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3 03:51韩春荣
辽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曾祖母堂弟祖母

韩春荣

风一发现我,就从大杨树上旋下来,从裤脚下摆袖口领口钻进棉衣。风是一群又一群的野兽,一群透明,一群浑浊,它们钻进棉衣,就把我身上的温暖掏走了。风的凶狠,大杨树知道,风每天都去撼动大杨树光秃秃的枝干。大杨树没有一丝温暖给它们,它们就去摇动撕扯树杈上的喜鹊窝。喜鹊窝早就和树杈绞在一起,风也奈何不了,气急败坏的风这时就发现了我。喜鹊是我朋友,看见风缠着我,站在树枝上低头大叫,风大风大,回家回家。我望了望在摇晃的树枝上摇晃的喜鹊,拖着塑料底棉鞋,啪擦啪嚓跑开。

刮风时,去祖母家的路就显得长,冰封时,河面也觉得宽。大风一使劲儿,我就在冰面上连摔了几个跟头。我爬起来,扑落手上的土,却拍不掉棉裤上的泥。没有替洗的,棉衣多脏都得穿一冬,那膝盖上屁股上的污迹,好长一段时间才磨掉。蹭过冰面就要爬河岸那道坡。坡上的浮土都被风吹光啦,坡面经无数的鞋子无数的羊蹄踩踏,坚硬光滑。我刚爬到半路就秃噜下来,正趴在坡底,准备再次攀爬,一条腿从我头顶迈过,一步就登上了岸,鞋底带落的沙子迷了我的眼。我睁着一只眼睛,看见一个瘦高的背影,迈着鸵鸟般的大步拐进街筒。

当我跑进祖母家的院子,眼泪及时滑落。我把手插到曾祖母坐着的棉垫儿下,又啊地一声,猛然抽出,端着两只红肿的手嘤嘤哭泣。祖母唉了一声,放下笤帚往外走,端着锹在鸡窝边的雪堆前站定。那雪是从房顶上推下来的,堆积了半人高,方方正正,不像院子里的雪都扬到菜园里去了,扬得一片高一片低,一片黑一片白。祖母铲去两坨冻硬的鸡屎,刮开雪面的硬壳,戳了干净细腻的雪。雪慢慢融化,雪的融化绝不是取走了我手上的暖,我手上的暖都被风抢走了,雪取走了祖母手上的暖。风抢走我手上的暖,我的手背通红,雪取走了祖母手上的暖,祖母的手心通红。

祖母搓完我的手,拾掇被风吹乱的院子,把容易吹走的土筐扫帚和吹不走的铁锹铁镐都收进偏房。祖母拾掇完院子又转了一圈看看,院子里光溜溜的了,只有晾衣服的铁线在空中兜来兜去,只有风从别处吹来的沙土和很快又被风卷走的沙土,祖母才放心走进屋。

祖母压低笤帚慢慢扫屋,往黑土地上洒了水,掸了暗红老衣柜的灰,擦拭了蓝花瓷掸瓶,把黑铁火盆搬上炕。火盆在炕上还冒着若有若无的袅袅青烟时,邻居两个奶奶端着二尺长的烟袋相继到来,盘腿围坐在火盆边,把烟袋锅插到火盆里点着了火,东家长西家短就随烟雾一朵朵缓缓升腾。过梁大奶永远是神神秘秘,她的头向前凑,祖母和老潘大奶的头就往前凑,三颗头凑到一起,只看见她们花白发髻上银簪的吊珠儿轻轻晃动。过梁大奶的嘴唇总是只欠欠缝,频率却快,嘁嘁嘁喳喳喳,嘁嘁嘁喳喳喳……老潘大奶的调门儿总是很高,夹杂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一笑起来身子就向后仰,祖母和过梁大奶也笑也向后仰。我看到老潘大奶勒着两道横疤的大白脸大眼睛,过梁大奶嵌着细密麻子的小黄脸小眼睛,祖母不咋黄不太白麻坑适中的脸和不大不小的眼睛。

几个奶奶的话像烟,在火盆边升腾了,也消散了,奶奶们不亦乐乎。她们在闲暇的冬天,坐在温暖的火盆旁,梳着溜光的发髻,端着长烟袋,惬意,安详。

祖母和老闺蜜围着火盆时,我和曾祖母坐在圈外。曾祖母盘着腿,看自己干瘪肚子干瘪双手。她拎起手背上的皮肤,那皮肤就立着不倒,曾祖母笑笑说,瞧着,垒墙。祖母垒起了墙,我也开始垒墙。我掐起手背上的皮,一松手,手背立刻平了。我讪讪地,转身趴在窗台上往大门口看。半大女孩蓬蓬着头,背一小袋粮食往西去了,长腿男人担着土筐往东去了,大马车颠下了几块土坷垃,卖大豆腐的托板上垂着几挂冰溜,滴答着豆浆。

当我问及老潘大奶脸上的伤疤,祖母说,灰灰菜吃多了,吃多了就浮肿,肿厉害了就炸开。我问炸开时啥样儿。祖母说,二十来年了,哪记得清。祖母说这话时,大粗脖动了动,我就盯着祖母的脖子发了会儿呆。祖母的衣服都是老式斜搭襟带纽襻儿的,家织布衣服总抻得平平展展,最上面的纽襻儿,却是总也系不上。

祖母和曾祖母的衣服只有黑白两色。夏季才会穿半袖白色家织布上衣,她们都啧啧称赞白的确良,精薄,光滑,白得透亮,可她们始终没扯上几尺。裤子只有黑色缅裆裤,缝着半尺多长的白色裤腰,裤脚缠着一寸宽的绑腿,宽大裤腿渐趋窄小,斜线一直延伸至三四寸的金莲,在脚尖处妥帖地吻合。

祖母自己做那小巧的鞋子,尖头圆口,纳鞋底缉鞋口都很费功儿。我纳过鞋底,扎锥子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扎不透,就把锥子把儿顶住枣木炕沿,俩手把住鞋底使劲儿往下压,趴在炕边,恨不得压上整个身体。祖母怕扎着我,忙拉我起来,结果一个眼儿都没扎成。我不罢休,祖母只好扎了眼儿,让我把针线穿过去,算作我的功劳。我不太善于胡搅蛮缠,没敢贸然要求缉鞋口。

曾祖母盘坐在炕中间,摇纺车。曾祖母老了,纺车比曾祖母还老,吱呀,吱呀。曾祖母左手抬起,白纱从棉条里抽出,棉条眼见着变短。左手落下,白纱规规矩矩缠到锭子上,锭子像一颗快速生长的枣核。曾祖母纺线时,我跪在炕桌边帮她搓棉条。曾祖母纺线就只盯着手里的棉条。祖母在一边搓玉米棒,还不时看着我。祖母说,女孩子家,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盘上腿,坐稳。尽管祖母多次要求坐相,可我板不了几分钟,盘不稳硌得慌还够不着,我仍旧跪着。我拿着光溜的秫秸棍儿,放在棉片一头,卷起一边,包住秫秸棍儿,往前轻轻一推,棉条搓成了,抽出秫秸棍儿,堆放在曾祖母腿边。曾祖母把它絮在短棉条上,捏了捏,棉花就你不嫌我,我不弃你。纺车吱呀,纺车嗡嗡,白纱拉长,缩短,又拉长。纺线是曾祖母唯一的活计,她在吱呀与嗡嗡声中修行。曾祖母能在纺车前坐很长时间,不摇纺车时,坐得更长。坐着坐着,她就看自己的手。那指头纤细,略微弯曲,那手背无肉,青筋爆出。曾祖母能从那双手上一直看到她出生的纷乱的戊戌年么?

曾祖母戴着老花镜,套上铮亮的铜顶针,拿针在满头银发里擦了擦,就在我担心她划破头皮时,她已经嗤嗤地拽出线来。过了晌,棉手套就戴在我手上。藏蓝色涤纶布,禁脏耐磨。新棉花,暄腾软。那是我见过曾祖母仅有一次拿起针,她早已瞄不准针眼。看见我红肿流脓的手,她揉揉干涩的眼睛,就去翻柜子,找出一包碎布片,挑了又挑。

那童年唯一的手套磨坏时,我粗针大线打了补丁,也没舍得扔。我这个曾孙女还不会针线,不能帮曾祖母补一补她那家织布白棉袜,只能帮她梳头发,把她那一缕稀疏细长的白发绾了一圈又一圈,裹上黑丝网,插上朴素的银簪。

祖母的银簪和曾祖母的不一样,垂着玛瑙的珠子。除了戴玛瑙珠子的银簪,祖母的头上在春天还会戴着欲放的花蕾。后园红刺玫开时,祖母一早就选了心形的花蕾,插在发髻边,那花就在祖母的头上慢慢地开。每天都换一朵新鲜红刺玫,祖母就馨香环绕,满怀春天了。

春天来时,我和祖母去挖野菜,看见满山沟盛开的白刺梅。我呼喊着跑过去折下一支,又雀跃着递到祖母手里,戴上,奶。祖母嗅嗅花香,说,不能戴,死了亲人的,才戴白花。啊?我扑落手,像沾了不详。可祖母并没扔掉白刺梅,把它插在柳条筐边沿上。

祖母在一个初冬的寒夜里忽然去了。堂兄在黑暗里哐哐敲着我家窗户,敲了玻璃,又更大力气地拍打窗棂。我们惊醒了,手忙脚乱地穿了衣服,在暗夜的风里奔跑到祖母家。而我没敢走到祖母跟前,看她最后一眼,那是我第一次失去亲人,我不敢面对死亡。我和怀有身孕的婶婶在东屋流泪。我听见他们卸了西屋窗户,听见大伯颤抖着声音喊,讷讷,走阳关大道。讷讷,走阳关大道。我想,祖母走了,从窗户里飘走了,没带走一朵花。树上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红刺玫没开,白刺梅也没开,我甚至没戴一块孝布。

天亮时,我孤独地走在未停息的风里,走了七里路去上学。在阔大的操场,在仍未停息的风里做操。校长惊讶地看着我,你奶奶怎样了?我摇了头,又低下头流泪,泪被风吹走了,吹散了。过了几天,堂弟堂妹又上学了,上操时,我看见他们的臂上都缠着黑纱,我泪眼模糊。校园外的操场更觉空旷,远处几株榆树在风里瑟瑟缩缩。其实祖母对我要比对堂弟堂妹好上许多,吃饭时,祖母把在院子里玩耍的堂弟堂妹撵回家,单单留下我。我看到堂弟堂妹看我时羡慕的眼神,我看着他们蔫耷耷地转过身去。祖母是清贫的,如果她有足够的食物,难道不会把自己的孙子孙女都留下么。

下雪了,稀奇的雪。同学们都跑出去,惊叫,奔跑,惊叫,奔跑,用手接着雪花,用嘴接着雪花。我没出去,坐在阶梯教室里,看着阔大的玻璃窗外落着的雪,落在花上的大片大片的雪。那年春天来得早,清明时,校园里已经开了许多花,山桃,迎春,郁结的紫丁香,娇羞默默的红海棠。雪花从天幕上落下,落在红黄的花瓣上,落在紫红的花骨朵上,落在嫩绿的叶子上。我突然大颗大颗地落泪,我想起了祖母。祖母已走了多年,她屋后的红刺玫已经枯死,老杏树也都砍光,那个偌大的后园空旷起来。我想起头戴红刺玫的黑发祖母的样子,可我没想到白发的曾祖母在那个落雪的清明静静地走了。

在那个雪压花枝的清明,我并没想到白发的曾祖母。曾祖母生前并不戴花,她只插一只朴素的银簪。我再也不能为曾祖母梳头发了,我还不曾为曾祖母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我知道她的口味,可却来不及了。母亲在祖父走后,在父亲离家后还把曾祖母接到家中,为她做饭洗衣擦身子,母亲愿意为曾祖母做那些。母亲为着曾祖母爱她的孩子们,爱着她的孩子就是爱着她了。曾祖母的爱有点儿偏心,她用手帕包着小点心藏起来,等我们扑到她跟前,她就咧开仅存几颗牙齿的嘴巴,从坐垫儿底下颤颤地拿出手帕,打开,捏两片饼干或一块炉果或一个酥饼,递过来。曾祖母递给小弟弟点心时,热乎乎地喊着,小铁贝儿,小铁贝儿,那是曾祖母给小弟取的乳名。小弟听到曾祖母喊他乳名,就会伸出双手,搂着曾祖母的脸搂着曾祖母的脖子,曾祖母就满脸菊花般的笑意。我不知道曾祖母离去时,她的孙子孙媳们曾孙曾孙媳曾孙女们以及玄孙女流了多少泪,有没有洒满她走过九十四年的黄尘土路。雪花片片,在空中飘,飘来飘去,飘来,飘去。

那几年在外读书,很少走进那个老院子。当我再走进老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院里没有人影,东屋没有人影,西屋也没有人影。我站在厨房里犹豫时,听到后园嘎达嘎达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走进后园,那个在祖母去世后出生的七八岁的堂弟,蹲在洋井边洗地瓜,地瓜是后园里栽的,还没有长大,叔婶去地里干活了,堂弟要给更小的堂弟烀地瓜吃。两个小堂弟蹲在园子里,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蹲在一片翠绿中。

多年之后,再次走进那个院子时,院子已找不到过去的模样,没了黄土地,没了檩木房,婶婶领我看各屋的装修,看堂弟的婚纱照。看完了婶婶认为该看的所有后,我推开后门,后园里,连蔬菜也没有了,盖着几排猪舍,空的猪舍,叔婶本来要养猪的,又去了海边养鱼。老院子已经不再,叔婶都已见老,堂弟领着新娘进门了,他们给亲属们点烟敬茶,几天后他们要飞到几千里外的家里去,他们的新家。堂弟没见过祖母,他对这个院子的留恋要少得多吧。或许我也没有机会再回到那个院子了。

小时,我每天到祖母曾祖母的身边去,无论雨里风里。每天像只小猫一样偎在她们身边,那肯定是小孩子的本能,冷时,就会找个温暖的地方。

不知我老去时是何模样,我愿满头白发时,还留着长发,梳着溜光的发髻,插一支银簪,偶或簪一枚花蕾,坐在虬曲老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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