了许多扎得一捆捆的刺绣鞋垫,很是感兴趣,因为我爱人是山东临沂人,平时我们家的鞋垫都是她没事做的,以前弄一些十字绣的鞋垫,花草虫鱼、竹子、石榴,品种很多,再绣上一些励志的文字,经常送给她的一些即将远行留学或上大学的学生,很有意义。没想到罗文君的老家皖北农村也有做鞋垫的风俗。两人一下就找到共同语言。从鞋垫布、贴面、绣花等工序讲起,交流得津津有味,很是投缘。罗文君从一摞捆扎好的鞋垫里抽出几副送给我们,有些自得地说,我做的鞋垫送给王瑞权的同事朋友,哪个不是升官了,要不就下海发达了。最后一句话有些俗气,可从她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出她对我的诚意。

总体而言,那顿饭吃得还是很有效果,气氛比较融洽。我和王瑞权聊了不少,内容不涉及单位和个人。除了惧内,我觉得王瑞权明事理很有水平,不太像某些纪检干部那样刻板教条,有些敏感的事情他不绕弯子,不回避。比如聊到吃喝,他直言自己有请必到,绝不遮遮掩掩。酒肉穿肠过,政策心中留。他的脸膛醺红,颇有些苦恼,说自己很不愿意干这一行,总被人记恨,老婆孩子家庭照顾不到,而且个人的人身自由多有限制。

他还说,其实人都有七情六欲的。前段时间,他一个远房的表侄送给他20万块钱,不为别的,就因为刚参加工作时,付不起房租,在他们家寄宿过大半年。可这位表侄和他案子里的一个当事人是朋友,所以他拒绝了。为这件事,他很苦恼。老岳丈得了重病瘫在床上,正需要钱哪。正常的礼尚往来是可以的,只要不涉及到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他这么认为。

王瑞权坦然的观点和毫不遮掩的脸色让我很受用。这以后我们两家走得很近。他们家住在范罗山下的市委大院里,是一幢两层会议楼改建的,一层的楼门前用砖石垒了个大院子,罗文君支了个很大的藤萝架,一盆盆玉兰、海棠、石榴和牡丹,还有菜蔬,以及不少高约丈余的落叶乔木树,茂盛、青葱和张扬,像一小片森林,将屋檐下的大门遮得严严实实。王瑞权憨然笑笑,解释因为家庭负担重,贷款买房还是个远景目标。

儿子在国外留学,晚上如果没有应酬,我和爱人散步绕过镜湖,必然转悠到他们家。夏天,冷灿的夜空下,一轮圆月,饱满温润,坐在院子里聊天、下棋,有时候喝一杯小酒,很是惬意。时间一长,两家人的关系越走越近。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送一些茶叶烟酒和孩子的食品衣物,理由是我爱人是教导主任,学生家长送的。刚开始罗文君夫妇面色愧然,不好意思。我则淡然一笑,指着菜地说,小罗,你给我摘几个丝瓜茄子,这不就礼尚往来了嘛。

渐渐地王瑞权变得心安理得,他当着我们面劝老婆,放心,周主任是政府官员,刁老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他们给的东西干净。罗文君红着脸,白了丈夫一眼,那当然了,可再怎么,周主任是我的领导 (她已经调到招商一局),平时已经够关照我的了,怎么好意思——她欲言又止,可能还是那巴掌的缘故,她竟然低下头,脸红了。我爱人不愧是教师,粲然一笑,说都是一家人,我们家老周总感慨和王主任像兄弟,很投缘。王瑞权微微一笑,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应该是肺腑之言,说,老哥,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什么事需要敲敲边鼓的,小弟义不容辞!我哈哈一乐,单位和朋友的事我可以找你,但我个人的事你不能帮,帮了就不吉利,我也不会有事找你帮忙的。我俩都会心地笑了。

后来,为免隔三岔五拎着大包小包招人显眼,我和爱人一商量,干脆送几张超市购物卡方便,面值也就一两百,他们接受了。到了大的节假日,送的购物卡可以买一台冰箱和洗衣机了。他俩面面相觑,我爱人作了合理的解释,孩子小又淘,衣服洗不完,滚筒加热型的洗衣机容量大,省时省力,另外王主任经常出差办案,小罗要带孩子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忙不过来,多买些熟食和冷冻食品冷藏起来,吃起来方便。他们想想也是,推辞了一番,也欣然接受了。

王瑞权一直以为我这么做肯定会有什么事要找他。可我始终像个兄长,既温文尔雅,又倍加关爱这位小老弟。这让他疑惑不解,有时候聊天,他故意提及曾经在我手下干过的某同事因为牵连也进去了,探寻的目光等着我开口。似乎只要我替他求情,他一定会鼎力相助。我沉稳地一笑,将话题岔开了。

我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年开发区的经济案件逐年上升,像阴湿的雾霾空气蛰伏在四面八方,随时要吞噬李俊超和这届班子。可市里为什么迟迟不做班子调整或责任追究呢?我感觉有两个因素起作用:李俊超不到一年半就要退下来,风风雨雨,既是开发区的开山元老,又将开发区的局面强撑到现在实在不易,换谁都做不到,让他有个平稳过渡,再说一旦动手,伤筋动骨牵扯面太大;其二我是下一届班子的候选成员,情况熟悉经验丰富,届时李俊超进了人大后,他提拔的一大批同龄人面临退休,新陈代谢,过去的那一页也就翻过去了。除此之外,我还在做感情和物质投资,至少抵御了弄进去的人们对我的负面影响(应该和王瑞权有关)。罗文君两口子经济确实窘迫,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和爱人盘算以什么方式拿出点钱给那个瘫在床上的老人治病。

罗文君难得出差,北京没去过,正好有个重点汽车出口市场政策宣讲会,曾局长 (当年我的办公室副主任)照顾她,她自然满心欢喜。儿子交给丈夫,她一个人在北京快活地玩了三天,买了不少土特产。中途王瑞权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让她速回家,她父亲病危,另外让她弄辆回老家的车。她气急败坏,骂他脓包,搞辆车都没本事。王瑞权嗫嚅地回应,单位的车外出了,如果找我弄车,兴师动众,太丢面子了。

罗文君挂掉电话,慌忙乘动车往南京赶 (没有直达芜湖的动车)。在车上她给曾局长打电话,称自己带了沉重的会议资料,让曾局长派辆车到南京站接她。曾局长也答应了,可后来回电说晚上临时有公务接待,就让她打的,回来报销。她留了个心眼,四百多元的打的票她是能弄到的,老父亲的病是死马当活马治,早点晚点回家都是尽孝,所以她改乘一辆慢车回芜,到家已经是夜里快十二点钟了。王瑞权找燕国聪弄了一辆奇瑞车,司机是他公司的一个老头。一家人匆忙上了合芜高速公路。

为了让疲惫烦躁的老婆休息一下,王瑞权抱着多动症的儿子坐在副驾驶位置,没系安全带。罗文君整个身体侧卧在后排椅子上。到了下半夜,包括司机老头都耷拉着头,昏昏欲睡。王瑞权蜷缩着身体,唯有儿子在他怀里,眼睛瞪得如铜锣,不光东张西望,最后居然扳动车把手,车门呼啦一下洞开,儿子上半身被呼啸的冽风裹挟着拽着要往车门外飞。老头猛踩刹车,车就翻了。

司机老头的额头磕了个萝卜大的肿块,儿子在父亲怀里紧紧搂着,胳膊软组织受了点皮外伤,安然无恙。罗文君整个人翻滚到后坐椅下,被卡在前排椅背后的侧缝中,没有受到重创,只是后脑勺撞到车门挡板上,造成右侧叶脑挫裂伤 (下丘脑受损)。王瑞权最惨,幸亏送医院及时,不然,差点送命。在重症监护室等了几天后,他又接受高压氧治疗,仍然言语胡乱,躁动不安,住了一个月医院,又动了两次手术,脊椎和颈椎都钉上碳合金板,在家休息了大半年,行动神志仍然迟缓。老父亲最终还是去世了,等于是雪上加霜,罗文君几乎要崩溃了。

我最关心的还是王瑞权的身体状况。我和爱人几次探访,他神情萎靡,面无表情,低垂着脑袋,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你问他话,问一句,答一句,语调怯弱,好像仍未从车祸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和我握手时手臂哆哆嗦嗦,像打摆子。罗文君解释,他是闭合性颅脑损伤,脑神经组织也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最要命的是记忆力严重下降,脾气变得暴躁乖戾,像换了个人。一把手梁强已经找他谈过话,案审室主任的工作他不能胜任了,让他将手里的案子交接给副手,下一步实职转虚职,在办公室做内勤。

罗文君流着眼泪说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废掉了,下面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罗文君的话像一颗鹅卵石击破平静的水面,不软不硬地击中我的心脏。我不知道下一步棋怎么走,心里五味杂陈。可有一点很明确,王瑞权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我仅能做的就是尽快疏远这两口子。不知怎的,当年那一巴掌带来的火辣辣的感觉似乎又死灰复燃,幽灵般缠住我。

我盯着罗文君那张啜泣的脸,那张可爱的脸庞消失了,变得凌乱继而狞厉起来。她在我老婆面前喋喋不休地描述她没料到为单位出一趟差,竟然弄得家破人亡,她的身体也出现严重的后遗症,她一瘸一拐跑进卧室,拎出一纸袋病历、医药费发票和医学司法鉴定书,幽幽地说,除了女性方面的难言之隐外,脑下丘受损,头晕,头痛,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系统紊乱,正常的排泄功能被破坏了,讲白了,想解大小便自己没感觉,来了例假顺着裤管流。我的脑袋开始发胀,这是向我间接地安民告示:她需要解决医药费报销和涉及赔偿费用的问题。

因为车祸,我下决心要将罗文君撵到加工区。李俊超也是这个意思,他授意我这么做。这个强悍的女人为了得到巨额的医药费赔偿,准备将李俊超和管委会告到法庭。这也出乎管委会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是工作以外发生的车祸,按委里以往的规定,领导出面给予适当的安慰和补助,最高限额不超过3万元。可罗文君搬出一大堆法律条文证明这场车祸彻头彻尾就是管委会造成的悲剧。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罗文君又使出过去的看家本领,见人就诉苦,见到领导就堵上门。李俊超被堵了几次,有一次还是在市里召集的二季度预算会议上,头头脑脑都在场,她跳着大脚,披头散发冲进会场,一只手拎着X光片,另一只手拍着胸口,声嘶力竭地叫嚷,为了工作,各位领导,我和爱人因车祸身心受到摧残,李主任答应给我们补偿,至今没有下落,车祸让我脑下丘神经受到伤害,造成我有尿崩症,就是身体不能感知排泄活动。真不是假的,你们看,我的小便来了,像变魔术。她又拍了下胸口,双腿一抖,肥硕的臀部和裤裆处,忽然洇出一大片湿痕,她小便真尿到裤子上了,然后,众目睽睽下,高一声低一声,嚎啕大哭。所有人呆若木鸡。李俊超像抽了筋似的瘫在椅子上,来了一帮人,七手八脚簇拥着他上了救护车。

这一闹,各种议论犹如蚊子苍蝇四下飞舞,人们不仅知道还有尿崩症这个新名词,也终止了对李俊超和罗文君多年来的暧昧和淫荡的议论猜测。

住院后,李给我打电话,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提醒话:要学会打游击战,不要有正面冲突。

本来我想挽着袖子大干一场,也算是报仇雪恨,可这句话让我困惑不安。李俊超还是对王瑞权心有余悸,不愿得罪他。李俊超私下告诉我,王瑞权为了赔偿费用,涎下脸找了几个副市长的秘书从中周旋。这让我张大了嘴。王瑞权居然和他老婆穿一条裤子,充分利用他在市里的资源和人脉,向管委会狮子大开口,这也是个厚颜、阴冷的小人。我感慨,那段时间的接触,居然没看清他。

看了车祸的赔偿申诉材料,我断定罗文君没这个本事写出来,一看就是王瑞权亲自操刀。尽管车祸本身和赔偿之间没有法律上的因果关系,可换一个角度思考和判断,我不得不佩服王瑞权的文字功力和思辨的缜密。举个例子,材料认为:一是在出差事由安排上存在着问题。依据工作规程,我在一局只做项目备案。汽车及零部件出口基地多年来一直由曾虎局长负责,李锡胜具体经办,此安排不利于工作的承接与延续。因此,曾虎局长在安排上存在失误。二是在公车使用安排上存在着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等行政不作为行为。从情理上讲,让一个女同志夜晚出差在外,作为领导不仅要为她提供返程方便,而且更要考虑她的人身安全。这个道理普通百姓都懂,难道领导不懂?作为党员干部 “以人为本,执政为民”的理念哪里去了?三是从党纪国法上讲,9月28日晚上,委里所谓的接待是在多家酒店公款大吃大喝,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结束。依据 《中国共产党党员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我认为其性质属于利用公款大吃大喝违规超标接待。如果管委会认为不是超标接待,我能提供当天接待的相关报销的票据复印件。

仔细揣摩这份申诉材料,我的后脊梁阵阵发冷。如果发个帖子放到政府网站,或者进一步向上一级部门反映情况,不弄得鸡飞狗跳也是鱼死网破。对于光脚不怕穿鞋的人来讲,安慰劝阻一点意义没有,现实一点就是给钱了事。可已近岁末,委里除了正常的开支,下半年市财政已经拨了两次经费搞基建修路灯,而且这笔款项开支没有名目,如果拨付,将来李俊超离任审计,还是给我带来麻烦。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李俊超没有首肯,这次伤了他的心,负面影响除外,上下都在咬牙切齿,如果罗文君得逞,那真是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

材料里还透露一个信息:罗文君声称能提供那天晚上招待费用的报销发票,如果属实,按常规这是不可能的。委里财政局的女局长小丁,那也是脚上绑大锣响当当的人物,还和李俊超沾亲。那么只有王瑞权动用他的手段才能实现。所以李俊超让我和他们拖延周旋,既顾及到王瑞权的威慑作用,也是对我能力的考验,如果能降服这尊大神,我今后的位子也算坐稳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回到家,我和爱人商量,要不要继续车祸前和罗文君一家的走动关系。我爱人是个明事理的人,在基层教育战线干了不少年,教导处主任,承上启下,就干具体事,什么样的家长和领导都打过交道,不比我少行政管理经验。我一开口,她掷地有声地说,当然要来往,不瞒你,我背着你去过他们家几次了。我惊愕,问为什么?我想埋怨她不经过我同意,插手我单位的事,而且还是个烫手山芋。她直定定看着我说,本来我想过几天再告诉你。

现在就讲,我不耐烦地一摆手,气也喘得不均匀。

那你就别睡不着觉,老周,不是我卖关子,王瑞权如果论处朋友,讲私人感情,的确能深交。而且我们以前做过的铺垫,效果也不错。我松了口气,略带讥讽地反问,你这算是夫人外交?老婆瞪了我一眼,继续说,王瑞权很有人脉,据他讲,最近中央巡视组来了一帮人,没有通过省委,直接下到各个地市暗访。

我打了个哈欠,这不扯淡吗?朗朗乾坤,共产党的天下,不会有什么地下组织到各地收集情报吧,你是不是抗战电视剧看多了?再怎么样,我够不上级别,李俊超至少能略知一二吧。

你错,今后的纪检委将从地市级一把手分管的职能中独立出来,单独行使职权。我一摆手,打断她,他们两口子对我没什么成见吧?

我爱人偏头寻思了一会儿,说,看不出,罗文君喜怒无常,这次伤得很厉害,她告诉我,那个尿崩症一个星期就要吃一种瑞士进口的药,两千多块钱呢。我当时拿了两万块钱给她。

我声音平静,问,她收了吗?

我爱人点点头。王瑞权在场吗?我问。在,就是叹气。偶尔抬头,眼神是空洞茫然的,我看还是受了惊吓。我爱人叹口气,罗文君像个祥林嫂,反复唠叨燕国聪的司机如果不是熬夜开车,就不会有疲劳驾驶。我一听火了,噢,那狗日的司机把车开翻了,他们两口子找不到下家,像疯狗一样咬住管委会不放,我最恨的就这一点,他们的车祸是在公务活动结束以后发生的,还告管委会,连傻子都知道告不赢。哼,找不到法律上的因果关系,拿大吃大喝说事。唉,要不是那只宣德炉牵扯到李俊超,我连他们一锅端!

就怕你不敢,我爱人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我眼神黯淡下来,挠挠头,好吧,看在燕胖子的面子上,下一步怎么办?我将李俊超让我处理这件事的意见告诉她。我爱人一刻没犹豫,说再拿20万给他们,算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我问为什么?她仰起脸,沉静地反问,你说为什么?管委会这么大摊子,迟早还要进去一批人,我看连李俊超都危险,这年头人家不害你就算帮你忙了。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故作镇静地冷哼一声,我老婆迎着我的目光,冷冷地说,真不愧是中文系毕业的,文绉绉的,你认为有关系就有关系,没有关系就没有关系。她深吸口气,瑞瑞 (我们的儿子)昨天和我视频,墨尔本的期房市场现在火爆得很,他和那个苏州的女朋友打算买我们上次探亲看过的海景别墅。要96万澳元。要不就把祖大富 (我侄子)给的农行卡上的钱取出来?她用征询的口气问我。

我恼羞成怒,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着办!怎么到处找我要钱!我告诉你,刁俊红,我拿这20万不是破财消灾,是让罗文君去加工区,她不缺钱花吗?那里遍地是黄金,卡口信息化系统的招标,海关跨境电子业务的招商引资,还有围网和监管场站的扩建,千头万绪,正需要人。燕国聪不是让李俊超喂饱了吗?就看她敢不敢了!我爱人狠狠剜了我一眼,反问,这关我什么事?要不是为了儿子,你就是进去了我也不管!

话虽然尖刻,可她还是耐着性子陪我一起去了罗文君的家。跨进院子,虽然是深秋,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松树、柏树依旧茂盛、青葱,灌木草丛里居然看到野花。罗文君呆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她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凝望着眼前的儿子闷头做作业,冷不防视线里又冒出两个人,眼光滑过一丝惊愕,随即冷漠下来。

我和爱人对视了一眼,三个人都没开口。对我的来访,罗文君显然揣摩不透来意,要不以为是李俊超授意我来向她施压。我露出招牌式的微笑,主动打招呼,小罗啊,这里还是暖洋洋的。罗文君淡淡地回应,周主任好。我没回应,鼻子四处嗅嗅,甚至闻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我忽然感觉到一丝莫名其妙的惆怅,如果没有车祸多好,我会长期在这里和他们建立一种牢固的关系。我弯腰抱起那个淘气鬼,在他腮帮上亲了一下,孩子怯怯地喊了一声大伯伯好。

快下来,别弄脏了大伯伯的衣服。罗文君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从我手里接过孩子,气氛缓和下来。我爱人不失时机地搀起孩子的小手,在罗文君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又将一个信封塞进她的夹袄口袋里。罗文君下意识地推让了两下,转过身,身体一抖一抖的,嘴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我拽出一把椅子,坐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小罗啊,我听刁老师说,那个进口的药吃了挺苦的。她擦了一把脸颊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没什么,药苦就吐出来,最多恶心自己,要是吃了苦吐出来,恶心别人,那就不好了。

话有点不对味,我继续打岔,王主任呢?睡觉呢,整天昏天黑地的,和死人也差不多。她眼神茫然,眼前的儿子见来了人,不做作业了,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几只不知名的飞虫在金黄耀眼的阳光下乱舞,孩子用手对着空中乱画。我爱人陪着孩子在院子里转。来之前我已经做好碰钉子的准备了,所以不急不忙地感慨一声,小罗,关于你的病,毛主席讲过:既来之则安之嘛,还有句话,困难像弹簧,看你强不强。罗文君有些吃惊地望着我,脸上竟然绽放出笑意,这是开大会我经常提及的一句话。她明白我的意思,随口一问,还有什么能比我的病还强的东西呢?

有啊,战胜疾病的信心和乐观的态度是内因,还有医生给你开的药和制订的治疗方案、亲戚朋友的关心,就是外因嘛,内外因一结合,鸡蛋肯定能孵出小鸡!我自己都觉得在忽悠了,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可要是坏鸡蛋呢?罗文君带着讥讽的语气问。我说,小罗,不要急躁,对待慢性病,你的那个叫什么尿崩症的病,一定要有耐心,要打持久战,我相信小鸡一定能破壳。破壳了又怎样?外面都是冬天,出来也要冻死。她的文艺腔又出来了。

这我可要批评你了,对待慢性病,就像抗日战争,要有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小罗,你是个聪明人,其实这些道理我不讲,你也懂。我态度极其诚恳地说。我懂,您比我都了解我自己。罗文君低头,避开我的目光,正襟危坐,周主任,这么一讲,我真的是豁然开朗,我从来没想到我的病能和抗日战争联系到一起。我内心一紧,以为她要捅破挖苦我的说辞,可她借题发挥,说我早想开了,人生无常,命运无常。她指着树根处的一个蚂蚁窝,说小时候我喜欢看蚂蚁,总是急急忙忙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朝它吹口气,它就不在了。其实人和蚂蚁有什么不同呢?小孩子朝蚂蚁吹口气是觉得好玩,可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改变了蚂蚁的命运。

我反应还算快,接着她的话题说,我觉得还有一种比我们人还恐怖的东西,只要朝我们当中的谁轻轻吹口气,就能把我们吹得老远,这种东西就叫疾病,或者说是命运。

我不愿意被命运吹来吹去,我能报复它,我死了我的命运就不存在了。她幽怨地望着我。

我打哈哈,不可能,你朝蚂蚁吹口气,你就是它的命运。蚂蚁先死了,你不还活着吗?所以能活着就活着吧,饿了吃饭,病了治病,其实活着就是重复,重复是最没意思的。既然一切的重复都没有意思,也就无所谓有意思了,起码用不着为它烦恼。罗文君点点头,像是被我说服了。

行啊,小罗,你看你能从自己的病说起,又从宏观的历史联想到微观的蚂蚁,心胸还是蛮开阔的嘛,我开始恭维她,觉得已经掌握主动,完全窥视了她内心的矛盾和纠结,下一步可以实施我的计划了。

罗文君垂下头,眼神藏在眉骨的阴影里,轻声抱怨,说老实话,周主任,您要是不提起我的病,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

我带着一丝夸张的热情说,从现在起我们不谈病,小罗啊,我发现我们还是能够在更高的精神层面上对话,呃,我和你刁老师这次来主要是想表达一下我们个人的一点心意,完全是私人感情,和单位不沾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真诚的。

罗文君有些惶恐不安,连声说不行,不行,周主任,我们承受不起,而且王瑞权也不会同意的。

听我把话说完嘛,我点燃一根香烟,慢条斯理地说,算我们先借给你们的,什么时候还另说,治病要紧,记住小罗,是借不是送,帮助你们先渡过这一关。我舒了口气,手指弹了下烟灰,继续说,所以嘛,你不必有愧意,咱们互相帮助,我想你们家王主任也不会反对的。随后,我自然而然地提出为了健康和有个安静舒适的环境,不如调到加工区管理局,那里天高皇帝远,上下班考勤松散,比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宽松得多。

罗文君没吱声。我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小罗你要体谅我的难处,关起门来讲,你们给委里的申诉材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若要走司法程序,你们一点讨不到好处,这是明摆着的,对不对?我的眼睛紧盯着她,她眉头紧蹙,还是没有吭声。所以,赔偿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我将燕国聪的那项弱电还款计划和盘托出,60多万加上我们借给她的20万应该达到了他们的心理价位,而且始终没有提及李俊超,让她明白这一切所为都是我的主意,和李俊超没有关系。

罗文君面无表情,站起身,冲着正和我爱人捉迷藏的儿子吼了一声,毛弟,别闹了,硬生生从我爱人怀里抱过儿子,强按在书桌椅上。我爱人不愧是搞教育的,宽容地冲我笑笑,那意思是这就是病,然后又凑到书桌椅边。

罗文君扭动一下屁股,似乎很烦躁,好半天才缓缓地说,周主任,为了我们夫妻,您也真是煞费苦心。可您也不盘算一下,燕国聪这样的私企小老板,这些年苦苦挣扎,不谈靠政府扶持一把,全指望快一点把资金回笼的愿望都满足不了,咱们政府的形象往哪儿搁?拆东墙补西墙老这么干不是个事啊!罗文君那副痛彻心扉的样子,让我又张大了嘴。

煞费苦心,拆东墙补西墙,我胸膛里的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真是飞行员翻筋斗——颠倒是非 (颠倒试飞),老子掏心窝子给你,物质上精神上给你补偿,不图你点个赞,还他妈装蒜。我觉得被涮了一把,脑袋一片轰鸣,可还是克制住了。不能有正面冲突,李俊超似乎在暗处提醒我。对,也许这番话是冲着李俊超去的。我轻咳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小罗,你又不是外人,委里哪一回欠下的资金不都最后兑现了嘛。再说,燕国聪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得好处的时候想过你吗?我望了她一眼。

没错,我对他太了解了,他现在住院心脏要做搭桥手术缺钱,让我找你们沟通一下,你们管不管?罗文君目光凌厉起来,几乎将我射穿,马塘区政府大楼的配电房改造是前年的项目,共125万,李俊超答应去年还,凤鸣湖小区监控设备采购款燕国聪垫付了60万,看在小区物业主任是李俊超的侄子,以为能马上结清,结果又是一张白条子,临江二桥电子大屏幕更新升级。罗文君的话没说完,我沉下脸打断她,小罗,咱们各烧各的香,自扫门前雪好不好?你去加工区一方面是自己轻松下来,好好养病,另一方面我也是为你考虑,算是煞费苦心吧,我自嘲一句,你在一局也是孤掌难鸣啦,嗯,居然有人在我面前诬陷你,说你的病是装的,被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简直是胡扯嘛。最后一句话是信口雌黄,目的是暗示她在一局已经臭名远扬了。

周主任,是谁在嚼烂舌根子?罗文君面色铁青,断然喝道,好哇,我早知道会有这一手,今天我就给自己一个清白!刁姐,请您过来一下。话音刚落,她朝我老婆的方向迅速掠了一眼,正好和她诧异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还没等她开口,她臃肿不堪的臀部已经向我面前挪动一步,双手猛地褪下雪花呢阔腿裤,在白花花的大腿外面,沿着石柱般大腿间的胯部到滚圆肥厚的赘肉屁股外侧,居然严严实实覆裹着一条特大号的纸尿裤。阳光下苍白得炫目恐怖,锥子般的刺眼。我偏过头,唰地冒出冷汗,和当年挨那一巴掌的感觉差不多。

轮到我爱人发飙了,她扑到我和罗文君的中间,结巴地问,搞什么鬼名堂啊罗文君,太过分了吧!别以为我没听见,我们家周志强哪点对不起你!别给脸不要!太无耻了!她声音变调,气得脸色煞白。本来就是委曲求全陪着我来这里,不料发生令人屈辱难堪的一幕。她认为这不仅是对我,更是对她人格上的侮辱,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合作可言?她惊诧绝望,我堂堂的教导主任怎么会被你巧言善变的伪装所蒙蔽?简直是奇耻大辱,看来以前所有观察和判断都是错觉,怎么会呢?眼前的女人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有神经病?她无法判断。所以,当她凌厉的目光投向我时,我立刻明白,朝院子门外义无反顾地走去。

但是,冲突还是猝不及防。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如跳大神的巫婆,又如相扑运动员扑向我爱人,连撕带扯,嘴里咬牙切齿,刁姐,您骂得好,可我不是背着您脱衣服,心虚什么呢?您丈夫太正派啦,您看我现在不光会做鞋垫,还会做尿不湿,其实万事理相通,我用的是做鞋垫的材料,防潮,吸水,哈哈。她狞笑着,骑在被扑倒在地上的另一个女人身上,手臂一刻没停歇,一刻没迟疑,雨点般地抽打着身下的女人,边打边嚎啕,她好像在一种复杂的情感里哭泣、宣泄。而被施暴的女人精神完全崩溃,嘴唇青紫,那张脸白得像死人,透出一层青色,像个溺水者。她的胳膊在乱画,身体大幅度地扭摆、起伏、颠簸,可始终未能摆脱。身边的孩子抓肝挠心地叫了几声,像只鼹鼠般钻进地洞没影了。

事后我和爱人一致后悔:我们都是书念多了,纸上谈兵,擅长在理性的思维空间里较劲,罗文君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她的尿崩症,我不仅上网查过资料,还请教过内分泌科和神经内科的医生,他们一致认同,脑干神经组织一旦受损,造成的后果不仅是排泄障碍,还会困扰病人的情绪和精神。打个比方,掌控情感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系统,体现在正常人的身上亲如兄弟,此消彼长,该笑则笑,该哭则哭;反之如果受到损伤,两个系统视如仇敌,相互抗衡、撕扯,人的情绪随之变得喜怒无常。罗文君就是个典型,她已经不能正常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换句话说,送到四院 (精神病医院)的条件也具备了。

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以为她的泼妇劲又上来了,只感觉到一口气接不上来,窒息得如同濒死感。可在混沌迷茫之中,我的潜意识被无限激发,大脑像过了电,哆嗦着掏出手机,本能地摁下视频键。这个突发奇想,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无数个念头啮咬着我的神经兴奋节点:我要取证,我要争取主动,我要掌握把柄,我要彻底消除这么多年罗文君……不对,是王瑞权给我造成的危机感和心理上的阴影。这样一个震撼刺激的厮打场面如果弄到法庭上作为证据,王瑞权就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也有口难辩。直到我爱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猛烈地攻击了我的耳膜,我才清醒过来,看到她鼻孔血流如注。我扔掉手机,积攒多年的心力如一颗仇恨的子弹射了出去,我双臂给罗文君猛地一击。她以直冲云霄般的气势,翻滚到我爱人的身边。

王瑞权是在他儿子的哭喊中被叫醒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惺忪浮肿的眼泡显得呆滞,可能是安神镇定的药物作用,一时还没有从睡梦的状态中缓过劲来。可眼前硝烟弥漫的战场,让他晃了晃脑袋,不是在幻觉中,脸上立刻露出惶恐惊讶的神色。他喃喃自问,这是怎么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手机,搀扶起伤痕累累的老婆,冷笑地冲王瑞权擤擤鼻子,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王瑞权,你先问问你老婆,记住,等搞清楚情况,再向我们赔礼道歉。我的口气从来没有过的居高临下和义正词严,扶着啜泣的老婆,一瘸一拐地跨出院门。

我把老婆送到医院,弄了个床位住下来,做了全面检查,连核磁共振扫描都用上了,胳膊、腿和腰身软组织受了皮外伤,鼻梁断了。虽然达不到伤残标准,但我找到本市最好的律师事务所,做了个伤残等级司法鉴定,病历、委托律师书和影像资料准备齐全。我心里长长舒口气,心中的大山像被搬走了。

我要感谢我老婆以精神和肉体所遭受的摧残为代价,不仅成全了我工作上的主动,维护了我的尊严,还彻底击溃了王瑞权有可能给我们带来的威胁。这比送20万块钱不知强多少倍。我所有处心积虑的算计不如罗文君和老婆打一架,换句话说,要感谢她的尿崩症。她从此可以忽略不计了,王瑞权如果识相,从此大家相安无事,反之,他的日子不会比我好过。至少打架的案件如同一团乱麻,他无法理清头绪。

果然不出一个星期,燕国聪在医院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正开会,以为又是要债的事,不耐烦地问怎么了?他听出我的冷漠,顿了一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问我记不记得加工区有个做生物试剂的台资企业。我说不记得,他哦了一声,又补充问那个老板陈乃轩应该有印象吧。我说知道,别绕弯子了,我还有事。他清了下嗓子,认真地说作为兄弟,提醒你一下,要是有人找你问陈老板的事,你不要插手。另外呢,王瑞权要找你。还没等我开口,他把电话撂了。

我心里忽上忽下的,搞不清燕国聪葫芦里卖什么药。欣慰的是,第二天王瑞权主动找到我的办公室,垂头丧气地先向我鞠了个躬,代表他老婆向我们夫妻俩赔礼道歉。我起身将门关上。王瑞权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摸出那20万元的银行卡放到我桌上,耷拉着眼帘说,我老婆让我还您,谢谢好意。我正不知道怎么回他话,他又说罗文君不准备找委里要钱了,也答应去加工区上班,服从组织分配。我当时无法用一种什么样的语言表述自己的心情。我拿起信封用力塞进他的手里,定定地盯着他说,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收下。他的眼神里似乎划过一丝感动,垂下头,没吭声。

接下来我找燕国聪,想问个原委。医院家里都不在,电话关机,最后找到他的公司的人,那人说燕总去云南探望他当兵的女儿了。显然是托词,而且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没联系上燕国聪。好在罗文君那边已经拿下了,心也就放下了。

罗文君去加工区上班不到半年,燕国聪提到的那位陈乃轩被海关缉私局刑拘了,他公司生产的细胞色素C注射液,经商检部门鉴定含有毒品成分,已经被口岸海关查扣。李俊超又莫名其妙地住院了,我在外地出差,途中他打电话让我迅速去医院一趟。

我赶到病房,李俊超将门反锁上,神情凝重,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猛吸一口,那样子不像是有病。他问我陈老板的事知不知道。我点头。他给我下命令,找罗文君,让她想办法和海关刘关长疏通一下,看有没有办法。我张大嘴,刚准备开口。李俊超给我放了支冷箭,罗文君是个特殊人物,这个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和当年那句话差不多,我觉得李俊超在忽悠我了。

他继续说,那个陈老板,我跟他没瓜葛,不过这个项目是我引进到加工区的,这么多年我一直用他们公司的保健产品,还给他们的产品向市里省里做过广告,我以后怎么向外人交代呢?

我差点笑出声,老哥,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您又不是药剂检验师,您喊我回来就为这事?那个罗大娘已经是残疾人了,她老公也和废人差不多了。李俊超冷峻地打断我,废话少讲,你去不去?

我有点不高兴,可还是挤出笑意,说没有必要吧,就算她是个什么人物,您为什么至今才告诉我?当初弄她到加工区,也是您的主意啊。我点燃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

我针锋相对,李俊超更火了,你在逼我是不是?好吧,当年她进委里是省组织部长找我谈的话,连市委高书记都不知道,她老公至今也蒙在鼓里,她是安全局的!我手里夹着的烟卷掉到地上,脸僵硬起来。

顿了一下,他叹口粗气,语气缓和下来,曾局长是王省长的侄儿,不把罗文君弄到加工区,一局迟早要出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要退了,放不下心的只有你们两人了,下面的事你看着办,走吧。李俊超平静地朝我摆摆手。

可我依旧觉得这件事有点荒诞可笑,安全局的怎么啦?关键是这些年一路下来都没出事啊,而且我和王瑞权有了不止一次的交易,罗文君不会是傻子,连我老婆都赞同我的观点。所以我一直按兵不动,一切如旧。又是一年的开春,某个周末下午,王瑞权打我手机,说好长时间没联系,邀请我单独去他家喝杯酒,罗文君带儿子回娘家了。我没犹豫,爽快地答应了,还揣了一张银行卡。

跨进院子,我正贪婪地嗅着栀子花的香味,槐树后面忽然闪出两个便衣,一左一右按住我的胳膊,用力不大,我没有挣扎。我晃晃脑袋,觉得不是在做梦,眼前站着几个穿警服的人,罗文君和燕国聪也在,特别是罗文君穿了制服,像穿军装的歌星韩红。从宣布任命她调到加工区,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

她一脸的平静,解释说不愿来我家,是怕再次伤害刁姐;不愿回单位,是因为我毕竟当过她领导。我抖着声音说,我要见王瑞权。罗文君说,以后在法庭上你们会见面的,他的下场不会比你好多少。最后她无奈地感慨一声,要不是尿崩症,我的身份不会暴露,家也不会散。燕国聪腆着肚子走到我跟前,喘着粗气给我戴上手铐,一句话没说。

后来,我爱人第一次探监,告诉我罗文君和她领导去了我家,当面向她赔礼道歉,领导还宣读了对罗文君的处分决定书,赔偿了我爱人的医疗费用,退还了我们过去送的所有的钱物 (不包括我送王瑞权的钱)。罗文君私下让我爱人带给我一副她做的鞋垫。再后来,听说她离开管委会不知去向了。

责任编辑刘妍

李为民Li Weimin

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安徽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关总署政治部文学创作分会常务理事,现在安徽芜湖海关供职。自2007年起,陆续在 《当代》、《人民文学》、《山花》、《大家》、《江南》、《长江文艺》等几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中短篇小说被 《小说月报》转载。出版小说集 《从明天起》、《每个人都有秘密》,获 《小说选刊》奖、海关总署 “金钥匙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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